档案数据。她挑出一张,往飞机的计算机系统里一塞,执行阿卡迪写的译码程序,过了几分钟,计算机用它平板的声音读出接收到的讯息。
“联合国火星事务办公室已经控制巴勒斯,不论是谁进入这座城市,都会遭到羁押。”
两架飞机一片死寂。他们继续往南,穿越粉红色的天空,他们底下是向左倾斜的伊希地平原。
安说:“我们还是去吧,我想当面要求他们停止攻击行动。”
“不行。”娜蒂雅断然拒绝,“我还想继续工作,如果他们把我们关起来的话……更何况,你觉得他们会听我们的话停止攻击吗?”
安不说话了。
“我们能不能到埃律西姆去?”娜蒂雅问耶理。
“可以。”
于是,他们转而向东,完全不理会巴勒斯航空流量管制中心的询问。“他们不会追过来的。”耶理说得很有把握,“卫星雷达上面显示有很多飞机在这个区域里上上下
下、来来去去,想要一一追踪根本就不可能,平白浪费时间而已。我猜大部分都是诈敌的诱饵。有人往天上发射了一大堆会嗡嗡作响的东西,我们正好利用这个机会掩护我
们自己。”
“真的有人为了掩护自己花这么大的工夫?”娜蒂雅看着雷达屏幕喃喃自语。象限仪的南角有五六个闪光点,“会是你吗?阿卡迪?你有必要躲我躲成这个样子吗?”
她想到刚刚在背包里翻到的无线电接收器,那也是他给她的。“也许你根本不是在躲我,也许只是我不愿意看到而已。”
他们飞到埃律西姆,在南沟槽降落。这里是附近最大的拱顶峡谷城市。他们发现这里的拱顶还在,只是向外翻了出去,原因是拱顶在遭受攻击前就已经急遽失压。残存
的居民困守在几栋密封大楼里苦撑待变,想办法维持这里的生命机能。这里的生命维护厂遭到破坏,城里也有几处爆炸,有好多修复工作要做。幸好这里的基础设施大致完
好,修复起来不算太难。这里的人比佩利德尔那批科学家积极进取得多。娜蒂雅又开始全心全意地工作了,只要她醒着,就没见她休息过。她就是无法忍受站着不动的呆板
,一睁开眼就一定是忙这个、忙那个;她熟悉的爵士老歌又流过她的心头——但没有一首合适,不管是爵士还是蓝调,都跟心境格格不入。
在埃律西姆这段忙得不分昼夜的日子里,她赫然发现机器人真正的威力。在她早期的营建生涯里,从没把机器人的功能发挥到这般淋漓尽致的地步,道理很简单——没
必要。但是,现在每天都有千头万绪的事情要处理,就算所有人不眠不休都无法解决,所以她只得把机器人用到濒临崩溃的“吐血阶段”(程序设计师一定会这么形容的)
。虽然所有设备的性能都已经被使用到极限,但娜蒂雅还是不满意,继续在找新的工作,想法子刺激出新的能量。举个例子来说,她一直以为遥控是个地域性的概念,但其
实还是有重新界定的空间。只要连上中继卫星,她就可以驱使火星另一边的推土机。所以,一旦发现哪个地区的卫星讯号通了,娜蒂雅就会立刻展开那个地方的修复作业。
只要睁开眼睛,她就不会浪费任何一秒钟。她在吃饭的时候工作、在浴缸里读报告、看程序。只要没有累得昏倒,她绝不肯乖乖上床。她没日没夜地工作,看到人就叫他做
她想到的事情,完全不理会他们的意见或是他们心里舒不舒服。看着她那副偏执昂扬的神情,掌控全局的权威,任谁都只能乖乖地俯首听命。
虽然铆足了全力,但不管怎么做,还是不够。所有问题还是又回到娜蒂雅心头,只要睁开眼就不断盘算新的可能,最后,所有的机器人无时无刻不在所谓的“吐血阶段
”。在埃律西姆地区已经有一支庞大的建筑机器人队伍,几乎有办法同时解决所有迫切的问题。大部分城市都集中在埃律西姆山西坡上的峡谷中,它们的拱顶都有或多或少
的损害,但是它们的生命维护厂安然无恙,许多居民躲在不同的建筑物中,启动紧急能源供应系统维生,静观其变,就跟南沟槽的情形差不多。南沟槽修复完成,供电、空
