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时候,隐约曲折;答案不如人意的时候,却又出言不逊。他的手腕依旧灵活,长袖善舞,言语中掺杂了愤怒、尖酸和恐吓,好像已经被逼到悬崖边缘,必须使出浑身解数
才能够脱困。
好不容易讲完电话,他在椅背上靠了一会儿,做作地叹了口气。随后,他才拖着僵硬的身体,从椅子上站起来,向他的老朋友问好。他的手略按在娜蒂雅肩头一会儿,
但对其他人态度却很冷淡,连他们是怎么到开罗的都懒得问一声。他只想知道他们在路上碰到了谁,在哪里,这些散布在各地的叛乱团体在干什么、想干什么。他回到计算
机屏幕前一两次,他刚刚才知道位置的叛乱团体领袖都出现在了屏幕上。这本事让这六个旅人吓了一大跳,他们还以为所有人都跟他们一样,早就切断了与外界的联络。“
联合国火星事务办公室的通信机制。”弗兰克解释说,手不由自主地摸着黝黑的下巴,“他们为我开放了几个通信频率。”
“为什么?”萨克斯问道。
“因为我在设法平息骚乱,让双方停火,然后申请大赦,凝聚各方势力重建火星。”
“这是谁的指示?”
“当然是联合国火星事务办公室的指示。各国政府也都同意我这么做。”
“联合国只同意停火吧,”萨克斯的话还没问完,“但是叛军要的却是大赦,这不是南辕北辙的事情吗?”
弗兰克倨傲地点点头。“携手重建火星就更没指望了吧?但是,现在的情况已经坏到家了,所以,他们愿意给我个机会试一试。电缆坠落之后,又有4个含水层爆裂了,
全都在赤道附近,他们都说这是撞击的后果。”
安摇摇头,颇不以为然,弗兰克很有兴味地看着她的反应。“含水层是被人炸开的,我相当肯定。他们在北峡谷谷口炸掉了一个含水层,现在大水已经漫到北方大平原
的沙丘了。”
“极冠的重量会产生很强的压力,把含水层里的冰水一直往外挤。”安说。
“你知道阿戎刻小组的下落吗?”萨克斯问弗兰克。
“不知道,他们就这么消失了,恐怕是跟阿卡迪一块儿去了。”他瞥了娜蒂雅一眼,不悦地抿紧嘴,“我要回去工作了。”
“地球的情况如何?”安质问道,“联合国对现在的形势总该说几句话吧?”
“火星不是国家,是全世界共有的资源。”弗兰克也恶狠狠地顶回去,“人类共有资源已经越来越匮乏,不能让这里的一小撮人控制火星。”
“这说得有道理。”娜蒂雅听到自己这么说。她的声音沙哑、吐字艰涩,她很多天没开口说话了。
弗兰克耸耸肩。
萨克斯说:“所以他们肯给跨国公司这么大的权限。在我看来,跨国公司的安保人员好像比联合国的警察还多。”
“没错。”弗兰克说,“联合国花了好长时间才决定派维和部队过来。”
“坏事交给别人做,联合国何乐不为?”
“当然。”
“地球现在呢?”安问道。
弗兰克又耸耸肩。“七大工业国已经控制住形势了。”他摇摇头,“但在这里的形势很难判断,我是说真的。”
他又回到计算机屏幕前去打电话。其他人或者去吃点东西,或者去洗澡、休息,有人则去打听亲朋好友、“登陆首百”的下落和来自地球的消息。广纳跨国公司的国家
惨遭南方穷国的摧残,于是许多跨国公司转而寻求七大工业国的援助,托庇于他们强大的军力之下。第十二次停火协调行动已经持续了好几天。
他们还有点时间试探及休息。每次他们走进大厅,弗兰克都在那里。他的脾气越发坏了,依旧坐在计算机屏幕前进行冗长的外交周旋。但他的口气越来越急躁,言辞越
来越尖刻,神情越来越咬牙切齿。他已经没有耐性拐弯抹角地跟人讨价还价,纯粹在跟对手进行意志角力。他只有一个脆弱的支点,却要把世界举起来。干脆一点说,他是
要赤手空拳地去扭转乾坤。他手上的筹码是跟美国国务院的老关系以及跟叛军各派系领袖的老交情;但是危机纷至沓来,再加上电视讯号中断,好像在弗兰克的判断能力上
