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是早晨,太阳已经升得很高,天空是阴沉的灰红色。
地平线的一端拉出一条极为明亮的光芒,那是一颗彗星。几乎所有人都深吸一口气。沉静中偶尔传来几声惊呼。明亮的白线朝他们划过来,倏地射过他们的头顶,掉到
东边的地平线上。流星划过的时候,他们连换口气的空当都没有。过了一会儿,脚底下的大地隐隐震动,欢呼声打破了紧张的死寂。东边,一道烟柱冲起,直抵难以企及的
高空,粗略估计一下,大概有两万米。
然后,又是一颗拖着火焰的彗星划过天际。接下来,无数颗陨石越过他们的头顶,坠落在东边的地平线上,大概是水手峡谷的位置。流星雨停了,只留下头昏眼花的开
罗居民见证。他们脚步蹒跚,眼里还是陨石的奇观。他们熬过了一劫。
“现在就等联合国过来了,”弗兰克说,“走着瞧吧。”
“你觉得我们应不应该……”玛雅说,“说不定我们……”
“在他们手上还比较安全?”弗兰克问道,气势凌厉。
“也许我们又该上飞机了。”
“白天飞吗?”
“总比在这里等好。”玛雅反驳道,“我不知道你怎么想,我不想排成一列,等着被枪毙!”
“联合国火星事务办公室的人不会做这种事。”萨克斯说。
“你确定吗?”玛雅说,“地球上每个人都说我们是幕后的主导者。”
“根本就没有幕后的主导者!”弗兰克叫道。
“他们希望有幕后的主导者。”娜蒂雅说。
这句话让大家都静了下来。
最后萨克斯斯文地说:“有人会觉得,少了我们,局势更好控制。”
流星雨冲击地表的消息陆续传过来,萨克斯坐在计算机屏幕前追踪整理。无助的安坐在他身边帮忙看。从上古洪荒时代开始,陨石不断地撞击地表。但是有生之年,能
够亲眼见到这种奇观的机会却屈指可数。虽说这场流星雨是人为破坏的结果,但是安也不想轻易放过。
他们两个坐在那里分析资料,旁边的玛雅一直催促他们采取行动——逃走也好,藏起来也罢,反正要做点什么事情。她跟安和萨克斯说了老半天,但这两个人都不理她
。弗兰克出门察看空港的状况。娜蒂雅跟着弗兰克走到市政府的门前。她觉得玛雅的话不无道理,但实在不想听她唠叨。她跟弗兰克道了声再见,站在市政府大楼旁抬头望
天。现在的时间是下午,强劲的西风顺着塔尔西斯山斜坡扑来,声势惊人;流星雨撞击刚刚结束,又卷来了满天沙尘。半空中有烟,仿佛是塔尔西斯山的另一侧发生了森林
大火。烟霾罩顶,遮云蔽日,开罗城内的灯光显得黯淡。帐篷的偏光系统幻化出短短的冰虹和幻日,仿佛这世界的结构被万花筒的棱镜分解成了彩色的碎片,在燃烧的天空
下胡乱组合。想到这幕景象,她不由得颤抖起来。一朵厚厚的云彩遮住太阳,好像日食。她躲入室内,摆脱阴霾,进了办公室。萨克斯说:“这可能会演变成全球性的沙暴
。”
“我们希望真的会变成沙暴。”玛雅说。她踱来踱去,像是关在笼子里的大猫。“可以帮助我们脱逃。”
“逃到哪里去?”萨克斯说。
玛雅从齿缝间吸气,嘶嘶作响。“飞机上的补给已经装好了。我们可以坐飞机到赫勒斯篷特山脉,找个地方躲起来。”
“他们会看见我们的。”
弗兰克出现在萨克斯的屏幕上,他瞪着他的腕表,画面闪了闪。“我和市长在西门。外面有好多辆越野车。我们暂时封锁了门禁,因为他们不肯表明身份。越野车队已
经包围了这座城市,还想从外面钻洞进来,破坏我们的生命维护厂。每个人都要穿好活动服,我们随时会上路!”
