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下垂的肩膀引起尼尔格的注意,他开始奇怪,这么晚了广子还在村落里,他努力让自己清醒,心中蓦然升起一阵恐慌。
医院病房灯火通明,所有事物都像是因亮光积聚到饱和状态而要炸裂开来。西蒙的头歇息在白色枕头上。他的皮肤苍白没有光泽。他看来好像已经一千岁了。
他转头看到尼尔格。他黑色的眼睛饥渴地搜寻尼尔格的面庞,像是要找出进入尼尔格体内的方法——一种要跳到他里面去的方法。尼尔格发着抖,迎向那双黑色的眼睛

,想着,好吧,进我里面来。做你想做的事。做吧。
然而这毕竟不可能。他们彼此都了解,也彼此都放松下来。西蒙脸上闪过一抹小小笑容,他艰难地伸出手去握住尼尔格。现在他来来回回地看着,用完全不同的表情搜

寻尼尔格的脸庞,仿佛想说些对尼尔格将来有帮助的话,更仿佛想将他学到的所有东西都传递过去。
但这也不可能。再一次,他们彼此都了解。西蒙只能把尼尔格交给他自身的命运,不管那会是什么,他都帮不上忙。“要乖。”他最后喃喃说道。广子把尼尔格带出病

房。她领他穿过黑暗回到他的房间,他随即进入沉沉睡乡。西蒙在那天晚上去世。
那是“受精卵”的第一场葬礼,对所有的孩子来说,是生平以来第一次。不过大人们知道该怎么做。他们在一个温室聚会,周围是工作台,他们围成一圈坐下,中间是

放有西蒙遗体的长方形箱子。他们传着喝一瓶米酒,每个人轮流斟满邻座的酒杯。他们饮下那火般灼热的酒,接着老人们牵手绕着那个箱子走,最后簇拥在安和彼得身旁。

玛雅和娜蒂雅坐在安旁边,手臂环绕她的肩膀。安看来茫然若失,彼得抑郁哀伤。于尔根和玛雅讲述着西蒙生前沉默寡言的小故事。“有一次,”玛雅说,“我们在一辆越

野车上,一个氧气筒突然爆炸,把车顶拱破了一个洞,我们全都尖叫着四处逃窜,而在外面的西蒙却拾起一个大小刚好的石头,跳上去丢下来堵住那个洞。之后我们就歇斯

底里地七嘴八舌,商量着要弄一个更合适的栓子,忽然间我们察觉西蒙一直没有说话,于是全部停下来瞪着他瞧,而他说:‘真险。’”
他们笑了起来。韦拉德说:“还有,记得我们在山脚基地举行模拟颁奖典礼,西蒙得到了最佳摄像奖,他上台说了句‘谢谢你们’,就下台往他的座位走,然后他停步

转过身来,又朝颁奖台走过去,像是突然想到要说什么,你知道,我们自然地打起精神集中注意力,只见他清了清喉咙说:‘非常谢谢你们。’”
安几乎笑了出来。接着她站起来,带头走到寒冷刺骨的室外。老人们抬着箱子来到水滨,其他人跟随在后。迷蒙雾霭间飘着雪花,他们把他的尸体埋进深深的沙堆里,

就在最大波浪所及之处的上头。他们把箱子顶层木板抽去,用娜蒂雅的焊接铁条在上面烙上西蒙的名字,再把木板插在一堆沙丘上。现在西蒙成为碳循环的一部分,成为细

菌、螃蟹,还有鹬鸟和鸥鸟的食物,如此融入穹顶下的生物质量中。这就是人死埋葬的过程。整个过程的确相当具有安抚作用;分配散布在自己的世界里,播撒融入其中。

但是一个个体生命结束了,远离飘去……
他们在阴暗朦胧的穹顶下走着,试着在完成埋葬仪式之后表现出现实并没有突然间迸出裂痕,把他们之间的一员夺走的淡然。然而尼尔格就是无法相信。他们零零散散

地走回村落,不断朝双手哈气,用压抑沉静的语气彼此交谈。尼尔格走近韦拉德和乌苏拉身边,殷殷期待能从他们那里获得某种保证。乌苏拉很哀伤,韦拉德想办法让她高

兴起来。“他已经一百多岁了,我们不能认为他是英年早逝,那对所有在50岁或20岁甚至1岁死去的可怜人来说是一种嘲讽。”
“但还是太早了,”乌苏拉固执地说,“以那些治疗,谁知道呢,他很可能活上1000岁的。”
“我不敢肯定。在我看来,那些治疗其实无法深入我们身体的每一个部分。外加我们所承受的辐射线,我们的麻烦也许比当初想象的更多。”
“也许。但是如果我们此刻是在阿刻戎,医护人员齐备,还有一个生物反应器,以及我们所有的设备,我打赌我们可以把他救活。那样一来,你就没有办法说他还剩多

