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到底要不要帮我的忙?”她的口气很认真。
“要,要。”
中央广场上有一股豆腐和罗宋汤的气味。这里的人比美国帐篷区的人要难对付多了,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是老大,随时一副要发号施令或是发表演说的样子。跟美国帐篷

区最大的不同,就是人群中有许多妇女。他们弄翻了一列磁悬浮火车,所以情绪相当高昂,跃跃欲试,希望能再干点什么。玛雅手里有个扩音器,大半的时间只看到她站在

椅子上自言自语,身旁的人依旧高谈阔论,根本不理睬她。玛雅就好像是酒吧里的钢琴师。
弗兰克的俄语很烂,不知道群众在向玛雅叫什么,但是,玛雅的回答,他倒是听得非常清楚。她在跟他们解释,移民已经设限了,由机器人兴建的住房及干净的饮用水

都无法充分供应。她提醒大家,到火星来一定要有纪律,如果大家不守规矩,理想中的好日子一辈子都不会到来。他想,这大概是俄罗斯老女人的炉边谈话吧,婆婆妈妈的

,或许可以安抚他们的情绪。虽然许多俄罗斯人的内心深处都有反动的因子,但他们也最知道所谓的“社会骚动”究竟是怎么回事,所以,他们其实非常害怕局势会闹到不

可收拾的地步。这里有他们的梦想,可以让他们过上好日子:火星地广人稀、资源丰富,有设计优良的机器人、计算机程序、基因模版……
在一个讨论激烈的当口,他用英语对玛雅说:“别忘了棍子!”
“什么?”她的声音很不耐烦。
“棍子,威胁他们!胡萝卜加棍子。”
她点点头,拿起扩音器又说了起来:火星大气层一直不稳定,充满了毒素,外面冷得要命。他们只能在帐篷区活下去,这里有电、有水。火星跟老家不能比,一不小心

就会丢掉性命。
她的语气明快,这是她的一贯作风。回他们的应许之地吧。往返沟通、棍子和胡萝卜。轻轻地拉一下束缚它们的绳子,牲口就知道这是暗示。俄罗斯人平静下来了。
在前往谢菲尔德的上行列车上,玛雅一直没住嘴,一直在形容她现在的心境有多轻松。她的脸色潮红、目光晶莹;她的手紧紧抓住弗兰克,头不时后仰,开怀大笑。让

人不安的智慧、引人遐思的美艳……他觉得贴近她的感觉,比在帐篷区跟暴民周旋,或是和菲丽丝钩心斗角,还要耗费心神、令人悸动。他发现只要与玛雅在一起,就会升

起一团暖融融的感觉,好像从冰冷的外界走进蒸汽浴室,有一种从警戒状态松弛下来的愉悦、一股懒洋洋的安适。“没有你,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玛雅的话说得又急

又快,“你真的很会处理危机,你的思路如此清晰,手段如此果决,感觉又是如此敏锐。他们相信你,是因为你不会刻意讨好他们,不会因为一时的利益而歪曲事实。”
“说实话,是最好的方法。”他说,看着窗外倒退的帐篷,“如果刻意讨好他们,或是欺骗他们,那你就完了。”
“喔,弗兰克。”
“这是真的。其实你一个人也办得到。”
弗兰克的这段话意有所指,但是玛雅却不能体会。这在修辞学上有个名堂,只是弗兰克记不清楚了。是叫转喻法?还是叫提隅法?但是,玛雅只是天真地笑着,还捏了

捏弗兰克的肩膀,靠他更紧了。这是他们在巴勒斯恶言决裂之后从没有过的亲密动作。到谢菲尔德了。玛雅明明不该在这站下车,但还是尾随弗兰克离开车厢,靠着他的肩

膀,走出宽阔的火山沿车站,走进弗兰克的房间。她脱掉身上的衣服,淋浴,又换上弗兰克的便装,唠唠叨叨地跟弗兰克谈当天发生的事情、火星的局势,就好像他俩一直

都是这样,外出晚餐,汤、鳟鱼、沙拉、一瓶酒,每个夜晚也都是如此。舒服地靠在椅背上,喝咖啡与白兰地。玩了一天权术的政客。他们是领袖。
她放松下来,整个人缩进椅子里,心满意足地看着他。奇怪的是,弗兰克并不觉得紧张,好像在他面前有道力场可以保护他。也许是她的眼神。对方如果喜欢你,眼神