“我早说该走了。”玛雅叫道。
“不见得。”萨克斯说,“外面打得越混乱,我们逃脱的机会就越大。如果他们真的把帐篷钻了个洞,随后蜂拥而入,情况会更加混乱。现在先说好,等会儿如果走散
了,咱们就在东门碰头,好吗?弗兰克,你先到东门去。”萨克斯说,“现在情况还没失控,赶快过去。我要下几个指令给生命维护厂的机器人,尽量让那里正常运转到天
黑,好让城里面的人能及时疏散。”
时间是下午3点,天色却很昏暗,云层很厚,沙尘滚滚,蓄势待发。外面的越野车表明了身份,他们是联合国警察,要求进驻开罗。弗兰克和开罗市长要求他们出示日内
瓦联合国的批准授权书,同时再次强调禁止武装进城的立场。城外的武力没有回应。
4点30分,全城警铃大作。帐篷的外墙被弄了一个大洞,看来还不小,因为一阵怪风吹到了大街上,所有大楼的压力警铃同时响起。电力被切断也不过是短短的时间,这
座城市顿时支离破碎。许多早就穿好舱外活动服、戴好头盔的人往门口挤去,强风一来,顿时倾倒在地,情况混乱得无以复加。大楼的窗户被炸得粉碎,空气里充满了塑料
榴霰弹的味道。娜蒂雅、玛雅、安、西蒙和耶理离开市政府大楼,夹杂在汹涌的人潮中,缓缓向东门移动。东门前的难民层层叠叠,不知道有多少,群情激动,发现闭锁门
开了,大家更是死命地往前冲。这情况十分危险,只要失足跌倒,绝对会被践踏而死,如果闭锁门被堵住了,那大伙儿就全没生路了。场面虽乱,但除了头盔通信器中的通
话声音和挤压的碰撞声,其实是一片死寂。“登陆首百”又调回他们的专用频率,在静电的干扰和外界的喧嚣中传来弗兰克的声音:“我已经在东门了,赶快挤出来,跟我
会合。”他的声音很低,依旧有条不紊,“快点,闭锁门外出事了。”
他们挤出人群,看到弗兰克站在围墙边朝他们挥手。
“快点!”弗兰克人虽远,声音却在耳际,“别那么死脑筋,别跟着那群人,这城反正已经毁了,随便打个洞出去就行。我们去找我们的飞机。”
“我早就跟你说……”玛雅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弗兰克打断了,“别再说了,玛雅,如果没有这么乱的场面,我们也脱不了身,记得吗?”
时间已近日落,太阳余晖在帕弗尼斯山和沙尘中间硬生生地劈出一条光的道路;厚重的云层底部被这道光一烘托,更显得殷红似血,这是火星的色调。头顶上阴霾闪烁
,脚底下众生践踏。许多穿着制服的士兵从裂缝中走进城市;门外有几艘大型的运输航天飞机刚刚着陆,更多的武装部队列队而入。
萨克斯突然从人潮中钻出来,“我想我们大概上不了飞机了。”他说。
一个穿着活动服、戴着头盔的人从阴影中现身。“来吧,”他使用的是“登陆首百”频率,“跟我来。”
他们瞪着那个陌生人。“你是谁?”弗兰克问道。
“跟我来!”那个人是个小个子,他们看到头盔里的褐色脸庞笑得有些狰狞。这个人带他们钻进小巷子,左弯右拐,一路来到阿拉伯人聚居的地方。玛雅是第一个跟上
去的人。戴着头盔的人四散奔逃;没戴头盔的人瘫在地上,就算没死,也只剩下了几口气。他们头盔里的警铃声越来越模糊、越来越微弱,脚底下有音波般的震动,好像巨
爆引发了地震似的。虽说形势危急,但大家听不到什么骚乱的声音,只听到同伴的喘气和片段的相互联络。“上哪儿去?”萨克斯说,“你们在哪儿?”“他跑到那边去了
。”天翻地覆的骚动近在咫尺,天色阴郁不开,夹杂着这样的对话,感觉相当异样。娜蒂雅东张西望,差点踩到一只猫的尸体,它就伏在那里,一动不动,好像是睡着了。
他们跟着的那个人哼起歌来。那人非常熟悉开罗这座城市,阿拉伯人社区的狭窄巷道,密密麻麻,杂乱无章,但他在岔路口没半点迟疑, 10分钟不到,他就把他们带到
一道墙的墙边。
他们看到了破损的拱顶。苍茫中,穿着制服的士兵三三两两,向诺克提斯的南壁移动,好像是布朗散布 (17) 。
“耶理在哪里?”玛雅突然叫道。
没有人知道。
弗兰克指向前面:“你看!”
