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的它比往常更杂乱,因为他正仔细地按照通知上的要求,从柜子里往外拿东西:新兵需携带……
整理和打包都完成了,天色才刚入夜。他倾听着四周的声音。他能清晰地分辨出三种脚步声,父亲的、母亲的和妹妹的。他们到处走动,清理晚餐后的东西、把家具搬回到原本的地方。
我无法想象整个晚上都待在他们身边。这么想对吗?这会让我成为一个不孝子吗?但是,妹妹眼里带着笑盯着我,好像在打量我适合多大尺寸的棺材。这个星期,她认为那个叫杰米的家伙是上帝,他说只有自杀倾向的人才不会想着逃役。妈妈勇敢地忍住了眼泪,搞得我倒是忍不住想哭。还有爸爸……好吧,如果他再说一次“儿子,我为你骄傲!”我会拧断他的脖子。
他深吸了一口气,准备接受盘问。
“你去哪儿?你不会在你最后一个晚上还想着出去吧?”
最后一个晚上。该死的家伙,晚餐吃撑了吧。
“我就在附近转转,和几个人告别。时间不长。”
成功了。比我预料容易多了。
他一下子放松了,直到走出建筑物,才意识到还没想好去哪儿。他停了下来,闻着略带清新咸味的晚风,看着它赶走涂抹在天空的几朵云彩。
此情此景跟他潜意识里预期的模式不符。第一次独自离开家,他应该会感到某种对孩提时代的家深深的眷恋,重新回忆起那些已经模糊的记忆,就像小说和电视里表现的那样。但是,就在一小会儿之前,他还在想着他回来时会惊愕于房间的狭小。至于现在,到了外面,他脑子里想的东西仍跟平常一样:应该有人来清理路上的垃圾:纸屑、塑料、金属片、罐头、盒子和包裹;他们还没修好路口斜对角的店面,游击队洗劫了那家运动用品店想收集武器;他家所在的这片区域还有许多地方急待改善。
还有个想法同样在他脑子里挥之不去:找个女孩与他共度参军前的最后一晚?他在这方面没遇到过多大困难。他十五岁就找到了一个小妞,问题是他的父母是老一代,和其他父母一样。尽管他们从未反对他在外面单独待上一整晚,他还是没有勇气领个小妞回家跟他睡在一起。他曾计划在今晚正式宣布他已成人,他们应该不好意思抱怨。然而,他现在站在这儿,一个人。听到他不打算逃役时,他喜欢的女孩们都躲开了。她们一致的拒绝震坏了他的陀螺,他还没来得及找到新的。
当然,还有很多地方能让他搭上一个小妞,但这么做似乎显得不妥。如果听到的传闻可靠的话,他在服役期间会经常这么做,没有选择的余地。
不。他需要去拜访一个认识了很长时间的人。他一个接一个地想着他的朋友,最后得出了悲哀的结论:几乎没有谁值得他信任,让他可以不必重复他在家人面前说过的那些恶心话。
或许除了……
他握紧了拳头。他可以肯定,那个人不会说那些过分恭维、令人厌恶的客套话。自从决定不逃役以后,他就没再去找过他,因为他担心自己无力拒绝那个人极具说服力的反对言论。现在那个人已经无法改变他的主意了,能看到阿瑟·格里夫特李的反应至少会挺有趣。
阿瑟没住街区的公寓楼,他住在一栋二十世纪初期建成的独栋里。因为它的房间宽敞,所以早就被分割了,以便住进更多的人。它被叫作“单身之家”,实际就是个破旧的出租屋。
盖瑞紧张地按下旧式的门铃,朝对讲机通报了自己的姓名。
“盖瑞!快上来!”对讲机里的声音含糊不清地说。门啪的一声开了。
阿瑟在一楼的楼梯口迎接盖瑞。一个脏兮兮的黑人,近四十岁,穿着短裤和一双平底懒汉鞋。他的胡子与胸毛长到了一起,看不出明显的分界线。盖瑞希望这毛能一直长到他的下腹部,因为他的肚子越长越圆,体毛能起到些许掩饰作用。但他露着肚子就是为了显示拒绝媚俗,如果你对此有意见,那意味着你对他整个人都有意见。
他拿着一盘子白色粉状的东西,上面还插着一把勺子。他把盘子从右手交到左手,这才伸出手来,握住盖瑞的手。
“稍等一下。”他抱歉地说,“贝尼今天什么都没吃,我得送点糖给他,让他至少补充点能量。”
他用力推开楼梯口边上的一扇门。盖瑞匆匆瞥了一眼里面的年轻男子,二十多岁,懒洋洋地半躺在一张椅子上,穿的甚至比阿瑟还要少。他吓了一跳,随即走上楼梯,在阿瑟的房门口等着,同时竭力不去听那些飘过来的劝诱。
太烂了。真的是太烂了。这叫什么生活?
