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落在层层叠叠的台地地表上。
重力又回来了。彼得爬出航天飞机,跟着那两个女人走进连接越野车的通道,还是如在梦中,只觉得麻木,好像随时都会哭出来。越野车里已经有两个人了,他们打过

招呼,拥抱那两个女人。“这家伙是干吗的?”他们异口同声地问道。“喔,这是我们在上面捡来的,他从电梯里跳到了轨道上,魂可能还在外层空间呢。嘿!”她面带微

笑地对彼得说,“我们着陆了,安心吧。”
有些错误,永远没有办法弥补。
安·克莱伯恩坐在米歇尔的越野车后座,伸长四肢,躺在连在一起的三个座位上,感受越野车的轮胎在石砾上起伏。她的错误是一开头跑到火星上来,并且无法自拔地

爱上它,爱上一个大家都想破坏的地方。
越野车外的世界已经被彻底破坏,再也无法复原。越野车里有几面巨大的落地窗,主空间一片光亮。越野车的顶上是伪装巨砾,偶尔有些间隙;往上望去,仿佛蛇的视

野。粗粗的沙砾道路,散布着落石。他们在诺克提斯高速公路上,落石不止,道路难行。米歇尔根本懒得回避,不管地上的石头是大是小,一律压过去,他们的时速大约是

60千米,撞上巨石,车一阵踉跄,座位上的人会被震得七荤八素。“抱歉。”米歇尔说,“我们必须尽快离开大吊灯区。”
“大吊灯?”
“诺克提斯迷宫。”
大吊灯是地球天文学家看了水手峡谷的照片之后,给这个区域取的绰号。她知道这个典故,但是,她懒得搭腔,说话的欲望已经离她远去。
米歇尔还是说个不休,他的声音很低,很随和,但也很坚定。“在这个区域里,有几个瓶颈,道路一被截断,车辆就绝对没有办法通行。山壁和山壁之间的横断斜坡、

巨砾区,都不是越野车走得过去的地形。但是,只要能熬到横贯、纵贯公路的交会点——水手峡谷,我们就安全了。”
“可是,这车上的给养够我们在峡谷里熬这么长的时间吗?”萨克斯问道。
“不行。不过,我们在峡谷中布置了许多储藏食物补给的地点。”很明显,阡陌纵横的峡谷系统是秘密移民区最重要的交通渠道。但是,火星官方兴建了峡谷高速公路

,给他们造成了很大的困扰,切断了很多既有的路线。
安蜷缩在她的角落里,跟大家一起倾听米歇尔的说明。她对隐藏在火星暗处的移民区有无穷的好奇。善用复杂的峡谷系统躲避侦察,的确是高明之至的构想。藏身的拖

