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利小子,”波克说,“把你所知道的告诉我们吧,不为兰兹曼,也不为他老妹,娜奥米,他妈的多好一位姑娘啊。”
通过接下来的沉默,他向迪克抛出为他们提供线索的第三个理由。
“你是说,”迪克说,“我应该帮你一个忙。”
“没错。”
“看在我俩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份上?”
“可能也没到那个地步。”
“我操,真他娘的太感人了。”迪克探身向前,按了对讲机按钮,“明蒂,帮我把熊皮斗篷拿进来,我要吐在上面。”不等明蒂回答,他已经挂断了对讲机,“操,我才不会给你面子,波克·谢梅茨警探。不过兰兹曼,因为我喜欢你妹妹,我决定给你一点线索,你需要自己去搞清楚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门开了,一位年轻女子走了进来,她手上拿着熊皮斗篷,个头只有她老板的一半。迪克猛然起身,面色痛苦地抓起斗篷披到肩上,将穗带系在颈间。
“帮那家伙拿一件大衣和一顶帽子,”他用大拇指指着兰兹曼说,“得是味道香喷喷的,像鲑鱼内脏或麝香葡萄酒……就把马尔文·克拉格身上那件脱下来吧,他昏倒在A7里了。”
[1]铁女架(iron maiden),欧洲中世纪的一种刑具,用来惩罚被认为不贞节或者拥有巫术的妇女。


第34章
一八九七年夏天,意大利登山家阿布鲁齐公爵率领的登山队征服了圣伊莱亚斯山。队员们下山后,在亚库塔特镇的酒吧里,他们提到登顶这座阿拉斯加州第二高峰时看见了天空之城:街道、房屋、高塔、树木、川流不息的人群,袅袅升起的炊烟,伟大的文明展现在云端。一位名叫桑顿的队员拿出一张照片传阅,照片上的模糊影像被人认出是两千五百英里外的英国布里斯托。十年后,美国探险家罗伯特·皮里砸下大钱,希望发现传说中的克罗克岛。他在之前一次向北探险途中,瞥到了这座悬在空中、山峦林立的岛屿。这种现象叫海市蜃楼,它是一面由天气、光线、和人类对天堂的想象制成的镜子。
梅耶·兰兹曼看到长着红色斑点的白色乳牛漫无目的地走着,像冥界里的广袤绿野上徜徉的天使。
迪克带着两个犹太警察沿部落二号公路颠簸驶往危险海峡,一路领略着沿途令人生疑的幻象。三人在迪克的皮卡车里挤了两小时,一路上抽着烟互相咒骂。大雨像拳头般砸向挡风玻璃,路上的凹坑大如浴缸,路旁的房屋杂乱无章,像飓风来袭前杂货店货架上硕果仅存的十罐豆子。野狗、男孩、篮筐,爬满野草和红莓苔子的废弃平台卡车。过了一个迷你版的神召会教堂后,柏油公路被碎石路取代,再往前五里后,碎石路的使命交给了一条泥地里的小径。嘴里骂骂咧咧个不停的迪克使劲推拉着变速杆,在石涛泥浪中奋力穿行。刹车和油门踏板都根据迪克的小号体型特别改装,他踩着它们,像美国钢琴家霍洛维茨在李斯特暴风骤雨般的钢琴曲中乘风破浪。车子每剧烈颠簸一下,兰兹曼的关键部位就被波克如水泥板般坚硬的身躯重压一次。
