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找一条比较高的道路继续前进。但是,绕开日内瓦山坡的横贯公路却石砾遍布,对越野车来说,极难通行。米歇尔一个不留神,越野车卡在一块突出的圆石上动弹不得;
玛雅朝着米歇尔大叫,痛骂他为什么不小心点儿。米歇尔、加清和娜蒂雅穿好舱外活动服外出探路,玛雅接手驾驶。他们把车子微微抬起,先让越野车脱困,然后往前走了
几步,看看前面的路况究竟如何。
弗兰克和西蒙坐在玛雅身边,帮她看路上有什么障碍。萨克斯还是埋首在计算机屏幕前,完全不顾外面惊天动地的变化。弗兰克频繁地打开电视,看看上面有什么讯号
;但是在强烈的静电干扰中,只偶尔传出只言片语,他还得花费心思琢磨半天。在日内瓦山坡上,他们沿着窄得吓人的山脊缓缓前行,这是峡谷横贯公路的最后遗迹。他们
慢慢离开南部山壁,逐渐可以收到较为完整的讯息。从广播中,他们勉强弄明白一件事:沙暴只是区域性的。也对,他们发现地堑中只是一片雾茫茫,并没有结成沙块。萨
克斯认为这是火星拦沙计划获得初步成果的缘故。没有人搭腔。弗兰克倒是觉得空气中的雾气有助于强化微弱的无线电讯号。萨克斯则说,这只是随机共振现象而已。萨克
斯说,观察物理现象不能靠直觉,这句话引起了弗兰克的不满,要求他解释个清楚。等他弄明白了之后,越野车里回荡着他嘶哑的声音,里面有明显的不悦。“也许移民也
是一种随机共振,加强了微弱的革命讯号。”
“我觉得把物理现象扯到社会秩序里不太妥当。”萨克斯说,表情一丝不苟。
“闭嘴!萨克斯,滚回你的虚拟世界!”
弗兰克还是很生气,但是一肚子尖酸刻薄却已蒸发,就像是冰川上那层薄薄的雾气。他唠唠叨叨地问米歇尔有关秘密移民区的事情,态度很不客气;他的好奇心一天总
会爆发个两三次。安暗地庆幸,弗兰克第一次看到她的时候,她不是广子。米歇尔平静地回答弗兰克每一个问题,不管他的语气有多挑衅、闪闪发光的眼神中有多大的怒气
。玛雅越是想安抚,弗兰克的火气越大,但是玛雅始终没有放弃。安现在才明白玛雅有多坚持。虽然弗兰克一再地向玛雅明确表示拒绝,但是玛雅始终无动于衷。安从没见
过玛雅的这一面。她一直以为玛雅是个善变的女人,但是现在完全变了个人,在压力迎面逼来的时候,玛雅意志坚定。
最后,他们绕过了日内瓦山坡,回到南壁斜坡的峡谷地阶公路。向东的路上支离破碎,遍布落石;但是,他们总有办法改变方向避开,曲折向前。前进的速度相当令人
满意。
他们终于来到美拉斯地堑的东端。火星最大的地堑到此急速聚拢,陡然下降,缓步汇入科普来特斯的两道平行峡谷中。夹在这两道峡谷中间的是一条长长的高原。南科
普来特斯在250千米外被一堵高耸的山壁拦住去路,变成一条死胡同。北科普来特斯峡谷则往东蜿蜒,与东边较为低矮的峡谷连在一起。他们沿着北科普来特斯峡谷往前推进
。北科普来特斯峡谷是水手峡谷系统中最长的一段。米歇尔称之为芒什 (2) ,而它也真的跟英伦海峡一样,曲曲折折地向东延伸,一直到纬度60度的地方才变得狭窄,然后
联结到一个巨大的峡谷——山壁从地平线上拔起,高度4000米,两岸相距25千米;米歇尔把这个地方叫多佛海峡 (3) ,可以想见,这里的山壁一定已经染上了黯淡的惨白,
就算现在没有,先前也一定是的。
他们沿着北科普来特斯峡谷向东,每过一天,峡谷都会窄很多。洪水弥漫,遍布整个峡谷,洪流湍急,激起千堆白浪,顿时凝结,浪头随即坠地,融入无所不在的冰川
