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渐温暖的世界。广子从她位于湖边的竹质小台屋里出来观望。尼尔格问她:“我们必须离开吗?”
“终有一天我们全都要离开,”广子说,“火星上没有什么是永久的。”
但是尼尔格喜欢穹顶下的世界。早晨,他从自己那间高居“托儿所月形排屋”的圆形竹屋里醒来,向寒冷的沙丘奔去,同行的还有杰姬、瑞秋、弗朗茨,以及其他早起
的人。他看到广子在远处的水滨宛如舞蹈仙子般迈着步伐,飘摇浮动在水中她自己的倒影上。他想到她身边去,可是上学时间到了。
他们回到村庄,一窝蜂拥进学校的衣帽间,纷纷脱下大衣挂上挂钩,站在那里将青蓝色的手朝暖气炉架伸去,同时等着今天的授课老师。如果授课老师是机器人博士,
他们就有可能无聊得麻木迟钝,心不在焉地数着它如秒针般准确的眨眼动作。而如果是年迈丑陋的好巫婆,那么他们就会整天在外边建造东西,活力充沛地体验工具带来的
成就感。但如果是年迈却美丽的坏巫婆,那么他们整个早上就都得杵在课桌前,努力地用俄文思考,还得时时担心悄声嬉笑或打个小盹时,手心可能挨上一记敲打。坏巫婆
有满头银发、凶恶的眼神、鹰钩鼻,就像湖边松树林里的鸮。尼尔格对她心怀恐惧。
所以跟其他孩子一样,看到学校大门打开坏巫婆走进来时,他感到满心沮丧,却又小心翼翼地将情绪隐藏起来。但是这天坏巫婆似乎非常疲倦,甚至在他们算术做得一
塌糊涂之后,还准时放了学。尼尔格跟着杰姬和道离开学校,在转角处,他们停在托儿所月形排屋和厨房后面之间的小过道上。道对着墙撒尿,杰姬拉下她的内裤表示她也
可以照做,就在这时,坏巫婆绕过转角走了过来。她伸出手臂把他们三人拉出小过道,尼尔格和杰姬被掐在她的一只利爪中;来到广场后,她一边狠狠打着杰姬的屁股,一
边狠狠地对着男孩们大声斥责:“你们两个离她远远的!她是你们的姐妹呀!”杰姬哭了,扭动着要提上她的内裤,忽然看到尼尔格正猛盯着她瞧,于是奋力转身,试图挥
拳朝他和玛雅打去,却又光屁股跌倒在地,顿时号啕大哭起来。
杰姬并不是他们的姐妹。在“受精卵” [2] 里,第三代的孩子共有十二个,他们像兄弟姐妹般生活在一起,其中多数的确是兄弟姐妹,但并非全是。这关系太过纷乱复
杂,因而很少拿出来讨论。杰姬和道年纪最长,尼尔格晚一个季节,剩下的人则都挤在同一个季节里出生,有瑞秋、埃米莉、鲁尔、史蒂夫、西穆德、纳内迪、蒂乌、弗朗
茨,还有胡新。广子算是“受精卵”里所有人的母亲,但就实质意义来说,只对尼尔格、道,以及第三代中的其他六个人属实,另外还包括第二代的几个成年人。然而就另
一层意义而言,他们都是母神的孩子。
杰姬是以斯帖的女儿。以斯帖在与杰姬的父亲加清起了冲突后,便离他而去。他们之中多数都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有一回尼尔格为追踪一只螃蟹而匍匐在一个沙丘
上,隐隐约约看到头顶上方的以斯帖和加清,以斯帖在哭泣,而加清怒喊着:“如果你要离开我,就离开吧!”他的语气中也有掩饰不住的哽咽。他有一颗粉红石上颚犬齿
。他也是广子的孩子,所以杰姬应该算广子的孙女。就是这样。杰姬有一头长长的黑发,在“受精卵”里是跑得最快的一个,除了彼得。尼尔格跑得最远,有时可以连续绕
