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面包,以及上百种蔬菜和偶尔出现的鱼或鸡肉通通塞进肚子里。饭后大人们讨论农作物或他们的里科弗——一种他们非常喜欢的古老的一体化快速反应堆,或者关于地

球的种种。而孩子们则收拾餐桌,演奏乐器,个把小时后玩玩游戏,最后纷纷回房睡觉。
有天晚餐前,一个22人的队伍从极冠附近来到这里。他们的小型穹顶丧失了维持生态系统平衡的功能,广子称之为“回旋复合式的平衡失调”,他们贮藏的物资也已耗

尽,目前极需要一个避难所。
广子安排他们住进三栋新近建成的树屋。他们一面爬上环绕在粗大竹节外的楼梯,一面对着有门有窗的圆筒形竹节房间发出惊奇的赞叹。广子分派他们的工作是继续建

造新房间,并在村庄边缘盖新温室。大家都很明白,“受精卵”其实无法生产足够的食物。孩子们尽可能地学习大人们少吃。“我们应该称这个地方为‘配子’ [7] 。”土

狼在下一次来访时对广子说,伴随他一贯粗鲁刺耳的笑声。
她只简单地挥手送他离开。生计上的忧愁烦恼也许可以解释广子愈见疏远的态度。她整日待在温室工作,几乎不再教小孩们。即使去授课,她也只是让他们跟着她转,

为她工作——收割、翻动堆肥或除草。“她不关心我们。”一天下午,道生气地说,当时他们正走向水滨沙丘。他对尼尔格抱怨:“反正她不是我们真正的母亲。”他领着

他们全体走向隧道山丘旁的实验室,一路上尽是说困扰大家的话。
他在实验室里指着一排外表看似冰箱的镁质容器。“那些是我们的母亲。那里面才是我们生长的地方。加清告诉我的,我也问过广子,那是真的。我们是在体外发育的

。我们不是从妈妈肚里生出来的,我们被移到了这些容器里。”他耀武扬威地瞪着他那支受惊的小队伍,然后抡起拳头朝尼尔格的胸腔全力击去,把他打到实验室的另一端

,接着咒骂着离开,“我们没有父母。”
现在任何意外的访客都变成一项负担,但是他们到达时仍然会引起一阵兴奋。很多人在有访客的那个晚上熬通宵,忙着谈话,尽可能地收集其他避难所的一切信息。在

南极区域有这样一个全面性网络;尼尔格的计算机数据板里有一张地图,用红色小点标出了全部避难所的所在,共34座。娜蒂雅和广子猜测应该还有更多,比如位于北方网

络区域里,或者在一个完全隔绝的偏远地带。但是因为他们将通信无线电全都关了,所以根本无法确定。消息因为稀少而变得宝贵无比——它通常是来访者拥有的最珍贵的

事物,即使这个礼物伴随着沉重的负担,但接待他们的主人仍能从他们所能透露的事物中得到有用的信息。
遇到有访客的夜晚,尼尔格会穿梭在那些生气勃勃的长夜漫谈中努力倾听,一会儿坐在地板上,一会儿起来为大家添茶。他发现他其实并不了解这个世界的规则;对他

来说,人们的行为往往让他觉得疑惑又不可思议。当然,眼前的一些基本事实他略知一二,比如说为了控制火星而有对立的两派——“受精卵”是正派领导者——终将在颂

赞火星仪式上奏出胜利的乐曲。置身在那样一场奋战中,成为故事里举足轻重的角色,着实叫人兴奋,他往往在拖着疲乏身躯回房时仍然无法入眠,因为他的思绪彻夜飞舞

,直到天明,想象着他能在这出伟大的剧作中做出何等的贡献,让杰姬以及“受精卵”里的每一个人讶异不已。
为了满足求知欲望,他有时甚至会偷听。他会躺在角落里的沙发上,对着计算机数据板,假装随手涂鸦或阅读什么。很多时候,室内的其他人根本不知道他其实正听着