驶离泥地后,他们弃车步入稠密的铁杉林。三人咯吱咯吱踩着湿滑的小径、跟着树上粘着的黄色警用胶带碎片前行。在小径上走了十分钟后,他们走到了电围栏前。水泥柱打得很深,铁丝网拉得很紧,围栏竖得很密,给人以冷酷无情之感,尽显里面犹太人的姿态。犹太人在原住民的地界摆出此等姿态,兰兹曼可是闻所未闻。
电围栏另一头,海市蜃楼闪闪发亮:草地、牧场,肥沃油亮;上百头长着斑点的牛,模样漂亮,头颅精致。
“母牛。”兰兹曼说。这个词听着像一声迟疑的牛叫。
“看起来像乳牛。”波克说。
“它们是埃尔郡牛[1],”迪克说,“我上次来的时候拍了些照片,加州大学戴维斯分校一位农学教授说照片上的是苏格兰牛。”迪克用鼻音模仿农学教授说话,“以强壮和能在高纬度茁壮成长闻名。”
“母牛。”兰兹曼又说了一次。他就是甩不掉心中诡异的感受,觉得自己看到了海市蜃楼,明明并不存在,他却了解、认得,仿佛它们来自天堂或自己的过往。那是伊克斯学院时代的往事,阿拉斯加开发公司将拖拉机、种子和肥料分发给背井离乡来到锡特卡、梦想拥有农场却已放弃希望的犹太人。“阿拉斯加的母牛。”
“北极熊一代”遭受过两大失望,第一个也是最愚蠢的一个,是他们来到传说中的北国,结果发现这里不仅没有冰山、北极熊、海象、企鹅、冻原和白雪,甚至连根爱斯基摩人的毛都看不到。直到现在,数以千计的锡特卡商店仍然使用着想象中的店名,例如海象药房、爱斯基摩假发店和北极熊酒馆。
第二个失望可以从当时的流行歌曲里清楚流露出来,比如那首叫《绿色囚笼》的歌。两百万犹太人下船后,映入眼帘的既不是水牛成群的牧场,也不是看到头饰羽毛、骑着骏马的印第安人,而是洪水肆虐的山脊和五万名占据了大部分可居住土地的特林吉特族印第安居民。初来乍到的犹太人没有地方扩张、成长,只能像在立陶宛维尔纽斯和波兰罗兹时一样密集地聚居在一起。电影、通俗小说和美国内政部的宣传小册燃起的希望之火在他们抵达的那一刻骤然熄灭。之后每隔几年,就有依旧怀揣农牧场梦的犹太社团从特林吉特人手中买下一块绿地,进口牲畜,立下宣言。然而接下来,气候、市场和犹太人命中无法摆脱的厄运就会施展魔力,梦想农牧场最终全部衰败关闭。
兰兹曼觉得自己正在看着那个梦想,它青葱又璀璨,像老乐观主义的海市蜃楼,像他自己对未来的憧憬。兰兹曼觉得,他的未来就是海市蜃楼。
“那头牛有点怪。”波克举着迪克的望远镜望着远处说,他的声音仿佛被什么拽了一下,像鱼钩被一条鱼咬住了。
“给我。”兰兹曼说着将望远镜拿了过来。但他只看到一群普通的牛。
“那一只,面朝那个方向的。”波克粗暴地前后调节焦距,直到一只斑点更红的牛清晰为止。那头牛肤色雪白,头颅高昂,不像是母的,它的嘴正如贪婪的手指般撕扯着青草。
“是有点不一样,”兰兹曼表示赞同,“但又怎样?”
“我不大确定。”波克的语气有点犹疑,“威利,你确定这些母牛是神秘犹太人养的?”
“我们亲眼看见那些放牛的犹太小子把牛围起来朝营房的方向赶,”迪克说,“他们的帮手是只很跋扈的苏格兰狗,我和我的人跟了他们好一会儿。”
“他们没发现?”
“当时天快黑了,操,你他妈在想什么啊,他们当然没发现,我们是印第安人啊,干你娘的。我们跟了半英里路,看到一间现代化的挤奶房和两个筒仓,中小型的那种,里面清一色的犹太佬。”
“所以那儿到底是什么鬼地方?”兰兹曼说,“勒戒所还是乳牛场?还是打着这两个幌子的突击队员训练基地?”
