一旦想明白之后,他的注意力又回到了当下。他一动不动地站着,搞不清自己来到了什么地方。
街上的标志告诉他,他已经来到了下东区。这个区域一直在死亡和复活之间循环,让人觉得城市跟一个生物体一样。目前,它正处于循环的最底部。二十世纪末期,它曾有过短暂的辉煌时刻。年复一年,自诩为紧跟时尚的人,追随着或真或假的知识分子的脚步,从格林尼治村一直往东,不断搬到这片河边的残垣之地。到了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左右,这里成了个高地价的地方。然而,随着时代的车轮继续前进,百无聊赖的人们逐渐迁出。现在,典雅的建筑外立面在明亮的广告牌下日渐苍老:重振活力需要紧条裤,让你重新大步前进,追上你的邻居……广告牌对面是一层层对角分布的消防楼梯,上面满是一簇簇垃圾,像森林里的蘑菇。
唐纳德慢慢地转了个身。这边的街道上行人较少。空气中弥漫着腐烂的味道。离这儿只有几分钟路程的地方,就是他刚才经过、却未能留意的繁华。真奇怪,市民居然不愿意多走几步来到这边。商店都关着门,除了少数几家配备得起自动售货机的,但开着的店里也几乎没有顾客。这地方并不安静——城市里没有安静的地方——但所有传到他耳朵里的声音似乎都来自远方。不是来自眼前的建筑,而是旁边的;不是来自这条街,而是下一条。
他现在面对的是二十年前的建筑师在这个区域工作时所规划的奢侈场所:安插在两幢高高的建筑之间的儿童游乐园。这是一个三维经过仔细计算的人造大盆景,粗心的孩子从任何一个地方掉下来都不会摔得很重。刚开始,他的大脑拒绝接受他看到的线条和形状,以及它们构成的实体。渐渐地,透视感将近处与远处分开,让他看清了景象。他意识到他正看着的是一个水泥和钢铁搭建的类似黎曼梯子似的东西,后面未碎的街灯照出了它的轮廓。
有东西在那些可怕的人工树枝上移动。唐纳德不敢确定那是不是人。他把手伸进口袋,开始揉搓那只功夫手套。
那个魔鬼般的生物若隐若现,从一个小型悬崖顶滑了下来,灵活得不可思议。终于看清了:一个孩子从残留的街灯前经过时投下的影子。
唐纳德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他怀疑自己被下了致幻剂。杜绝了这种可能性时,他又开始怀疑空气里是否被混入了某种气体,让他的视觉出了问题。
他机械地戴上功夫手套,努力克服了想拔腿逃回自己领地的念头。
出乎他的意料,他看见一百码外有一辆在兜客的出租车——这不是一个会有人叫车的地方。他大声叫着司机,后者在挡风玻璃后向他挥手,示意听到了。
突突突,车子在他身边停下。司机激活了液压门控制把手,他闪身上车。
等等。
声音在他脑海里响起,就像有人在车厢内跟他说话一样清晰。他抓着门框的手没有马上放开,转而开始寻找让他起疑的蛛丝马迹。
或许只是想象。我太紧张了。
不是这样。空调出风口处固定着一个装置,如果司机想麻醉乘客,信号会自动发送至警察总部。而现在,它被破坏了。证明年检的塑料封条已经变色成警告的红色。他招了一辆假出租。司机会非法麻醉乘客,然后把他们带到黑暗的后巷实施抢劫。
门重重地关上了。没有完全关紧。尽管加上了液压的力量,它也无法压扁唐纳德握在门框上、对撞击敏感的功夫手套。他耳朵里传来了金属碰撞的声音,一阵强烈的震动随之而来,一直传到他的胳膊肘。但是,他的头脑还足够清醒,没有把手抽回来。
根据法律,出租车被设计成在门没关紧的情况下无法开动。但唐纳德也没有足够的力气把门推开。
僵局。
躲在防弹玻璃后的司机一遍遍地拍打着关门键。门一遍遍地打开,又猛地合上。好在功夫手套坚持住了。唐纳德突然平静下来,他看着司机。这家伙异常谨慎,没有让他的脸出现在后视镜里。后视镜被扭到一边,盖住了他的执照,它的功能由一台小电视替代了。
我现在该怎么办?