少日子可活。所以我称这个为早逝。”
说罢他径自离开,意欲独处一阵子。
那天晚上尼尔格根本无法入睡。他不停地感觉到骨髓移植的过程,看到疗程里的每一个时刻,想象那套设备某处出错发生逆流,他因此感染了这种疾病。不然就是通过

接触受到传染,为什么不呢?或者是西蒙临终时投向他的最后一道眼神!他得了他们无法治愈的疾病,而这疾病终将导致死亡。全身僵硬,无法开口,一切停顿,然后离去

。那就是死亡。他的心脏猛烈跳动,汗水直冒出肌肤表层,他因为这份恐惧而哭泣。没有方法可以避开,这真是恐怖。恐怖不知何时但终将发生。恐惧于循环本身自有其法

则——它就这么周而复始地转呀转,而在那之间,他们只有活一次的机会,然后就将永远逝去。为什么要生存呢?那实在太怪异、太恐怖了。他就这样整个晚上发着抖,整

副心思因为死亡的恐惧而狂乱地转个不停。
之后他发现自己很难集中精神。他总觉得外在所有事物跟他之间横着一道鸿沟,仿佛失足滑落白色世界,全然无法接触到绿色部分。
广子注意到了这个问题,建议他跟土狼外出旅行一次。尼尔格对这个主意深感惊恐,因为除了外出散步漫游之外,他从来没有离开过“受精卵”。然而广子很坚持。他

七岁了,她说,就要变成个男人了。该是看一看地表世界的时候了。
几星期后土狼来访,离去时带着尼尔格一起走。尼尔格坐进土狼巨砾越野车的副驾驶座位,双眼圆睁,透过低矮的挡风玻璃看着傍晚的紫色弧形夜空。土狼把车转过来

,让他能清楚地看到极冠那头散发着鲜明粉红色泽的巨大冰墙,仿佛一轮庞大的、横躺在地平线上的初升月亮。
“很难相信那样巨大的东西可能融化。”尼尔格说。
“要花些时间。”
他们安静平稳地朝北方驶去。这辆巨砾越野车有伪装,外面罩有一层玄武岩表壳,能够自动控温,使其与外在环境的温度相同,另外前轴还有无轨迹设备,可解读地形

,将数据传输到后轴,后轴则用复形机翻开他们车轮碾印的痕迹,将沙土石块恢复成他们经过前的形状。在这种情形下,他们无法快速前进。
他们沉默地行进了好长一段时间;土狼的静默和西蒙的不一样。他哼哼哈哈,咕咕哝哝,跟他的人工智能计算机以低声吟唱的调子说话,用一种听来像英语却又无法叫

人理解的语言。尼尔格试着专心注意窗外那一小片有限的景致,感到既笨拙又羞涩。南极冰冠周围区域是一连串绵延不断的平坦高原,他们从一座高原下来,又攀上另一座

,依据设定在车里仪器的路线程序,经过了一座又一座高原之后,距离越来越远的极冠看起来像是安坐在一个庞大基座上的物体。尼尔格向黑暗望去,眩惑于事物的大小尺

寸,同时也欣喜地发现它们并不如他第一次徒步走出时那般全然无法抗拒。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不过他仍然能够清楚地记得当时那种把人吓了一大跳的错愕震惊。
这回不一样了。“它似乎没有我想象中那样巨大,”他说,“我猜是因为地表弯曲的关系,它毕竟是个小星球。”他的计算机数据板这么显示过。“地平线距离这里跟

‘受精卵’一边到另一边的距离差不了多少!”
“啊哈,”土狼看了他一眼说,“你最好不要让‘巨人’听到你这种说法,他会踢你屁股的。”然后问,“你父亲是谁,孩子?”
“我不知道。广子是我母亲。”
土狼哼了哼:“我说啊,广子把母权制度推行得太过火了。”
“你告诉过她吗?”
“当然,但是广子对我的话只选择她想听的部分。”他咯咯笑道,“所有人都这样,对吧?”
尼尔格点点头,嘴角的一抹笑意瓦解了他企图保持的漠不关心。
“你想知道你父亲是谁吗?”
“当然。”事实上他并不确定。父亲对他没有什么意义;他还担心会是西蒙。彼得有时表现得像是他的哥哥。
“维西尼克那里有相关设备。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到那里试试。”土狼摇摇头继续道,“广子很奇怪。我当初见到她的时候,可绝对没猜到事情会这样演变。当然我