覆了一层,不像以前可以制敌机先。再加上联合国部队和跨国公司的安保警力在一个城市一个城市地收复,更使得他的努力变得无谓。娜蒂雅觉得,弗兰克明白他的影响力
锐减,所以只能放任自己的愤怒横冲直撞,看看能不能凭着自己的意气杀出一条血路。她受不了弗兰克,就连在他身边都很痛苦,这里麻烦的事情已经够多了,用不着一个
火爆浪子添乱。
在萨克斯的协助之下,他们终于与驻维加 (12) 的技师接上头,利用维加作中转运站,成功地架设了与地球通信的独立渠道。这样的传送和接收方式得花上好几小时,
但在两天之内,他用密码与国务卿吴先生通了5次话。在等待讯息往返的空当中,维加的技师播放了从地球接收到的新闻,这是先前他们没有看过的。地球新闻中提到的火星
变动,只是一小撮阴谋分子暗中搞的小破坏而已,主谋多半是从科罗廖夫脱逃的囚犯。
他们没有政治目的,只是肆意破坏产业,制造动乱,许多无辜平民遭到波及,丧失生命。在科罗廖夫闭锁门外被冻僵的警卫尸体夸张地呈现在屏幕上,含水层崩溃的卫
星照片也被刻意强调。这些大有疑问的文字数据以及被蓄意歪曲的画面都是由联合国火星事务办公室提供的。中国与荷兰已经公开质疑新闻的真实性,但是各国也提不出更
合理的解释,只得任由地球媒体散播跨国公司版的火星现状。娜蒂雅说出她的不满,却只招来弗兰克不屑的闷哼。“那还用你说?”他说,“地球新闻就是跨国公司的新闻
。”随即把声音关掉。
在弗兰克身后,坐在竹椅上的娜蒂雅与耶理身子一个劲儿地往前探,好像这样就能听到新闻报道在说什么。跟外界不过切断了两个星期的联系,感觉像是一年之久。他
们无助地看着电视,贪婪地吸收讯息。耶理站起来想把声音调大些,却发现弗兰克的下巴抵在胸口,已经在椅子上睡着了。但只要有国务院的消息,弗兰克就会突然惊醒,
瞪着小屏幕上的那张脸,哑着嗓子、声色俱厉地与人纠缠,随即闭上眼睛,再次昏昏睡去。
沟通到第二天晚上,弗兰克终于说服国务卿同意向在纽约的联合国施压,恢复与火星的通信,同时在评估火星现状的工作结束前,暂时停止武装镇压行动。国务卿也会
设法让跨国公司的安保警力撤回地球,但这一点,弗兰克心里明白机会不大。
太阳升起两小时之后,弗兰克终于把发给维加的讯息传完,关掉机器。耶理已经在地板上睡着了。娜蒂雅呆呆地站了好一会儿,决定到公园走走,天色大亮,正好看看
四周的景致。草地上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大堆人,常常是三四个人缩在一起取暖。娜蒂雅下脚前小心翼翼,生怕踩到他们。瑞士人开设了大厨房,在墙角也设置了一长串流动
厕所,把这里弄得好像是建筑工地。突然,她感觉泪水从脸庞滑了下来。她缓步走去。能在明朗的天光下漫步,实在是前世修来的福分。
最后,她回到市政府。玛雅躺在沙发上睡着了,弗兰克站在她的身边,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他抬起头来,眼眶红红的,对娜蒂雅说:“她睡得真熟。”
“大家都累了。”
“嗯。希腊盆地那边的情况如何?”
“淹在水底下。”
他摇摇头。“萨克斯一定很高兴。”
“我也是这么说,但情况已经不是他控制得了的。”
“是啊。”他闭上眼睛,好像睡了一两秒。“我很替阿卡迪难过。”
“我知道。”
另外一阵沉默。“她真像是一个小女孩。”
“是有点像。”其实她从来没觉得玛雅老过。他们已经接近80岁了,就算是接受过老年医学疗程,想不服老也是不可能的事情。至少在心态上,他们已经老态龙钟。
“在维加的人跟我说,菲丽丝和克拉克上的幸存者,打算乘坐救援火箭到他们那儿去。”
“那种救援火箭能挣脱黄道飞行吗?”