着湖跑上三到四圈,但是在短跑上,杰姬是最快的。她总是笑。如果尼尔格跟她起口角,她会说:“好吧,尼尔格叔叔。”然后嘲笑他。她是他的侄女,虽然比他早一季出
生,但她不是他的姐姐。
学校的门被人轰隆一声撞开,进来的是“土狼”,今天的老师。土狼一直在全世界旅行,因而待在“受精卵”的时间非常短暂。由他当授课老师的那天会变成个大日子
。他通常领着他们在村庄里寻找各种稀奇古怪的事情来做,还不时点名要他们之中的一个大声朗诵,念一些叫人根本无法理解的书,作者则是那些早已作古的哲学家,像巴
枯宁 [3] 、尼采、布克钦。这些人可理解的思想像绵长河滩乱石中意想不到的鹅卵石。土狼要他们念的《奥德赛》或《圣经》的故事比较好懂,然而那里面充满了动荡不安
,人物不停地彼此杀戮,广子说那很糟糕而且很错误。当他们读着这些残忍的故事时,土狼会一面嘲笑广子,一面莫名其妙地号叫起来,还会就他们读到的情节提出深奥复
杂的问题,又跟他们争辩理论,好像他们真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似的,这有时非常令人惊慌。“你会怎么做?为什么要那样做?”另外,他还教他们认识里科弗燃料回收器如
何操作,或者要他们检查湖水造浪机上的液压活塞,直到他们的手从青蓝色变成白色,牙齿剧烈地打战,连话都说不清楚为止。“你们这些小孩挺怕冷的,”他说,“只有
尼尔格例外。”
尼尔格知道如何适应寒冷。他切身了解寒冷入侵的所有过程,而且他并不讨厌那种感觉。厌恶寒冷的人无法懂得,人其实可以调节自己来适应它,它所造成的坏影响可
以经由身体内部充分的推力而化解。尼尔格对热度也同样熟悉。如果你把热气努力地推出来,那么寒冷将只是在你身体外围环绕着的一层活跃悚人的包裹。于是寒冷最终会
变成一股刺激动力,让你想要奔跑。
“嘿,尼尔格,空气温度是多少?”
“271 [4] 。”
土狼的笑声让人毛骨悚然,是一种动物性的咯咯响声,外加所有可以想象到的噪声之结合。而且每一次都不同。“好了,让我们关掉造浪机,看看湖水平静下来是什么
样子。”
湖里的水始终维持液体状态,而穹顶内侧的冰层则必须维持固体状态。萨克斯说过,这解释了这里何以会有云霭、突然刮起的风等变化,以及雨、浓雾和偶尔降下的雪
。这一天,天气控制机近乎静默无声,穹顶覆盖下的广大半球范围内几乎没有任何风动的痕迹。关掉造浪机后,湖面很快地稳定下来,恢复平滑无波的圆形浅盘状态。水的
表层变得跟穹顶一样白,但在帘幕般的白色光芒下,湖底的绿色水藻仍清晰可见。整座湖中于是出现了纯白和深绿。远处沙丘以及松林灌木的景象倒映在双色的湖水里,清
晰得有如镜中的影像。尼尔格紧紧盯住这番景色只觉心醉神迷,刹那间,周围的一切都退开了,只剩下眼前这幕令人屏息的绿白景象。他看到:两个世界,不是一个,而是
两个世界存在于同一个空间,而且同时可以看到,它们看来是分离的不同物体,然而却又撞击扭转在一起,使得只能从某个特定角度才能看出,里面实际上存在两个世界。
推动视线的外景,就像推动寒冷形成的围裹外衣:推动!如此的颜色……
“火星对尼尔格,火星对尼尔格!”