车?装成遍地可见的巨砾,根本就看不出端倪,斜坡下每天都会多出几千块落石,谁会去注意它们?巨砾从底部掏空,罩住越野车,在层层的隔绝下,热气透不出来,红外

探测器也没有用武之地。“尤其是萨克斯以前扔的风车还在运作,这就更难辨认了。”越野车都在山的阴面行进,不会在火星表面留下探测得到的热线。联氨发动机发出的

热力,除了为居住点取暖之用,多余的会储存在线圈当中,以备后用;移动前,如果热量实在累积得太多,他们就挖个洞把线圈埋起来,铺上沙砾,再倒一层液态氧,等到

热气透出来的时候,他们早就走远了。所以,他们从没留下过任何热量线索,加上他们不用无线电,只在夜间移动,想要查到他们的形迹,难上加难。白天,他们停在巨砾

之间,“就算他们比对同一个区域白天的空照图,只会发现巨砾当中多了一块石头,但是你想想,前一天晚上,会掉下多少落石?在火星改造计划动工之后,大量的废弃物

乱丢,土壤经常解冻后再结冻,火星从早晨到黄昏的变化太大了!”
“你的意思是,他们绝对无法找到我们。”萨克斯说,声音听起来颇为讶异。
“没错,看不到,电波、热能,不管他们怎么查都查不到。”
“越野车秘密基地。”另外一辆车上的弗兰克通过对讲机参加讨论,他的笑声嘶哑。
“没错。现在最怕的就是落石砸到我们。”仪表板上的红灯熄灭了,米歇尔笑了起来。“我们进行得太顺利了,所以必须停下来埋线圈。”
“挖洞要花很多时间吗?”萨克斯问道。
“我们已经挖好一个了,只要能及时赶到就可以。就在前面4000米的地方,应该没问题。”
“你们这个地下小区还真有规模。”
“我们窝在地底下已经14年了,整整14个火星年。热处理工程对我们来说很重要。”
“你们到底有没有固定的住处?如果有的话,你们是怎么处理废热气的?”
“我们把热气引到风化土底层融冰,制造饮用水;要么就把热气从排放管引到地面,出口的地方用风车伪装。当然,还有其他方法。”
“以前大家都说风车是个烂点子。”萨克斯说。邻车的弗兰克在笑他。30年后,竟然有这种意料之外的效果:如果安能说话的话,她一定会这么说的。
“胡说,这个点子妙得很!”米歇尔说,“风车计划起码在火星大气层增加了几百万卡路里的热量。”
“大概是超深井一个小时的热能。”萨克斯一本正经地说。
于是,他和米歇尔讨论起火星改造计划。安听而不闻,将他们的声音化成一片模糊的音波,没想到这种入定的功夫如此容易。这些日子以来,大部分的对话对她来说都

在没有意义的边缘盘桓;如果真想听懂大家在说什么,她得费好大的劲儿去听。她从人群中脱逃,感觉火星在她的身子底下弹跳、晃动。他们停下来,一会儿的工夫,就把

线圈埋好了。再度上路之后,地面变得平缓多了。他们现在已经深入迷宫,如果这是一辆正常的越野车,躺在座椅上的她就会看见阳光从狭窄的山壁间射进来。裂谷 (1) 的

底部显得比较宽阔;冰曾经覆盖过这里,但现在已经渗进诺克提斯下面的康普顿含水层。
安想到了彼得,却只能绝望地抛开。谁都料不准无常世事,但是恐惧却在啮咬着她。西蒙偶尔会偷瞄她一眼,脸上是忧心的苦痛;突然之间,她恨他不变的忠诚、不变

的爱。她不要任何人这样关切她,这是她无法承受的负担,一种还不了的债。
黎明的时候,他们停了下来。两辆伪装成巨砾的越野车停在一群巨砾中间。他们坐在同一辆车里,吃一点脱水及微波食物,消磨长昼;有的时候,他们会试着搜索电视