“现在可以了。他们打算利用木星的引力把他们甩回维加,衔接那边的降落系统。”
“那得花上一两年的时间吧。”
“大概一年,真希望他们错过航道,直接掉到木星,要不就干脆把粮食吃光,坐以待毙。”
“你俩好像处得不大好。”
“贱人。火星搞成这副德行,她要负绝大部分的责任。是她招来跨国公司,答应他们可以在火星上开发矿藏——她觉得只要跨国公司给她撑腰,她就是火星女王。你应
该到克拉克去见识一下她那副德行,看着火星,以为自己是神。我真想看看克拉克脱离电缆飞出去的时候,她脸上是什么表情。”说完,他刺耳地笑了起来。
玛雅被他的笑声惊醒。他俩把她扶起来,一块儿到公园去找吃的。他们排在一队人的后面。那些人个个都缩在活动服里,咳嗽、搓手、吐气成团。很少有人说话。弗兰
克厌恶地看看周围,等到他们的盘子都装满阿拉伯食物之后,他狼吞虎咽,几口就吃完了;然后,他打开腕表上的通信装置,用阿拉伯语跟人谈起来。“我的贝都因朋友跟
我说,亚历克斯、叶夫根尼亚、萨曼莎和他们一道来诺克提斯了。”他关掉通信器,转述了通话内容。
这真的是好消息。最后一次与亚历克斯联络的时候,他们在奥里姆高点。随后,高点被叛军入侵,成为对抗联合国的堡垒,并且成功击落几艘联合国的轨道巡航舰。但
这也招致联合国的报复,从弗伯斯发出的雷霆一击把奥里姆高点化为灰烬。至于萨曼莎,更是整整一个月没有听说她的下落了。
那天下午,在城里的“登陆首百”都赶往开罗北门,准备欢迎他们的老朋友。开罗的北门建在一道长长的斜坡上。这道斜坡一路往下,最终汇入了诺克提斯最南端的峡
谷。公路也是沿着斜坡修建的,站在北门旁边,可以清楚地看到峡谷尽头。就在中午过后没多久,公路尽头出现了越野车队,尽管速度并不快,却卷起了一团沙尘。
他们花了一个小时才逐渐靠近北门,还有一道斜坡要爬。只剩下大约3000米的时候,一团火球不偏不倚地打到车队中间,发出轰然巨响,几辆越野车被震得翻落峡谷,
另外几辆越野车的残骸碎片激射而出,散落斜坡。还有几辆越野车着火,熊熊燃烧。
强烈的爆炸声震撼北门,他们连忙往墙角一蹿,伏在地上。公共频率里尽是狂叫。沉寂了好一会儿之后,他们才站起身来。拱顶的帷幕纤维还是好的,只是闭锁门被这
么一震,却锁住了。
公路的远处,几缕轻烟飘入半空,随即被刮到东边,再顺着下坡风滑进谷底,消失不见。娜蒂雅派了几个机器人去察看有没有生还者。腕表里听到的声音除了静电还是
静电,娜蒂雅倒觉得有些庆幸,否则要怎样?难道要听他们垂死挣扎的呼喊吗?弗兰克一直在骂他的腕表,频频地交替使用阿拉伯语和英语,想弄明白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这当然是白忙一场。但是亚历克斯、叶夫根尼亚、萨曼莎呢……娜蒂雅看着腕表上的屏幕,满心恐惧,她遥控机器人上的摄像机,越来越害怕。只有越野车的碎片和几具尸
体,没有东西在动。一辆越野车兀自冒着烟。
“莎夏在哪里?”耶理的话中有哭音,“她在哪里?”