调、暖气系统次第恢复之后,娜蒂雅把机器人大军调到西坡,逐一修复峡谷中的城市,搜救生还者。然后机器人大队转向南边,继续它们未完成的工作。拱顶修复小组一个
峡谷一个峡谷地前进,原先的居民则在下面修补残破的城市,等拱顶完成之后,再释放氧气。到了这个时候,娜蒂雅可以暂时把心思放到别的地方了。她启动了机器制造程
序,同时派出机器人修复北峡谷破损的电缆。“到底是谁干的?”她瞪着电视中被破坏的水管,不知不觉地说,声音里泛着不悦。
这个问题让她觉得很伤脑筋,不过其实她并不想知道答案。她也不想思考更广泛的局势,只担心小丘上的电缆。但是耶理却把她这句无心之言听了进去,他回答说:“
这可说不准。地球传过来的新闻都在报道地球上的事情,偶尔才会出现片段的火星新闻,但是记者也搞不清楚到底出了什么事情。我只知道接下来的几艘航天飞机会运来大
批联合国部队,到火星维持秩序。除此之外,都是地球的新闻——中东战争、黑海、非洲,想到哪儿,哪儿就有战争。许多南方俱乐部的成员国已经开始轰炸跨国公司的注
册国,七大工业国扬言捍卫无辜受害的国家。据说,有人在加拿大和斯堪的纳维亚半岛散播生物病菌——”
“也许也散播到这里来了。”莎夏打岔道,“你们看到阿戎刻的新闻报道没有?那边出事了,居室的窗子全部被炸碎,山脊下长了一大堆只有鬼才知道是什么玩意儿的
东西,没人敢靠近去查个明白……”
娜蒂雅不想再理会他们的谈话,心思转回破损的电缆上。待她回到现实之后,才发现她把所有动得了的机器人全部派出去修复遭受重创的城镇了。装配工厂也全力开动
,24个半小时不间断地制造推土机、挖土机、自卸卡车、挖沟机、铲土机、蒸汽压路机、架构机器人、地基建筑机器人、焊接机器人;除此之外,水泥、塑料也在赶工生产
中。生产系统的性能发挥到了极致,她不用再操那么多心了。她对同伴们说,她想到别的地方去。安、西蒙、耶理、莎夏决定陪她,安吉拉和山姆想留在南沟槽,因为他们
在这里有朋友,不想再动了。
他们5个人分乘两部飞机,再次起飞。“这是一定的,”耶理肯定地说,“只要‘登陆首百’聚在一起,就绝对不会再分开。”
两架飞机朝南飞,目的地是希腊盆地。飞过哈德卡圆形浅丘之后,他们在泰瑞纳超深井短暂停留。这个城市也被搞得面目全非,迫切需要重建援助。这里没有机器人,
但是,娜蒂雅觉得她可以在这里撒一颗种子,哪怕只是设计一个城市、启动一部计算机或是空气采集机,都会在日后开花结果。机械设备自动生产线是他们手上另外一个法
宝,唯一的缺点就是速度慢了点儿。首先是工厂,然后是组装厂和建筑机器人:一个月内这三个元素凑在一起,就会从沙漠中召唤出成千上万的精灵,戮力工作,无怨无悔
。有几栋大楼合起来那么大的机器人,在他们离开后会星夜赶工,完成修复任务。他们的新力量大得让人难以置信。
但是,跟人类无法约束的破坏冲动相比,这力量却显得微不足道。5个旅人在铁翼之下看到一个又一个废墟;他们现在对破坏、死亡都已经麻木了。幸好,他们对自身安
危倒还有警觉。他们在希腊盆地-埃律西姆飞行走廊先后看到好几架飞机的残骸,于是,他们改为夜间飞行。从许多方面来看,夜间飞行比日间飞行要危险,但耶理非常满意
这种隐藏行踪的前进方式。一般雷达对16D这种轻型飞机几乎束手无策,只有最敏感的红外探测器,才能发现其蛛丝马迹。所有人都觉得冒这么点险无所谓。娜蒂雅更是不在
乎,虽然她比较喜欢在白天飞行。她尽可能地活在当下,却常常发现她的心思在一个症结上打转,拖回来得花好大的力气。火星大地满目疮痍,目瞪口呆之余,她终于摆脱
了情绪的纠葛。她只想工作。
娜蒂雅隐隐约约地感觉到,安的情况好像比她更糟。安一定是担心彼得,当然,看到火星现在的模样,她的心里想来也好过不了——安最在意的倒不是苦心经营的基础