中。河水激荡,怒涛澎湃,冰流的流量是亚马孙河的100倍,顶端则是层层冒着冷气的波浪。峡谷的底部被冰川冲刷掉了一层,沙石立不住脚,随冰川一起往前奔去,就像是
随着心跳鼓动的红色血液。这个星球失血过多,即将死亡。噪声依旧震耳欲聋,他们努力吸气,吸到肺部几乎裂开,然后使尽全力喷出来,才能让对方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讲了几次,大家就没劲儿了,除非真的必要,否则全都闷不吭声。
还是有交谈的必要。因为车子开到多佛海峡,他们却发现下面都是滚滚赤色洪流。南壁下的地阶不到两千米宽,而且还在急速地缩小当中。整道地阶在一眨眼间被洪水
吞噬,也不是不可能。玛雅不住地叫道,前进太危险了,要不要考虑撤退?她使尽全身力气叫道,倒不如绕一个圈,开到南科普来特斯峡谷的尽头,爬上分隔峡谷的高原,
然后就可以避开科普来特斯峡谷的坑洞,继续前进到奥里姆。
米歇尔高声反对,他坚持继续前进,穿过他所谓的多佛海峡,直接开到地阶的另一头。“只要动作够快就能死里逃生,我们应该试试看!”他没有说服玛雅,她还是想
绕路。米歇尔只好提高声音,把心里话喊了出来:“南科普来特斯峡谷的尽头很陡,跟这里的悬崖一样,越野车根本开不上去。而且开车到那儿要多花好多天,我们没有足
够的补给,撑不到那里!我们不能走回头路!”
回答他的只有几乎把人逼疯的洪流怒吼。他们坐在车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盘算;怒涛的声响隔开了他们,每个人跟其他人的距离都有几千米。安发现自己更希望地阶
滑到洪水里,要不就是山壁滑坡,压在他们身上;大伙儿用不着再争执不休,这恼人的噪声也随之终结,一了百了。
他们继续开车前行。弗兰克、玛雅、西蒙和娜蒂雅站在米歇尔和加清身后,看着他们开车。萨克斯坐在他的计算机屏幕前,懒洋洋的像只猫一样贴着小小的屏幕,看着
里面的洪水。洪水表面经常会有短暂的平息、冻结,震耳欲聋的挤压噪声会立刻减少,变成闷闷的隆隆声。“这好像是喜马拉雅规模的美国大峡谷。”萨克斯说,他其实是
在自言自语,但他身边的安却听得一清二楚。“单是卡拉根德格峡谷就有3000米高,是不是?道拉吉里峰和安纳布尔纳峰 (4) 大概都是四五千米的样子,这种规模的洪水能
不能淹没……”他一时想不起来这洪水的规模到底有多大,“我想洪水淹没的高度,到了塔尔西斯山脉那边,应该不会这么高了吧?”
冰块裂开的声音像是炸弹在身边爆炸。原本冻住的冰川表面突然裂开,翻滚到下游去。夹杂着白雾的噪声迎面而来,重重击在他们思考的脑里、他们想要表达的嘴边。
宇宙在振动,像一根低音音叉……
“排气运动,”安说,“排气运动。”她的嘴唇有点僵,这才发现自从上次说完话之后,她的脸一直板着。“塔尔西斯山脉的基础是逐渐隆起的暗流。单单靠石头撑不
住塔尔西斯山脉的重量。如果地幔中没有隆起的暗流的话,塔尔西斯山脉会陷下去的。”
“我猜这里根本连地幔都没有。”她在噪声中勉强听到萨克斯这么说。
“那倒不是。”她根本不在乎萨克斯听不听得到。“暗流的速度比较慢,但始终在那里。在火星上一次发洪水之后,塔尔西斯山脉下面的空洞慢慢被填满。康普顿含水
层吸收了足够的热量,一直维持在液体的状态,导致静水压一直居高不下,这里的火山运动不活跃,也很久没有剧烈的陨石撞击,缺乏释放的渠道。知道吗?压力已经累积
了好几亿年。”
“你是说,弗伯斯把它撞开了?”