“看来突击队员爱喝新鲜牛奶。”迪克说。
三人注视着牛群。兰兹曼内心的小魔鬼蠢蠢欲动,很想靠一靠电围栏,感受电流的刺激。他极力抑制着这冲动。眼前的克罗克岛牛群让他心烦意乱,黯然神伤。一切都是那么真实,却又那般令人难以置信。怎么可以,犹太人怎么可以在这里,在这里拥有这么大一块土地。兰兹曼认识不少重量级的犹太人,白道黑道都有,从商业大亨、疯狂的理想家、所谓的空想主义者到可以凌驾于法律之上的政客。但他们都没这个本事。难道它的幕后老板是俄罗斯军阀?那么围栏里就会有堆积如山的武器、钻石和鲟鱼卵。他浏览起心中的备忘录,意识到无论是走私大王、黑市大佬、异教上师,还是各路拥有巨大影响力、广阔人脉或雄厚资金的家伙,都没有可能完成这样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就是赫斯克·施皮尔曼拉比或“野兽”安纳托利·莫斯科维茨也没这个能耐。锡特卡犹太人再有权有势,也被一九四八年的绳链套住,只能在自己的天地里称王称霸,他们的头顶是五彩的圆屋顶,四周是高大的围墙,虽然他们也能飞翔,但就像系了绳子的气球一样。
兰兹曼忽然注意到波克在拉扯领带,看来他又发现什么了。
“怎么了,波克?”他说。
“那只不是红斑白牛,”波克下了定论,“是白斑红牛。”
波克抿紧双唇,卷起裤脚,退后几步,接着开始大步朝电围栏奔跑。只见他纵身一跃,庞大的身躯拔地而起,看得兰兹曼心惊肉跳。他奋力攀爬着,绿色短袜和苍白小腿时隐时现,没多久他便猛吐一口气,跳落在围栏另一边。冲力很大,他不由得踉跄了几下,接着他加速冲向牛群。
“我操。”兰兹曼道。
“理论上我得逮捕他了。”迪克说。
牛群对侵入者报以抱怨和抗议,但情绪并不十分激动。波克径直奔到让他不爽的那头母牛跟前,伸出双臂,手心向外,一边用意第绪语、美语、特林吉特语、古牛语和现代牛语对它讲话,一边慢慢绕着它仔细打量。兰兹曼明白波克的意思了:那只母牛的体型和颜色与其他牛不一样。
母牛开始时还哞哞叫着想要躲开,听了波克的一番话后便乖乖地接受起了他的检查,它张开四蹄,膝盖内弯,头像是在听他讲话似的朝一侧倾斜。波克先是蹲下来查看它的腹部,他的手指沿着肋骨往上摸,直至脖子和头部,再沿着侧腹一路往下摸到臀部。他的左手停在了一块白色上,然后他用口水沾湿右手手指,抵着白色画起了圆。他思忖了片刻,微笑,皱眉,接着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回围栏边,看着兰兹曼。
波克举起右手,置于额前,似乎在郑重地戏仿手持雪茄的印第安人木雕的动作,兰兹曼发现他的手指上沾有白点。
“假的。”波克说。
他退后几步,再次冲向围栏。兰兹曼和迪克匆忙闪开,波克再度秀起他的攀爬跳跃功夫,落地后地表一阵晃动。
“真爱炫技。”兰兹曼说。
“从小就是。”迪克说。
“所以,”兰兹曼说,“你的意思是母牛身上涂了伪装?”
“我就是这意思。”
“有人在红色母牛身上涂了白点。”
“看起来是。”
“你认为这非同寻常。”
“应该是,”波克说,“我认为它是红色小母牛。”
“传说中的红色小母牛?”兰兹曼说,“怎么可能?”
“想必又是你们犹太人的玩意儿。”迪克说。
“重建耶路撒冷圣殿[2]时,”波克说,“必须按照古老的传统举行赎罪祭,《圣经》说献祭需要一种特别的母牛,纯红无斑点的小母牛。这种牛非常罕见,据我所知历史上只出现过九头,能找到它的人真是踩了狗屎运了,就像发现五叶苜蓿一样。”
“耶路撒冷圣殿重建之时,”兰兹曼想起牙医布赫宾德和他的疯狂博物馆,“也就是弥赛亚降临之日?”
“有人说,”波克缓缓说道,两人几乎同时明白一件事,“弥赛亚要等圣殿重新建好,祭坛重新盖好,血祭、祭司、祭祀歌曲和舞蹈等等全都准备就绪才可能现身。”
“所以,如果你手上有一头红色小母牛,其他所有的东西也都已备好,滑稽的帽子之类的,然后你,嗯,你建好了圣殿……这样你就能强迫弥赛亚出现了?”