他们嘲笑他,说他总是一副神游太虚的模样。他的朋友们其实很喜欢他,这可以从他们的脸上看出。土狼从岸边平坦的冰块上敲下几片,朝着湖水丢去,任其飞跃弹跳
在湖面上。他们全体跟进,直到相互交叉舞动的白绿涟漪粉碎了倒映的水底世界。“看哪!”土狼叫着。在丢掷之间,他不停地呐喊,用他有力的语言如重复诵唱歌曲一般
:“你们这群孩子呀,正过着史上最美好的生活,多数人只是在巨大的历史洪流里随波漂荡,而你们却在这里见证一个世界的诞生!真叫人难以置信!但是,要知道这全靠
运气,跟你们本身没有多大关系,要一直等到你们对这世界做出了贡献才值得喝彩,你们有可能出生在一个庄园、一座监狱、西班牙波特城的贫民窟,但是,你们在这里,
在‘受精卵’——火星的秘密心脏!当然,你们此刻仍然只是洞穴里的鼹鼠,上面有秃鹰准备捕猎,但是,你们在这个星球上能够自由来去没有藩篱的日子就快到了。记住
我告诉你们的话,这是预言,我的孩子们!现在看看这个小小的冰天堂有多美好!”
他朝穹顶丢出一片冰块,他们全体跟着呼喊:冰天堂!冰天堂!冰天堂!直到他们抱着肚子笑得打滚。
那天晚上,趁着没有他人在旁边时,土狼找广子谈话。“广子,看在老天的分上,你必须把那些孩子带到外面去,让他们看看这个世界。即使只是在雾幕底下也好。他
们在这下面,像极了洞穴里的鼹鼠。”然后他就离开了,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也许又进了那个对他们而言封闭隔绝的外在世界,继续他神秘的旅程。
有时候广子会来村庄里教导他们。对尼尔格来说,那些是最美好的日子。她总是带着他们去水滨,而跟着广子到水滨沙丘旁就像是被神祇抚触一般。那是她的世界——
绿色世界裹在白色里——而她知道所有相关的细节,有她在那里,沙滩和穹顶上温婉的珍珠白立刻与两个世界的颜色唱和舞动起来,仿佛试图从囚禁它们的束缚中挣脱。
他们坐在沙丘上,欣赏岸边鸟儿上下飞掠的姿态。鸥鸟在他们头顶上空遨游回旋,广子会提出一些问题,她黑色的眼眸愉快地闪耀着。她跟她的几个密友,岩、瑞亚、
吉恩和叶夫根尼亚,一起住在湖边沙丘上一座小小的竹质台屋里。她花很多时间去探访隐藏在南极附近的其他庇护所,所以常常需要额外的报告才能了解村庄里的所有消息
。她是个纤细苗条的女子,在第一代日本移民中属于高个子,在穿衣举止上,她就跟岸边的鸟儿一样清丽整齐。她年纪大了,这当然,她跟所有的第一代人同样古老,但是
她却有着让她看来年轻的风采,甚至比彼得和加清显得年轻——事实上,她只比孩子们大一些;展现在她眼前的世界处处新奇,她积极融入它的色彩里。
“看看这个贝壳上的图案。螺旋曲线向内无限延伸。那就是宇宙本身的形状。冥冥中有一种持续不断的压力,一种向前推演的模式;一个向更复杂形式演化的趋势;是
一种重力模型,一种神圣的绿色动力,我们称之为‘维力迪塔斯’,这就是宇宙秩序的引导动力。就是生命,你们知道。像这些沙蚤、帽贝和磷虾——虽说这些磷虾已经死
了,却仍在帮助沙蚤存活。像我们大家一样,”广子边说边似舞者般挥动一只手,“因为我们活着,这宇宙才称得上是活着。我们的意识不仅是自己的,也成了它的。我们
从宇宙而来,感受到它和谐的运作模式,而它让我们体验到美。那种感觉是全宇宙最珍贵、最重要的——它的极致,一如在润湿晨曦中绽放的花朵的颜色。这是一种圣洁的