“也许吧。不过,更可能是反应堆惹的祸。”
“你知道康普顿含水层的规模有这么大吗?”萨克斯问道。
“对。”
“我都不知道。”
“是吗?”
安瞪着他。他真的没有听她提起过吗?
萨克斯知道,他只是没有说实话而已——他吓到了,安看得出来,除了掩藏数据之外,萨克斯想不出别的理由,也许这就是他们无法理解对方的根本原因。价值体系始
终建立在不同的假设上。完全不同的领域。
他清了清喉咙。“你知道含水层里面是液体?”
“我猜是,现在有证据了。”
萨克斯伸了伸懒腰,把左边摄像机拍到的画面切换到他的屏幕上。嘶嘶冒泡的黑水、灰色的碎石岩屑、支离破碎的冰面、像骰子一般滚来滚去的巨石、才刚刚形成就冻
住的波浪,没过多久,又在一团白雾的遮蔽下,粉碎瓦解,继续往下流去……噪声随之再起,分贝陡然拔高,就像是身边有一架喷气式客机正要起飞。
“我才不会这样蛮干呢!”萨克斯叫道。
安瞪着他。他凝视着计算机屏幕,气势义无反顾。
“我知道。”她说。她不想再搭腔了,再说有用吗?先前的无力感跟现在相比,根本算不了什么:在一个杂声沸腾的环境里,轻声细语,能听见就不错了,能懂多少就
只能靠运气。
他们沿着被米歇尔称为加莱斜坡的地阶,设法用最快的速度驶过多佛海峡,但是进度缓慢,让人心焦。窄窄的地阶上尽是落石,前后趋避就已经够难了,突然间,车前
还会出现一块硕大无朋的巨砾拦住去路。左边的洪水正一寸寸地涨高,快速吞噬所剩无几的地阶。滑坡的落石不是在他们面前,就是在他们身旁,毫无预警地滑落,有一两
块直接砸向车顶,越野车因此一阵跳动。随时都可能有一块大落石砸在车顶上,把他们像虫子般碾死。想到这种可能性,大家的心都是一沉;满不在乎的只有将生死置之度
外的安。就连西蒙都顾不得陪她,而是穿上活动服,与娜蒂雅、弗兰克、加清一起外出探路。她想西蒙一定很高兴,终于有理由避开她了,何乐不为?