“尽管我不信教,”迪克插嘴道,“但我不得不指出,弥赛亚已经来过了,而且被你们这些王八蛋犹太佬干掉了。”
奇怪的沙漠希伯来语从远处的喇叭里飘出。兰兹曼只觉心脏一阵翻搅,不禁加快了往回走的脚步。
“快走,”他说,“那些家伙可不是省油的灯。”
他们平安回到车上,迪克点火发动后,用脚踩住刹车,没有挂挡。三人坐在车里吞云吐雾,烟雾填满了整个驾驶室。兰兹曼要了根迪克的雪茄烟,不得不承认,这根烟品质精良,工艺上佳。
“我就直说了,威利。”兰兹曼抽了半根纳特·舍曼后说,“我估计你会试图否认。”
“我会尽力的。”
“一路上我们聊了许多,你暗示有气味从这里面飘出来。”
“没错。”
“铜臭味,你是说。”
“这些牛仔背后有钱撑着,毫无疑问。”
“从最开始听说这地方,我就觉得哪里不对劲。现在这地方我快看完了,从水上飞机码头到那些母牛,我更觉得不对劲了。”
“哪里不对劲?”
“抱歉,我不管他们撒了多少钱。我相信你们部落委员会的某个委员时常收受一个犹太人的贿赂,毕竟生意就是生意,有钱能使鬼推磨。据说犹太人和印第安人只有通过黑钱交流才能达到和平友爱、和谐相处。”
“真甜蜜。”
“不管这帮犹太人在搞什么名堂,他们显然不希望其他犹太人知道。住在锡特卡这座房子里的人太多,卧室不够,藏不住半点秘密。谁要是想藏住秘密,就会来到这里。”
“但是——”
“但是铜臭、生意、秘密其实并无意义,因为特林吉特人死也不会允许犹太佬在他们的心脏地带建立基地搞鬼把戏。”
“你是说我们印第安人就是再怯懦、再犯贱,也不会引狼入室。”
“这么说吧,我们犹太人是这个世界上最邪恶的阴谋家,躲在月之暗面上的秘密总部控制着全世界。不过我们也有无法染指的地方。”
“同意。”
“印第安人是不会答应的,除非回报极其巨大,极其巨大,比方说跟锡特卡一样大。”
“比方说。”迪克的声音绷得很紧。
“美国人把娜奥米的坠机文件抽走了。锡特卡犹太人可没这本事。”
“企鹅毛衣,”波克说,“是他搞定的,让印第安人能在我们离开后接手锡特卡的管辖权,以交换他们允许维波夫佬和同党在这里设立秘密乳牛场。”
“但企鹅毛衣的目的何在?”兰兹曼说,“美国这么干有什么好处?”
“你已经走入了黑暗之地,兰兹曼老弟,”迪克说着将变速杆推入前进挡,“恕我威利·迪克不再奉陪了。”
“我也不想的,老表,”兰兹曼一只手搭在波克肩上对他说,“但我们不得不去一趟屠杀遗址。”
“操他妈的。”波克用美语说。
[1]埃尔郡牛(Ayrshire),又译亚尔夏牛,适应性强的乳牛品种。十八世纪后叶起源于苏格兰的埃尔郡。据认为是唯一起源于英伦诸岛的乳牛品种。
[2]耶路撒冷圣殿(Temple in Jerusalem),古代以色列人最高的祭祀场所,敬奉神的崇拜场所,也是以色列民族的象征。历史上的耶路撒冷曾先后出现两座圣殿,均已被毁。


第35章
锡特卡市以南四十二英里,有栋用厚木板和灰木瓦精心搭建的房子,踩着二十四根木桩摇摇晃晃站立在无名泥沼上。这里沼气弥漫、大熊出没,是小船、索具和皮卡车的墓地,在某个深处还埋有十二位俄罗斯毛皮猎人和阿留申士兵。泥沼的一头,是坐落在灌木丛中的一栋特林吉特长屋,另一头是海滩,以及上千块错落有致的黑石,黑石上是古人刻下的动物与星辰。一八五四年,就是在这片海滩上,尤金·西门诺夫麾下的十二名俄罗斯毛皮猎人及阿留申士兵毙命于特林吉特酋长科库拉斯之手。一个世纪后,科库拉斯的玄孙女普尔曼夫人成为身高五英尺六英寸的犹太国际象棋棋手兼锡特卡情报头子赫茨·谢梅茨的第二任夫人。