“她在闭锁室。”有人说,“她正要出去迎接他们。”
他们冲过去开内闭锁门。娜蒂雅输入密码,但是用工具撬都没用。最后,有人递给她一个炸药包。大家连忙后退,闭锁门被炸成弓形,向外突起,大家好不容易才把那
道厚重的闭锁门推开。娜蒂雅第一个冲了进去,跪在莎夏身边,她的身体缩成一团,是紧急避难的姿势,但她已经死了,脸色涨得跟火星一样红,双眼紧闭。
娜蒂雅觉得自己应该动一动,否则,她会在那里被冻成冰柱,于是她走进内闭锁门,坐进他们刚才开来的城市交通车。她胡乱开着,却不知道该去哪里,好像把前进的
方向交给了车子决定。她朋友的谈话从细碎的杂音中传了出来,她的腕表仿佛成了关了几只蟋蟀的笼子。玛雅低声咒骂,用的是俄语,还不时地啜泣——只有玛雅这样强悍
的人,置身在非常的变局中才会有所感觉——“又是弗伯斯那群人!”玛雅在哭,“上面全部都是神经病。”
其他的人都被吓呆了,声音听起来好像是计算机语音。“他们不是神经病,”弗兰克说,“他们是经过计算才决定攻击的。在他们眼里,这是一群政治异议分子,当然
要在接近中立区时尽快摧毁。”
“杂种!杀人犯!”玛雅叫道,“法西斯……”
城市交通车停在市政府前面。娜蒂雅跑进她的房间,拿出她藏起来的东西。在这个当口,最重要的当然是那个蓝色的背包。她翻了起来,却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找什么,
直到她仍冻成一团的手碰到一个小包,把它拉出来。阿卡迪的通信器。对了。她跑回交通车,往南门开去。萨克斯在跟弗兰克谈话,语调如常。萨克斯说:“已知行踪的‘
登陆首百’,要么在这里,要么就死了。我觉得他们好像盯上我们了。”
“他们为什么要找我们麻烦呢?”弗兰克说。
“我看地球新闻,有的人说,我们是幕后的主使者。革命爆发以来,‘登陆首百’已经死了21个,还有40个下落不明。”
交通车抵达南门。娜蒂雅关掉她的通信器,离开交通车,走进闭锁室,换上靴子、头盔和手套。她让闭锁室充好空气,检查完毕之后,按下开关,开启外门。她静静等
待外门的开启,就跟莎夏一样。她和莎夏共同经历了过去一个月的变局,已经是患难与共的知己。她走到火星地表,强风扑面,天色郁暗。她踢起脚下的尘土,红色的沙尘
从她的头顶掠过。在另外一道门外,躺着她的朋友和陌生人的尸体。死者的脸庞泛紫、浮肿,好像是建筑工地发生了意外。娜蒂雅见过几起工地意外,也看过几具尸体——
每一次都触目惊心——但是,现在他们却无所不用其极地在这里制造这种恐怖的场景,这是战争,用尽各种可能的方法杀人。这些人说不定能活上一千年。她想到阿卡迪,
想到了一千年,不由得叹口气。这些年来,他们经常口角,多半为了政治。“你的计划早就过时了,”娜蒂雅曾经这么说,“你根本就不了解这个世界。”哈!他总是先大
笑一声,辩驳道:“我怎么不了解这世界?”说到这句话时,娜蒂雅总可以在他的脸上看到罕见的阴霾。她还记得他把通信器交给她的时候,记得他痛惜约翰英年早逝时的
呼天抢地与莫名的悲愤。“只是防个万一,”娜蒂雅最初不肯拿,阿卡迪说,“拜托,只是防个万一。”
现在,别无选择了,她真的不敢相信。她从大腿侧袋中拿出通信器,托在手上,转了个方向。弗伯斯刚从西方的地平线上冒出头来,好像是个灰色的马铃薯。太阳已经
落下,但余晖仍强,她好像站在自己的血泊里,她变成一个细胞,站在受损的心脏隔膜里,旋转在她身边的晚风刮起她混浊的血浆。火箭正在城市北边的空港着陆。日暮镜
在地平线的西边闪闪发光,像是一簇升起的夜星。天空真忙。联合国的宇宙飞船即将降落。
弗伯斯横过火星的时间不过4小时15分,用不着等太久。弗伯斯刚升起来的时候,像是半个月亮,现在已经是凹凹凸凸的圆形,几乎可以看到全部,慢慢地向最高点升起
。它一点一点移动,一点一点划开凝住的天空。她在灰灰的星体中分辨出两个闪烁的圆点,那是两个小小的陨石坑——谢苗诺夫和利瓦伊金。她拿稳无线电通信器,输入引
爆密码——蒙加拉,好像是在用电视遥控器。
灰色星体的前端闪起一片明亮的火焰。在两团比较微弱的火焰熄灭之后,更强的光焰随之而起。她能感受到弗伯斯在减速吗?可能不行,但弗伯斯真的在减速之中。
弗伯斯开始往下掉。
回到开罗,她发现消息已经传开了。抬头一看,可以轻易发现弗伯斯的前端出现了光焰。大家奔走相告,群集在屏幕上空无一物的电视机前,一种习惯,大家喜欢在那
里交换谣言和臆测。但是,基本的事实不会弄错,有些推论也还算正确。娜蒂雅走过一群群的人,听到大家在叫:“弗伯斯被打到了!弗伯斯被打到了!”有人还笑说:“
弗伯斯这下没法通过洛希极限 (13) 了。”
正当娜蒂雅以为自己在阿拉伯区迷了路时,一个转身,却发现市政府就在前头。玛雅站在外面。“嘿,娜蒂雅!”她叫道,“你看到弗伯斯了吗?”