他们每小时只能往前颠簸两千米,就这样颠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他们还是这样赶路。雾气已经散了不少,这样赶路一定会被卫星监视到,但是,他们别无选择。
最后,他们终于穿过了多佛海峡,科普来特斯峡谷随之重新豁然开朗,他们总算能好好喘口气了。在前面几千米处,洪水转而向北。
薄暮之际,他们停车休息——已经连续开了40个小时。他们终于有机会起身,在车外伸伸腿、散散步,然后回到车上来,吃顿微波食物。玛雅、西蒙、米歇尔和加清庆
幸自己终于渡过生死关头;萨克斯还是那副样子。娜蒂雅和弗兰克的神情看起来没有先前那么紧张。远处还是隐隐传来冰块破碎的声音,在他们耳际隆隆作响,但是,现在
用不着再扯着喉咙说话,对方也能听得见了。他们又吃了点东西。食物已经有配额了,每个人只能吃自己那份。大家一边吃一边胡乱地聊着,不怎么起劲,有一搭没一搭的
。
这顿安静的晚饭结束前,安好奇地打量她的伙伴,突然对人类的适应力敬畏不已。北边隐隐传来低沉的嘶吼声,他们在吃晚饭,偶尔聊上几句。好一副其乐融融的飨宴
假象!这种气氛在别的地方、别的时候也经常出现。他们疲倦的脸庞上有一种集体成功的喜悦,或许也是能聚在一起吃顿饭的感激——但就在越野车外,天崩地裂,世界在
嘶吼,落石随时会把他们压扁。安只觉得不管外面是多么风雨飘摇、宇宙毁灭是不是就在眼前,餐厅中总有一股从容不迫、稳定平安的气氛;但她知道,这种平静不堪一击
,如白驹过隙,像肥皂泡沫,一诞生就注定了立即毁灭的结果。朋友、房间、街道、岁月,没有一样可以持久。人们要刻意忽略外界如影随形的变动与混乱,才会产生稳定
的假象。所以,他们吃、聊,都觉得有朋友在身边,真好。好像又回到了穴居时代、在大草原上、在饱经炮火洗礼的断壁残垣间或是泥泞的战壕里,缩成一团,抱在一起,
相濡以沫。
在这惊天动地的风暴中,安·克莱伯恩正在强自振作。她站起身来,走向桌边,收起萨克斯的盘子(他还有点抗拒,不好意思),然后挨个儿去收娜蒂雅、西蒙的盘子
,拿到铝洗碗槽去清洗。她一边洗盘子,一边感觉到自己生硬的喉咙可以缓缓地移动了。她应该可以用嘶哑的声音跟别人交谈,尽她微薄的力量帮助别人,或者跟大家一起
编织梦想。“今晚的风真大。”她擦盘子的时候,米歇尔微笑着站在她的身边,对她说道,“今晚的风刮得可真厉害!”
第二天早晨,她头一个醒来,凝视着熟睡的朋友。看得出来,他们白天都经过了一番折腾——蓬头垢面、皮肤黝黑,浑身冻伤,张着嘴,累得不得了。好像是死人。她
帮不上忙也就算了——还在帮倒忙,成为这个组织的累赘。所有人在外面累个半死,回到车上还得应付一个躺在地上的疯女人,不讲话,动不动就哭,总是一副痛不欲生的
样子,恨不得全世界都知道她心情不好。到这种时候了,她还在搞这种把戏!
她觉得很丢脸。起床之后,她把越野车里的主卧室和驾驶座清理了一遍。那天傍晚,她跟大家轮班开车,一轮是6小时。下了驾驶座,她累得连抬根小指的力气都没有了
。但是,她把这些人带出了多佛海峡,一路往东,跑了好长的一段路。
他们的厄运没有结束。科普来特斯被洪流冲开了一个缺口,没错,但是,南边的山壁大部分还屹立在那里。这里本来有一道山脊,现在因为洪水泛滥,只剩下最高的棱
线还露出水面,变成一个岛,区分出南北两个水道。不幸的是,北边的水道比南边的高,水往低处流,他们被逼得紧贴山壁,只能勉强容身。幸好这一段地阶公路在峭壁与
洪水间还有5000米宽,但左边是快要淹上来的冰流,右边又是岌岌可危的山崖,每个人都难免如临深渊地恐惧。大半的时间,得扯着喉咙大叫才能听到对方在说什么;洪水
势若奔雷,激起的声响直冲他们的脑门。他们只觉得脑袋里一片轰然,无法澄静心思、无法集中注意,甚至无法思考。
有一天,玛雅将拳头狠狠地敲在桌上,叫道:“难道我们不能等到那道山脊被冲毁吗?”
一阵难堪的沉默,加清说:“那道山脊有100千米长。”
“是吗?那我们不能等到洪水消退之后再行动吗?你们想嘛,冰流不可能一直满成这个样子。”
“洪水至少会淹上好几个月。”
“我们不能等上几个月吗?”