或是广播讯号。他们想不出什么话可以说。无线电波原本就一团混乱,再加上不时爆出的片段言语和密码,更像是一个无从分类的空中垃圾场。静电强力的撞击声显示有电

磁脉冲存在。米歇尔毫不在乎,他说,车上的电子设备经过强化,牢靠得很;他端坐在椅子上,像是在打坐。米歇尔新领悟到的宁静境界,安暗自想道。看来,在躲藏的这

段时间里,他已经习惯了等待。他的朋友,另外一个开车的年轻人,叫作加清。加清的声音里总有一股桀骜不驯的味道,仔细想想,这也是应该的,他有理由叛逆。当天下

午,米歇尔在两辆车上的计算机上调出地图,告诉萨克斯与弗兰克他们现在的位置。他们穿越诺克提斯的路线,是先向西南,再转东北,沿着这里最大的峡谷,曲曲折折地

走出这个迷宫,一路往下,一直走到诺克提斯与伊兀斯和提托尼亚地堑交界的广阔地带,米歇尔把这个地方叫康普顿休息站。这里的台地地形相当凌乱,除非穿过这个地方

,进入伊兀斯地堑,否则米歇尔是不可能放心的。他说,除了他们暗中营建的那条路之外,这个地方基本上无法通行。“如果让他们知道我们是通过这条路逃离开罗,他们

就会派人把这条路炸掉。”前一晚,他们大约前进了500千米,将近整个诺克提斯的长度;如果行程不受阻的话,再过一个晚上,他们就可以走到伊兀斯地堑,会有替代道路

可供选择。
即使是在白天,依旧晦暗不明。空气中尽是褐色的沙尘,风很大。沙暴又来了,绝无疑问。温度直线下降。收音机里有一个人说,这次的沙暴是全球性的。萨克斯闷哼

了一声。但是米歇尔倒是很高兴:他们可以在白天继续赶路,会省下一半的时间。“我们还要再走5000千米,多半不是公路。能在白天赶路再好不过了。自从上次沙暴停息

之后,我们就没有再在白天开过车。”
他跟加清整天都在开车,每开3小时休息半小时。一天后,他们赶到了岩壁高耸的伊兀斯地堑,米歇尔终于松了一口气。
伊兀斯是水手峡谷系统中最狭窄的地堑,离康普顿休息站没多远,也就是将西奈平原与提塞尼亚链坑切开的那一段,只有25千米宽,就像是两块原本相连的台地硬生生

地被劈了一刀,留下一道3000米深的裂缝,又长、又窄的疤痕。但是,他们只能在沙暴间隙中偶尔见到耸立的山壁。越野车行经的道路,碎石遍布,但还算是平坦;天色晦

暗不明,前进的速度倒还不慢。越野车中一片死寂,他们关掉了收音机,减轻静电的干扰。车顶上的摄像机比窗户高,一眼望去,总是沙尘一片,感觉起来好像一直在原地

打转,而且经常会有向一边倾斜的错觉。在这种气候下真的很难开车,西蒙、萨克斯和米歇尔、加清换班,依照他们指示的方向前进。安还是不说话,他们也没有请她轮班

的意思。萨克斯一边开,一边看他的计算机屏幕,上面有关于气候的各种数据。安从车子的一个角落里看着弗伯斯撞击火星之后的各种指数变化,最主要的就是大气层变厚

了,在图上,清清楚楚地看到大气层往外推进,起码多了50毫巴,增加的幅度相当惊人。被击中的地点形成一个个环形丘,至今还在冒烟。萨克斯对这个结果其实相当满意

,依旧是那副假正经的德行,伴随的死亡、毁灭都被他抛在脑后。他注意到安射过来的灼灼眼光,打了个圆场:“好像又回到洪荒时代了,我想。”他好像还想补充点儿什

么,但是西蒙投过来警示的眼神,他立刻转换了话题。
玛雅和弗兰克在另外一辆车上,一直用无线电与这部车聊天,消磨时间。他们问米歇尔秘密移民区的情况、与萨克斯讨论火星会有怎样的实质改变、评估战事的最后结

果。每一个细节都在他们的讨论中,想要理出头绪来,琢磨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一直谈、一直谈、一直谈,谈到审判日来临,安想,生者、死者都蹒跚而出,玛雅和弗

兰克还在空谈,想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到底在哪里走错了?
第三个晚上过去了,两辆车终于走出伊兀斯地堑,来到峡谷尽头长长的山脊。他们开上官方营建的水手峡谷公路,一直开到南岔口。在黎明前的最后几小时,他们看到

头顶上有几朵云,感觉比先前几天要亮一点。路已经赶得差不多了,他们在贴近南山壁的地方找到了个藏身之所,混在一片巨砾当中,等到天暗了再赶路。
在这里已经可以看到壮观的美拉斯裂口,广袤无垠,这是火星最开阔的峡谷。伊兀斯地堑跟这里相比,显得怪石嶙峋、黝黑深邃;美拉斯的谷底平坦得多,色泽暗红。

