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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操他妈的,”一个家伙咕哝道,“操他妈的火柴盒摩托车。”
兰兹曼听说过许多关于威利·迪克警长和他的摩托车的故事,有人说这部摩托是为孟买一个矮个子百万富翁定制的,也有人说它最初是献给查尔斯王子的十三岁生日礼物,还有人说它的前主人是得州或阿拉巴马州一个马戏团里的一个冒失鬼。这款一九六一年的“皇家恩菲尔德十字军”在阳光下呈炮铜色,它的镀铬表面经过仔细翻新,漂亮得能带走你的呼吸。你得走到它跟前或是将它摆在普通摩托车旁边,才会发现它只是正常比例的三分之二。要知道三十七岁的威利·迪克身高仅四英尺七英寸。
摩托轰隆隆地开到“津津”旁边,吱地一声停了下来。迪克熄掉有些老迈的英国发动机,下车大摇大摆地走向兰兹曼。
“他妈的怎么回事?”他边说边摘下黑色加长皮革手套,像瑞典性格影星马克斯·冯·叙多饰演的埃尔温·隆美尔将军戴的那种。他的声音浑厚深沉,对照男孩般的体格总会让人感到意外。他如赏花般绕着犹太条子转了一圈,叫了声:“梅耶·兰兹曼警探!”接着便转身打量起那几个小硬汉,心里掂量着他们有多硬:“先生们。”
“迪克警长。”刚才叫兰兹曼闭嘴的家伙说道。他有囚犯的味道,鬼鬼祟祟、尖头尖脑,犹如用牙刷磨成的剃刀。“是什么风把您吹到我们这儿来了?”
“恕我直言,戈德先生,戈德,我没说错吧?这里,这里他妈的是我的林子。”迪克凝神看了一眼从“元首”后座观察着这一切的身影。那人的块头比罗伯伊或穿企鹅图案毛衣的金发男子要小一号,他蜷缩着身子,鬼鬼祟祟却机警异常。“我比你们这些犹太佬早来很久,也会比你们晚走。”
威利·迪克警长是血统纯正的特林吉特人,父亲是当地的酋长。一九四八年的一天,迪克酋长在牡鹿湾开枪打死了一名正在破坏他设的捕蟹陷阱的饥饿俄罗斯潜艇兵,这也是俄罗斯人和特林吉特人之间最后一次记录在案的致命冲突。威利·迪克已婚,妻子给他生了九个孩子。兰兹曼没见过他的老婆,只听说她是个巨人。一九九三或一九九四年,迪克成功完成艾迪塔罗德越野狗橇赛,在四十七名完赛者中位列第九。拥有斯波坎市贡萨格大学犯罪学博士学位的他成年礼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搭乘一艘波士顿捕鲸船从牡鹿湾迪克村直奔位于安贡市的部落警察总局,并最终说服局长取消了部落警察的身高限制。威利·迪克有着小个子聪明男人的所有劣根性:虚荣、自大、好胜、睚眦必报。这事是如何办成的有不少传言,有些诋毁造谣,有些丑恶猥琐,有些难以置信,又有些三者兼而有之。不过他也是个诚实、顽强、无畏的家伙,而且还欠兰兹曼一次人情。事实上,迪克除了睚眦必报,也会恩恩相报。
“我特别想知道你们这几个疯狂的希伯来人在这里搞什么名堂。”他说。
“他是我们的病人,”戈德说,“他想提前出院,就是这样。”
“所以你们要朝他开枪,”迪克说,“这种疗法真是烂得可以,他妈的!跟弗洛伊德学的,是吧?”
他转身打量起兰兹曼。迪克的深色面庞称得上英俊,智慧的额头,热切的双眼,浅凹的下巴,笔挺的鼻梁。兰兹曼上次见到他时,他还极力避免从衬衫口袋里掏出老花眼镜,但现在他已完全向衰老屈服,一副花哨的意大利黑色拉丝钢框眼镜直接戴在了脸上,像英国老牌摇滚吉他手接受深度专访时戴的款式。紧绷的黑色牛仔裤,黑色牛仔靴,红黑条纹开领格子衬衫,肩上永远披着的带穗短斗篷,斗篷用的熊皮是他亲手猎杀后剥下的。这是个做作的家伙——他抽雪茄烟——却也是个出色的凶案组警探。
“我的天哪,兰兹曼,你看起来真他妈像我见过的腌在罐里的小猪!”