每一句对话,他们甚至会谈论到“受精卵”的孩子——他这时候通常躲在外面的走廊上。
“你有没有注意到他们多数是左撇子?”
“我敢打赌广子调整了他们的基因。”
“她说没有。”
“他们几乎已经跟我一样高了。”
“那只是重力的关系。我是说,看看彼得以及第二代其他人。他们是自然生产的,多数都长得很高。但是不是左撇子则是由基因决定的。”
“她有一次告诉我一种可以增加大脑胼胝体大小的简易基因转移技术。也许她弄巧成拙,结果出现了左撇子的副作用。”
“我一直以为左撇子是因为脑部受损造成的。”
“谁知道,我想广子自己也不清楚。”
“我不相信她会如此操纵控制脑部发展的染色体。”
“体外生殖,记得吗——有快捷方式。”
“我听说他们的骨密度很低。”
“没错。他们在地球上会有麻烦。需要额外的辅助。”
“那又回到重力的问题上。其实我们都会有同样的麻烦。”
“是呀。我上臂就因为挥舞网球拍而折断了。”
“左撇子巨型鸟人,那就是我们在这里培养出来的东西。我说呢,实在很怪异。当你看着他们横穿沙丘时,会不禁以为他们要就此离开地面,翱翔空中。”
那天晚上,尼尔格和平常一样睡不着觉。体外生殖、基因转移……让他觉得古怪。缠绕成螺旋状的白与绿……他翻来覆去好几个小时,企图厘清那股扭扯他心思的不舒

服感到底有何意义,以及他应该如何思考。
最后他倦极而眠,做了一个梦。那晚之前,他做梦的内容都和“受精卵”有关,但是现在他梦到自己在空中飞翔,滑行过火星地表。巨大广阔的红色峡谷切割大地,火

山升到超乎他想象的高度。后面有什么追逐着他,一个比他大、比他快的东西,翅膀隆隆拍打,遮住大片阳光,对着他伸出巨爪。他伸出手指,指向这个会飞的东西,几束

电光从他指尖射出,那东西躲闪而去。就在它再一次攀升袭来时,他挣扎着醒来。他的手指跳动着,心脏也如造浪机般沉重地翻腾,哐啷,哐啷,哐啷。
就在第二天下午,杰姬启动了造浪机,但它运转得实在太良好。他们当时在水滨沙丘玩耍,以为自己已经算出了正确的最大波浪,但就在这时,一股汹涌波涛涌过冰线

,直扑尼尔格膝盖,退去时产生的吸力把他拉倒在岸边。他挣扎着,在寒冷彻骨的冰水间急促喘息,却无法挣脱身下的拖力,狼狈地在下一波浪潮的袭击下翻滚起来。
杰姬抓住他的手臂和头发,把他拉回岸上。道扶他们站起来,哭喊着:“还好吗?有没有怎么样?”按照规定,如果他们弄湿了,就必须尽快回村庄,于是尼尔格和杰

姬努力站起来,横穿沙丘,跑上回村庄的路,其他孩子则远远跟在后面。迎面而来的风冰冷刺骨,他们径直朝澡堂跑去,旋风般穿过门口,用颤抖的双手剥下冻结的衣服,

刚泡过澡的娜蒂雅、萨克斯、米歇尔和瑞亚帮着他们。
他们推挤着进入大公共浴池的浅水处,这时,尼尔格记起了他的梦。他说:“等等,等等。”
大家不解地停了下来。他闭上眼睛,屏住呼吸,抓住杰姬冰冷的上臂。他看见自己回到了那场梦境,感觉自己在遨游天空。指尖传来一股热气。绿色里的白色世界。
他向内搜寻那个一直温暖的点,即使此刻他感觉如此寒冷,但只要他活着,它就在那里。他找到了。随着每一次的呼吸,他将它透过肉体往外推。那并不容易,但是他

感觉正在发生作用,那股温暖像一团火似的从他肋骨间涌出,经过手臂、大腿,来到双手和脚掌。他用左手握着杰姬,瞥了一眼她赤裸的身躯上竖起的白色鸡皮疙瘩,然后

集中意志,将热气传送给她。他现在微微发着抖,但不是因为寒冷。
“你好温暖。”杰姬惊叫。
“试着感觉。”他对她说,她不由自主地靠向了他。然后她带着错愕的表情挣开他的手,步入浴池。尼尔格站在池畔,直到抖动停止。
“哇,”娜蒂雅说,“这是奇特的新陈代谢燃烧现象。我听说过,但还没见到过。”
“你知道是怎么办到的吗?”萨克斯问。他和娜蒂雅、米歇尔,以及瑞亚好奇地盯着尼尔格看,让他很不好意思。
尼尔格摇摇头,坐在浴池的水泥边缘上,突然感到异常疲倦。他把脚伸向池水,那感觉像是液态火焰。鱼儿在水,悠游自在,奔跳空中,内酝火焰,绿中白,炼金术,