安认为这两个峡谷的石质都源自古代地壳板块,但是,板块移动之后,一个板块压到另外一个板块上面,形成了永久并置的局面。
他们整天都坐在一起,不住地谈话、焦虑紧张、筋疲力尽。他们的头发满是油垢,纠结成团,脸脏兮兮的,上面全是沙暴带来的红色沙尘。有的时候乌云蔽日,有的时

候雾霾弥漫,但有的时候也会突然一阵晴朗。
下午,越野车毫无预警地撞上石头,避震器坏了。这个停顿让他们突然惊觉情况不大对劲,他们跳了起来,紧盯着监视器。越野车后端的摄像机对准伊兀斯地堑,突然

间,萨克斯敲了几下键盘,放大屏幕上的画面。“霜,”他说,“这里怎么会有霜呢?”
摄像机显示霜气逐渐变浓,沿着峡谷下降,逐渐逼近他们。公路的地基建在地阶上,比伊兀斯南岔口谷底高上一截。总算他们的运气还没坏到家。一阵怒吼震动了越野

车,南岔口谷底霎时消失;混浊的黑水和脏兮兮的白色雪泥遮盖住了原先的地面。冰块、落石、泡沫、烂泥、水,群魔乱舞,无法无天地张狂肆虐,占据了地堑中绝大面积

的平地。横冲直撞的声音震耳欲聋,仿佛响雷。即使在车中也没法听见别人在说什么,身子底下的越野车颤抖不已。
地阶之外的峡谷宽达15千米。夹杂了冰块的洪水,几分钟之内蜂拥而至。落石堆积成的新斜坡稍微阻挡了雷霆之势。洪水在这道临时坝前略微停顿,汹涌的波涛稍见缓

和,然后,就在众人惊愕的眼神中结成了冰:高高低低、五颜六色的波浪凝结不动,模样古怪至极。在挤压爆裂声中,众人放声尖叫,但是水声汹涌,完全听不出来他们在

叫什么。事实上,他们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看着监视屏幕和越野车下方的窗子,目瞪口呆。接触地面而蒸发的雾气,现在已经减少为缕缕轻烟。不到15分钟的时间,原

本凝聚在斜坡前、已经冻结的洪水,又被随之而来的激荡水势倾轧而过。新到的洪水声势凶猛,很快就把堤坝冲垮,落石倾颓的声音仿佛爆炸。冰流主体继续往前奔去,前

锋已经在他们的视线范围之外,冲过斜坡,从伊兀斯直奔美拉斯裂口。
水手峡谷里面有了一条宽阔的河流,冰块凝结,雾气四散。安曾经看过洪水在北半球爆发时的视频,现在终于有机会亲身体验罕见的宇宙奇观。她的肉体在此,却不知