无论是下棋还是平天下,赫茨舅舅都以谨慎过度和布局太久闻名。他总是仔细研究对手,以期找出对方的破绽、弱点和心结。他花了二十五年推行他的秘密计划,对付原住民中的敌人,削弱他们对印第安土地的掌控,与此同时,他也成为对方文化与历史的权威。他品尝出了特林吉特语的精髓,能和特林吉特原住民一样发出有如吸吮糖果的元音和浓郁黏稠的辅音,并对特林吉特女人的体香与身体有着深入的研究。
因为普尔曼夫人(没有人称呼她为谢梅茨夫人,愿她安息)的缘故,赫茨对科库拉斯击败西门诺夫一役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到布隆夫曼的图书馆待了好几个小时,研读沙皇时代的地图,给卫理公会传教士访问几位特林吉特老丑婆的谈话记录做注释。她们彼时已经九十九岁,当年锤子敲上俄国人脑门时,她们还是六岁小女孩。赫茨发现美国地质勘探局一九四九年划定锡特卡边界线时,将屠杀遗址划入了特林吉特原住民区,所以尽管它位于巴拉诺夫山西侧犹太人的地界,却是归原住民所有。根据邓尼斯·布瑞南后来的调查,赫茨发现这个错误之后,便让普尔曼夫人,也就是波克的继母用反情报计划的行贿基金买下了屠杀遗址。他在遗址上盖了栋房子,普尔曼夫人去世后他继承了这块地。他声称这是世界上最蹩脚的印第安居留地,声称自己是最蹩脚的印第安人。
“我的爹是个混球。”波克透过跑车的挡风玻璃,凝视着父亲快要散架的房子说。他的怨恨比兰兹曼想象中的要少。
“你上次见到他是什么时候?”
波克转头白了拍档一眼:“我问你,梅耶,换作是你,你上次见到他会是什么时候?”
兰兹曼把跑车停在舅舅的别克“路霸”后头,这部“路霸”看上去像身上沾着泥斑的蓝兽,它的保险杠贴纸上用意第绪语和美式英语写着:蜚声世界的西门诺夫屠杀遗址与正宗特林吉特长屋。保险杠贴纸闪亮如新,与废弃多时的遗址形成鲜明的对比,长屋里还堆着整整十二箱。
“给我点提示。”兰兹曼说。
“包皮笑话。”[1]
“哦,好。”
“每一条包皮笑话。”
“原来包皮笑话有这么多,”兰兹曼说,“受教了。”
“行了,”波克推门下车,“干正事吧。”
兰兹曼凝视着眼前凋敝不堪的原住民长屋,只见它被漆成俗气的颜色,外墙爬满干枯的浆果藤和多刺灌木,看上去一点也不正宗。这栋长屋是赫茨·谢梅茨在儿子波克搬进阿德勒街后的次年夏天搭建的,他的两位印第安小舅子、儿子和外甥梅耶当时可没少帮忙。后来被迫下台后,他动了将它改成观光景点的念头,然而景点最终未能打造成功。那年夏天,十五岁的表弟波克一切都向二十岁的表哥兰兹曼看齐,照葫芦画瓢打造自己的个性。看到兰兹曼会用电锯耍酷,波克花了整整两个月学习如何操作电锯;看到兰兹曼会用香烟耍酷,波克即便被烟熏得两眼刺痛依然坚持练习抽烟;兰兹曼当时正准备报考警察,波克随即也表明了相同的志向。哪怕兰兹曼变成了一只绿头苍蝇,波克都会想方设法让自己爱上大便。
和大多数警察一样,兰兹曼在悲剧之海中航行,在起伏与风暴中飘摇,担心撞上浅滩、船体裂缝和扭矩失控。比如说,那个夏天的记忆,还有他很久以前耗尽一个孩子的耐心的事,那个孩子等了他一千年,不过是为了和他度过一个小时,想和他一起用气枪把围墙上的罐子打下来。看到记忆中的长屋后,兰兹曼原本就已撕扯欲裂的心顿时支离破碎。他们亲手打造的原住民长屋,如今已湮灭在浆果和灌木之间。
“波克,”两人嘎吱嘎吱地走在半冻的泥地上,兰兹曼倏地抓住表弟的手肘说道,“很抱歉我把事情搞得一团糟。”
“你不用道歉,”波克说,“不是你的错。”
“我没事了,已经恢复了。”兰兹曼的话在他自己听来很真诚,“我不知道之前是怎么回事,也许是失温吧,要不然就是被施皮尔曼的事搞伤了,或者,好吧,是酒精戒断综合征在作祟,但我现在又是原来的我了。”
“啊哈。”
“你难道不觉得吗?”