往东的路上出现了好几辆越野车,刚从诺克斯特迷宫里冒出来。它们开得飞快,车型古怪,没开头灯就从烟尘中钻了出来。
“那是谁?”萨克斯说。他回头找他们的向导,却发现他不见了,不知道钻到了哪条巷子里。
“‘登陆首百’还用这个频率吗?”一个新的声音问道。
“是的!”弗兰克回答道,“请问你是哪位?”
玛雅叫道:“米歇尔?”
“你的耳朵真尖,玛雅。没错,是我,米歇尔。你们要走的话,我们这就来接你们。他们好像有计划地在追杀‘登陆首百’。看到我们就杀,绝不手软。所以,我想你
们愿意跟我们一起走。”
“我们当然想跟你一起走。”弗兰克说,“但怎么才能走得成呢?”
“是有点难。刚才是不是有个人把你们带到了围墙边?”
“是!”
“那就好。他是土狼,最擅长的就是这勾当。我们会在别的地方搞点儿把戏,转移别人的注意力,然后再到这道墙边接你们。”
几分钟时间(感觉起来却好像几个小时)之后,爆炸声撼动了这座城市。他们看到北边冲起一道光柱,朝太空港的方向射去。米歇尔的声音又传了进来:“打开头灯朝
东望一秒钟。”
萨克斯将脸转向城市外墙,点亮了头灯,他们看到眼前尽是圆锥形的沙尘,旋即陷入黑暗;能见度最多只有100米,而且在急速地消减中。但米歇尔却说:“看到了。现
在,割开外墙,站到外面来。我们就快到了,只要你们一坐进来,我们立刻离开。一定要准备好。你们有几个人?”
“6个。”弗兰克顿了一会儿之后说。
“太好了。我们有两辆车,所以应该没有问题。3个人坐一辆好吗?准备好,我们马上就到了!”
萨克斯和安从腕表工具盒中挑出了小刀,像小猫抓帘子一样猛割外墙组织,很快,他们就挖了个洞,爬出高与腰齐的破洞之后,他们站在墙边平整的风化石上。在他们
身后,随着惊天动地的爆炸声,生命维护厂被炸到了半空中,强烈的光芒劈开了厚重的阴霾,像是照相机的闪光灯一闪,在这城市消失之前,为它凝住了最后一刻。
突然之间,那两辆奇形怪状的越野车分开沙尘,开到他们面前停住。他们拉开了外闭锁门,萨克斯、安、西蒙坐一辆,玛雅、弗兰克和娜蒂雅坐另外一辆。他们刚进去
,还没站好,越野车就猛然加速,往前冲去。“哇!”玛雅叫道。所有人一阵踉跄。
“都上来了吧?”
大家把自己的名字报了一遍。
“好极了,真高兴能接到你们!”米歇尔说,“好难啊,我刚听说德米特里和艾琳娜死在了艾彻斯高点。”
一阵死寂,大家能够清楚地听到轮胎摩擦在沙砾上的声音。
“这车跑得真快!”萨克斯打破沉寂。
“是啊,避震装置做得特别好。就是为了这种情况设计的。等会儿到了诺克提斯,这两辆车就得丢了,因为太容易被人看到了。”
“难道你们有看不到的车子?”弗兰克问道。
“不过是这么形容罢了。”
6个人在闭锁室里颠了半个多小时,米歇尔才停下车,让他们进了起居室。米歇尔·杜瓦坐在驾驶座上,白发苍苍,满脸皱纹——一个老头子,眼眶含着泪水,望着玛雅
、娜蒂雅和弗兰克。他一个个地拥抱他们,笑声凄楚,微带哽咽。
“你要带我们去见广子?”玛雅问道。
“好啊,我们可以试试看。但路程很远,局势又不大好。不过我想应该是到得了家。哦,我真的好高兴能找到你们!你们都不知道,我一直找,一直找,找到的都是尸
体,多恐怖啊!”
“我们知道,”玛雅说,“我们找到了阿卡迪的尸体,莎夏今天才过世,亚历克斯、艾德华、萨曼莎都去了,耶理大概也凶多吉少,现在……”
“是啊,没关系,我们看看还能不能找到其他人。”
越野车上的电视机可以看到另外一辆车的内部情形。一个陌生的年轻人有点尴尬地招呼安、西蒙和萨克斯。米歇尔转过头去,看了看车窗外的情景,轻轻地“嘘”了一
声。他们刚刚进入第一个方形峡谷,本来走过一连串的方形峡谷后,会带他们进入一个圆形峡谷,这就是著名的诺克提斯,之后就会陡然下降。公路原本是沿着冰斗背后的
陡崖兴建,路旁还有两道人造斜坡稳住路基,如今强风刮走了人造斜坡,连公路也不见了。
“我们只好走路了。”米歇尔看了好一会儿之后这么说,“反正我们也要把越野车丢在谷底的,大概只要多走5000米而已。你们的补给没问题吧?”