“好吧,撒缦以色(1)!”
声音吓了他一跳,是从头顶上方的喇叭传来的。
“我打开门,你下车,然后我们忘了这件事吧,怎么样?”
“不。”唐纳德说道,并惊讶于自己的决定。
“你出不去,除非我让你出去。”
“你开不走,除非我让你开走。”
“幻想有警车经过这儿?警察才不会主动来这鬼地方呢。”
“总有人会注意到一辆出租车亮着待招灯停在大街上,一直没动过。”
“谁说待招灯亮着呢?”
“你没法关上它,除非先把门关上。”
“你肯定吗?连警察安装的报警装置我都能解除,不是吗?”
“你露出马脚了——密封条变红了。”
“你是两周以来第一个注意到它的人。上一个注意到的人,手指都被我夹断了。”
唐纳德舔了舔嘴唇,看着旁边的人行道。尽管这个区相对空旷,但并不是没人居住。就在这时,一个黑人老太婆朝这个方向走来。他将身子凑近了门缝,使劲喊了起来。
“女士!快报警!这是辆假出租!”
老妇盯着他,抱紧了自己的身子,快步走远了。
司机发出一阵冷笑,“你不知道这地方的生活是怎么回事,是吗,撒缦以色?跟你的固定程序不一样?”
唐纳德的心沉了下去。他想承认失败,主动要求下车。就在这时,街角的一个动静引起了他的注意。
“你说警察不会上这儿来!”他喊道。
“是的。”
“那从后面接近我们的是什么?”
司机盯着电视,慌张起来。
他觉得我在吹牛?我可没吹牛——那百分百是辆警车。
配备了装甲、瓦斯和火焰枪的警车小心翼翼地从后面接近这辆停着不动的出租车。司机按响了代表“起步”的车笛声。
“把你的手从门柱上拿下来,”司机说道,“我会给你些好处。你要什么?我有朋友——脑爽金、摩羯诺、小妞,说出来,我替你搞定。”
“不要。”唐纳德再次拒绝,这次带着胜利的喜悦。他现在能看到警车里人的轮廓了。而且,人行道上此刻也
聚集了五六个人。其中两个是黑人青年,正冲着警察喊一些听不清的话,然后以两倍的音量大笑起来。
警车的门打开了,唐纳德安心了。再过几秒钟——
然而,警察刚站上街道,一团垃圾不知从哪儿飞了过去,正砸在他身上。他厉声咒骂了一句,拔出电击枪,朝黑暗中的游乐园开了一枪。有人尖叫起来。街边的人纷纷趴在地上。司机趁机爬出出租车,警察也朝他开了一枪,但是没打中。就在这时,一整桶垃圾从高处砸了下来,先是桶里面装的东西,随后是桶本身,先后着地发出扑哧声和撞击声。另一个警察也从车里出来了,朝着可能的攻击方向开火射击。
唐纳德这才意识到车门已经不再夹着自己的手了。他手忙脚乱地下了车,冲着警察大叫:“别再浪费子弹了,赶紧去追那个司机!”那个在车门后的警察看到一个人影过来,立即开了枪。电弧挟着嘶嘶的破空声擦过他的耳朵,把他吓了一跳,一下子摔倒在人行道上。
从一个低于路面的藏身处伸出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脚踝。这动作可能是善意的,但唐纳德无法分辨。他从口袋里掏出喷气枪,朝那个抓着他的人的脸部开了一枪。
一声尖叫,随后是一个女孩的声音:“你对我弟弟干了什么——!”街道两边的窗户都打开了。叫嚣着的孩子们从游乐园的阴影处现出身形,为眼前发生的事情激动不已,开始乱扔身边所有趁手的东西:混凝土碎块、罐子、包裹和盆栽等。一张漂亮的黑色脸蛋因愤怒而变形了。警察开始发疯似的射击,灿烂的电弧四处盛开。有人在用西班牙语一遍遍地叫骂着:“妈的,染上梅毒和疱疹去吧!”