建设,而是这片火星大地、肆虐的洪水、四散的废弃物、雪和辐射。她应该好好研究一下灾害对火星的冲击才对,但她什么也不做,明明可以帮娜蒂雅一点忙,却袖手旁观
,行尸走肉一样,跟个机器人似的。他们每天都要修一点东西、重建点什么:一座桥、一根电缆、一口井、一个工作站、一段磁悬浮铁轨、一个城镇。他们活在耶理所谓的
机械世界,驱使机器人去做苦工,好像他们是奴隶的主子、魔术师,或是——神。机器没日没夜地工作,试图扭转时间,让破损的碎片重新聚拢起来。事态紧急,他们省去
了盘算细节的工夫。重建的速度持续加快,他们很快就可以完成蓝图,往下一个地方飞去。“这是创世纪首部曲。”一个傍晚,西蒙一边把程序输进腕表,一边疲倦地说。
一个造桥力臂机器人在夕阳中前进。他们随后又起飞了。
他们也开始了隔离与掩埋受损的核反应堆的工作。他们躲到远远的另一边,遥控机器人去做。耶理有时会切换频道,用监视器看电视新闻。有一个镜头是在轨道上拍到
的:那是塔尔西斯山脉横亘的区域全景,山脉西翼、白日的情景。从这样的高度俯视,看不到冰川横流。但是旁白却说,冰川流经所有的峡谷,从水手峡谷一直流到克里斯
平原,整个北半球一片汪洋。镜头跳回远景,那个区域里的粉白冰川盘旋如带。火星真的有运河了。
娜蒂雅“啪”的一声关掉电视,继续工作。这么多建筑被毁,这么多人死于非命,但是,剩下的人还要在这里住上很长时间——还是没有阿卡迪的消息。整整20天了。
有人说,他被迫销声匿迹,躲避来自轨道的攻击。娜蒂雅已经不相信这一套了,只有在欲望与痛苦剧烈激荡的时候,才会躲到这个谎言里暂歇一会儿。这两种情绪以一种全
新的组合,在她超时工作的空当里横冲直撞,变成一种让她又憎恨又害怕的感觉:欲望挑起痛苦,痛苦激起欲望——那是一种火热炽烈的欲望,先前它们出现的时候完全不
是这种面貌。原来,这种欲望会让一个人的心剧痛如此!她只得拼命工作,让自己根本没有时间感受、没有时间去想。
他们已经飞到希腊盆地的东边,底下就是横跨哈马契斯峡谷的长桥。桥当然毁了,但是,在火星主要的桥梁两端,都有库房储存修复机器人;这种机器人也可以用来造
桥。那天傍晚,输入最后一个程序之后,他们坐进飞机,用微波炉热意大利面吃。耶理又想看来自地球的新闻,但这次只收到噪声和静电爆裂的声音,没有影像。他切换了
几个频道,却都是相同的结果。静电的声音连成一串。
“难不成他们连地球也炸了?”安说。
“不,不会的。”耶理说,“有人在干扰通信。太阳现在挡在我们跟地球中间,只要干扰几颗中继卫星,通信就会被切断。”
他们看着惨白的监视屏幕,脸上都有忧色。这些日子以来,区域通信卫星都失效了,不知道到底是关闭了还是遭到了破坏。现在,连地球的新闻都收不到了,他们真的
陷入了一团黑雾之中。地面对地面的无线电功能有限,再加上地形崎岖,火星又没有电离层 (7) ,因此传送的距离与配置在舱外活动服上的通信器差不多。耶理试了好几次
随机共振模式,试着从一团混乱的讯息中理出个头绪来,却徒劳无功。讯号已经混乱到无法修复的地步。他嘟囔了几句,输入另外一种搜寻程序,无线电一直在不同的频率
间来回搜寻,收集静电,偶尔会停下来,传出一阵模糊难辨的声音:好像有输入密码的声音,也有音乐里的几个音符。有的时候听起来像是只言片语,但还来不及凝神细听
就掠过去了,一度让人以为是找到了外星智慧生物。想从天上找到火星上的讯息,看来是没有什么指望了。也许刚才的片段,只是小行星上的矿工在相互联络而已。不管是
打哪儿来的,反正是听不懂。他们孤孤单单地在火星表面,五个人、两架小飞机。