他解开穗带,抖着肩膀卸下斗篷,扔给兰兹曼。兰兹曼一开始觉得那斗篷如钢铁一样冰冷,但他很快就感觉到了它的温暖。迪克嘴边挂着一丝嘲讽的微笑,眼神里的幽默荡然无存——这是为了保护兰兹曼,只有兰兹曼心里明白。
“我和你前妻通了电话,在你打电话找我之后,”他对着兰兹曼轻声耳语道,这也是他威胁嫌犯或吓唬证人的说话方式,接着他极为做作地拉高声音道,“你他妈根本就没有资格出现在这里,比他妈的非洲鼹形鼠还没资格。兰兹曼警探,我上次是怎么跟你说的?如果再让我逮到你光着犹太屁股跑到印第安人的地盘上,我会怎么做?”
“我不,不记得了,”兰兹曼既心怀感激又觉得丢脸,声音剧烈地颤抖着,“你说,说了很多。”
迪克走到“元首”旁,敲开唯一关着的那扇车门,和里面的家伙低语了一阵,之后走回来对戈德说:“你头儿有话要跟你说。”
戈德和他的头儿说完后,一脸怒气地走了回来,仿佛鼻窦刚被人从耳朵里拔出来一般。接着他朝迪克点了下头。
“兰兹曼警探,”迪克说,“很他妈的抱歉,你被逮捕了。”
第32章
圣济利禄印第安医院急诊室的印度裔大夫仔细检查完兰兹曼的身体后,宣布他可以入监。大夫姓劳,来自印度名城金奈,很帅,和意大利裔演员萨尔·米涅奥有几分相像,黑曜石般的大眼睛,唇上仿佛沾有玫瑰色糖霜。轻度冻伤,没什么大不了的,他这么对兰兹曼说。但寒意显然已经渗入了兰兹曼的骨头,让他全身抖索个不停,尽管距他获救已经过去了一小时四十七分钟。
劳大夫告诉兰兹曼可以拿掉毯子,换上水槽边摆放整齐的囚服。
“脖子上挂着白兰地的大狗哪儿去了?它啥时来?”兰兹曼问道。
“你喜欢白兰地?”劳大夫像是在读外语会话手册上的句子,对自己的问题和兰兹曼的回答兴趣全无。事实上,这质疑的口气是如此冰冷,冰冷得在兰兹曼的心里留下了冻痕。劳大夫的目光依旧停留在房间一处空荡的角落,“想来点?”
“谁说的?”兰兹曼手忙脚乱地扣上旧斜纹裤的纽扣,穿上棉布工作衫和没有鞋带的帆布鞋。他们希望他看起来像是海滩上的流浪汉、无家可归的窝囊废或酒鬼之类。不过呢,除了鞋子大了些,这套行头和兰兹曼搭极了。
“你对白兰地没有渴望?”劳大夫发现自己胸牌上的名字沾上了烟灰,便用手指甲去抠,“你真不想来点?”
“也许我想来点,”兰兹曼说,“你想过吗?”
“也许,”劳大夫说,“也许你喜欢的是爱流口水的大狗。”
“够了,大夫,”兰兹曼说,“咱们别兜圈子了。”
“好吧,”劳大夫转过身,一张肥脸对着兰兹曼,眼睛里的虹膜色如铸铁,“根据我的检查来看,兰兹曼警探,你罹患酒精戒断综合征。除了冻伤,你还有脱水、震颤和心悸等症状,瞳孔也有散大。你的血糖很低,说明你这几天没怎么吃东西。食欲不振也属于酒精戒断症状。你的血压比较高,据我所知你最近的行为也很怪异,甚至很暴力。”
兰兹曼使劲拉了拉工作衫的领子,试图把皱巴巴的衣领拉平,然而它就像是廉价的百叶窗帘,不管你怎么折腾都是原样。
“大夫,”兰兹曼说,“您的目光锐利如X光,让我敬佩之至。但请您告诉我,要是您的国家忽然解体了,您和您爱的人再过两个月就要被人扔进豺狼嘴里,然后您联想到这一千年来半个世界都想把印度人赶尽杀绝……您就不会想要喝上几杯?”