他们用越野车上的氧气筒补充了氧气,再把头盔翻过来扣好,然后回到闭锁室。
他们又踩在火星的土地上,一行人相互打量:6个被追杀的难民、米歇尔、一个陌生的年轻人。8个人在一片黑暗中往前走,只在道路破裂、地形诡异、必须爬上爬下的
时候才会打开头灯。一回到正常的路面,他们就立刻关灯,继续踩在陡峭倾颓的石砾路上。道路一路往下,恰巧是让人脚步轻快、不用费什么劲儿的角度。夜空没有半颗星
星,强劲的下坡风从他们身边呼啸而过,好像有人在背后推他们似的。另外一场沙暴似乎正在酝酿之中。萨克斯喃喃自语,说这场沙暴也许是全球性的,也许只会侵袭环赤
道区,现在不可能知道答案。“我还真希望是全球性的,”米歇尔说,“我们需要掩护。”
“概率不大。”萨克斯说。
“我们到底要到哪儿去?”娜蒂雅问道。
“我们在奥里姆深渊设有紧急避难站。”
换句话说,他们要穿过整条水手峡谷——5000千米。“这哪里走得到?”玛雅叫道。
“我们有峡谷专用车,”米歇尔短短地说了几个字,“等会儿就看到了。”
道路变得陡了,大伙儿催促自己的关节加快速度。娜蒂雅的右膝盖开始发抖,她那根很早以前就断掉了的手指头竟然又隐隐作痛。她好渴,冷气从菱形的空隙中钻了进
来。这段路崎岖不平,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他们不得不打开头灯。头顶上那圈黄色的光晕根本无法照亮地面,娜蒂雅回头看去,感觉他们好像是一串深海鱼,在无穷无尽的
海底闪闪发亮,也像是一群在隧道里行进的矿工,身旁翻滚着烟雾。她身体里的某些部分开始喜欢这情况了——有一点点不安,这感觉多半来自生理,但却是她找到阿卡迪
尸体之后第一次的正面感受,就像是那来自于断指疼痛的愉悦,模糊又有点恼人。
午夜时分,他们到达谷底,这是一座宽广的U形峡谷,在诺克提斯迷宫中是再寻常不过的地形。米歇尔走近一块巨砾,用一根手指头在它的侧面勾起一个舱盖。“进去。
”他说。
有两辆这样的巨砾越野车,伪装得很好,车体上覆盖了一层薄薄的玄武岩。“散发出的热量怎么办?”萨克斯钻进车子的同时还没忘记问。
“我们把散发出来的热量储存到线圈里,再把线圈埋起来,红外探测器就找不到了。”
“好主意。”
那位年轻的司机帮他们上了越野车。“我们快走吧!”他的言辞显得很不耐烦,几乎是把他们推进了越野车。尽管戴着头盔,闭锁室里的灯光却照亮了他的脸:是个亚
裔,25岁上下。他招呼他们上车,眼神始终没跟他们接触过,可能是不高兴,可能觉得厌恶,当然也可能是害怕。他恶狠狠地对他们说:“下一次你们再搞革命,最好换个
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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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Nemesis,希腊神话中象征抗议与愤怒的女神,据说是海伦的母亲。——译注
(2) occluded stars,一个体积较大的星体遮住了另一个星体的现象。——译注
(3) Orwell,指乔治·奥威尔,他曾报道过西班牙内战,参加过国民军,这段经历被写进了《向加泰罗尼亚致敬》这本书中。——译注
(4) Red Crescent,伊斯兰国家的社会救助团体,性质与红十字会相同,因其采用白底上加红色新月的标志而得名。——译注
(5) blowout baffling,所谓的沙涌,指的是洪水暴发时,水被挤压出含水沙土层的现象。——译注
(6) watershed,这里说的是一个区域的总水量行经之地。——译注
(7) ionosphere,充满带电粒子的大气层,无线电波可以借此反弹。——译注