这是一种奇特的新体验,接下来的几天,这种感受更加强烈,想尽了办法也接收不到外界讯息。他们只能在没有电视、没有广播的状况下摸索前进。这种与世隔绝的感
觉,不只是在他们的火星岁月里没有经历过,这辈子也没碰到过。他们这才发现,少了电子媒介,就好像被剥夺了一种感官。娜蒂雅不时瞄瞄手上的腕表,她想,只要腕表
没坏,她就要这样一直看下去,谁知道阿卡迪什么时候会出现在这个小小的屏幕上?谁知道什么时候“登陆首百”会捎来讯息,跟她报平安?但是,她的眼神终究要离开那
灰色的方块,抬头看看四周荒芜的大地。突然之间,她觉得火星空前的空旷广袤,格外难以驾驭。拼命地往前望去,只有锯齿状的灰扑扑的山丘,此处什么都没有。破晓之
际,他们仍在天上翱翔,对照地图寻找临时降落跑道,这得看仔细,因为跑道细得像铅笔芯一样。这世界如此辽阔,他们却如此孤单,飞行不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不能把
全部的工作交给计算机。他们现在得利用道路雷达收发器、航位推算 (8) 等目视方法来寻找可能的降落地点。他们已经在晨曦中苦苦搜寻良久,一直到天色大亮,才在一座
峡谷附近找到飞机降落跑道。再度起飞之后,耶理飞行的依据是弯曲如带的磁悬浮铁轨,入夜之后,降低高度,仍然沿映着星光、如银丝带般的铁轨前进,不时还根据道路
雷达收发器发出的讯号,对照地图确认位置。
他们设法降低高度,贴着希腊盆地宽阔的平地飞行,沿着铁轨前往低点湖畔。在地平线的另外一端隐隐泛出红光,日出,拖出长长的阴影;闪闪发亮——冰面损坏的低
点湖映入眼帘。冰川占据了整个希腊盆地的西部。海!
他们跟踪的铁轨已没入湖面。冰湖的边缘呈锯齿状,向外突出的三角形冰碴,或黑,或红,或白,有的甚至是蓝色,要么就是夺目的翠绿——各种颜色堆在一起,好像
是洪水冲坏了巨人收藏的蝴蝶标本,散落在荒芜的湖边。冻结的湖面直达天际。
沉默良久之后,安终于开口了:“他们一定炸开了赫勒斯萨特含水层。这个含水层的蕴藏量大到难以估计,所以才会一直淹到低点湖畔。”
“希腊超深井一定被洪水淹没了!”耶理说。
“没错!而且底部的水温度可能很高,说不定湖面都解冻了。难说得很。空气很冷,但是在湍流作用下,说不定会有一块没冻上。如果没有,那么下面肯定是液体。应
该有强烈的对流,但是表面……”
耶理说:“我们很快就能看到了,因为我们会从上面飞过去。”
“我们应该找个地方着陆。”娜蒂雅说。
“找得到地方降落当然没有问题。下面好像很平静。”
“那是因为我们现在看不到新闻的缘故。”
“嗯。”
结果他们花了一整天横越这辽阔无垠的冰湖,陆地好像始终在遥远的彼岸。这是个怪异的清晨,他们的飞行高度不高,破碎凌乱的湖面总是让他们想起北极海,唯一不
同的是底下的冰流隐隐泛起一层薄霜,好像是刚刚打开冰箱门似的。冰块的颜色像是打翻了的调色盘,什么颜色都有,最沉重的底色当然是红色,夹杂在其间的蓝色、绿色
和黄色,在巨大杂乱的马赛克冰纹中显得格外耀眼。
在冰湖的中心——他们已经尽可能地拉升飞行高度,但冰川还是向四面八方延伸,没个尽头——有一道直冲云霄的雾气,高度有好几千米。他们小心地在这道雾气周遭
打了个转,却看到下面是冰丘和浮冰的天下,在冒着蒸汽的混浊黑水中,载沉载浮。脏兮兮的冰丘常常倏地出现、倏地消失,要么就相互挤压,来个鹞子大翻身,把黑黑红
红的冰水挤得四处飞溅,激荡出圆形的波浪,所到之处,冰丘一阵浮沉。
看着这个不该在火星出现的奇观,两架飞机上都是一阵沉默。他们在这道雾气上打了两个盘旋,决定往西去一探究竟。“萨克斯会爱死这场革命。”娜蒂雅又用她以前
的那个调调打破沉默,“你看他会不会是幕后的黑手?”