他朝那个想抠他脸的女孩打了一拳,出手之后才想起手上还戴着功夫手套。手套如金属般坚硬的外表面击中了她的嘴,打得她在路中央流血号叫。在警车刺目的闪光灯下,她脸颊上滴落的血像火一样鲜红。
“杀了那个吸血鬼!”
他们都是从哪儿来的?
突然间,街道活了过来,像一只被翻得底朝天的蚂蚁窝。一扇扇门、一条条通道都在不断地往外吐人。金属棒闪着寒光,嗓子里发出动物被惹急了时的尖叫,玻璃窗打烂了,碎玻璃砸向底下的人群。警笛声响了起来,加入了大合唱。那两个大着胆子走出警车的警察眨眼间回到了车里,躲过了又一次垃圾齐射。在警车和出租车之间,那个受伤的女孩死死地站着不动,哀号着,鲜血从裂开的嘴唇滴落到闪光的绿色裙子上。唐纳德躲进了旁边建筑物墙上的装饰垛口下,没人注意他,后来的人都想当然地认为是警察弄哭了这个女孩。
警车想撤退。通过它仍然开着的车窗,唐纳德听到车里的人正呼叫总部支援。一管火焰枪朝着一盏路灯的基座喷射,金属像热锅上的猪油一般沸腾了。灯柱倒在警车的后方,挡住了它撤退的道路。几十个人兴奋地叫着,冲上前去,将简易的障碍升级成了更有效的路障。一桶油倒在地上,火焰枪点燃了它。年轻的男女如同在跳旋转舞,在火光下雀跃着,嘲讽着警察。有人用石头击中了警车的左大前灯,它一下子碎了。司机却还没来得及想到升起钢丝防护网。又一阵胜利的欢呼,又一块石头击中车顶,像敲击钢鼓。车漆被砸落,小碎片乱飞。一小片碎屑飞进旁观者的眼睛里,他立刻捂住了脸,大叫着他瞎了,看不见了。
这让四周暂时安静了。
“哦,上帝。”唐纳德说道。这是祈祷,而不是随口说出在小学时便学会的口头禅,“要发生骚乱了。要发生骚——乱——了——!”
(1)像电脑一样聪明,此处相当于“你这个机灵的家伙”。
背景环境(9)
手 相
那些需要大麻、摩羯诺或脑爽金来愚弄自己感觉的人,其实是没能想通一个道理:真实的世界总是能通过它独有的特征来让你感知到。真实,只有真实,才能真正让我们大吃一惊。
把两大堆灰色的金属混合在一起。结果:一座破旧的城市。
直到对现实世界有了足够深的理解之后,我们才能计算出那个被称为铀-235的物质真正的原子量。有人曾预示过或至少设想过这个吗?
人们激动地到处诉说着一个事实:看手相原来也有牢固的科学基础。在了解了基因编码这一概念之后,任何一个稍微有点脑子的人,都有理由相信:一个人掌纹的走向与性格之间是有关联的,因为两者都被同一种染色体关联在了一起。的确,我们有理由相信这一说法的正确性,因为我们并不是蠢得无可救药——就像我之前指出的那样——如果看手相与实际经历之间没有任何关联的话,我们早就抛弃了它,去追寻其他神秘学说了。这个世上多的是这种东西。
但是,对这方面进行彻底的科学研究,结果表明该假说有其根据——这个过程竟然花了四十年。我个人觉得真正重要的是这一点。令人沮丧可能是个更合适的词。
好吧,如今的日子,你该为什么东西大吃一惊呢?