们那时都很年轻——几乎就是你这个年纪,不过我猜你会觉得很难相信。”
那倒是真的。
“我遇见她时,她还只是个年轻的环境工程系学生,像议员一样机灵能干,猫儿般吸引人。不是现在这种大地母神的形象。可是渐渐地,她开始阅读与她专业无关的书

籍,这情况一直持续,到了火星之后,她就变得有些疯狂。老实说,在那之前就是了。对我来说算是运气好,因为那样,我现在才会在这里。但是广子,哦,老天,她确确

实实相信人类所有历史打一开始就错了。她很严肃地告诉过我,在文明萌芽之初,地球上出现了克里特以及苏美尔两种文明。克里特岛上有着和平贸易的文化,由女人掌管

,充满美与艺术——事实上是个乌托邦社会。在那样的理想国里,男人是特技表演家,白天骑在公牛上,入夜则骑在女人上,让女人怀孕并膜拜她们,如此一来每一个人都

快乐。听起来确实不错,只是公牛除外。而另一方面,苏美尔人则由男人掌权,他们制造了战争,征服占有他们看得到的一切,从此开始了自古以来不断更迭的奴隶帝国。

广子说,没有人知道,如果这两种文明有机会竞逐世界的统治权,会是怎样一番光景;因为火山爆发让克里特文明灰飞烟灭,于是这世界便转由苏美尔人接手直到今天。她

曾告诉我,倘使那座爆发的火山位于苏美尔地区,一切将全然改变。这也许是真的。因为不管历史怎么变化,都不会变得比现在更糟糕。”
尼尔格对这番叙述感到惊讶。“但是现在,”他试探地说,“我们又重新开始了。”
“没错,孩子!我们是一群朝向一个未知文明走去的原始人。生活在我们自己小小的工业——米诺斯文明的母权社会里。哈!我本身倒还喜欢。我对女人们所掌握的权

力一点兴趣也没有。权力是半个枷锁,你不记得我要你们这些孩子读的东西了吗?主人与奴隶是一起扛着枷锁的。只有无政府状态才是真正的自由。而不管女人怎么做,自

由似乎都与她们渐行渐远。如果她们为男人做牛做马,那么她们就必须一直工作,至死方休。然而如果她们是我们的女皇或女神,她们就只能更勤奋地工作,因为她们除了

仍然必须承担原先的工作外,还得加上一堆文书工作!要是我才不干。所以身为男人要心存感激,因为你如天空般自由。”
这种看待事物的角度实在特殊,尼尔格心想。不过很显然,这倒是个不错的想法,可抵消杰姬的美貌以及她那扰人心神的强大影响力。尼尔格矮下身子缩在他的座位上

,瞪着窗外黑暗中的闪亮星星,思索着如天空般的自由!如天空般的自由!
火星南极地区
那是Ls=4度,火星32年,第二个3月22日,南方的白昼开始变短。土狼每个晚上都辛苦地驾车,依循复杂隐蔽的路线奔驰,而距离极冠越远,地势就越崎岖难行。他们

白天停下休息,其他时间都用来赶路。尼尔格力图保持清醒,却无法避免每次行车时总会打瞌睡,连白天停下来休息时也打盹,到最后,他对时间和空间变得完全混淆。
清醒时,他几乎都在往窗外猛瞧,毫不厌倦地看着不断变化的火星地表景观。岩层的图案变化万千,强风吹袭堆积地表的沙石,将每一座沙丘都吹成鸟类翅膀的形状。

当层层岩石终于剥蚀脱落,暴露出底层岩床时,那些薄片堆叠的沙丘就变成个个独立的沙岛,散落在成团冒出地表的广阔杂乱岩石群上。他看到的每一个角落都是岩床石块

,小者为碎石沙砾,大者则是仿佛建筑物般的巨形圆石。在这片怪石嶙峋的地域中,一个个沙岛藏身于每一处凹陷坑谷里,同时也聚集围绕在大块巨砾周边、缓坡背风处,

以及环形山内部。
到处都是环形山。最先出现的两个像是滚向天际的大石块,稍后发现是低矮山脊最外围的尖端。他们经过许许多多这样顶部平坦的山丘,有些陡峭笔直,有些浅缓得几