楼下的双保险牌门锁被钥匙打开了。他看到一个女孩走进来。她的脸很漂亮,身体藏在一件遮到膝盖的斗篷里。她拎着一篮子杂货。看到他之后,她给了他一个机械的笑容,接着将手伸向贝尼房门的把手。
她的动作停顿了,他仍然沉浸在她的风韵之中。
“有人和贝尼在一起吗?”她问道。
“嗯,阿瑟进去了。带了点儿糖。”盖瑞费力地咽下一口唾沫。
“好的。”女孩说道,脱下了斗篷。盖瑞的呼吸完全停顿了。斗篷底下,她穿着佛兰莫勒家居服。他妹妹有次曾想在家中穿这种衣服,结果把他父母吓着了,一直在尖叫着跺脚。它由两只网眼裤筒组成,拴在一根缠在腰上的红色软带上。就只有这么多。
贝尼房间的门开了,阿瑟探出头来。“啊,妮可!”他像是松了一口气。听上去像是“妮可”。
“谢谢,”那小妞说道,“但这没有必要。我会让他吃的,他喜欢吃我做的饭。”
“那就交给你了。”阿瑟笨拙地鞠了个躬,“你还不认识盖瑞,是吗?盖瑞·林特,莫妮卡·德罗尼!”
小妞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闪身走进贝尼的房间。阿瑟拍了拍手,走到盖瑞身边,把他领进自己的房间。
“没问题了,”他满意地说,“进来,快进来。”
盖瑞朝身后瞥了一眼,照着他的话做了。贝尼的门已经关上了。
自打他上次拜访以来,这个阿瑟称之为家的狭窄空间没有什么变化,除了一些细处。它仍然乱得一塌糊涂,还发出一股腐烂的味道,仿佛屋子里的各种小摆设组成了一个垃圾堆。然而,这也是阿瑟的一部分;很难想象他会出现在别的场景里。
有一小会儿,他几乎后悔来这儿了。你无法期待阿瑟这样的家伙会赞赏你为了坚持自己选择的生活而去当兵。但是,其他表示了赞赏的人却又是那么让人不舒服……
“你接到入伍通知了,我听说。”阿瑟说道,“是吗?”
盖瑞点了点头,咽下一口唾沫,“明早我就要去洛杉矶报到了。”
“那就再见吧。”阿瑟简短地说道,“好吧,说完了。要来点什么吗?”
“啊——什么?”
“我说了再见。你来这儿不就是为了说再见?说完再见之后,我给你来点,嗯,不知道我这儿有什么。我肯定我有点伏特加,我还知道我有点大麻,我也有些新鲜玩意儿,通技刚出的三古丁。这是他们值得存在的少数几个原因之一,贝尼是这么跟我说的。我还没机会试试,我这种血型的人对这东西异常敏感,可能会嗨上三四天。所以我打算找个没事的周末再试。”
“嗯,还是来杯灰司令吧。”
“那好,帮你自己清理出一张椅子来,我去给你倒。”
盖瑞替一盒没有标签的磁带和两个用过的一次性盘子找了个新家,随后坐了下来。他朝四周看了看,突然觉得有必要好好观察一下那些东西。屋子里太乱了,因为放了太多东西,而且阿瑟的性子太急、做事没条理,每次只是把碍事的东西随便换一个位置。
然而,这些碍事的东西都有无穷的奇妙,大多数来自亚洲:小雕像、装饰品、刺绣、优美的书法手稿、香炉、乐器、古典绘画的印刷品,还有一个马车轮子,一面印度鼓,一根银色的笛子和无数的书,还有——
“盖瑞!”