我们已经如此深入地了解了自身——我们的掌纹就是其中一个例子——显示我们对自身的研究已经到了分子层面。我们可以声称那一天已在眼前,我们不仅能决定后代的性别(如果能承担得起相应的费用),还能决定是否为家庭增添一名数学天才,或是音乐家,或只是个笨蛋(有些人想要个笨蛋当宠物,我这么猜的……)——尽管已经到了这种程度,我们对人类在群体事件中反应的了解,依然低于对非人类的物体在类似反应下的理解,例如铀-235。
这一点也许不足为怪。毕竟,我们还没有蠢到不可救药,在制造骚乱方面,我们展现了伟大的天资。
——《你是野兽》,查德·穆里根著
(历史:黑格尔老爹说过,我们从历史中学到的唯一的教训,就是我们未曾从历史中吸取过任何教训。有些我认识的人甚至无法从今早发生的事上吸取教训。黑格尔的眼光远大得太过分了。
——《时髦罪行词汇表》,查德·穆里根著)
人物追踪(9)
罂粟种子
这里真的是世上最无聊的角落。或许是因为她从轨道上降落了而觉得无聊?要抵达这个地方,你必须待在地面,两脚踏着实地、一步步地走来,这样才能防止他们检查到药物残留。他们以为能查到这种东西。不过,根据懂行的人的经验,只要经过三十六小时的戒断,制成品会被彻底排出体外,如自由落体般干净利落。
但是,这么做很容易让人感到无聊。
逐一观察:塑料墙壁,已褪色的黄色;窗户变成了半透明,因为阳光在外面照着它们;各种标语展示在镜框里,写明了各种你需要遵守的规矩;长凳的设计显然是为了让坐在上面的人感觉不舒适,以免无固定住所的人一再回访,只是为了凳子和一点点温暖;到处弥漫着腐烂的味道,灰尘、陈年纸张和破旧鞋子的味道。
这里唯一让人觉得自然的地方是地板。地板上铺着瓷砖,瓷砖的样式是枯树叶被包裹在透明的塑料表层下。但就连这个设计也是种失败。因为当有人在正上方看着瓷砖时,会发现图案重复;而当斜着看时,枯叶又消失在无数条擦痕的迷雾之后,那是无数只脚践踏了房间之后的后遗症,你只能看到一片模糊的土黄色。
“用不了多长时间了。”
“好的。”
其他等着的人都抬头瞄了一眼,对话如同一种刺激,分散了她们的注意力。她们都是女的,年龄从二十岁到五十岁的都有,都比波比的阶段更后期一些。有些人的肚子已经大到遮住了大腿,有些人的肚子刚刚变圆。后者可能是来听取染色体分组结果的。一想到要插进一根针来抽取自己子宫里的液体,波比不禁颤抖了一下。她猜测着这些女人中有多少会被官方清除她们的后代。
仿佛感受到了她需要保护的女性气息,作为在场的唯一男性,罗杰挤上前来,用胳膊拢住她的肩膀。她伸出手,摸了几下他的手,侧过脸来对他笑了笑。
她是个非常可爱的女孩,和平常一样穿着一条宽松的、脏脏的裤子和肥大的、适合大号女人的蓝色工装。她长着匀称的鹅蛋脸,一双明亮的黑色大眼睛,梳着黑色的大辫子,皮肤上撒了适量的黄褐色粉末来突出她野性的自然美。还有,怀孕并没有破坏她的体型,反而提升了她胸部的曲线。
她似乎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不禁笑出了声。罗杰环抱着她的胳膊搂得更紧了一些。
“谢尔顿小姐,”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响了起来,“和——嗯——盖文先生!”
“叫我们呢。”罗杰说着站了起来。
走进那扇为他们打开的门,他们看到了一个一脸疲倦的男人,刚到中年;他坐在一张桌子后边。桌子的后上方挂着一张照片,照片上有国王和王后,还有他们的两个孩子——数一下,一个负责任的数字,两个。堆在他面前的是一摞摞表格和大量无菌密封盒,盖子上专门有个地方用来写名字和号码。
“坐下。”他说道,几乎没抬头看他们,“你是波比·谢尔顿小姐?”
波比点了点头。
“……嗯……多长时间了?”
“什么?”
“怀孕多长时间了?”