“看到了。”
“罗杰说,在我们到火星来的第一年,引爆装置就装好了。阿卡迪跟你提过这件事吗?”
“提过。”
在她们去办公室的路上,玛雅把她的心里话说了出来:“如果阻力够强的话,弗伯斯是会掉下来的,不知道有没有可能算出它会掉在哪里,我们就在赤道附近呢。”
“弗伯斯会裂开,散落到很多地方。”
“也对,不知道萨克斯有什么看法。”
她们看见萨克斯和弗兰克窝在一部计算机前面,耶理、安和西蒙则在另外一部计算机前面。联合国一颗卫星上的望远镜追踪到了弗伯斯下落。萨克斯则在计算机上计算
弗伯斯行进的速度。在屏幕上,斯蒂克尼拱顶像极了一颗法贝热彩蛋 (14) ,但是,大家的目光都被弗伯斯前端的景象吸引过去了。它的前端一团模糊,间或有喷出物与气
体滑过的闪光。“现在就看这推力的平衡度够不够了,”萨克斯不知道在跟谁说话,“如果猛然一推,弗伯斯会裂成一块块的;如果推力不平衡,弗伯斯会不住打转,上面
的东西会被整得很惨。”
“弗伯斯有侧翼稳定推力。”他的计算机说。
“姿态喷射器 (15) ,”萨克斯说,“他们把弗伯斯改成了一个大火箭。”
“他们在登陆的第一年就设计好这些装置了。”娜蒂雅说。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开口,好像无法控制自己了,要过几秒钟她才知道自己刚刚做了什么。“那时在弗伯
斯的那组人,多半是火箭和导航方面的专家。他们把弗伯斯上的水脉转化为液态氧和重氢,又把它们储存在设计好的槽沟里,埋到粒状陨石底下。火箭发动机与控制装置则
埋在弗伯斯的核心。”
“那它真是个大火箭了。”萨克斯点点头,键盘依旧敲得飞快。“弗伯斯的运转周期,27547秒,所以它每秒大约……前进2.146千米。必须把它减速到……每秒1.561千
米才行。每秒要让弗伯斯慢0.585千米。弗伯斯的体积不小啊,哇,这得费好多燃料。”
“它现在的运转速度慢了多少?”弗兰克问道。他的脸色黝黑,下巴肌肉不住地颤抖,好像皮肤底下有块二头肌——他愤怒的时候就会这样。娜蒂雅心里很清楚,弗兰
克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
“1.7千米。几个大的推力发动机还在燃烧。弗伯斯会掉下来,绝对不止一块;坠落会让弗伯斯裂开,这点我很确定。”
“洛希极限?”
“不是,纯粹是气阻减速的压力,再加上内部有很多空的燃料室……”
“上面的人会怎么样?”娜蒂雅听到自己在问。
“刚才不是有人说吗?所有人都逃命去了,根本没有人敢留下来阻止燃料继续燃烧。”
“那就好。”娜蒂雅说,说完,身子往座位上重重地坐了下去。
“弗伯斯到底什么时候会掉下来?”弗兰克问道。
萨克斯眨眨眼。“目前没法判断,要看它什么时候裂开,裂成什么样子,但很快就可以确定,我想,一天之内就会知道。赤道沿线的一大片区域都很危险。弗伯斯坠落
的时候,会带来大量的陨石雨。”
“电缆坠地的痕迹就不会像之前那么明显了。”西蒙有气无力地说,他坐在安的旁边,眼神中尽是关切。安神色凄厉地瞪着屏幕,根本不理会周遭的人在说什么。她的
孩子彼得至今音讯全无。还不如干脆看到一堆挂着彼得名牌的焦炭呢。娜蒂雅觉得这样更好,但她知道面对它有多难。
“你看,”萨克斯说,“弗伯斯裂开了。”
卫星上的望远摄像机把这段影像清楚地展现在他们面前。斯蒂克尼拱顶裂成碎片向外喷出,堪称弗伯斯标志的斯蒂克尼环形丘顿时烟雾弥漫。马铃薯般的球体像绽开的
花朵,散成一片片碎石。弗伯斯裂成6大块,由最大的一块领头,朝火星奔来,就在这时候,一块大石头从旁超越,显然它里面有一具正在燃烧的发动机。其余的弗伯斯碎片
排成不规则的直线,或快或慢地往下坠。
“好啦,我们已经在火线中间了。”萨克斯说。他看着大家,想知道别人有没有什么话要说。“最大的一块马上就要进入大气层,一眨眼的工夫就会掉到地上来。”
“你不知道它会掉在哪里吗?”