他吓了一跳,接过在他鼻子底下晃动的杯子。
坐进自己的椅子以后,阿瑟若有所思,“嗯……我错了,是吗?互道再见并没有终结你要去当兵这个话题。你有烦恼。”
盖瑞点了点头。
“有时你让我吃惊。”阿瑟耸了耸肩,“你不是爱冒险的那类人,可你却由着那些非理性的人做出的随机决定把你赶出舒适的日常。”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不明白?所有的将军都有精神问题。所有的士兵都没脑子。这是纯粹的心理学事实——他们都被盖上了非理性的戳记,没法复原。我希望你能想明白。甚至贝尼都明白,你比他聪明。”
“你想让我跟贝尼一样吗?”盖瑞扮了个鬼脸,“好吧,他逃役了——但他拿这省下的两年时间干什么了?如果他不戒掉那玩意儿的话,他活不到三十岁!”
“这是他自己的选择,”阿瑟说道,“你有权杀死你自己。其他人没这个权力。”
“你不是说过支持安乐死吗?”
“签下同意书就相当于自己做出了决定。剩下的只是固定的程序而已,和割腕之后等着血流满澡盆没有区别。”
“这么说太偏激了。”盖瑞顽固地坚持着。他感觉有必要向别人解释自己的决定有道理,能让阿瑟理解自己的观点更是一个特别的胜利。“事实上,有些人对我有恩,可外面有人想抢走所有的东西,包括我恩人们的生命。妈的!我看到了一个例子,就是十分钟之前我经过的阿克曼。它被破坏了——你知道的,我家对面的那家运动品商店。”
阿瑟狡黠地笑了,“你想让我表现出义愤填膺的样子吗?我觉得从阿克曼劫走的枪支弹药落在游击队手里,比落在你那个区的市侩手里更好。游击队的人还有自己的理念,而市侩所拥有的一切都不值得保护,他们只会毫无意义地随意开枪。”
“随意开枪?上帝,之前你跟我是怎么说那些人的?就是那些随意搞破坏的人,都搞成习惯了?”
“不要跟大多数人一样,在这个问题上头脑不清,盖瑞。一个养成随意破坏的习惯的家伙,与为了武器而抢劫枪店的人是不一样的。一个人随意攻击,是因为他说不出身边的环境有什么让他不满意的地方。游击队却至少还有一个理论,知道哪些是错误的,而且还有个计划去纠正这些错误。”
“在他们想建立的那种政府之下,你能活多久?”盖瑞问道。
“噢,他们掌权的第一天就会把我拖出去毙了。任何一个和我一样的人,在强力政府眼中都是个无法容忍的颠覆分子,因为我不喜欢把想法强加在别人的身上。”
“但是,你刚才说了,没人有权夺走他人的生命。如果他们无权这么做,那么任何我们用来阻止他们的办法都没错。”
“两者都错了!”阿瑟叹了口气,突然间对对话失去了兴趣,“你想顺便了解一下你会成为什么人吗?”
“什么?”
阿瑟伸手从他椅子边的地板上拿起一本书。他吹去封面上的灰尘。“老朋友,”他动情地说,“最近没怎么用到你,是我不对。你之前看过《易经》,是吗?”他又对盖瑞追问了一句。
“是的。我第一次碰到你时,你就给我看过了。”盖瑞喝干了杯中酒,把杯子放到一边,“我跟你说了,它就是一堆渣。”
“我也跟你说了,按照它上面的道理,世上不存在艺术这种东西。举个例子,巴厘人的语言中没有‘艺术’这个词,他们只是想把每个东西都做到最好。生活是一个连续统一体。我肯定对你说过了,因为我对每个人都说过这句话。我教过你怎么看八卦吗?”