“我们的食物已经不够了。”米歇尔解释说。
“我们要继续往前走。”弗兰克顶了回去,“别傻了。”她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转身就走,很是恼火。越野车顿时看起来很挤,好像把一群狮子老虎赶进了一个狗窝里
。西蒙和加清感觉压力难以忍受,穿好舱外活动服,到前面去探路了。
走过他们所谓的岛屿山脊之后,科普来特斯像个漏斗,分成了两个深深的沟槽。北边的沟槽是卡普里地堑,南边的是厄俄斯地堑。厄俄斯地堑从科普来特斯峡谷的尽头
往外延伸。别无选择,他们只能沿着厄俄斯地堑前行。米歇尔说,无所谓,因为本来就要这么走。进入厄俄斯地堑之后,南壁就没有那么高耸了,而且经常被很深的岩湾切
断,还有两个大陨石坑也分布在这里。卡普里地堑蜿蜒转向东北,遮断视野。在两个槽沟型的地堑中间,本来有一个低矮的三角形台地,现在却成为一个半岛,把洪水的水
势分隔成两半。不幸的是,洪水的主流漫向了较为低矮的厄俄斯地堑,尽管他们已经离开两岸紧紧对峙的科普来特斯峡谷,但还是得紧贴着厄俄斯地堑的峭壁缓缓而行;不
时还得离开原有的道路和小径另觅出路。险阻内外交攻,燃料与食物在迅速减少。食物架子几乎已经空了。
他们很累,真的很累。距离他们逃离开罗已经有23天,深入峡谷2500千米。他们只能轮班休息,不分昼夜地开车;洪水肆虐,没有一刻停息,世界瓦解,震耳欲聋的声
音始终盘桓脑际。他们太老了,受不了这种刺激,玛雅不止一次地抱怨道,他们的神经已经被折磨得不像样了。但是,他们无可奈何,时间就在编造故事、无碍全局的错误
以及偶尔席卷而来的昏睡中,一点一点地过去。
他们赖以前进的道路还是夹在陡峭山壁与滔滔洪水间的地阶,上面遍布巨砾。这些大石头可能是从附近的陨石坑喷射过来的,可能是某些大工程制造的废弃物。安觉得
,切断南壁的凹槽形、扇形的岩湾,很可能是一种基蚀地形 (5) ,接下来一连串的峡谷支脉都是肇始于此。但是,这只是安的推测而已,她并没有足够的时间去实地勘探。
道阻且长,他们的去路经常被斗大的巨石拦住,走了这么多日子,这么漫长的旅途;在火星的大地变动中,一行人在复杂的水手峡谷中踽踽独行,好不容易挣扎到这里,却
因为在冲积表层越走越低,找不到向上攀爬的路径,只好在这里观望。
他们勉强找到一条出路,没过多久却被巨砾挡住。几经挣扎,勉强再推出一条路来,但没走多久又出了状况。就这么行行复行行,一日又一日。他们的口粮配给只剩下
先前的一半。最常开车的人是安,因为她的精神比车上所有的人都要健旺,而且开车的技巧纯熟卓越,除了米歇尔可以跟她一较长短之外,其他人都望尘莫及。她觉得这是
她应该负起的责任,大半的旅程中,她都昏昏沉沉、神经兮兮,她想弥补她先前的过错。如果不坐在驾驶座上,她就一定在前面探路。外面的声音持续震耳欲聋,脚底下的
火星大地也依旧颤抖。她已经尽可能不去注意这天翻地覆的变化,却怎么也不能让自己习惯这个变动的世界。阳光从重重迷雾与烟霾中透出,一团炽热的光晕像是熔浆四溅
。落日时分,天际出现冰虹与幻日奇观,黯淡无神的太阳周围有一圈一圈的光影,整个天空仿佛着了火,像煞了特纳口中的世界末日 (6) 。
没过多久,安也筋疲力尽了,不分昼夜地赶路非常折磨人。她这才明白朋友们为什么总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一路上明明有3个食物储藏所,但是米歇尔却找不到,不