该怎么看待这世界。火星地表向她诉说的语言,混沌一片,无法辨识。天地初生时的怒吼,撕裂了火星稀薄的空气;他们的心弦震动,仿佛世界的某条低音琴弦嗡嗡作响。

眼前的嘈杂景象混乱炫目,纷至沓来,眼神的焦点竟不知往哪里放,远近难辨,垂直、水平的界线被泯灭,黑暗、光明难以感知,移动、静止也无法察觉。她已经无法通过

感官了解外界,费尽力气也不明白车里的人在干什么。这跟她的听力有关吗?她真的不想再看到萨克斯,但是,萨克斯的心思她多少还知道一点。他在躲安,但是,再怎么

躲,喜悦的神情是按捺不住的。他那死气沉沉的外表底下,其实是激昂的本质,安心里非常清楚。萨克斯的脸色潮红,好像在发烧。他总是回避安的眼神;他知道她能看透

他的心思。她很瞧不起萨克斯躲她的窝囊样,虽然他很可能是关心她,只是说不出口。现在,他正全神贯注地盯着监视器屏幕——滔滔浊流就在他的身边,但是,他就是不

肯亲眼去看,就是不肯从越野车底部的窗口向外张望一下。米歇尔曾经要他到车边看一看,萨克斯温和地回答他,摄像机里的画面比较完整。他失神似的看了半个小时,然

后启动计算机,开始计算这么惊天动地的变化究竟会对他的火星改造计划产生怎样的影响。洪水一路冲到伊兀斯,稍微停顿、结冰,然后新的洪水冲来,冲破结冰区,又往

前闯去,就这么周而复始。目前还无法判定水量是否充足,会不会一路冲进科尔布雷特,再顺坡而下,侵袭卡普里、厄俄斯,甚至到奥里姆深渊……看起来不大可能,但是

也很难说,康普顿含水层是火星规模最大的含水层之一。水手峡谷很可能就是康普顿含水层上次爆发冲激而成的,塔尔西斯山脉至今没有停止过排气活动……安发现她躺在

越野车的地板上,看着洪水匆匆流逝。她想在脑里计算冰流的流量,让心思聚焦在眼前的景象上,赶走始终盘踞在她心中的混乱,她真的害怕自己这一辈子都会这么胡思乱

想下去。她觉得计算外面惊天动地的奇观,甚至洪水,都很有意思,火星在几亿年前发生过的洪水暴发,说不定就是这般景况。至今,火星依旧有当时洪水侵袭的遗迹:梯

田模样的山陵、双纽线状的岛屿、镂蚀极深的河床、一望无际的荒原……后来,老旧破碎的含水层被重新注满,塔尔西斯山脉陡然拔起,产生所有的热量及排气作用。这过

程十分缓慢,可能要两兆年……
她强迫自己聚精会神地去看。洪水的前锋大概在1000米之外,水流的高度距离越野车所在的路基约有200米。伊兀斯地堑的北壁在15千米开外。洪水沿着山壁漫过来。巨

砾被洪水一冲,像是巨大的保龄球一般滚到山坡下,这样看来,洪水起码有10米深。巨砾把冰碾得粉碎,在滚动时压出的轨道上,还留下许许多多的冰窟窿。没有阻碍的地

方,洪流的速度应该在每小时30千米以上。她把估计的数据输入腕表,算起来,流量每小时应该是450万立方米;换句话说,外面有一百条亚马孙河的河水在奔流,但是流速

却不固定。流速一慢,打前锋的冰流就会冻结,形成一道冰坝;随着后续的冰流不断涌至,前面的冰坝承受不了压力而崩溃,冰川再度流动。就这么走走停停,沿着峡谷或

是斜坡,轰然而下,席卷河床上的泥沙、石砾,成为无可抵挡的力量……躺在越野车的车厢里,安感觉到颧骨一阵阵地震动,那是来自地面的不断撞击。几百万年来,火星

都没有感受过类似的震动,这倒解释了许多她曾经目睹却不明所以的现象。伊兀斯地堑的北壁在滑坡。山壁的岩石整片滑落,坠落谷底,惊天动地的撞击又掀动了更多的落

石。落石激荡洪水主流,导致冰水倒灌,往上游冲击,极度干燥的岩石遇到水,又迅速炸裂,冰雾灌进灰尘中,让安只能在硝烟的空当看到北山壁的崩塌。
地堑南壁的情形想来也跟北壁差不多,虽然沿着山壁向右蜿蜒的道路遮断了他们的视野,但是,它一定在崩落。如果落石当头砸下,他们这伙人绝无幸免的可能。落石

可能会劈头砸下来——非常非常可能。照北壁的情况推测起来,概率大概超过50%,但北壁应该比较严重,因为它的基础遭到了冲刷,南壁却只有道路所在的地阶受到影响,

所以,南壁说不定还结实一点。
下游不知道什么东西把她的目光引向前方。南壁果然在滑坡,整片整片的落石往下砸落。洪水侵入山壁的基础,爆出浓浓的烟雾,遮断斜坡;上端的岩石滑落,隐入尘