“没有。”
“那好,拿出三个硬币,最好是一样的。我可以把我的硬币借给你,但我实在不知道它们都藏在这堆垃圾底下的哪个位置。如果我的名字是玛丽,我会把我的羊赶到这儿来,它们能把钱找出来。(1)”
“阿瑟,你在嗨吗?在轨道上了?”
“降落中,降落中。爽游出的这种新的‘非常爽’植株——一生的奇迹,广告是这么说的。想带一包明早在路上用吗?”
“不允许带这种东西,入伍通知上写了。”
“说得通。将男人打造成士兵的标准技巧之一就是剥夺你的喜悦,不然的话,这种喜悦会让你觉得枪口对着的那个人也值得活下去。找到硬币了?”
盖瑞边思索着边在口袋里摸到了三个硬币:刚开始的想法是对的,我就不应该来找阿瑟的,现在后悔已经晚了。他太执着于他那些愤世嫉俗的观念,而我则什么观点都没有——甚至不敢确定这本古代的卜筮书是否真的是一堆渣。
硬币抛了,六角星画完了,阿瑟盯着看结果。“π,”他没去查书,直接说道,“在第二个位置有移动线。‘要求我们与他人团结在一起,使得所有人能相辅相成和互相帮助’——想自己读完整段话吗?”
盖瑞笑着摇了摇头,“你知道我对算命这种事的看法!”
“是的,我知道。你没能严肃看待这件事,真是太可惜了。我不喜欢你的移动线对六角星做的事。它把它变成了‘坎’,双倍——‘危险的重复’。换句话说,小子,除非你非常小心,否则会陷入麻烦。”
“我考虑过风险。我不需要一本卜筮书来告诉我参军有风险。”
阿瑟没有理会他的插嘴,“知道我怎么想的吗?我想这根移动线会在明天起作用。如果你没能做到‘与他人团结在一起’,你会遇到危险。”
“可我做的就是‘和他人团结在一起’!‘参军’不正是这个意思吗?”
“不一样,你把你的家人和朋友放哪儿了?”
盖瑞僵硬地站起来。“对不起,阿瑟。”他说道,“我希望你能明白,我已经决定了。而且,现在想说服我改变主意也太晚了。”
“噢,这点我承认。我只是想让你明白你在干什么。你还想坐下接着谈吗?”
“还是不了。我只是来说再见的。在睡觉之前,我还得去跟其他人说再见。”
“随你吧。但是,请帮我一个忙。”阿瑟开始在一堆书里翻找,“带上这本书,有空的时候读读——如果他们允许你有空的话。别急着还,我差不多都背下来了。”
“谢谢。”盖瑞接过了书,心不在焉地把它塞进衣兜,甚至没有看书名是什么。
“知道吗?”阿瑟继续道,“我觉得你在军队迟早会用上它的。我只希望你活着回来的可能性能再大一些。”
“从现在的形势来看,伤亡数字会非常少!这么说吧,他们还没有损失超过——”
“有些人,”阿瑟打断道,“比其他人更容易发生各种事情,包括成功和失败。你是那种拒绝醒悟的人。你更可能去追寻——荣耀,姑且用这个词吧。为了它,人们愿意在战斗中冒险。因为你没得到,所以你自愿参与某种自杀式的任务,把找死的机会提高一千倍,然后……”他的手一翻,仿佛从手心里洒落一把沙子。
盖瑞像块石头似的站了很长时间。随后,突然间,他拉开了门,走了出去。
经过贝尼·诺克斯的房间时,他听到了微弱的声音:嘎吱声、叹气声和轻笑声。
真希望他抽的东西早点要了他的命!他还有个妞,那个漂亮的小妞,我有……
在那一刻,他知道自己无法不相信阿瑟对他命运的预言。
这不像新兵营,更像个船营。它位于离岸一英里的平底船上。这种措施依然无法完全阻止逃兵,但它意味着,只有最强壮的游泳健将才能抵达岸边。
在那里的长桌边,新兵必须脱光衣服,翻出所有的口袋。一个军士长陪着一个上尉从桌子远端缓缓走过来,仔细检查所有的东西。另一个中士确保发抖的新兵们保持好站姿。上尉站在盖瑞对面,把阿瑟给他的书转了个个儿,好看清书名。