“会,还会对怪医生咆哮。”
“有白兰地的大狗永远无法理解冻僵的人。”兰兹曼伤感地说。
“兰兹曼警探。”
“在呢,大夫。”
“在我给你做身体检查的十一分钟里,你一直在唠叨个不停,我觉得你根本就是在夸夸其谈。”
“没错,”兰兹曼的双颊微微泛红,“有时候我会这样。”
“你喜欢发表演讲?”
“一阵一阵的。”
“话痨。”
“有这么一说。”
兰兹曼忽然注意到劳大夫在用后槽牙偷偷嚼着东西,淡淡的茴香味从他像是涂了玫瑰色糖霜的双唇间漏了出来。
劳大夫在兰兹曼的病历上做着记录:“你最近在接受心理治疗或服用抗抑郁药物吗?”
“抑郁?我看上去抑郁?”
“我只是在考虑可能性。不过根据迪克的话和刚才对你的检查,我认为你起码应该有情感障碍。”
“你不是第一个这么说的人,”兰兹曼说,“抱歉,我得告诉你这一点。”
“在服药么?”
“没有。”
“没有?”
“我不想。”
“你不想。”
“我,你知道,我怕服药会让自己宝刀渐老。”
“所以你要喝酒,”劳大夫的语气里透出一丝嘲讽,“我听说喝酒能让人宝刀不老。”他说着打开门让一个印第安条子进来把兰兹曼带走,“请容我说一句,兰兹曼警探,据个人经验,担心宝刀渐老的人通常都没发觉,自己的刀早就没了。”
“史瓦密[1]开示了。”印第安条子道。
“把他关起来。”劳大夫将兰兹曼的病历扔进文件匣里说。
印第安条子长了一颗像是红杉树瘤的脑袋,顶着一头兰兹曼见过最糟糕的发型,像是美军寸头和猫王头的荒诞混合体。兰兹曼跟随他穿过几条冰冷的走廊,爬过一段钢制楼梯,走进圣济利禄监狱深处的一间囚室。普通的钢制囚室门,没有栅栏,房间还算干净,光线还算明亮,床铺上有床垫、枕头和折叠整齐的毯子。坐式马桶,墙上镶了面金属镜。
“贵宾室。”印第安条子说。
“你该去看看我住的地方,”兰兹曼说,“和这间有得一比。”
“公事公办,”印第安条子说,“警长希望你不要误会。”
“警长人呢?”
“在处理这件事情,那些犹太佬向我们报了案,他焦头烂额着呢。”印第安条子皮笑肉不笑地说,“那个犹太瘸子被你打得够呛。”
“他们是些什么人?”兰兹曼说,“警佐,那群犹太人他妈的到底在搞什么勾当?”