“不知道,太多变量了。只知道大概在赤道附近。我们的位置够南,应该不在主要的撞击区,但是免不了被流星雨波及。”
“在赤道附近的人应该往南北两边疏散啊。”玛雅说。
“他们大概已经知道了。前一阵子电缆也掉在赤道附近,按理来说,那边本来就不会有什么人。”
现在除了等之外,没什么事情可做。没有人想离开这座城市,往南边逃难。他们都受够了颠沛流离的日子,实在太辛苦了,为了这么点风险,不值得。弗兰克踱回他的
房间,黝黑的脸庞上满是怒意。没一会儿,他又忍不住跑了出来,在他的计算机前发出好多讯息,痛批当前局势。有一封回信进来了,弗兰克边看边骂:“我们可以清闲一
阵子了,因为联合国的警察说,在弗伯斯的碎片全部掉下来前,他们不敢下来。之后,他们会像猎鹰一样追杀我们。他们说引爆弗伯斯的无线电波是从我们这里发射出去的
,还说所谓的中立城市已经成为叛军的指挥中心。他们绝对不能容忍这样的情况继续下去。”
“所以,我们至少可以等到碎片全部掉下来之后再作打算。”萨克斯说。
他连上联合国网络,查到坠落物的雷达成分分析。之后,又没什么事好做了。他们坐了一会儿,又站起来走来走去,看了会儿屏幕,吃两片冷比萨,先后打起盹儿来。
娜蒂雅躲在一边,没跟大家一起行动;她只能坐在那里弓着身子,像是胃里面有个铁块。她在等待。
接近午夜和时间空当的时候,屏幕上出现引起萨克斯注意的讯息。他利用弗兰克的频率飞快地输入几个指令,接上奥林匹斯观测站的摄像机。那里的时间接近破晓,正
是黎明前黑暗的一刻。一部低角度的摄像机让他们看到了峡谷最南端的情景:火星的弧线遮住了还没落下的星星,流星雨以古怪的角度划破了西方的天际,速度飞快、光亮
夺目;好像是劈开天际的闪电,又好像是超大型的曳光弹,由西向东分布,在撞击地面的最后刹那分散开来,上空磷光斑点乍现,亮成一片,好像是一连串的小型核爆蕈状
云。黑黝黝的大地开出一畦畦烟雾缭绕的黄色花田。
娜蒂雅闭上眼睛,流星雨奇景仍在脑际盘桓。她睁开眼睛,再看屏幕。烟雾凝聚成云,冉冉升上黎明前的天空,遮蔽了塔尔西斯山的西翼。由于烟柱极高,使得它能挣
脱火星大地的阴影,率先接受阳光的沐浴。成群的烟柱还都保持蕈状云的模样,圆丘状的顶端是淡淡的粉红色,灰色的柱状体受到光线的晕染,边缘隐隐泛光。太阳越升越
高,终于直接照到了嶙峋的烟柱,最后连柱体都是一片光亮。略带微黄的粉红色蕈顶被风一刮,轻轻地滑向靛青的天空,色调之美,像是蜡笔下的梦幻世界:这样的火星,
实在像是帕里什 (16) 笔下的梦境,诡谲之美让人不敢置信。娜蒂雅想到上次电缆坠地的情景,想到那飞舞的钻石双螺旋。为什么毁灭会这么美?还是任何壮观的奇景都会
动人心魄?在人类的心底深处,是不是真有一股寻求毁灭的冲动?也许这只是一个奇妙的巧合,毁灭与美丽在这种情况下巧遇,证明美的感受中没有丝毫道德的成分。瞪大
眼睛,看着奇景,集中心思去想,却想不出什么名堂。
“流星雨带来了大量颗粒物质,说不定会引发另一波全球性的沙暴,”萨克斯说,“不过,流星雨为火星增加的温度也相当可观。”
“闭嘴,萨克斯。”玛雅说。
弗兰克说:“现在该轮到咱们这里下流星雨了吧。”
萨克斯点点头。
他们一行人离开市政府,走进公园。所有人都站着,面向西北方,静得不得了,好像是在做礼拜。如果他们知道联合国的警察即将轰炸这里,又会用怎样的心情等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