感觉;我们在这个世界上的使命就是尽我们所能来滋养它。其中一个方式就是把生命播撒在所有角落,促使它达到前所未有的存在状态,就在这里,在火星上。”
对她来说,这是以爱为出发点的最崇高行为。当她热切谈论时,他们虽然不能完全理解,却依旧可以感受到那份爱。这是另一种激励,严寒笼罩中的一股暖意。她一面
抚摸他们,一面叙述,而他们一面挖掘贝壳,一面聆听。“泥蚌!南极帽贝。小心玻璃海绵,别割伤了。”光看着她就足以让尼尔格心情愉快起来。
一天早晨,他们在挖蚌壳的地方捡拾漂浮物,她迎向他的凝视,而他认出了她的表情——那跟他注视着她时,他脸上浮现的表情如出一辙,他可以在自己的肌肉牵动中
感觉到自己的表情。那么他也让她感到愉快啰!这实在叫人兴奋陶醉不已。
他们在沙滩上走着,尼尔格握住她的手。“就某种角度来说,这是个简单的生态,”她说,他们正跪下来检查蚌壳,“物种不多,食物链很短。却如此丰富、如此美丽
。”她伸手试了试湖水的温度,“看到雾气没有?今天湖水一定很温暖。”
这时她和尼尔格单独在一起,其他的孩子围绕着沙丘奔跑,或在浅滩附近跳上跳下。尼尔格弯腰摸了摸席卷脚旁的浪潮,潮水退下,留下无数白色蕾丝般的泡沫。“大
约275开氏度。”
“你这么确定?”
“我总是可以辨认。”
“来,”她说,“我有没有发烧?”
他伸手过去,握住她的颈子:“没有,你温温凉凉的。”
“没错。我一直都低上半度。韦拉德和乌苏拉一直找不出为什么。”
“那是因为你快乐。”
广子笑了起来,看起来就像杰姬,满盈着喜悦:“我爱你,尼尔格。”
他顿时感到温暖,好像体内突然出现了个暖炉,至少升高了半度:“我也爱你。”
他们手牵着手,沿着沙滩,沉静地跟着鹬鸟群走去。
土狼回来了,广子对他说:“好吧。我们带他们到外面去。”
第二天早晨孩子们来学校时,广子、土狼和彼得领着他们穿过闭锁室,走入连接穹顶天幕与外面世界的一条长长的白色隧道。隧道终点处有座飞机库,上面是悬崖瞭望
台。他们过去曾经跟彼得一起站在瞭望台上,透过小型偏光窗户观察外面冰冻的沙土以及粉红色的天空,试着观看他们伫立的这一大片干冰墙——南极冰冠,世界的底端,
也是他们为了摆脱那些会将自己关入监牢的人注意而居住的所在。
正因为这一点,他们向来只待在瞭望台里面。但这一天,他们走进闭锁室,穿上紧身弹性运动服,卷起袖子和裤管;套上笨重的靴子、紧贴的手套,最后拿起头盔,头
盔前半部分是球形的透明面罩。心情随着每一分钟的消逝而兴奋昂扬,后来变成了某种恐怖骇人的情绪,特别是在西穆德开始哭泣不肯出去时。广子安慰她:“来吧,我就
在你身边。”
大人们催促着他们进到闭锁室,他们无言地相互紧靠。在一阵嘶嘶的响声后,外面的门打开了。他们牢牢抓着大人们,小心谨慎地走到外面,移动间彼此碰撞。
外面亮得什么都看不到。他们置身在一片打转的云雾里。地面上杂乱散布的点点冰花在亮光中闪烁。尼尔格手拉广子和土狼,但他们却放开他的手把他往前推去。他在
刺眼的白光中显得有些蹒跚摇晃。“这是云雾防护罩,”广子的声音透过通话器传到他耳中,“会持续整个冬天。但现在是Ls=205度,春天时节,也是绿色动力尽最大努力
向世界推进的时节,太阳的光芒就是动力的来源。看看它!”