“我的医生说大概有六周了。因为没来月经,我才去找的他。他跟我说,一旦确定这不是经期紊乱后,我要马上到这儿来。”
“明白了。”桌子后的男人在一张表格上写着,“你是孩子的父亲,是吗,盖文先生?”
“如果波比这么说的话,是的,我是。”
男人狠狠地瞪了罗杰一眼,仿佛在责备他的轻率。“呵!好吧,能找到推定的父亲总比没有强。当然,如今这年月也指望不了什么。你想妊娠至足月,谢尔顿小姐?”
“什么?”
“你想把这孩子生下来吗?”
“当然!”
“这里可没有‘当然’这回事。大多数女人来这儿都准备好了各种千奇百怪的说辞,希望能得到堕胎许可:她们在童年时得过的病,祖母在过完一百岁生日之后变得如何苍老,或是某种和临近街区某个传说中患有风疹的孩子之间似是而非的关系。你们会结婚吗?”
“这也是法律要求的吗?”波比有点急了。
“不是,很可惜。而且,我不喜欢你的语气,姑娘。这种东西——像你所说的——‘法律要求’,只是一个简单的人类生态问题。在我们这个过于拥挤的岛上,生活着超过一亿人口。如果继续将我们的物资和人力浪费在无意义的福利上,像是训练海豹肢症患者,或是给笨蛋们擦屁股,实在是太荒唐了。世界上所有的发达国家都接受了这个观点。如果你想逃避怀孕生子方面的法律限制,你得移去一个无法提供像样的医疗服务的国家。在这儿,至少你能确定,一方面你的孩子没有遗传方面的残疾,另一方面还能享受充分的产前及产后服务。至于你孩子出生后,你想怎么养,那是你自己的事情了。”
波比又咯咯地笑了,罗杰用手拍了拍她的胳膊,让她停下。
“如果,你的演讲结束了……”他提示道。
男人耸了耸肩,“好吧,医生跟你说了要带什么东西来吗?”
罗杰从鼓鼓的夹克口袋里拿出一个容器。“尿样——她的和我的。塑料袋里的是精子样本。指甲、头发、唾液和鼻黏液,都在这儿了。”
“很好。”但男人听上去并不满意,“伸出你的手,谢尔顿小姐。”
“疼吗?”
“是的。”
他用针刺了一下她的手指肚,挤出一滴血,随后用滤纸吸血,放进贴有标签的信封。
“轮到你了,盖文先生。”
步骤重复一遍之后,他往后倚在椅背上。“今天就到这儿了。如果没能立即发现明显的遗传缺陷,你能继续妊娠至十三周,届时你必须亲身前往医院做染色体分组。我们大约三天之后通知你结果。再见。”
波比拖着不走。“如果不允许我继续怀着他,会发生什么?”过了一会儿,她问道。
“取决于不同原因。如果是因为你携带的某种基因,堕胎和绝育;如果是因为他携带的某种基因跟你配对了,堕胎,并且不准再和他有下一个。”
“如果我不来堕胎呢?”
“会对你发出通缉令,找到你之后会逮捕你,关进监狱。总之,这个国家境内所有医院的产科都不会收治你,不会有助产士照顾你。而且,如果生下来的孩子有问题,他会被政府机构强行收留。”男人的语气温和了一些,“听上去很残酷,是吧,但恐怕这是现时的我们对下一代必须承担的责任。”
波比又发出了咯咯的笑声。罗杰红着脸,尴尬地领着她出去了。
来到大街上,她用双臂环抱在他腰间,一上一下地跳着。
“罗杰,我们能办到的,我们能办到的!”
“希望吧。”他的声音里没那么多热切。
“哦,你怎么这么悲观。肯定是因为你还没‘起飞’。带什么了没?”
“我有些脑爽金口香糖。可是,你不是应该避免接触这些东西吗?”
“没事,医生说了只有摩羯诺才可能会伤害到孩子。”
“你确定?”