(8) dead reckoning,或译为死算法,是不靠天文推测,仅依赖航行方向、速度等已知信息来计算飞行器位置的方法。——译注
(9) nitrous oxygen,俗称笑气的一种麻醉剂。——译注
(10) hyperoxygenated,指氧气的分布高于一般大气。——译注
(11) 指的是1967年,3名航天员在肯尼迪角进行模拟演习时,阿波罗1号飞船突然失火的历史。——译注
(12) Vega,在天琴座。——译注
(13) Roche limit,指一颗大卫星在不被行星潮汐力解体的条件下,与行星之间的最短距离。弗伯斯运行的轨道几乎处于洛希极限的边缘。——译注
(14) Faberg egg,法贝热是俄罗斯最著名的首饰工匠,所制作的复活节彩蛋尤其精美。——译注
(15) attitude jets,一种喷管,可以喷出气流,改变在大气或太空中飞行的物体姿态。——译注
(16) Maxfield Parrish,美国现代插画家、壁画家,风格细腻,背景勾画尤为精致。——译注
(17) Brownian dispersion,一般称为布朗运动,指的是微小粒子在媒介中的无规则运动。——译注
第八部 终曲
“曼谷兄弟号”电梯厢中的旅客,知道克拉克被炸毁,电缆即将坠落的消息之后,都没命似的冲到客厅与更衣室,手忙脚乱地换上紧急太空求生衣。奇怪的是电梯厢里
并没有那种命在旦夕的惊恐,也许风暴藏在心里,表面上大家还是能就事论事,强自镇静地听更衣室那群人的讨论。那些人在分析现在的位置,他们应该在什么时候弃电梯
求生。这种矫情的功夫让彼得·克莱伯恩惊讶不已。他的血液在肾上腺素的催逼下澎湃汹涌,一股脑儿地往脑子里冲,如果真要跟人沟通的话,他还真不确定他说得出话来
。一个人用平板的声音对他说,他们正在逐渐靠近火星同步运行点,所有人都要挤进闭锁室,就像把宇航服塞进储藏室一样;然后,他们会锁上闭锁室,打开外门,让空气
把他们吸出去。外门打开,是时候了,外面一块长方形的星空闪烁,是死亡。深沉的恐惧,真的,穿着没有任何缆绳牵引的宇航服往外面一跳,让人闻之胆寒;在年轻人心
里,觉得这跟自杀没有两样。第一个人被吸出去了,接下来其他人一一离开太空电梯厢,像是饱满成熟的豆子从豆荚中爆裂出来一样。
电梯厢飞也似的朝东飞去,一下子就变得很小,又过了一会儿就不见了。围绕在宇航服周遭的雾气没多久就散掉了。大家调整自己的位置,让身体立了起来,脚底下的
火星看起来像是一个肮脏的篮球。身形定下来之后,他们点燃主火箭,往上飞去。他们利用公共频率计算行程,语调好像是在讨论一局棋。他们已经接近火星同步运行轨道
,要抵消时速几百千米的下降加速度,他们得消耗大部分燃料。氧气量的供应虽然明显不足,但他们还是得待在这个过分稳定的轨道上。换句话说,他们宁可稍后在轨道上
窒息而死,也不要在进入火星前,在大气层里被烧死。他们之所以跳出来也是这个缘故。或许千钧一发之际会碰上救星呢?这种事谁也说不准。很明显,大家决定冒险一试
。
年轻人把火箭控制推杆从腕表中拽出来,用食指和大拇指摁住底部,让火星出现在两脚之间,启动火箭,往上冲了一阵。有一些人想聚在一起;但他觉得不大可能,只
会浪费燃料,所以,他让他们飘过他的头顶,越飞越高,最后终于变得跟其他的星星一样。他没有在闭锁室里那么害怕了,但还是很生气、很悲伤:他不想死。他没有未来
,绝望遍布全身,他放声大哭,哀痛欲绝。好一阵子,他才控制住自己的身体,即使如此,他的心头还是一片黑暗。他两眼无神,望着群星。一阵阵的惊惧、绝望,毫无预
警地攻占他的心灵,不过,频率比他刚跳出电梯厢的时候要慢得多了。他想减缓新陈代谢的速度,但他越努力,效果越适得其反;他决定,算了吧。在放弃之前,他看了看
腕表上的心跳频率:每分钟108次。他在穿太空求生衣以及跳出电梯厢的时候忘了看腕表,真幸运。他微微一笑,抬头分辨星座。时间还是一点一滴地消逝。