中会有千言万语。
那天晚上,她没有到别的地方去。之后,她的时间分为两半,一半在“火星之首”总部,另外一半在他的房间。玛雅没有跟他解释她在干什么、这是什么意思。到了该

上床的时间,她会脱掉身上的衣服,滚到他的身边,紧贴着他,温暖而平静。整具肉体的接触……弗兰克不过是在心里闪过一个念头,玛雅立刻就有响应;他只要轻轻地碰

一下她的肩膀,就像走进蒸汽浴室一样。这些日子以来,她宁静、安详,仿佛换了一个人,真让人觉得不可思议。她好像不再是玛雅,但是,她又是活生生的玛雅,轻声低

语,弗兰克,弗兰克。
他们从没谈过这种微妙的转变。挂在他们嘴上的,总是火星局势、当天的新闻,单单这些就够他们谈上老半天了。帕弗尼斯山麓的骚乱终于告一个段落,但是,火星各

地依旧波涛暗涌,形势越来越严峻:阴谋破坏、罢工、暴动、斗殴、冲突、谋杀。地球传过来的新闻更是坏到谷底,以前还有些黑色幽默的味道,现在却真的让人觉得事态

严重。相对而言,火星还算有秩序,从吞噬一切的死亡旋涡中被甩了出来,虽然还是转个不停,但总算脱离了暴风圈。到处都是区域冲突,谁也说不准会不会引发世界大战

。印度、巴基斯坦在克什米尔使用了核武器。非洲濒临崩溃边缘,富裕的北方国家为了先援助谁而争执不休。
有一天,他们得到情报,在埃律西姆山麓,由美俄两强共同经营的超深井城——赫菲斯托斯,已经成为空城。无线电通信中断,埃律西姆山翼的同人下山探望,发现那

里连一个人都没有。埃律西姆地区随之陷入骚乱。玛雅和弗兰克决定亲自视察,看看有没有使得上力的地方。他们搭乘火车,顺着塔尔西斯山脉往下,进入大气层比较厚的

区域和巨砾遍布的平原。斑驳的平原上,有些永不融化的雪堆,呈现出肮脏、粗粝的粉红色,紧贴着微微起伏的小丘和石头,像是忽明忽暗的阴影。列车随后驶进黑得发亮

的伊希地平原,这里的永冻土在最热的夏天是会融化的,过了夏天,会再冻起来,因此会留下比较浅的黑色冰纹。苔原正在形成中,效果够好的话,说不定还会出现沼泽。

列车窗外飘过一团黑草,也许是极地花卉,当然,也可能是垃圾。
巴勒斯的宁静下潜伏着不安,宽阔的绿荫大道上看不见半个人。这里的绿意,让人联想到阴森的梦境,或是直视太阳之后留下的残像。他们在等转往埃律西姆的列车,

弗兰克抽空到车站的寄存间去了一趟,把他寄存在此地的东西取回来——都是他房间里的旧物,临行前,他把它们放在了这里。服务员给他一个好大的箱子,里面有单身汉

的全套厨具、一盏灯、几套活动服,一部计算机。他完全忘记了里面有什么。他把随身计算机放进口袋,其他的东西则全丢进垃圾桶。无聊的岁月——那段日子,他完全没

有印象。条约的协商过程,现在看来只是一场戏。已经有人拆下布景的支柱,布景坠落舞台,露出后台的真正历史:两个人握手成交,点了点头。
俄罗斯驻巴勒斯办公室希望玛雅能留下来,处理一点业务,所以,弗兰克独自搭上了通往埃律西姆的火车,然后再开越野车跟着车队,前往赫菲斯托斯。越野车里的人

看到他,觉得很不自在;弗兰克视若无睹,只顾盯着他的旧计算机看。计算机里大半是他的标准选择:一套巨著外加几篇政治哲学论文。一万本,如今的计算机容量是那个

时候的一百倍,说来无聊,容量这么大,却没有任何意义,他现在连读完一本书的时间都没有。以前,显然他很迷尼采。计算机里一半以上被他勾点过的句子,都出自尼采

的作品;弗兰克重读了一遍,却不知道当初着迷的理由何在,尽是些轻飘飘的感叹。但是,他却读到一句让他不寒而栗的警句:“无论今昔,个人,不过是命运的一个片段

,了解现存与未来的所有事物,需要更完整的规律与必然性,对一个人说,‘改变你自己’,等于改变所有的事物,包括改变过去……”
到了赫菲斯托斯,新派过来的超深井工作人员已经全面进驻:多半是老古板,看起来就像是技术人员或是搞工程的,比那些涌进帕弗尼斯山麓的新移民要深沉得多。弗