与鹰翱翔……雷电闪光来自他指尖!
人们观察着他。当他笑了或说了什么不寻常的事,“受精卵”里的人会斜着眼偷偷瞄他,以为他没注意到。假装不知情对尼尔格来说并不困难,但是应付那些偶发的访

客却有些不容易,因为他们的反应会比较直接。“哦,你就是尼尔格,”一名留着红色短发的女人说,“听说你很聪明。”持续不断挑战自己认知界限的尼尔格会害羞,然

后在女人平静的打量下摇头。下了判断后,她微笑着握住他的手:“很高兴认识你。”
在他们5岁时的某一天,杰姬带着一部老旧计算机来了学校。当天授课老师是玛雅。她不顾玛雅的怒眼,兀自展现给大家看:“这是我祖父的人工智能计算机。里头有很

多他说过的话。是加清给我的。”当时加清正准备离开“受精卵”,搬到另一个避难所,但不是以斯帖住的那个。
杰姬把计算机打开:“计算机,播放我祖父说的一些话。”
“嗯,我们在这里。”一个男性的声音传来。
“不是,放其他的。放他说过的有关秘密移民区的部分。”
那个男性声音说:“秘密移民区一定还跟地表上的居民有联系。有太多东西无法在躲藏的情况下制造,比如说核燃料棒。那些是严格的管制品,很可能有记录能够追查

出它们都消失到哪里去了。”
语声停顿。玛雅要杰姬把计算机放到一旁,然后开始另一节有关19世纪的历史课程。她的俄语句子既短促又粗暴刺耳,使她的声音听来有些颤抖。接下来是代数。玛雅

非常坚持要他们把数学学好。“你们所受的教育非常糟糕,”她说,阴郁地摇着头,“但是如果你们学好数学,就能够在以后追上来。”然后她会瞪着他们,要求他们解答


尼尔格盯着她,回想她是他们心目中的坏巫婆的那段时间。对她而言一定是奇特的经验,有时严苛异常,有时却又亲切愉快。他可以看着“受精卵”里的多数人,去感

觉变成他们时会是什么样子。他可以在他们脸上看到,就如同他可以在一个颜色里面看到第二个颜色一样;那像是一种天赋,就像他对温度的敏感。但是他无法了解玛雅。
他们会在冬天冒险踏足地表,去附近娜蒂雅建避难所的那座环形山,以及其后方的黑色闪亮冰冻沙丘。然而当云雾防护罩消散时,他们就必须待在穹顶底下,最远只能

到玻璃瞭望台。从上面看不到他们。没有人能够确定警察是不是还在空中巡视,不过最好还是采取安全措施。第一代人总是这么说。彼得常常远游,那些游历让他相信追查

隐藏避难所的行动早已经结束。而且不管怎样,那些追踪根本没有任何成效。“有些移民反抗组织根本就没有躲藏。如今不论是废热排放还是视觉展现上都相当明目张胆,

就连无线电通信也是如此,”他说,“他们无法一一审查接收到的信息。”
但是萨克斯说:“算法搜索程序效率非常高。”而玛雅坚持不让人看到,还要强化他们的电子工程,以及将多余的热能送到极冠核心。广子在这点上支持玛雅,于是他

们全都遵守。“我们的情形不同。”玛雅忧心地对彼得说。
一天早上,萨克斯在课堂上告诉他们,西北方大约200千米处有个超深井实验计划。他们有时能在那个方向看到羽状的云,某些日子里,那些云层看起来巨大且凝滞不动

,有时则如薄薄的碎片般向东方急速散逸。土狼再次来访时,他们在晚餐时间问他有没有去过那个地方,他回答去过,说那巨大的钻探柱轴几乎深入火星核心,其底层全是

熔融的炽热火山熔岩。
“那不对,”玛雅轻蔑地说,“他们只钻到了10~15千米深。底层是坚硬的岩石。”
“然而是炽热的岩石,”广子说,“而且我听说现在是20千米了。”
“那么,他们做了我们应该做的工作,”玛雅对广子抱怨,“你不认为我们像是依附在地表移民上的寄生虫吗?没有他们的工程,你的绿化计划就不会有什么进展。”
“将来会证明那是一种共生共存的关系。”广子平静地说。她瞪视玛雅,直到玛雅起身离去。广子是“受精卵”里唯一可以瞪得玛雅低头的人。
尼尔格在这次事件后重新审视他的母亲,觉得广子非常奇妙。她以平等态度对待他以及其他所有人,很显然对她而言,大家都是平等的,因而也没有人是特殊的。他清