除了强光外,他什么都看不见:那是一团白色的火球。乍现的阳光刺戳着这个火球,将它幻化成一抹瑰丽的色彩,把冰冻的沙砾变成带金属光泽的镁片,冰花变成耀眼
的珠宝。风在他身边怒号,将浓雾撕裂出缝隙,而地表向着远方伸展,他有些晕眩摇晃。如此庞大!如此巨大——每一样东西都如此巨大——他单膝跪在沙砾里,把手放在
另一条腿上,力图保持平衡。他靴子旁的岩石和冰花仿佛置于显微镜下般发着亮光。岩石上铺盖着黑色和绿色的地衣。
地平线那一端有座平顶山丘。一座环形山。沙砾堆里有漂泊者的痕迹,覆满寒霜,仿佛已经存在了百万年。图案在杂乱的光和石中涌动,绿色地衣朝白色里面推挤……
所有人几乎在同时开口说话。其他的孩子开始跑,个个跑得头晕眼花,接着又朝浓雾中时而露出的一线粉红天空快乐尖叫。土狼笑得声音最大:“他们就像冬天谷仓里
的小牛在春天被放出来一样,看他们跌跌撞撞的样子,哦,你们这些可怜的小东西,啊哈哈,广子,他们无法这样生存。”咯咯声中,他把孩子们从地上拉起来,让他们站
稳脚跟。
尼尔格站起来试着跳了一下,觉得像是要随风飘走,因此很高兴脚下的靴子如此沉重。眼前有个与肩齐高的小土墩,从冰崖蜿蜒而去。杰姬正在上面走。他向她跑去,
在乱石堆积的地面和土墩斜坡上步履蹒跚。他爬上土墩脊背,这番活动让他抓住了步伐的律动节奏,开始觉得自己在飞行,而且好像可以永远这样跑下去。
他站到她身边。两人回头往冰崖看去,带着又惊又喜的复杂心情尽情叫喊,声音在云雾间彻底散去。一束晨光像融化的液体般浇注在他们身上。他们转开身,无法直视
。尼尔格连连眨眼,止住奔流的泪水,接着看到他的影子映在底下笼罩着岩石的云雾里。那影子周边出现了一圈明亮的虹彩。他大声叫嚷。土狼赶过来,在他耳边喊道:“
怎么了!什么事?”
看到那抹影子后,土狼顿住了。“嘿,是天上荣光!那叫天上荣光。就像布罗肯幽灵 [5] 。上下挥动你的手臂!看看那色彩!万能的神啊,你们真是幸运的一群。”
尼尔格灵机一动,跑到杰姬身边,他们的荣光融合在一起,变成单一一圈闪烁绚丽的虹彩魅影,围绕着他们的双重蓝色影子。杰姬兴奋地笑着,然后朝彼得跑去,要和
他的影子重叠。
大约一年之后,尼尔格和其他孩子知道了如何应付萨克斯授课的日子。他一开始会在黑板上写字,授课时的语调就像是部毫无生趣的人工智能计算机。在他单调平缓地
讲解气体的分压或红外线时,他们会在他背后转眼珠或者扮鬼脸。接下来,他们当中的一个会在适当时机启动一场游戏,而萨克斯在这场游戏中全然无能为力。譬如,他在
授课中说:“非颤抖性产热是指身体运用无效循环功能产生热能。”他们中的一个就会举起手来问:“但是为什么呢,萨克斯?”而每一个人都会努力地盯着他们课桌上的
计算机数据板,设法不对看。萨克斯会皱起眉头解说,神态像是以前从来没有发生过这种情况一般:“哦,它产生热能所需的能量比颤抖用掉的能量少得多。肌肉蛋白在收
缩时,不是以抓取的方式来进行,而是采用相互滑过的方式。这样会产生热。”
杰姬非常认真,全体同学几乎都要失去控制。杰姬问道:“但是,怎么进行的呢?”