暴之中,随即消失不见。几秒钟后,整道山壁上端扬起一道水平的烟云,蔚为奇观。山崩地裂的声响让人心悸,就算是躲在车里,也挡不住铺天盖地的震动。不见尽头的山

壁滑落洪水中,落石不断冲击水面,终于堵住冰川的流动。这道临时河堤让冰流无法流动,于是两侧越堆越高,有渐渐拔起的态势。安眼睁睁地看着下边的冰面裂开,在冒

着泡泡、哧哧作响的黑水中推压挤撞,慢慢向越野车涌上来。安看了看前头那道黑黝黝的堤防,现在只有顶端还能勉强冒出头来。她脚下烂泥般的冰流还在往上涌。这是一

场比赛。巨人的浴缸已经开始放水了,但他偏偏又提了几桶水往里倒。冰面积累的速度让安发现她低估了水流量。她觉得浑身酸软,心不在焉,有一种盈荡着好奇的平静;

她完全不在乎是前面的堤防先崩溃,还是冰流先淹上来。在震耳欲聋的冰流奔腾声中,她觉得没有必要、也不可能通知她的伙伴。她甚至觉得有些希望洪水快点淹过来。她

相信那会是很舒服的归宿。
但是,由落石堆成的堤坝,还是在色彩斑斓的冰流中消失了踪影;石堆、冰流倾泻而下,声势凶猛。冰湖旋起旋灭,在她眼前消失。冰块在湖面碰撞、倾轧,挤成一团

,尖锐凄厉的声响直入云霄,其中还掺杂了巨大的爆炸声,所有的声音汇聚在一起,冲入脑门,直逼人听觉的极限,想来已远远超过100分贝。她用手指塞住耳朵,车子在狂

风怒涛中上下起伏。她看到远远的下游山壁有更多落石倾落,显然是夹杂泥沙的冰川侵蚀了山壁的基础;地动天摇,又引发了新一波的落石,好像整个峡谷都会被铲平。声

震天地,脚底下蛰伏的大地蠢蠢欲动,这辆越野车如同巨浪孤舟,没有脱困的可能。车里的人不是抓着椅背,就是跟安一样躺在地上。天崩地裂的巨响隔断了每个人的对外

联系,冰与肾上腺素加速在他们的血管里流动;就连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安,呼吸都变得急促,肌肉也不由自主地紧绷起来,以抵挡大地的震动。
等到又听到彼此的叫声之后,他们才勉强定下神来,问安到底出了什么事情。她目瞪口呆,痴痴地看着窗外,根本没听到他们在问什么。大家按下狂跳的心脏,庆幸自

己的这条命好歹暂时保住了。湖面碎成一片,比安先前见过的破碎地形还要凌乱,颗粒几近粉状,模样古怪至极。湖水漫上斜坡,高点距离越野车不过100米。原先铁锈色的

暗红大地,在短短的20秒中变为肮脏的白色。火星的冻结时刻。
外面是惊天动地的巨变,萨克斯的全副心思却没有离开过计算机屏幕,他的眼睛紧盯着上面的几个光点。许多水分会蒸发,或是冻结、蒸发。他一边工作,一边频频地