“不太可能。”安说,“他才不会用这种激烈的手段呢,这会影响来自地球的投资。他喜欢推动按部就班的计划,什么事情都要控制好。我相信,他不在乎革命的意义
,却会评估这场变局对火星改造计划有什么影响。不管死了多少人,设备毁损的情况如何,或是革命之后谁会当权,他只会盘算对他的计划有什么实质性冲击。”
“这实验真好玩。”娜蒂雅说。
“只可惜很难做成模型。”安说。两个人大笑起来。
正说找不到地方降落,他们就找到一个可以着陆的地方——在这个新诞生的汪洋(低点湖畔早就淹没在了洪水下方)西边,给飞机找到了落脚处。他们休息了一整天,
第二天,他们沿着磁悬浮铁轨,朝着水手峡谷往西北飞去。在飞行途中,他们收到一段不断重复的摩斯电码——SOS。他们在发出讯号的雷达收发器上盘旋了一个晚上,最后
贴着一辆卡在铁轨上的越野车降落。越野车的旁边是萨克斯,他穿着舱外活动服,用雷达收发器传出SOS讯号。
萨克斯爬进飞机,缓缓摘掉头盔,眨眨眼,紧闭双唇,却依旧保持着温文尔雅的风度。他筋疲力尽,但神情活像是刚吞掉一只金丝雀的猫,这是安后来偷偷对娜蒂雅提
起的。萨克斯沉默寡言,只说他的越野车卡在铁轨里,受困3天,动弹不得。磁悬浮列车早就停驶了,越野车又没有备用燃料,他无计可施。萨克斯还证实说,低点湖滨城已
经被淹没了。“我要到开罗去,”他说,“跟弗兰克和玛雅会合。他们说,我们‘登陆首百’如果能聚在一起,说不定有足够的分量与联合国火星事务办公室谈判,叫他们
不能再这么蛮干下去。”于是他就出发了,在赫勒斯篷特山脚旁,低点超深井上的热云突然转为黄色,向上扬起2万米,直冲云际。“有点像是原子弹爆炸时的蕈状云,只是
蕈状的云帽要小得多。”他说,“这是因为火星大气层的温度梯度没有地球那么大。”
之后,他又折回来,在盆地的边缘观察洪水水势。洪水从盆地流出,涌向北方;起初流出来的水是黑色的,但没多久就转成白色,整段整段地结冰,只在低点湖畔的周
围咕噜咕噜地直冒泡,“好像放在炉子上的开水壶。起初,那里的热力作用很复杂,可是那边的水冷得很快——”
“闭嘴,萨克斯。”安说。
萨克斯扬扬眉毛,埋首强化飞机上的接收器。
他们继续往前飞,现在总共有6个人了,莎夏、耶理、安与西蒙、娜蒂雅和萨克斯;“登陆首百”中,已经有6个人聚在一起,好像有磁铁吸住了他们。他们有很多话可
以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消息、揣测以及道听途说的谣言可以跟大家分享。萨克斯能补充的信息并不多,他跟大家一样,在差不多的时间点上被切断了与外界的联系
。娜蒂雅仿佛失去了所有的感觉,不断颤抖;她心里明白,这毛病不会马上消失。
第二天早晨日出之际,他们在巴黑山跑道着陆,一下飞机,就被十几个手持警用麻醉枪的人团团围住。尽管枪管都朝下,但他们还是全神戒备,把这6个人送进护墙后面
的飞机库房。
库房里有好多人,而且数量一直在增加,最终达到50上下,其中有30个是妇女。他们很有礼貌,认出这6个人是谁之后,态度就更好了。“我们只想弄清楚来客是谁。”
一个身材壮硕、操约克郡口音的妇女这么跟他们说。
“你们是谁?”娜蒂雅率直地问道。
“我们是从科罗廖夫基地过来的,”她说,“是逃出来的。”
他们把6人带进餐厅,请他们吃了一顿丰盛的早餐。大伙儿坐定之后,有人拿出铝壶给邻座倒苹果汁;铝壶依次传递,大家都替旁边的人服务,每个人面前都有满满一杯
果汁。然后他们聊开了,一边吃松饼,一边听别人的遭遇。这批躲在巴黑山的人原来在科罗廖夫基地栖身,革命爆发后的第一天,他们就搭飞机一路往南,飞到接近南极的
地方。“那里真是个搞革命的好地方。”那个约克郡妇女(后来才发现她是芬兰人)跟他们说,“宽阔的台地上有突出的岩石,这样说你们明白吧?就好像是一条长长的洞
穴,常常是不间断的两千米,很宽。空气流动,卫星也侦察不到。可以跟克鲁马努人一样在那里过穴居的日子,很棒,真的。”这长长的洞穴区在科罗廖夫那边很有名,很
多犯人都说,只要革命爆发,他们就到那边去,会师起义。
“那你们跟阿卡迪是一伙的吗?”娜蒂雅问道。
“谁?”