他醒了,这才发现,在惊骇、喜悦的交错冲击之下,他竟然睡着了;但是,这次没醒来多久,他又睡着了。突然之间,他再次惊醒,这一次,他睡不着了。跟他一起跳
出电梯厢的人都不见了;不过头顶上有一些星星在飞,可能就是他们。没看到电梯,头顶上的太空、脚底下的火星表面,都没有电梯的踪影。
这是一段奇异的旅程。有点像是被枪决的前一天晚上,也许这只
是一段飘浮在太空里的梦。死亡可能像是太空,只是少了星星,少了思想。漫长的等待让他不耐烦,他考虑干脆关掉保温系统,求个了结,只要按动几个按钮,就可以
从痛苦的煎熬中脱身。他决定在氧气耗光之前动手自杀。这是生死关头,他的脉搏达到每分钟130下,他把心神凝在脚底下的星球上。家,温暖的家。他还是停在火星同步轨
道,所以,好几个小时了,他还是对着塔尔西斯山脉,只是稍稍往西移了一点。现在,他的正下方是水手峡谷。
几个小时又过去了,他什么也不想,又睡着了。醒来的时候,面前停了一架银色的航天飞机,好像是UFO。他惊讶地叫起来,身子无助地旋转。他连忙操作火箭,控制住
方向,一阵手忙脚乱,幸好那艘航天飞机还在等他。舱门边的窗户出现一张女子的脸,嘴巴在动,手指了指耳朵。他打开公共频率,没有听到那个女子的声音。他启动火箭
,朝航天飞机冲去,一时失控,速度太快,如果不是隔着玻璃,一定会撞上那个女子。他连忙稳住身子,退开一点。那女子一直在跟他打手势:你要进来吗?他戴着手套的
食指和大拇指笨拙地围成个圆圈,死命地点头;点得实在太用力了,身子禁不住又开始旋转。不住旋转的彼得勉强看见窗户后面,航天飞机的上方开了一个口。他稳住火箭
气流,慢慢飘向入口,心里一阵恍惚:如果飘进航天飞机之后,发现这只是他的幻想,怎么办?他摸到门边,已是热泪盈眶。他平躺在地上,眨了眨眼,泪珠像是断线珍珠
般掉了下来,流到他的面罩上。他只剩下一小时的空气存量。
入口锁上了,空气打了进来,他松开面罩拿下来。这里的空气稀薄,但氧气还算充足,温度凉爽。进内舱的门打开了,他推门而入。
有人在笑。船舱里就两个女人,都很亢奋。“你到底在干什么?这样就想登陆火星啊?”一个人问道。
“我原本在电梯上,”他说,声音嘶哑,“我们必须跳伞求生。你们还救了别人吗?”
“你是我们唯一看到的人。要搭便车到火星吗?”
他只能饮泣。她们又开始笑他。
“真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人,天啊!你喜欢多少个G的重力环境?”
“我不知道——3个吧?”
她们又开始笑。
“怎么?你们能有多少个G?”
“比3多得多就是了。”那个颇有警戒之色的女人对他说。
“多得多?”他有嘲弄的意味,“一个人到底能承受多少个G?”
“一会儿就知道了。”另外一个女人说,她又开始笑了。航天飞机加速朝火星飞去。年轻人坐在这两个女人身后的重力椅上,浑身发软,精疲力竭;他问了几个问题,
从管子里吸点水,吃一点奶酪。这两个人在反射镜站用一张薄薄的塑料膜把镜子弄得乱七八糟,之后又偷了站里逃生用的航天飞机,想逃回火星;可是,她们误闯两极轨道
,必须在南极迫降,降落过程变得极端复杂。
彼得被紧张的沉默笼罩了。航天飞机跳动得非常厉害,窗外先是白色、黄色,然后出现深沉愤怒的橘色。重力把坐在椅子上的年轻人颠得前仰后合,眼前一团白雾,他
的脖子好像受伤了。“轻得要命!”一个女生说,他搞不清楚她是在说航天飞机还是在说他。
G重力消失了,窗外变得清晰起来。他往外一望,航天飞机正笔直朝火星降落,距离地表只有几千米的距离。他真的不敢相信。开航天飞机的女人还是一个劲地往下冲,
好像这是一支正往沙堆里掉的长矛。坠地之前,航天飞机一个扭转,改用水平滑翔,一股力道把他往座椅上一推。“帅!”一个女人感叹道。“砰”的一声,航天飞机平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