“《时髦罪行词汇表》。”上尉说道,“逮捕他,中士——持有颠覆性出版物。”
“可是——”盖瑞一下子叫了起来。
“收声,士兵,否则再给你加一条罪。”
盖瑞压住了怒火。“请求说话,长官。”他郑重地说道。
“同意。”
“我从没打开过这本书,长官。有人昨晚给了我,我就把它塞在口袋里了——”
“它被读了一遍又一遍,书页都快掉下来了。”上尉说道,“加上一条,中士——对长官撒谎。”
他们决定对他手下留情,关了他二十四小时的禁闭。
就像上尉好心解释的那样,毕竟这是他第一次违规。
(1)玛丽和羊群,出自西方童谣。
现场记录(8)
骆驼的背
当唐纳德发现夜晚的城市显得如此平常时,吃了一惊。街道上不如白天那么拥挤,可能很多人都跟他一样觉得晚上不安全。这感觉让人愉快,他仿佛乘坐时光机回到了大学刚毕业的日子,那时的人行道上比现在少了一百万人。
难道白天的那些店到了晚上都会换地方吗?
他差点因为这个古怪的想法而放声大笑。不过,这地方倒是真的有些古怪。他的潜意识一步步地辨识着非正常的现象。他很擅长处理这类问题,从暗示中找到线索,而且这个过程无须集中全部注意力。
夜晚太吵了。音乐声从各个方向传来。大多是当今流行的曲风,两种或三种完全不同的旋律随机地在半音上不和谐地相互冲撞;也有古典乐——在一百码之内,他已经分辨出了贝多芬、贝尔格、巴赫等等。但白天其实也是这个样子,尤其是现代,收音服的制造商将喇叭装在了衣服上,而不是电话上。
真正让他感到古怪的是谈话声。各个方向他都能听到人们在交谈。在白天,这是一种无法实现的奢侈。
这说明:这些人相互认识,在打招呼呢。
他不认识他们,他们却相互认识。他们三五成群地聚成小圈子,人行道上布满了这样的小圈子。刚开始,他有点吃不准他们是不是露宿街头者,直到看到那些明显的特征后,他才确定了这一点。甚至以今天的标准来看,他们的人数也太多了:眼神悲伤的男人和女人——还有孩子——紧抓着自己的袋子,等待着合法的午夜,随便找个空地躺下。
“你累坏了吗,你心情忧郁吗?来追随耶稣吧,来睡在他的胸襟里吧!”一个女牧师站在街边一间由店面改装成的教堂的台阶上,通过手里的扩音器向经过的人群叫喊。
“不,谢谢,女士,我飞行的轨道很直!”一个经过的混混喊道,他的跟班们大声笑着,拍着他的后背。混混是个黑人,牧师也是。视野里黑人的比例比白天高五到六倍。
他们都好奇地看着我。肤色是线索吗?
然而,这是一条错误的线索。渐渐地,他找到了真正的原因。此刻,他身上穿着他平常的那些保守的、有些过时的衣服。大多数经过他身边的人,要么穿得很破旧,像那些睡大街的人,经常不把一次性衣服视作真正的一次性产品,而是穿上十次;要么是在夜色的掩护下,穿着极其富有想象力的东西——混混们穿着充气夹克,给人造成肌肉异常发达的感觉;就连那些老家伙也穿得红红绿绿,打扮得像只花孔雀。在这里,你能看到各种样式的服装,从尼加联式的长袍,到油漆刷过的外套,还粘着装饰性的羽毛。
答案:感觉像是在外国。
他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这些人随意地将大街当成了家的延伸,有种加勒比海的风格在里头。这肯定是安装了穹顶之后引发的,将盛夏发扬光大,一直拓展到全年。
周围的人的特征开始变了。他发觉开始有骗子上前搭讪。“白噪音音乐会正在进行,伙计!只要五块!”