乎掩埋在地表下。有些山口外缘因后来发生的小撞击而破损,使他们能够清楚地看到翻飞的沙砾不断填入内部的凹陷处。
有天晚上土狼在破晓前停止前进。
“出了什么错吗?”
“不。我们已经到达雷瞭望台,我要你看看它。太阳会在一小时后升起。”
他们坐在驾驶座上,欣赏着黎明的曙光。
“你多大年纪了,孩子?”
“7岁。”
“那是多大,地球年13岁?或是14?”
“我猜是。”
“哇!你都已经比我高了。”
“哦哦。”尼尔格觉得这并不算多高,但拼命压抑住想要指出这一点的冲动,“你几岁了呢?”
“109。啊哈哈!你最好把你的眼睛闭上,否则它们就要滚出来了。你可不要那样盯着我瞧。我出生时显得老迈,所以死去时将会看起来年轻些。”
当东边的天际转成深紫蓝色时,他们开始感到昏昏欲睡。土狼给自己哼了段小曲,听起来仿佛吃了一剂欧米茄啡,他在“受精卵”的晚上也常常这样哼着调子。渐渐地

,天与地的界线越退越远,而且也越来越高;尼尔格从来没有见过这么辽阔的陆地,在远处呈曲线围绕着他们,一堵黑色弯曲像墙垣似的横躺在远方一片广阔的黑色岩层上

。“嘿,土狼!”他惊叫,“那是什么?”
“哈!”土狼的语气相当得意满足。
天越来越亮,突然间,太阳就攀升在远方那堵墙垣上端,强烈的阳光使尼尔格的视觉模糊了一阵。太阳继续上升,驱走了那座巨大半圆绝壁投下的阴影,映出顶上参差

尖锐的弯曲峰形,让墙垣曲线上缘仿佛镶了边饰般壮丽。宏伟的景观使尼尔格猛吸了口气,鼻子紧贴在挡风玻璃上——这实在让人有些胆战心惊,竟然如此庞大!“土狼,

那是什么?”
土狼爆发出惊人的笑声,动物似的咯咯声响彻车内。“所以你瞧,这究竟不是个窄小的世界吧,孩子?这是普洛米绥盆地。一个撞击盆地,火星上最大的一个,几乎跟

阿尔及尔一样大。但是撞击地点靠近南极这里,所以它的边缘有一半被埋在极冠和岩层之下。另一半就是这道弯曲的悬崖。”他大力地挥了挥手,“有点像超大的破火山口

[8] ,不过你看到的只是半边,你可以将车子直接开到里面。这块小小的突起路面是我知道的能够观察到它的最好地点。”他调出车内计算机里的区域地图,指点着,“我

们目前在这个小火山口的外缘上,面向西北。这道悬崖叫普洛米绥,就在这里。它大约有1000米高。当然,艾彻斯悬崖有3000米高,奥林匹斯山悬崖是6000米,你听过那座

小行星先生吗?不过今天早上有这么个宝贝也就够了。”
太阳升得更高了些,照亮悬崖的雄伟曲线。那里有深谷和火山口。“普罗米修斯庇护所就在那边那个大锯齿状的凹进处,”土狼说,指了指曲线的左边,“Wj火山口。


当他们驻足原地度过白天时,尼尔格几乎无时无刻不在瞪视那宏伟壮观的悬崖,它每个时刻看起来都不一样,随着阴影的缩短移转,显现与隐藏的部位也不停地更迭。

要把它完全看尽,恐怕得花上数年时间,他发现自己强烈感觉到那堵墙垣是如此不自然,甚至大到不可思议。土狼是对的——那紧贴的地平线愚弄了他——他从没想过世界

可以如此之大。
那天晚上他们驶进Wj火山口,巨大岩壁上最大的湾状结构之一。然后到达变曲的普洛米绥悬崖。那悬崖笔直地矗立在他们面前,仿佛宇宙本身竖直的部分;极冠与这块

巨石比较起来根本不算什么。这表示土狼提及的那座奥林匹斯山悬崖一定更……噢,他不知道该如何想象。
在悬崖脚下,一块几乎笔直掉落平地的完好岩石上,有一扇上了锁的暗门。里面就是名为普罗米修斯的庇护所,所内聚集着层层堆叠如竹节屋房间般的宽广房屋,更有