这时萨克斯会开始眨眼,速度快得让看着他的人几乎要爆炸。“嗯,蛋白质中氨基酸的共价键断裂时所释放出的能量叫作键离解能。”
“但是,为什么呢?”
眼睛眨得更用力了。“那就得靠物理学来解释了。”他神采奕奕地在黑板上画起图表,“两个原子的轨道接近并重叠成一个键轨道,由这两个原子的电子共同占用,这
就是所谓的共价键。打断这个键,可释放出30到100卡的贮存能量。”
他们中的几个会像合唱般齐声问道:“但是,为什么呢?”
这让他不得不进入次原子物理学,接下去一连串的“为什么”和“因为”大约会持续个半小时,在此期间,他会说些他们听都听不懂的解释。最后,他们感到游戏已经
接近尾声了:“但是,为什么呢?”
“呃,”因为试图逐步深入而变成斗鸡眼的萨克斯继续说道,“原子想要得到足以维持稳定的电子数,必要时它们会共享电子。”
“但是,为什么呢?”
现在,他被困住了。“那就是原子键结的方法,其中的一种。”
“但是,为什么呢?”
耸肩。“那就是原子力的作用方式。物质是这么形成的——”
他们全体大喊:“在大爆炸之后。”
他们会捧腹大笑,萨克斯皱起眉头,这时,他知道他们又作弄了他一次。他会叹口气,继续他被这番游戏打断之前的内容。但是他们又会从头开始,而只要一开始的为
什么听来合理可信,他就又什么都不记得了。然而即使他打一开始就知道,他也似乎没有应付的办法。他唯一的反击是轻轻皱起眉头说:“什么为什么?”那会让游戏暂缓
一刻;然而尼尔格和杰姬学聪明了,知道陈述里什么地方最值得问“为什么”。只要他们做到了这一点,萨克斯似乎就觉得继续回答下去是他的职责,于是就一路“因为”
下来,直到扯出大爆炸为止;或者有时候,他会咕哝一句“不知道”。
“不知道!”全班会假装惊慌地叫喊,“为什么不知道?”
“没有解释,”他会皱着眉说,“还没有解释。”
萨克斯早上的课程就如此这般过去了;他和孩子们似乎都认同这样的方式比另外一些时候要好很多,所谓另外一些时候就是指他单调平板的授课内容没有受到打扰的时
候。他从黑板前转过头来,看到成列的头颅抵在桌上发着鼾声,这时他会抗议说:“这真的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一天早上,尼尔格想到萨克斯蹙起的眉头,便在课后留了下来。当众人离去,只剩下他和萨克斯时,他问道:“为什么你不喜欢你无法说出为什么的时候?”