兰克跟好几个人聊了聊天,想听听他们对消失的那批人有什么看法。有一天,吃过早饭,他站在窗前,看着超深井上方像羽毛般悠悠飘过的白色热气。一个会让他想起乌苏

拉的美国女人对他说:“以前的那些人一辈子都在看电视,他们是火星的崇拜者,火星对他们来说,是至高无上的圣杯,他们这辈子就是为了上火星做准备。他们一直工作

,把所有的钱都存起来,到差不多的时候,再把所有家当卖掉,买一趟到火星的梦想。到火星之后要干什么,他们都想好了。结果呢?他们来到这里,跟进了监狱没有两样

,情况好一点儿的,重操旧业关在室内,做他们在电视上看到的事情。所以,他们消失了。他们要去寻找他们想过的日子!”
“但是,他们哪里知道消失之后的生活什么样子?”弗兰克反驳道,“他们连活不活得下去都不知道!”
那妇人摇摇头。“什么说法都有。有人回来了。有时候会有来路不明的视频,放过一次便会自动销毁。”妇人身边的人点点头。“我们知道在我们离开之后,地球是副

什么德行。最好是在有生之年进入一个还有机会的桃花源。”
弗兰克摇着头,内心惊异不已。上次在矿区,那个举重的矿工也跟他说过类似的话。但是,同样的事情出自一个平和的中年妇女口中,却让弗兰克更加震惊。
那天晚上,他辗转难眠。他打了个电话给阿卡迪,半个小时之后,两人谈上话了。阿卡迪在奥林匹斯山上的天文观测所,在他的身后,群山环绕。“你到底想干什么?

”弗兰克说,“如果大家都躲起来,会发生什么事情?”
阿卡迪微微一笑。“我们过日子是干什么?弗兰克。我们工作是为了满足我们的需求,让我们能做点儿科学研究,或者进一步改造火星。我们在太阳底下,唱歌、跳舞

、漫步,跟疯子一样工作,喂饱肚子和我们的好奇心。”
“不可能。”弗兰克叫道,“我们是世界的一部分,我们无法逃离这个世界。”
“不行吗?你说的那个世界,是在傍晚才会出现的蓝色星球。我们所谓的真实世界,是这个红色的栖身之地。”
弗兰克有点恼火,不跟他争辩了。他一直无法跟阿卡迪沟通,真的。约翰在的时候,还有点机会;那时,约翰跟他还是朋友。
他搭火车回到埃律西姆。埃律西姆山脉在地平线上隆起,像是一个巨大的马鞍跨在沙漠里。两座粉红色的陡峭火山口上现在已经有了皑皑白雪,雪一直积压,千年不化

,用不了多久这里就会出现冰川。他一直觉得埃律西姆山麓城市完全弥补了塔尔西斯的缺点——有历史、规模小,管理容易、正常得多。但是,这里的人却成群结队地消失

。埃律西姆成为跳板,让他们轻轻一跃,进入一个未知的国度,藏身在尽是环形丘的荒寂之地。
在埃律西姆,有人请他发表一场演说。一群美国人刚刚到火星来,正在进行新生训练,第一天的傍晚,他们想听听“登陆首百”的心声。正式的演讲前有一场随意的聚

会,弗兰克依照惯例在他们中间走来走去,问几个问题。“如果有可能的话,我们当然想出去看看。”一个人直率地跟他说。
其他人随即插嘴:“有人跟我说,如果喜欢户外活动的话,最好不要到火星上来。他们还说,到了火星也不会有上火星的感觉。”
“他们以为可以骗得了我们吗?”
“你们传回去的视频,又不只他们看过,我们也看过啊!”
“不管了,你们总读过火星地下组织的文章吧。管他们是共产党、天体爱好者,还是玫瑰十字会会员 (22) ——”
“乌托邦主义者、篷车队,要不就是穴居原始人——”
“亚马逊女战士 (23) 、喇嘛,还是牛仔——”
“这里就是这么回事,每个人都把自己的幻想投射在这里,因为地球已经坏得不可收拾,你明白吗?”
“也许这里有个理想的逆世界——”
“这是另外一个没有边际的幻想,一个总体心灵的投射——”
“做这个世界的真正主人,有什么不好?躲起来,接受你的老朋友——广子的领导,或是跟阿卡迪有些私下的联系,又有什么不好?所谓的地下组织也许是这么回事,