楚地记得以往那段全然不同的时光,当时他们两人是一个整体的两个部分。但是现在她对待他跟对待其他人没什么不同,她的关心有着无关个人情感的疏离。他想,不管他

发生了什么事,她都不会怎样。娜蒂雅,甚至玛雅,反而更关心他。然而广子是他们全体的母亲,尼尔格和长住“受精卵”的大部分人一样,在需要寻常人等无法提供的答

案时,会走到她的竹屋寻求慰藉或忠告……
但是,情况常常是这样,当他来到小屋时,发现她和她的小团体“在静默中”,而如果他想留下来就必须停止说话。有时候这会持续几天,直到他不再造访。不过,他

也可能在进行颂赞火星仪式时到那儿,被忘形高呼火星之名的诵唱声浪席卷,成为小团体不可分割的一部分,站在世界心脏之上,而广子在他身旁,手臂紧紧地环绕着他。
那是一种爱的呈现,而他相当珍惜;但是,那跟过去一起在水滨沙丘上散步的感觉不一样。
一天早上他来到学校,在衣帽间碰见杰姬和道。他一进去,他们就惊跳起来。直到把大衣挂好走进教室后,他才豁然省悟他们刚才在亲吻。
放学后,他在蓝白光辉的夏日午后绕着湖水散步,观看造浪机的升降起伏,胸腔里有股被束缚的感觉。疼痛就像翻飞湖上的汹涌浪潮般缠绕着他。他当然知道这样很愚

蠢,却无法控制自己。最近他们之间出现很多很多的亲吻,比如说当他们在浴池泼溅水花,互相推挤踢闹时。女孩们彼此亲吻,声称那只是“练习”,并不算数,但有时她

们会在男孩身上练习;瑞秋就亲吻了尼尔格很多次,还有埃米莉、蒂乌和纳内迪。有一次后两者还抓住他,亲吻他的双耳,企图让他在公共澡堂里当众勃起从而难堪;然后

杰姬将他们拉开,把他踢入池子深处,在缠斗中咬了他的肩膀;而这些只不过是让洗澡成为一天中几百次温暖滑腻裸体触碰的高潮中最值得记忆的部分。
然而在澡堂之外,像是为了保存这种反复无常的能量似的,他们对待彼此反而变得更加正式,男孩女孩各自为伍,次数变得频繁起来。所以在衣帽间亲吻就相当程度地

代表了一些严肃的新奇情绪——尼尔格还在杰姬和道脸上看到一种含有优越意味的表情,仿佛他们知道些他不了解的东西——而事实确是如此。那种排外性,那种独享的经

验正是让他伤感的原因。特别是他并非全然盲目无知;他确定他们躺在彼此身边,帮助对方达到高潮。他们是爱人,他们的表情说明了一切。他美丽爱笑的杰姬不再属于他

了。事实上,她从来就没有属于过他。
接下来几个晚上他都没有睡好。杰姬的竹节屋就在他隔壁,道的房间在对面两节之外,悬垂桥梁传来的每一声嘎吱,听来都像是脚步声;有时她的弧形窗内会映出闪动

的橘红灯光。由于无法承受停留在自己房间的那种煎熬折磨,尼尔格开始每天晚上长时间逗留在公共休息室,阅读或是在一旁偷听大人的谈话。
就在这种情形下,他听到了他们谈论西蒙的病情。西蒙是彼得的父亲,一个安静的男子,经常和彼得的母亲安一起远征勘探。现在他显然罹患了被称为抵抗性白血病的

疾病。韦拉德和乌苏拉注意到在一旁倾听的尼尔格,于是试着安慰他,但是尼尔格看得出来,他们并没有告诉他所有的细节。事实上,他们脸上有着奇怪的思索表情。稍晚

他爬上自己高居在上的房间,坐在床上打开他的计算机,查阅“白血病”的解释。这是一种潜伏的致命疾病,如今通常可以通过治疗来控制。潜伏的致命疾病——一个使人

震惊的概念。那天晚上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安稳,受困于频频噩梦,直到鸟儿叽叽喳喳的灰蒙早晨。植物凋零,动物死亡,但人们不应该如此。然而人类终归还是动物