“英文经卷摘录,现场朗读,你这样的聪明人肯定会感兴趣!”
“听听政府对你掩盖了哪些真相!来自其他国家的录音,告诉你所有的事实!”
他又往前走了一英里多,期间不断有人经过他身边,对着他笑,比画出各种姿势。他这才发现自己的背上贴了一张冷光小广告。他恼怒地把它撕了下来,顺带读起了上面的内容。
这个家伙不知道去哪儿。尝过三古丁之后,他不用去想,他想去的地方就在这里。
通技的广告?不太可能。尽管迷幻剂消减了不少潜在的破坏行为,以至于政府都不愿让禁毒署对它们打击得过于卖力,但大多数的州仍然有法律明文禁止滥用。他将它团成一团,扔进垃圾桶。
一个瘦瘦的、看着有些学者风度的黑人跟上了他,不断地冲着他使眼色。跟着他走了十几步之后,黑人清了清嗓子。
“你是在——”
“不是——”唐纳德说道,“有话直说,然后我会告诉你我是否感兴趣。这样能节省你我不少时间。”
黑人眨了眨眼。又跟了几步之后,他耸了耸肩,“别怪我多嘴,伙计。”
“不会的。”
“想了解你的基因类型吗?让我看看你的手心。五块钱就能让你得到纯科学的评价——我有证书。”
“谢谢,但我付得起基因分析的费用。”
“但是,你还没有孩子,对吗?”黑人看上去挺精明,“可能在基因理事会那儿有麻烦——不,不要告诉我。不管什么问题,都有解决办法。我在里面有几个朋友,如果你付得起基因分析的费用,你应该也负担得起他们的服务。”
“我没问题!”唐纳德叹了口气说道。
黑人停了下来。唐纳德也不由自主地转身停下了,面对面看着他。
“你这个吸血鬼养的!”黑人说道,“我只不过携带了镰状细胞贫血基因,它在疟疾地区甚至还会带来生存优势。可他们就是不允许我生。我已经结了三次婚了。”
“那你怎么不移民去疟疾国家呢?”唐纳德怒道。他将手插进放着喷气枪的口袋。
“典型的‘白猴子’的答复!”黑人讥笑道,“那你怎么不滚回欧洲呢?”
唐纳德的怒气突然间消失了。他说道:“听着,老兄,你应该见见我的室友,学会更好地做人。他也是个黑人。”
“我才懒得管你,”黑人说道,“我巴不得你们都偏离轨道。但是,竟然有‘棕鼻子’愿意做你的室友,我很伤心。因为再过一代人,你们会把高黑色素列为不被允许的基因!”
他故意朝唐纳德脚边吐了一口痰,转身离去了。
唐纳德接着往下走,心里觉得堵得慌。他没注意到自己走了多远。偶尔会有东西突然刺激到他——警笛的呼啸声,孩子们的打斗声,挥之不去的音乐声——但他的思绪被占满了。
黑人提及的疟疾国家引起了他的兴趣,让他想起了诺曼说起的贝尼尼亚。跟往常一样,他那个计算机似的潜意识又开始将这新的信息融入新的模式之中。
政府应该知道艾立虎·马斯特斯为什么要接触通技。假设:政府其实已经知道了为什么。如果达荷马里或尼加联中,随便哪个说服了贝尼尼亚加入自己的联邦,失望的一方将不得不挑起战争,否则就会颜面尽失。唯一能阻止战争的只有(a)欧博密总统,但他不可能永远活着,以及(b)他们可以联合外部力量进行干预。在这种情况下——
就在这一瞬间,他想明白了。每周五天,每天三个小时的阅读,持续了十年,没有假期——他的记忆里已经塞满了所有必要的信息,让他能清晰地看到那个策划中的方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