也许根本不是,谁知道呢?这种事谁也弄不清楚,地球人更是一头雾水。”
“这都只是故事而已,只是这个故事里描绘的世界,实在过于迷人,几百万地球人听得入迷,无法自拔。许多人想到这里来,但大部分不能如愿。大家只好在筛选过程

中用尽心机,坑蒙拐骗,混到火星上来。”
“是啊,是啊,”弗兰克插话道,他的心情阴郁,“我们都做过这种事。”他想起米歇尔的笑话,反正他们迟早会发疯的……
“你们终于上来了,有什么期望?”
“我不知道。”他摇摇头,不怎么开心,“但是,这是梦想,不明白吗?躲藏起来、独善其身的欲望,会影响我们这里的健康发展。只要定下心来好好想一想,就会知

道这只是故事而已。”
“失踪的人到哪儿去了呢?”
弗兰克不安地耸耸肩,他们则面带微笑。
一个小时之后,他还在思考相同的问题。所有人都移步到仿希腊式的露天环形剧院,用的材料是坚固的盐砖。半圆形的白色板凳上坐满了人,一张张专注的脸庞在期待

他的演说,想知道登陆英雄要跟他们说什么。他是过去的遗迹,是历史上的英雄,这些小朋友出生前10年,他就已经踏上了火星。他印象里的地球对他们来说好像是另一个

时代,他们之间隔着巨大而阴暗的光阴鸿沟。
这个古希腊环形剧场,仿佛就是给独白演员设计的;他用不着提高音量,大家就可以听得清清楚楚。他的演讲内容还是那一套,砍去敏感的议题,精心检查过内容。可

是这一次不成,纷至沓来的意外把演说搅得七零八落,别说是听众了,就连他自己都觉得前言不搭后语。“听好了,”他奋力修正他的演说方向,决定随兴而至,看着听众

的表情且战且走,“我们到达的是一个迥然不同的地方、一个全新的世界,我们在这里也要蜕变成一种崭新的人类。把地球那套旧规矩全部抛到脑后!我们终究会根据这里

的特性,缔造一个新的火星社会。这是我们共同的决定,大家同心协力,一起开天辟地。这是我们在这个时代、这些年里、这一瞬间做成的决定。但如果,你选择了退缩,

躲到穷乡僻壤,加入所谓的地下组织,那么,等于是把你自己孤立了起来!你跟你刚到火星的时候不会有什么不同,永远没有机会进化成新的火星民族。同时,你带走了你

的专长、你的贡献,我们永远无法分享。关于这点,我有切身之痛,相信我。”一股痛楚穿过他的身体,他真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种感受,“你们也知道:率先消失的人里

面,有‘登陆首百’的成员,他们的领袖也许是广子爱。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躲起来,我真的不明白。我们真的非常怀念广子爱早年为我们设计的生命系统。我们对她的

怀念,不是言语可以形容的!我可以这么说:这些年来之所以弊病丛生,有一部分就是广子不在这里的缘故。”他摇摇头,整理他纷乱的思绪,“第一次看到这个大峡谷,

我身边站的就是广子爱。第一次勘探这个区域,我身边站的也是广子爱。我们踏进峡谷,赤裸的谷底一片平坦。我记得她跟我说,‘这里平得像房间的地板一样。’”他看

着观众的脸,试图忆起广子的容颜,“我好想她。我来到这里,真不敢相信这是我们曾经踏足的土地,真的,真不敢相信我曾经认识过她。”他停下下来,试图将眼神固定

在听众的脸上,“你们明白吗?”
“不明白!”一个人叫道。
他的脑中一片混乱,但是,一股怒气穿过他嘈杂的心,那是他旧时的冲动。“我跟你们说,我们创造了一个新的火星!我们是一个全新的种族,这里跟地球完全不一样

。完全不一样!”
他放弃了,找个位置坐下。接下来的讲师接手,他们单调的声音嗡嗡作响,毫无感情地在耳边滑过。他内心澎湃,视线越过环形剧场,看到了远处的槭树林。那边有细