装了滤镜的内凹窗户俯瞰Wj火山口以及其后的大盆地。这座庇护所里的居民讲法语,土狼跟他们说话时也讲法语。他们虽然不像土狼和其他第一代移民那样老,但也都相当

高龄,而且只有一般地球人的身高,那表示他们大部分都得抬头注视尼尔格,用流畅但带口音的英语热情地跟他说话:“那么你是尼尔格喽!欢迎!我们听说过你,很高兴

见到你!”
土狼兀自忙着,庇护所派出一组人带他四处参观。他们的庇护所跟“受精卵”非常不一样;简单说来就是,它除了一间间房屋之外什么也没有。靠墙部分是数个大房间

,后面的则小些。玻璃房中有三个作为温室;所有房间都非常暖和,到处都是植物、垂挂墙饰、雕像和喷泉;对尼尔格而言,它令人感到压抑,也太热了点,然而奇怪的是

它又叫人完全着迷。
但是他们只停留了一天,然后就驾驶土狼的车进入一个大电梯,在里面待了足足一小时。当土狼将车子从反向的另一扇门驶出去时,他们来到了普洛米绥悬崖后面一块

崎岖的台地。在这里,尼尔格又一次感到震惊。当他们在雷瞭望台时,那座雄伟的悬崖看来有其范围与极限,他以为他已经能够了解了。但是此时来到悬崖之上,回头俯瞰

,那距离是如此遥远,尼尔格对自己所见完全无法领会。那是一团模糊不清、令人眩晕的斑点和色块——白、紫、棕、浅褐、红褐、白;这令他有点想吐。“暴风就要来了

。”土狼说。突然间,尼尔格看到笼罩他们上方的色块其实是一团团高耸密实的云层,横扫西方悬挂着太阳的紫蓝天空——云朵上方呈浅白色泽,边缘散裂成无数碎片,末

端则是厚重的灰色。这些云块下端紧紧贴在他们头部上方,而其底边平得仿佛在挨着一块透明地板滚动。云层下面的世界就称不上平坦了,斑点似的黄褐色以及巧克力色—

—啊,那些是云层的阴影,明显在移动着。这团东西中有个突出的白色月牙状物体,是极冠!他们可以看到那里的家!辨认出那块冰冠使他豁然开朗,掌握住了理解事物所

需的洞察力,那色块停了下来,形成一大团疏密不均的环状景色,因天空移动的云层阴影而色彩斑斓。
这种认知上的迷乱使尼尔格晕眩了几秒钟,当他缓过神来,只见土狼正咧嘴大笑看着他。
“我们到底能看多远,土狼?几千米?”
土狼咯咯地笑出声:“问‘巨人’去,孩子。或者自己去动脑想想!什么,300千米?大概是那样吧。够大型生命体一个跳跃,够小型生命体建千百个帝国。”
“我想在它上面跑跑。”
“我知道你想。哦,看!看那里——冰冠上的云堆里。闪电,看到没?那些小小的闪烁的光就是闪电。”
啊,在那里,明亮的光束,悄无声息地闪亮又消失,每几秒钟一至两道,将黑色云层和白色地面联结起来。他终于看到了闪电,用他自己的眼睛。白色的世界闪动着变

成绿色,用力摇撼。“没有什么能比得上一场暴风,”土狼说,“在外面领略狂风真是无可比拟的体验!我们制造了那暴风,孩子。虽然我认为我还可以制造出一个更大的

。”
然而,尼尔格根本无法想象一个更大的;展现在他们下面的是广无边际的巨大——带电、色彩变幻、强风吹袭的宽广无垠空间。当土狼把他们的车子转向开走时,他其

实暗地里松了口气,朦胧模糊的景观消失了,悬崖边缘在他们后面形成一道新的天际线。
“再告诉我一次,闪电是什么?”
“噢,闪电……该死。我必须承认,闪电是这世界里我无法在脑中找到解释的一个现象。有人告诉过我,但总是左耳进右耳出。电力,当然啰,跟电子或离子有关,正

电和负电,电荷在雷雨云中蓄积,然后向地面放电,或者,我似乎记得,是同时的上和下。谁知道。咔砰!那就是闪电,对吧?”
那白色和绿色的世界缠在一起,在摩擦冲撞间爆裂。一定是这样。
普洛米绥悬崖北边的台地上有几个庇护所,其中一些隐藏在悬崖上或环形山的外缘,就如同娜蒂雅在“受精卵”外面所进行的隧道计划;其他的则干脆坐落在环形山里