自言自语。地上的水,应该是高度碳酸盐化的咸水;但也许这些水分会结成满是灰尘的雪,降到别的地方去。大气会吸取足够的水汽,可能会下几次雪,之后降水、升华交

错进行,说不定会形成固定的循环。火星除了纬度极高的几个区域之外,应该都会有大规模的水流。反照率会上升得很快,所以,他们要想办法降低,也许要靠阿戎刻小组

去开发新的雪藻。(但是,已经没有阿戎刻了,安在心里这么对他说。)白天,黑色的冰会解冻,到了夜里就会结冰。升华、降水。然后,火星上就会有水景,可以拦截溪

流、储存水分,也可以让河水顺流直下,顺其自然;当然,它也可能在石缝中扩张、渗透、冻结,然后再升华、降水、解冻,再流动。火星大部分的时间会有冰川,或是湿

淋淋的泥地。火星地表上总算是有水了。
火星的原始面貌也会随着冰的融解而分崩离析。红火星的容颜,一去不返。
安就躺在车窗旁的地板上。她的眼泪加入了洪水的行列,泪水滑过鼻翼堤防,沿着她的右脸颊而下,直到耳边,半边脸湿成一片。
“这么一来,我们要下峡谷,就得大费周章了。”米歇尔依旧颇有高卢作风地嘴角轻扬,但是另外一部车上的弗兰克则纵声长笑。就算是想往前推进5米,现在看来都没

什么可能。在高速公路前方,有一堆落石挡住了去路,根本看不见峡谷里的情形。底下的石基早就被冲成碎片,断断续续,很不牢靠;下有波涛汹涌、势道强劲的流水,上

有无法预测,随时会崩塌的落石,这就是他们进退两难的处境。
他们花了好长时间争辩要不要冒险一试。他们得拉高调门,才能勉强压过像飞机发动机一般的洪水声浪;底下的流水依旧滚滚,没有尽头。娜蒂雅觉得下峡谷等于自杀

,但是米歇尔和加清却觉得不妨一试,他们认定斜坡那边一定有出路。经过一整天的步行勘查,他们又费了半天劲儿,好容易才说服娜蒂雅,只要她没问题,其他人也就没

问题了。第二天,在直冲云霄的沙尘和滔天洪流的掩护下,他们分乘两辆越野车,缓缓驶下滑动不止的斜坡。
斜坡崎岖不平,粗糙的沙砾、粉尘在车底滑过,巨砾遍布,处处荆棘。但是,他们终究找到一块与路基平行的区域,还算平坦,勉强可以通行,像是一段铺得马马虎虎

的水泥路,要打起十二万分精神,在巨砾间曲曲折折觅路前进,还得注意地上无处不在的裂缝。米歇尔开着前导车,一马当先,有股不怕牺牲的蛮劲儿。“这真是死里求生

啊。”他高兴地说,“在正常的情况下,敢走这种路吗?疯子才敢吧。”
“你压根儿就是个疯子。”娜蒂雅冷冷地说。
“不然怎么办?我们不能回头,也不能等死。现在正是考验男人灵魂的关头。”
“相信我,让我们女人来做,一样毫不逊色。”
“我是引用别人的话,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现在已经不可能回头了。伊兀斯地堑里面灌满了水。我想,是现在这种情形让我觉得兴奋。我们以前碰到过这种别无选

择的处境吗?过去一笔勾销,唯一有意义的,只是现在。现在与未来。未来就是这片到处是巨砾的地方,就是我们眼前的唯一生路。你知道吗?只有在别无退路,只能硬着

头皮往前闯的时候,你才能把全身上下所有的精力全都发挥出来。”
他们真的硬着头皮往前。但是,米歇尔那股满不在乎的朝气,却因为第二辆越野车掉入深坑而显得有些消沉。这个深坑藏在一群巨砾中间,石头像翻板一样,越野车顺

势滑了下去。他们花了许多力气才撬开前门的锁,把加清、玛雅、弗兰克和娜蒂雅拉出来,越野车是没救了,他们没有把车子吊上来的升降设备。所以,他们只得把所有补

给都转移到前导车上,塞到真的不能塞为止;8个人、所有补给全都挤在一辆车上,继续前进。
越过落石区之后,路好走多了。他们沿着峡谷公路,一路来到美拉斯地堑。他们发现峡谷公路是沿着美拉斯地堑南壁兴建的,地堑很宽,冰川有足够的空间四处奔流,

迤逦向北。车外的声响依旧像是全力开动的空气采集机,幸好公路还是高高在上,紧跟在洪水的后面,弯弯曲曲地往北走。往前望去,一片迷茫雾气,遮断视野,整个地堑

显得鬼影幢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