知道是淹没在了水里,还是被泥石流盖住了。口粮减半,每天只能供应人体1200卡路里的热量,当然不足以应付每天几乎耗尽的体力需求。没得吃,没得睡,先前盘踞在安
身子里的沮丧又在蠢蠢欲动。她不知道别人,但是在她心里,自杀的念头又像窗外的洪水一样,一波一波地席卷过来,像是滔滔的烂泥、溪流、冰块。妈的。倔强的安照样
行尸走肉地工作,只是注意力根本无法集中,喃喃自语的老毛病又回来了。在撕裂的噪声与绝望中,什么东西都站不住脚。
路越来越难走。一天,他们只走了1000米。第二天,他们根本动弹不得,一块巨石挡在他们前面的地阶上,像是巨人在这里修筑了马其诺防线,部署了一辆坦克车拦截
他们。萨克斯倒是突发奇想,他说,这块巨石是完美的碎形平面,大约是2.7个因次。大伙儿都懒得搭腔。
加清步行外出探路,在冰川的右岸发现一条可以通行的小径,目光所及的冰川河面已经全部冻结,看来这两天冰川都没有什么动静。冰川通往地平线的那一端,像是地
球上的北极海,只是脏一些,里面夹杂了黑色、红色和白色的冰团。近岸的冰块很平,还算干净;他们可以看冰川内部的情形。冰川大概有两米深,冻得非常结实,连底部
都冻住了。
所以他们可以沿着刚才发现的那条小径把越野车开到靠岸的冰川上,然后再往前开。巨石挡在前面,无可奈何的安只能把越野车开到冰川上。她先让越野车的左轮压到
冰川上,然后整部车都开上去,稳得很,跟地面没有区别。娜蒂雅和玛雅这才发现自己紧张过度,不禁嗤之以鼻。“以前我们在西伯利亚的时候,整个冬天都在河上开车,
”娜蒂雅说,“河流是冬天的最佳道路。”
安在凹凸不平的河面上开了一整天的车,足足开了160千米的路程,是他们两个星期来进度最快的一天。
日落前又开始下雪了。西风从科普来特斯峡谷狂吼而出,成团的雪堆像茅草般从他们身边飞过,就好像他们一直在原地打转。越野车经过一座刚刚崩坍的悬崖,他们赖
以前进的冰川河面被挡住了。巨砾散布,看起来像是废墟。光线阴沉晦暗。他们需要一个人步行探路,带他们离开这个迷宫。他们开了个会,每个人都累得动弹不得,于是
弗兰克请缨上阵。现在只剩下他一个人还有一点力气,就连年轻力壮的加清也不行了。弗兰克的心中有一把怒火,让他还能保存一些元气。
他缓缓地走在车的前头探路,再回来摇摇头或是挥挥手,指引安开车前进。河边有一层轻纱般的雾气冉冉上升,逐渐混入下降的雪花中。傍晚的风力增强,大风一吹,
雪雾散入苍茫惨淡的火星大地。强风过处,雾雪纷飞,火星大地的奇观让安看得痴了;就在这一刹那,安看错了车底下的冰块形貌。越野车不小心压上河边一块圆形的石头
,左后轮离地打转。安狠踩油门,一个劲儿地往前冲,但是前轮却陷进一摊泥泞中,两个后轮都被迫悬空,跟地面只有一点儿接触而已。前轮猛冲,只是在原地打转而已,
很快就刨出两个坑洞。越野车动弹不得了。
这种情况先前也发生过几次,但这次安却很恨自己,恨自己为了天际霎时的奇观分散了注意力。
“你他妈到底在干什么?”弗兰克的声音从通信器里传出来。安从座椅上跳了起来,她从没想到弗兰克也有这么粗鲁猛烈的一面。“往前走啊。”他叫道。
“我压上石头了。”她说。
“可恶!你为什么不看清楚点儿?先不要踩油门,不要踩油门!我去往前轮下面垫些东西,让它可以使上力,然后你再猛踩油门,让越野车离开石头,尽快朝斜坡开!