第二天晚上,他又跟着大人熬夜,筋疲力尽却又充满奇特的感觉。韦拉德和乌苏拉坐在他旁边的地板上。他们告诉他,西蒙可以通过骨髓移植而好转,他和尼尔格拥有

同一种十分罕见的血型。安和彼得不是这种血型,尼尔格的兄弟姐妹们也不是。尼尔格应该是从他父亲那儿遗传来的,然而即使是他父亲,也不完全属于那种类型。庇护所

里的所有人中,只有尼尔格和西蒙是。庇护所里的人数总和只有五千,而西蒙和尼尔格的血型出现概率只有百万分之一。他愿不愿意捐出他的骨髓呢,他们问。
广子当时在公共休息室,观察着他。她晚上很少出现在村落里,而他不用看她就可以知道她在想什么。她总是说,他们的存在就是为了付出,而这会是个绝佳的礼物。

一个纯粹的“维力迪塔斯”行动。“当然。”他说,很高兴有这样的机会。
医院位于澡堂和学校的隔壁。比学校小些,共有五张病床。他们将西蒙安排在一张床上,尼尔格在另一张。
老人对着他微笑。他看起来不像生着病,只是老迈。事实上,就像其他高龄老人一样。他平常就不多话,现在也只是说:“谢谢,尼尔格。”
尼尔格点点头。然后西蒙让他颇为惊讶地继续:“很感激你的帮忙。抽骨髓的疼痛感会持续一到两个星期,那种疼痛直入骨头里。为别人付出这么多不是件容易的事。


“如果别人真的需要就没关系。”尼尔格说。
“嗯,我会铭记在心。”
韦拉德和乌苏拉为尼尔格注射麻药。“其实现在并不需要同时做两个手术,但是让你们两个一块儿进行是个好主意。如果你们成为好朋友,痊愈的过程会比较顺利。”
所以他们变成了朋友。放学后尼尔格来到医院,陪西蒙慢慢踱到门外,再沿着沙丘小径到湖畔散步。他们会驻足欣赏湖上的波浪,看它们在白色水面上扫出涟漪,接着

逐渐升高外推,最后扑到岸边打出皱褶。西蒙是尼尔格陪伴过的人当中最沉默的一个;那感觉就像广子小团体里那种不能出声的时刻,只不过无止无休。刚开始他感到很不

舒服,然而不久之后,他发现这反而使人有机会真切地观察万事万物:鸥鸟在穹顶下翱翔,沙蟹在沙滩里喷着泡沫,还有一个个围绕沙丘草丛的沙砾圆圈。如今彼得回“受

精卵”的次数多了,因此常常和他们在一起。安也偶尔中断她的长期旅行,在拜访“受精卵”时加入他们。彼得和尼尔格会玩抓人游戏或捉迷藏,而安和西蒙会手牵手在水

滨沙丘漫步。
然而西蒙依旧虚弱,并且日益憔悴。这情形很难让人不在道德层面上产生罪恶感;尼尔格自己从来没有生过病,每想到这点他就很沮丧、很愤怒。它只会发生在老人身

上,而即使是他们,也应该可以通过抗老化治疗来治愈,那是一种每个人年老时都接受的治疗,所以永远不会有死亡的问题。只有植物和动物会死。虽然人类也是动物,但

他们已经发明了治疗方法呀。到了晚上,尼尔格会因为这些矛盾而烦恼,仔细阅读计算机上有关白血病的所有解释,有些解释多达一本书。血癌,白细胞在骨髓外繁殖增生

,如洪水般泛滥到所有系统,攻击健康组织。他们为西蒙进行化学治疗、辐照治疗,以及伪病菌注射,目的是消灭白细胞,还把他体内不健康的骨髓换成从尼尔格身上抽取

的新骨髓。到目前为止,他们已为他进行了三次抗老化治疗。尼尔格也阅读了这部分。那是一种寻找基因错误配对的扫描,找出受损的染色体后,将之修复还原,使细胞分

裂不会出错。但是要将引入的自动修复细胞注射到骨头里并不容易,而且就西蒙的情况来说,显然每一次治疗在骨髓内都会残留下一小部分癌细胞。儿童比成人有更高的复

原率,解释里很清楚地说明了这点。不过有了抗老化治疗加上骨髓移植,他绝对会痊愈。剩下的只是时间以及继续治疗的问题。这些治疗最后能成功治好所有疾病。
“我们需要一个生物反应器。”乌苏拉对韦拉德说。他们正在尝试用一个体外生殖箱来改装,装填海绵动物胶原蛋白,然后把从尼尔格身上取出的骨髓细胞注射进去,