萨克斯攒眉蹙额,在思考如何回复。一阵长长的静默之后,萨克斯缓缓道出:“我试着去了解。嗯,我专心仔细地观察事物。尽我所能专注于每一刻的独特。我想了解
它们运作的原理。我很好奇。我认为任何事情的发生都有其道理,每一件事。所以我们应该能够把其中缘由理出头绪来。不能的时候……哦,我很不喜欢。那会让我很苦恼
。有时我称之为——”他羞赧地看了尼尔格一眼,于是尼尔格知道,在此之前他从来没有跟任何人提到过这些——“我称之为无法解释的大疑惑。”
那是白色的世界,尼尔格突然看到了。在绿色里的白色世界,与广子那个白色里面的绿色世界相反。而他们对它们有着相反的感觉。从绿色角度来看,当广子面对悬疑
神秘的现象时,她钟爱它且乐在其中——那是“维力迪塔斯”,一种神圣的力量。从白色角度来看,当萨克斯面对悬疑神秘现象时,则是无法解释的大疑惑,危险异常。他
对真理抱持探索的兴趣,而广子则对真实怀抱着热爱。或者,也许应该调换过来说——这些字眼相当微妙。最好的说法是她钟爱绿色世界,而他则爱白色。
“没错!”米歇尔在听到尼尔格提及这个观察时说,“非常好,尼尔格。你有如此的见识。就典型术语而言,我们也许可以分别称绿色和白色为神秘主义者和科学家。
两者都是极端有力的人物,就如你看到的。但是,我得说,我们需要的是两者的结合,也就是我们所谓的炼金术士 [6] 。”
绿色和白色。
下午是自由时间,孩子们可以做任何他们想做的事,有时候他们跟在当日的授课老师身边,更多时候他们在水滨沙丘上奔跑,或者在村庄里玩耍。村庄建在位于湖水和
隧道入口中点的低矮平缓山丘上。他们会沿着螺旋回绕的阶梯爬上巨大的竹质树屋,在层层堆叠的房间里、小竹子间和连接两处的吊桥上玩捉迷藏。这竹屋呈半月形,几乎
把整个村落都包围了起来;每根大竹子都有五到七节,每一节是一个房间的高度,越高越小。孩子们的房间在最上层的竹节——有窗子的圆筒状空间,直径有四五步,就像
故事书里城堡的高塔。中间竹节部分住的是成人,大多独自居住,偶尔成双成对;最下一节是起居室。从他们高居顶上的房间窗户可以俯瞰村落的屋顶,还有环绕群聚的山
丘。竹林和温室就像湖边浅滩上的点点蚌壳。
在水滨沙丘上,他们采集贝壳或玩德国躲避球,或者将箭射向湖边的层层泡沫里。选择游戏的人通常是杰姬和道,人多的时候,他们分头当领队。尼尔格和年幼的伙伴
们跟随他们,在他们变化多端的友谊和团体中穿梭回旋,而每天的游戏里总免不了大大小小的摩擦冲突。小弗朗茨有一回粗鲁地对娜蒂雅解释:“道打了尼尔格,尼尔格打
我,我打女生。”通常尼尔格会对那样的游戏感到厌倦,因为道永远是赢家;尼尔格会开始沿着湖边奔跑,那更有趣。他缓慢而稳定地跑着,直到进入一种犹如包含了全世
界所有事物的旋律。一旦进入这种旋律,他就可以一直不停地绕着湖边跑,直到日落。那使他兴奋欢畅,这么一直跑跑跑……
穹顶下永远同样冷,然而光线却变化万千。夏天,穹顶总像炽热燃烧般泛着蓝白光,一束束明亮的光柱在天光下挺立。冬天,阴暗无光,穹顶因灯光反射而闪耀,仿佛
身处一个蚌壳里。春秋季节的午后,天色黯淡模糊,呈现一种灰色鬼魅般的阴沉,色泽全是不同色度的灰,竹叶松尖变成墨色笔画,应对天顶的淡淡的白。那些时候,温室
群就像是一盏盏矗立在山丘上神话般的巨大灯光,孩子们会像鸥鸟般回旋交叉漫步回家,来到澡堂。在厨房边那栋长方形建筑里,他们会脱掉衣服,跑进冒着蒸汽的大澡堂
,滑入池底,感受热气滋滋响动,穿过他们的手脚和脸,在脸上满布皱纹、身上肌肤松垮的泡澡老人身旁恣意欢乐地拨弄水花。
在度过了那样一段温暖的沐浴时刻之后,他们个个显得肤色红润,穿上衣服,成群结队拥进厨房,把食物堆到他们的盘子上,然后坐在长长的餐桌旁,夹杂在大人之间
。这里有永久居民,但通常会有200人左右出现。每一个人都坐定后,他们会拿起水壶彼此倒水,然后兴高采烈地埋首热腾腾的食物中,将马铃薯、玉米饼、意大利面、塔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