“当然,”波克像在对小孩或疯子表示赞成,又似乎完全口是心非,“你看上去不错。”
“必须的。”
“我现在不想谈这个,可以吗?我只想走进去,问我老爸几个问题,然后回家陪艾丝特-麦尔可和孩子们。这样可以吗?”
“当然可以,波克。”
“谢谢。”
他俩迈着沉重的步伐,踏过冻土、碎石和冰坑,走上一个左摇右晃、仿佛是卡通片里的楼梯。灰色的杉木前门有点歪斜,上面草草钉了几条御寒用的厚橡胶。
“你刚才说不是我的错。”兰兹曼开口说道。
“喂!我想小个便。”
“你的潜台词是我疯了,心理出了问题,没法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喂!我在敲门呢。”
他重重地敲了两下门,铰链眼看就要被他敲落。
“换句话说,”兰兹曼真希望自己能适可而止,“不适合再佩戴警徽。”
“是你前妻摘的,又不是我。”
“但你并没有表示反对。”
“我能懂什么心理问题?”波克说,“跑到离家三个小时的地方,在林子里裸奔被捕的人又不是我,用铁床砸人脑袋的也不是我。”
赫茨·谢梅茨走到门前,他显然刚刮了胡子,下巴上的两滴血看上去很新鲜。他身穿灰色法兰绒西装和白衬衫,系一条罂粟红领带,身上散发出维生素B、喷雾上浆剂和熏鱼的味道。他前所未有的瘦,像插在麻秆上的木头人。
“老男孩!”他喊着兰兹曼,握手时几乎捏断外甥几根骨头。
“您的气色真好,赫茨舅舅。”兰兹曼仔细一瞧,看到舅舅西装的肘部和膝盖都已磨得发亮,领带上留有被菜汤泼过的证据,“衬衫”领子软塌塌的,原来是件白色睡衣,下摆一看就是匆忙中塞进裤子里的。当然兰兹曼可没资格批评舅舅,他身上穿的是应急用的西装,黑色纤维胶和毛料混纺的料子,仿罗马钱币的金色纽扣,后背已经难堪地开裂。这身很衰的西装是他去参加一场葬礼前心急火燎地问手气巨差的赌徒格鲁克斯曼借的,它套在身上一看就像是要去参加葬礼,而且俗气、皱瘪,带着汽车行李厢的味道。
“谢谢提醒。”赫茨舅舅说着松开兰兹曼快要散架的手。
“他是给您送惊喜来的,”兰兹曼朝波克点点头,“当然我知道您现在想出门打猎。”
赫茨舅舅双手合十鞠了个躬。他像个真正的隐士般认真尽起了主人的职责。如果一天下来猎物寥寥,他会从冷藏箱里取出一块肥瘦均匀的鲜肉,加上胡萝卜、洋葱和一把香草放进炉里。香草是他自己种的,挂在屋后的小棚里。他还会准备用来冰镇威士忌的冰块和搭配炖肉的冰啤酒。最重要的是,他会刮掉胡子、系上领带。
老人要兰兹曼先进屋,留下他独自面对儿子。兰兹曼注视着父子俩,一如当年犹太人注视着亚伯拉罕把儿子以撒绑上祭坛,举刀要将以撒献祭。老人伸手抓住儿子的伐木工衬衫袖子,波克面露痛苦之色。兰兹曼知道他一定很想死,竟然没穿自己最好的那件意大利衬衫来见父亲。
“蓝色巨牛[2]在哪里?”老人终于开口了。
“我不知道,”波克说,“但我想它可能对你的睡衣下手了。”
波克抚平被父亲弄皱的袖子,径直走进屋里。“混球。”他低声骂了句,然后对老人说要借用洗手间。
“梅子白兰地,”老人说着过去拿酒,黑色搪瓷托盘上绘着天际线,像迷你版的黑海商业区,“对吧?”
“赛尔脱兹矿泉水。”兰兹曼说。赫茨舅舅眉毛一扬,兰兹曼肩膀一耸,“我换医生了,是个印度人,他希望我把酒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