希望能增殖出淋巴细胞、巨噬细胞以及粒细胞。但他们还是没有办法让循环系统正常运作,也许是基质有问题,他们不确定。尼尔格仍然充当着生物反应器的角色。
那些日子里,萨克斯在上午的课程中给他们灌输土壤化学方面的知识,偶尔带他们离开教室去土壤实验所,把生物量导入沙砾,再用独轮手推车运到温室或水滨。这工

作很有趣,但是对尼尔格而言,整个过程只像场恍恍惚惚的梦。只要瞧见在室外执意散着步的西蒙,他就会完全忘了手上正在进行的工作。
尽管治疗持续着,但西蒙的步伐依旧缓慢僵硬。他走路时腿呈“O”字形,说得更准确些,他走路时只是把腿向前甩出去,膝盖几乎没有弯曲。有一次,尼尔格在水滨前

最后一个沙丘赶上他,然后安静地站在他身边。鹬在岸旁上上下下追逐泛着白色泡沫的水浪。西蒙指着沙丘间咀嚼野草的黑色羊群。他的手臂像竹质门闩般抬起。羊群呼吸

间蒸腾而出的热气附着在草丛上。
西蒙说着什么,尼尔格没有听懂;他的嘴唇已经僵硬麻木起来,有些字的发音对他来说变得很不容易。也许正因为这样,他比平常更为安静沉默。现在他重复地说着,

一次又一次,然而不管他多么努力,尼尔格依然无法猜测出他要表达什么。终于西蒙耸耸肩放弃了。他们就此对视,无声而且无助。
跟其他孩子玩耍时,他们虽然接纳尼尔格,却也保持一定距离,他变成一个只在周边游走的孤魂。萨克斯在课堂上对他的心不在焉提出警告。“专心一点儿。”他会说

,接着要尼尔格背诵氮循环的路径,或是把他的双手推进面前的湿润黑色土壤里,指示他反复揉捏,将长串的硅藻水华,还有真菌、地衣、藻类等肉眼看不到的微生物,通

过搅动腐烂的土块分散开来。“尽可能把它们搅拌均匀。只是要专心。‘此性’(thisness)是个非常重要的特质。现在来看看显微镜里的东西。那颗像米粒般清楚的是一

种化能无机自养生物,脱氮硫杆菌,这里是一些硫化物,如果前者吃掉后者,会有什么结果?”
“会使硫化物氧化。”
“还有呢?”
“脱氮。”
“那是什么意思呢?”
“硝酸盐分解成氮分子,然后从地表释放到空气中。”
“非常好。那是种非常有用的微生物。”
所以萨克斯强迫他专心,而他相对付出很高的代价。到中午放学时,他就有油尽灯枯的感觉,使得下午的工作变得异常困难。接着他们要求他提供更多骨髓给西蒙,后

者沉默难堪地躺在医院,用眼神对尼尔格诉说着无声的歉意,尼尔格强迫自己微笑,抚弄西蒙竹节般的手臂。“没关系的。”他开朗地说,然后躺下。可以肯定,是西蒙本

身什么地方出错了,因为软弱或懒散或其他某种原因想继续生病。没有其他解释了。他们将针筒扎到尼尔格手臂上,使它麻木,接着又将静脉注射针筒扎到他手背上,不一

会儿手背也变得麻木了。他平躺着,企图成为医院结构的一部分,尽可能不要有任何感觉。他身体的某一部分可以感受到抽取骨髓的大针筒推进他上臂骨头里。没有疼痛感

,整个肢体完全没有感觉,只有骨头上传来的压力。然后压力不见了,他知道针头已经戳进他骨头里的柔软部分。
这次治疗没能产生任何效果。西蒙依旧无助地留在医院里。尼尔格偶尔去探视,他们会一块儿在西蒙的屏幕上玩天气游戏,轻敲按钮以滚动骰子,当骰子滚到一或十二

,把他们突然带到火星的另一个区域,一个有着全新气候的地方时,他们会惊呼大叫。西蒙的笑一向只是低声轻笑,现在更已经低到只剩嘴角牵动。
尼尔格的手臂还在痛,而且也总是睡不好,整晚翻来覆去,往往在一身汗湿中醒来,没有来由地感到害怕。然后一天晚上,广子把他从深沉酣睡中叫醒,领着他走下曲

折的楼梯来到医院。他东倒西歪地靠着她,无法全然清醒。她仍然不动感情,冷静自持,但是却用手臂拥住他的肩膀,意外地紧紧搂着他。当他们经过坐在医院外间的安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