“百分之百。我特地问过他,他就是这么回答的。”
“那好吧。”
他从口袋里取出了那包东西。他们开始一起咀嚼略带茴香风味的胶块,等待着“起飞”的那一刻。他们盯着周围的景象,寻找着迹象。这是一条位于伦敦的肮脏街道,在它远处的尽头竖着路障,上面还有几个大字说因发展需要,这条路被封了。和这个大城市的其他许多地方一样,政府计划在路的原址上盖楼,只留下人行道。
一点接一点,红白相间的路障柱开始幻化成奇异植物的茎干,红色变得更加鲜艳,像是着火了一样。无聊的官方等候室,与他们面谈的不愉快的官员,都消退成了梦一般久远的记忆。波比刻意将一只手放在肚子里正在生长的奇迹上,敬畏地瞪大了双眼。
“他能看到这个世界,对吧?”她悄声说道,“不是那个——不是那个暗淡的、可怕的世界,而是一个从来不会无聊的精彩世界。罗杰,有没有哪种加料的牛奶喝了能让人‘起飞’?我要确保他永远不会看到这个丑陋的世界!”
“我们得问医生。”罗杰说道。他的脸上显现出一种决绝的宁静,“医生帮过很多人,他肯定知道。”
他握起她的手。他们一起往前走着,宇宙中唯一存在的两个人,沿着宝石铺成的道路,走向爱之地。
背景环境(10)
婴儿和洗澡水
好吧,我承认,这的确太荒谬了。花了那么多年来训练那些天资聪颖的医务人员和心理医生,然后派他们去从事一份注定无法成功的工作,因为他们工作的对象从一开始就已经无可救药,例如先天的弱智。我甚至都开始怀疑这些人是不是有可怕的权力情结,喜欢在无助的植物人面前逞威风。当然,我还需要证据,才能完全信服这种说法。还有,人实在是太多了。我显然不会抗辩这个事实。对我而言,新闻已经提供了足够的证据:亚洲仍然存在着大面积的饥荒,瘟疫仍然在拉丁美洲肆虐,还有非洲发展出季节性游牧,因为有半年时间土地无法支撑生活在它上面的人们。所有的这些,我都承认,不会争辩。
但是,我们采纳了正确的应对措施了吗?举个例子,说说血友病吧。它并没有阻止它的受害者成为欧洲的王室,跟某些没有血友病基因的吸血鬼相比,他们中的大多数人表现都还不错。那些吸血鬼后来都因别的基因发作而成了暴君。你不会想告诉我英国的亨利八世或是恐怖的伊凡是维多利亚女王的后裔吧?再举个例子,有些州已经拒绝蹼状指或蹼状趾的人永居,但你能找到足够多的医生愿意证明这只不过是一种适应——人类祖先是浅滩动物,生活在沼泽和浅水区,靠吃野草和贝类为生。
精神分裂呢?他们仍然在研究,这个症状到底是由压力导致的,还是天生的,使得有些人就是容易发作,只有在适当的环境里才能保持正常。我不相信这里面真的有遗传因素。我猜这只是因为我们倾向于复制我们家庭的行为模式,小团体给我们造成的影响更为深远。举个例子,在缺乏爱的家庭中,不管他们的基因类型是怎样,他们的儿孙之中出现杀婴者的比例高于正常家庭。你有易于精神分裂的父母,你学到了他们的行为模式,就这么简单。
糖尿病呢?得承认它对身体的伤害很严重,你必须依靠化学药物的帮助。但是——我自己姓汤,意思是喝水。几乎可以肯定我的祖先,就像姓是同一意思的法国人和德国人,都遗传了糖尿病的消渴症状。
如果在人们获取姓氏的那个年代有优生法,他们不会被允许有孩子,我不会出现在世上。
你明白吗?我不会出现在世上!
现场记录(9)
自我裂变
现场宛如一张巨大的爆炸现场的拍摄底片,它挤压着唐纳德·霍根的心灵,如同一只捏紧黏土的手在指缝间挤出尖峰;它在他的内心留下烙印,如同在黏土上留下掌纹。他感到他的内心正在迷失,走入黑暗,带走了他的思考能力和行动决心,只留下一具任凭外部环境摆布的、被动的躯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