细高高的屋舍,在屋顶、阳台上栽种了绿色的植物。绿色、白色,相映成趣。
他无法跟他们解释。没人能跟他们说什么。也许只有时间,只有火星。但同时,他们却会犯下损害自己最高利益的罪行。人类有史以来都是这样。为什么呢?人类为什

么会这么愚蠢?
他离开剧场,大步穿过公园,走进城里。“人类为什么会做损害自身物质利益的事情?”他对着腕表上的史禄辛斯基说,“人类真的疯了不成?”
想象中的人们,在这块现实的土地上。难怪他会忘记胡萝卜加棍子的理论,流浪到什么新兴民族、地球与火星迥然不同的荒谬理论中,都是狗屁!学约翰·布恩?对了

,这是真的!他走上了约翰·布恩的老路。但是,约翰·布恩长袖善舞,弗兰克一再看到约翰鼓起他的三寸不烂之舌扭转乾坤。可是在弗兰克嘴里,每个字都重若巨石。即

使是现在,大家是需要花言巧语来拯救他们,弗兰克还是一张笨嘴。
玛雅在巴勒斯车站等他,见到他下车,便紧紧地抱了他一下。他浑身僵硬,袋子还挂在手上。帐篷外面,巧克力色的低矮雷雨云在淡紫色的天空中翻腾。他不敢直视她

的眼睛。“你真棒!”她说,“大家都在谈论这件事情。”
“一个小时。”再过一个小时,这些新来的移民就会消失。这是一个行动的世界,空口说白话有什么用?瀑布的水声会影响河川的流动吗?
他冲进台地办公室,进入四楼的一处黄色公寓,一路上玛雅的嘴都没有停过。这间公寓的色调是黄色的,有竹子编成的家具、花纹床单和舒服的沙发。玛雅一肚子计划

,兴奋得像一只小鸟,很高兴跟他在一起。高兴跟他在一起!他死命地咬紧牙根,咬到牙疼、咬到头痛、咬到脸上的每一个部位都痛了起来,痛楚穿过他的齿冠和联结下巴

的软骨。
最后,他终于站起来,走到门前。“我得出去走走!”他从眼角瞄到玛雅的表情:受伤、惊骇,跟以前一样。
他踩在草皮上,走向贝瑞斯圆柱区,这里的圆柱看起来东倒西歪,好像是刚刚被保龄球撞过的球瓶。他在运河另一边的咖啡座找到一张白色的圆桌,点了一杯希腊咖啡

,消磨了一个小时。
玛雅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
“你这是什么意思?”她说。她指了指桌子,见到弗兰克不高兴的样子,她也火了。“你又怎么了?”
他盯着他的咖啡杯,抬头看看玛雅,然后垂下头来,又看着咖啡杯。这是不可能的。一个句子不知怎么浮现在他的脑海,每个字都沉重如山:我——杀了——约翰。
“没什么。”弗兰克说,“为什么要这么问我?”
她的嘴角抿得紧紧的,眼神冷若寒霜,靓丽的脸庞终究难掩岁月的痕迹。他俩都快80岁了,这种年纪还玩这种把戏?好长好长的沉默,终于,她坐在桌子对面。
“听好,”她一字一句慢慢地说,“我不在乎以前的事情。”她突然闭嘴。弗兰克甘冒奇险,看了她一眼;她看着桌下,好像在回想从前,“我不在乎在‘战神号’上

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不在乎在山脚基地的恩恩怨怨。我不在乎过去。”
他的心脏在胸膛里怦怦作响,好像是一个想要逃出去的小孩。他的肺里尽是寒气。她还在说,只是他一个字也没听到。她真的知道?她真的知道他在尼科西亚做了什么

事情吗?不可能啊。还是她根本不应该在这里(她真的在吗?);但是,她应该知道这件事。
“你明白了吗?”她问道。
他根本不知道她指的是什么。他还是看着他的咖啡杯。突然间,她手背一横,把咖啡杯推到一边。咖啡杯翻了个身,掉在地上,碎了。白色的半圆形把手在地上打转。
“我问你,明白了没有?”
他已经麻木,还是瞪着空空的桌子看。褐色的咖啡渍是重叠的两圈。玛雅身子往前靠,手捂住脸庞,抱住胃,喘不过气来。
好一会儿,她又开始呼吸,头抬起来了。“不,”她轻轻地说,弗兰克还以为她在自言自语,“不要再说了。你知道我在乎,所以才这样做。你真的以为我放不下过去