明白吗?另外一波洪流又要来了。”
“弗兰克!”玛雅说,“到里面来!”
“等我把这些垫子放好之后就进来!准备好了就往前冲!”
所谓的垫子是几片附有小钉子的金属网片,放在陷入坑洞的轮子下面,让轮子可以使力。这是沙漠行车的老法子。弗兰克在越野车周围忙前忙后,根本就喘不过气来,
但还是要骂上几句,大声命令安照他说的方向前进。安紧咬牙根,觉得她的胃又打结了。
“好了,去吧!”弗兰克叫道,“冲啊!”
“你先进来!”安也叫道,已经有点哭音了。
“没有时间了,快冲,洪流已经来了!我等会儿站车门旁边就行了。他妈的,快冲啊!”
安轻轻地踩了油门一下,让前轮加速,先压在垫子上面,然后猛力加油,冲过巨石,两个后轮压在了实地上。越野车脱困,他们自由了。但是,他们身后的洪水声突然
加了一倍,没多久,又加了一倍,冰块已经涌到越野车的旁边了;可怕的爆裂声在身边响起。冒着烟雾的黑色冰流加速而至,盖住了冰块;洪流暴涨,顿时超过车窗。安把
油门踩到底,双手牢牢地握住抖动跳跃的方向盘,始终不肯让它挣脱她的两只手。在洪流爆裂的挤压声中,她听到弗兰克在狂叫:“走啊,白痴,走啊!”然后,越野车不
知道撞到了什么,猛地向左偏,失去了控制。被颠来颠去的安,双手还是紧紧地抓住方向盘。她的左耳撞到了车厢,疼痛不已。她两手牢牢地掌握方向盘,右脚则抵住油门
,不敢放松。轮子好像抵住了什么东西,开始往前走,越野车在水底勉强可以通行,只是很难控制方向,忽左忽右,车厢两边经常传出闷闷的声音,好像有什么很大的东西
撞上来了。“去吧!”安一咬牙,把油门踩到底,往上坡冲去,所有的窗户和户外摄像机里,都是茫茫的一片水汽。然后,水平面降到车窗以下,窗户外面透亮了起来。越
野车的车灯照亮了前面满是坑洞和石砾的道路,开始下雪了,前面看起来还算平坦。安还是把油门踩到底,不管越野车跳动得有多厉害,拼了命似的往前开。洪流隆隆的声
音已经落在他们身后。当她开到安全的缓升坡时,竟然需要用手把腿从油门上抬起来。越野车停住了,停在一个窄窄的地阶台地上,洪水在他们的下方。看来洪流已经消退
,但是,弗兰克·查默斯不见了踪影。
玛雅坚持要回去找弗兰克。卷走弗兰克的洪锋,是最大的一波水。他们回去了,却徒劳无功。在微明的破晓中,越野车的前灯只能照亮雪野中50米的地方,两个交错的
圆丘遮断了他们的视野,其后是一片灰扑扑的火星大地。放眼望去,浊流滚滚,上面满是漂流的物体,但是怎么也看不出来到底是什么:这好像是没有任何形体的疯狂世界
。在这么险恶的环境中,没人活得下去。弗兰克走了,要么是越野车太颠簸,把他震到了洪流中;要么是他一接触致命的洪流,就人事不醒了。
他最后的谴责混在噼里啪啦的静电声中,依旧隐藏在通信器里,像泡泡一样旋起旋灭;那是他在洪流怒涛中的最后嘶吼,也是他对安的判决,“走啊,白痴,走啊!”
这都是她的错,这都是她的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