这才弄清楚,他们是生物学家史耐林的追随者。从言谈中可以感觉到,他们把史耐林当作火星上的传奇人物。他们在科罗廖夫就是跟着这位先知,不过,史耐林在几年
前与世长辞。生前,史耐林在塔尔西斯地区宣扬理念,大受欢迎;入狱之后,许多在科罗廖夫服刑的囚犯也成为他的信徒。史耐林要他们根据本土生物化学的原则建造新的
火星社区。不过再往深问,巴黑山这批人就说不出个所以然了。他们只说既然逃出来了,就要和别的叛乱团体联络。他们侵入一颗侦察卫星,准备用它来制造微型脉冲,干
扰通信;同时他们还监控了弗伯斯的一个通信频率,因此多多少少知道点外面的风声。据他们说,弗伯斯已经成为跨国公司及联合国火星安保人员用以监控、摧毁反抗势力
的基地;往返于地球与火星间的航天飞机在源源不断地运送援兵过来。安保人员控制住了火星电梯、帕弗尼斯山以及大部分的塔尔西斯山区。奥林匹斯山地区的观测站,有
人揭竿而起,却遭到来自卫星的猛烈攻击。大斜坡地区也在联合国的掌握中,火星于是被切为两半。地球上的战事也在持续,详情他们不清楚,只知道打得最凶的地方在非
洲、西班牙和美墨边界。
他们认为没必要到帕弗尼斯地区去。“他们会把你们关起来的,要不就是索性干掉你们。”桑嘉说。但这6个人还是决定冒险一试。巴黑山的这批人告诉他们一条夜间飞
行可以使用的航道,往西去还可以使用一个紧急庇护所,一个位于南珍珠湾的气象站,目前由波格丹诺夫分子控制。
一听到这个名字,娜蒂雅的心猛地一提,剧烈狂跳。她就是控制不住。阿卡迪有很多朋友、很多支持者,但是好像每个人都不知道他的下落。她那天没法入睡,肠胃纠
结成团。日落之际,她很庆幸终于能回到飞机上,重新起飞。巴黑山的叛军送他们上路,给他们装满了联氨、氧气和脱水食物。经过好一番挣扎,飞机才勉强升空向西飞去
。
夜间飞行有一种奇特的仪式感,好像是在一段新的朝圣之旅中。这两架飞机都很轻,顶着强烈的西风前进十分吃力,有的时候剧烈震荡的幅度达到10米;在这种情况下
,就算没在开飞机的人,也不可能睡得很沉——突然的下降或是上升,都会把人吓醒。在黝黑狭窄的机舱里,头顶是黑沉沉的天空和繁星,往下看则是漆黑的火星大地。他
们很少说话。驾驶员弓着身子,头往前倾,全部的体力都用在确认另外一架飞机的位置上。飞机嗡嗡低鸣,柔韧的机翼间不时传出尖锐的哀号。窗外的温度是零下60摄氏度
,气压不过150毫巴,大气对人体有害。不管往哪个方向飞去,几十千米之内都没有人烟,找不到栖身之所。娜蒂雅在前座驾驶了一会儿,回到后座伸个懒腰,想睡上一会儿
。飞机无线电里传出异频雷达收发器滴滴答答的声音,再加上当下的处境,不时让她想起和阿卡迪一同在“箭头号”上遭遇沙暴的往事。她好像可以看到当时的他,留把红
色的大胡子,昂首阔步,裸着身子,把飞艇上所有不必要的东西拆下来往外扔,放声狂笑,细沙环绕在他的身边,像是一朵朵的小雨云。然后,16D的剧烈震荡把她带回现实
世界,她只感觉到恐惧不住地啮噬着她。她想回去开飞机,但是耶理当仁不让。只要坐进驾驶座,不开上两个小时,他是不会罢手的。除了帮他看另外一架飞机在哪里之外
,没别的事好做。如果没出什么意外的话,那架飞机应该在他们右边1000米处。他们偶尔会用无线电通话,但这样的通信经常会引起微型脉冲猝发,所以,除了每小时的固
定联络、确认另外一架飞机有没有落后太多之外,无线电能不用就尽量不用。在死寂的夜里,他们的记忆中好像只剩下这些琐事,完全想不起革命爆发前的生活是什么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