吗?我更在乎的是现在。”她看着他,终于对上了他的目光。“那是30年前的事了,”她说,“从我们第一次见面到现在,已经超过了35年。30年间,发生了这么多事情。

我再也不是当初的玛雅·卡塔琳娜·妥伊托芙娜。我已经不认识她了,我不知道她的感觉、她在想什么、为什么会做这个,做那个。这里是另外一个世界,另外一段生命。

对我来说,以前的事情已经无关紧要,我没有半点感觉。我在这里,这才是真正的我。”她用拇指指着她的胸膛,“知道吗?我爱你。”
她放任沉默蔓延。她的最后一句话像是朝池塘扔了一颗石子,激起一阵阵的涟漪。他实在无法不看她,然后,硬生生地移开自己的目光,眺望头上黯淡的清空,让星座

图慢慢地渗入自己的记忆中。当她说“我爱你”的时候,猎户座正在南方的星空闪烁。他背后的铁椅子好硬,他的双脚好凉。
“我不要想其他的事情。”她说。
她不知道,但他心里清楚。总要有人承担过去。他俩都快80岁了,但是,体能状况都还好。现在已经有人110岁了,健壮如昔,依旧无病无痛,精力充沛。谁知道生命能

持续多久?所谓的过去,会比以前长上很多。生命一天天延长,过去的青春岁月,退到不复记忆的遥远过去,但是,以前狂热的激情划过的深刻痕迹……真的春梦了无痕,

只剩下一道疤吗?难道它们不再是让人重创受挫的伤口、让人承受1000倍截肢的痛苦?
但它毕竟不是真实的伤害。截肢、阉割、挖心,也只是想象中的痛楚。一种与某种现实情境的想象关系……
“脑子,真是个古怪的东西。”他喃喃自语。
她抬起头,好奇地看着他。突然之间,他好害怕;它们就是他们的过去,一定要是,否则的话,他们就什么都不是了。他们现在有什么感受、想什么、说什么话,都是

过去的回声。嘴里说的是一套,但谁知道他们内心深处有什么感触、在想什么,真正的意思又是什么。他们不知道,真的。因此,所谓的关系其实是一团迷雾,发生在两个

潜意识的心灵之间,表面是怎样都无所谓,信不得。玛雅知不知道她最深沉的内心?是记忆还是遗忘?是矢言复仇,还是含泪宽恕?无从分辨,他也永远不会知道。不可能


她就坐在那里,楚楚可怜地看着他,好像觉得他把她当作一个咖啡杯,一根手指轻弹,就会粉身碎骨。如果他连装都懒得装,如果,他就是一副不相信她的样子,她能

怎么办?谁会有办法?他怎么能像砸破咖啡杯一样把她丢在脑后?她会恨他一辈子的——强迫她重新回忆起过去,重新感受过去的喜怒哀乐。但是……再怎么说,一个人还

是得继续,继续活下去。
他举起手,太过骇然,动作僵硬,好像有人在遥控他。他好像是藏身在机器人里的侏儒,一个僵硬、危险、生疏的机器人;举手、调整,快!往左,不动;回来,不动

;稳住!慢慢地放下来,轻轻地、轻轻地,放在她的手背上。握住,动作要轻。她的手好冷;他的也是。
她阴沉地看着他。
“我们——”他清清喉咙,“我们回房间去吧。”
接下来的几个星期,他的动作持续僵硬。仿佛进了另外一个空间,必须隔着千山万水控制他的身体。遥控。他终于弄清楚身上究竟有多少块肌肉。有的时候,他可以把

肌肉协调得很好,可以像蛇一般穿过空气,但绝大多数的时候,他只能像科学怪人一样,一拐一拐地在地表迟缓行进。
坏消息像潮水一样涌进巴勒斯,城里的生活还算正常,但是,电视屏幕传来的画面却常常令弗兰克难以置信。希腊盆地暴动,拱顶城市新休斯敦宣布成立独立的共和国

。同一个星期,史禄辛斯基寄来一卷带子,5间卧室里的美国人举行誓师大会,大家投票通过,尽管没有官方的旅行许可,他们还是要离开希腊盆地。弗兰克·查默斯联系新

上任的联合国火星事务办公室主任,请他派遣一个安全警察支队到现场了解情况。这10个人成功地制止了500人的轻举妄动。方法很简单:他们侵入拱顶城市的生命维护厂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