,外面罩着帐篷似的透明拱顶,任何空中警察都可以看见。当土狼头一次驶进那些庇护所之一的外缘时,他们透过透明的帐篷拱顶俯瞰星空下的一个村落,尼尔格再一次感

到讶异,不过这份惊诧远比不上因地形景致所引起的情绪。建筑物,像学校,以及澡堂、厨房、树木、温室等——基本上一切都显得熟悉,但他们是如何办到的,这么公开

而不隐讳?着实让人惊慌。
而且里面还住满了人——一群陌生人。理论上,尼尔格知道,南方庇护所里的人数很多,根据传言有五千,全都是2061年战争被挫败的反抗人员——但是在这么短的时

间内亲眼看到如此多的人,知道传言属实,则是另外一回事。另外,在没有隐蔽性的区域停留,让他感到极度不安。“他们是怎么做到的?”他问土狼,“他们怎么没有被

逮捕带走?”
“你难住我了,孩子。的确很有可能。可是因为还没发生,他们就认为不值得花费精力隐藏。你知道为了隐藏,庇护所得费上相当的心力——你必须进行所有热能回收

处理工程,以及电子强化工程,你还得时时注意不要被人发现——实在叫人头疼烦恼得很。这里有一些人就是不愿意那样做。他们自称为戴咪蒙派 [9] 。他们对可能发生的

调查或侵袭是有准备的——他们多数像我们一样有逃生隧道,有些甚至还贮存武器。不过他们认为,正因为他们公开暴露在地表上,所以根本不会成为优先检查的目标。基

督城的家伙们就直截了当地告诉联合国,他们来到这里就是为了躲避法网。但是……在这点上我同意广子。我们必须小心些。告诉你,联合国派人四处捉拿‘登陆首百’和

他们的家人,这对你们这些孩子来说很不幸。总之,反抗组织包括了地下人员以及那群戴咪蒙派,而且公开城市的存在对藏匿着的庇护所是一大帮助,我其实很高兴有他们

在。就这点来说,我们仰赖他们。”
土狼在这城镇受到一贯热烈的欢迎,一如他在其他所有地方受到的待遇,不管该处居民是隐匿着的还是公开的。他安适地在环形山外缘大车库的一个角落,热络地进行

物品交换,其中有种子现货、软件程序、灯泡、零件,以及小型机器。他跟接待他们的主人进行冗长的磋商讨论,并进行尼尔格毫无头绪的议价程序,然后才完成这一过程

。接着,在火峡谷底短暂参观过明亮紫蓝天幕下像极“受精卵”的村落之后,他们再次起程离去。
在拜访各个庇护所的路上,土狼试图解释他的议价过程,但显然不怎么明白:“我尽力使他们不要因为自己愚蠢的经济观念而受害,那就是我做的事!赠予经济本意非

常好,但是就我们目前的处境来说,其运作架构还不够完备。有些重要的物品是每个人都得用到的必需品,所以人们必须付出,听起来很矛盾,对吗?所以我在尝试推行一

个合理的系统。事实上是韦拉德和玛琳娜的研究成果,我试着实施,这表示我要承受所有的烦恼和挫败。”
“那么,这个系统……”
“嗯,那是一种双轨制,他们仍旧可以给出他们愿意付出的一切东西,但是必需品则得附上价值,并适当地分配出去。老天可鉴,你不会相信我曾经历过的争执论辩。

人们可以变得非常愚蠢。我尽力确保大家共同形成一个稳定的社会生态体系,就像广子理论中的一项体制,即每一个庇护所都拥有各自的专营市场,贡献其特产。猜猜看,

我得到的回报是什么?污蔑辱骂,只有这个!激烈极端的污蔑。我试着停止赠礼活动 [10] ,他们骂我强盗男爵,我试着停止囤积货物,他们说我法西斯。一群蠢货!万一

他们无法自给自足,外加半数以上的人变得疯狂偏激时,他们要怎么办?”他夸张地叹了口气,“不管了。我们反正在进步中。基督城生产灯泡、莫斯·海德培植新品种作

物,这你都已经看到了,而波格丹诺夫·维西尼克制造所有大型的、生产困难的物品,像是反应堆的燃料棒、反侦测交通工具,以及大多数的大型机器人,而你住的‘受精

卵’研发制造科学仪器,等等。我呢,则将这些东西分配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