“那是一家勒戒中心,”警佐的语气如劳大夫问他酗酒状况时一样冷冰冰,“专门收留不守规矩、饱受犯罪和毒品困扰的犹太青年,反正我是这么听说的。好好睡上一觉吧,警探。”
印第安条子离开后,兰兹曼爬上床铺,用毯子盖住头,啜泣无可抑制地从他最深处涌了出来,充填他的气管,灼烧他的双眼,让他如自己的酒精性震颤发作时一般无能为力。接着他拿枕头紧紧压住脸,自娜奥米离他而去后,他头一回感觉自己如此孤立无援。
为了冷静起见,他把思绪拉回到那一晚的二〇八号房。他想象着自己趴在那张入墙床上,正在重走阿寥欣[2]一九二七年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和卡帕布兰卡的第二盘对局。“砰”的一声,他的脑袋变成了舌头,舔舐着如注流出的鲜血糖浆。一切都结束了。他曾经穿上柴迪克的圣衣,后来发现那是束身衣。好吧,之后就是放任自流,下棋赚吸毒钱,住廉价旅馆,躲避基因和神为他安排好的矛盾命运。然后有一天,他被人送到危险海峡,那儿有医生,还有美国犹太人捐赠的各种设施,可以净化他,让他焕然一新。为什么?因为他们需要他,想让他重新变得有用,而他也想跟着他们走。娜奥米要是从中嗅出一丝胁迫,都绝对不会答应飞这一趟。所以对孟德尔·施皮尔曼而言,一定是图个什么:钱、健康、重振声名、跟家人和解之类。但等他到了危险海峡,就要开始新的生活时,他却又改变了主意。或许是他得知了什么,或许是他明白了什么,或许只是临阵退缩,总之他向那位女飞行员——那位许多迷失者的唯一朋友求助。娜奥米载他离开,中途改变航线,降落后请派店老板之女开车送他到一家廉价旅馆。她的狂妄让她付出了代价,神秘犹太佬把她送上了坠机之旅。孟德尔·施皮尔曼再度隐入地穴,躲避别人的期许。他们开始找他。趴在柴门霍夫旅馆的床上,他渐渐恍惚起来,恍惚到想不起阿寥欣、卡帕布兰卡的棋局和后翼印度防御开局法,恍惚到听不见敲门声。
“你不用敲门,波克,”兰兹曼说,“这儿是监狱。”
门外传来窸窸窣窣地掏钥匙开门的声响,紧接着囚室门被印第安条子一把推开,只见波克·谢梅茨站在他身后,穿得像是将要深入丛林狩猎:牛仔裤、法兰绒衬衫、系带皮制登山靴,有七十二个口袋的棕灰色背心。乍一看,他根本就是个高大的阿拉斯加狩猎者,直到你留意到他衬衫上的警徽。他平常戴的那顶圆顶小帽换成了大号,上面还有刺绣,看着像土耳其毡帽。来到原住民的地盘,波克总会刻意突显自己的犹太人身份。他应该还佩戴了大卫之星袖扣。
“抱歉,”兰兹曼对他说,“我知道自己总是在说抱歉,但请你相信我,这一次我是真的非常抱歉。”
“会见分晓的。走吧,他想见我们。”
“谁?”
“法国皇帝。”
兰兹曼从床上爬起来,走到水槽边用水泼了几把脸。
“我可以走了?”他走出门时转头问印第安条子,“我真的可以走了?”
“你自由了。”
“难以置信。”兰兹曼说。
[1]史瓦密(swami),梵文,可加在人名前以示尊称,有学者、先知、圣人、哲人、导师、前辈、灵性大师等意。
[2]阿寥欣(Alekhine,1892—1946),俄裔法国国际象棋大师。
第33章
迪克警长的办公室在圣济利禄警察局的一楼转角,视野很好,停车场一览无遗,最远端可以看到六只镀铁垃圾桶箍在一起,像是用来对付大熊的铁女架[1]。垃圾桶后方是一片亚高山草原,草原尽头是白雪覆盖的围墙,将犹太人隔在另一头。迪克没精打采地靠在三分之二比例的椅子上,双臂交叉,下巴抵着胸口,凝视着窗外。绿色的远山和草原在阳光下泛着浅灰,笼罩在一片薄雾之中。迪克凝视着的不是远山和草原,不是装甲垃圾桶,而是他的那辆“皇家恩菲尔德十字军”。兰兹曼对这种表情再熟悉不过,他注视着自己的舍韦勒跑车或碧娜·盖尔费什的脸庞时也是这种表情。这是个觉得自己生错了地方、觉得自己不属于这里的小个子男人。他总觉得这世界上有属于他的心灵家园,也总觉得有什么能带他前往。或许是一辆他童年时出厂的美国汽车,或许是一辆曾经属于未来英国国王的摩托车,或许是一位值得被爱的女人。
“没只穿着内裤吧?”迪克依然凝视着窗外说道。他眼神里摇曳的惆怅已被掐灭,脸上变得毫无表情,“你在林子里那副鬼样子——老天,我他妈的要烧了那件该死的熊皮斗篷。”他颤抖着说,“特林吉特国可没付我那么多钱,要我忍着看你只穿内裤的样子。”
“特林吉特国。”波克·谢梅茨的语气像是在说出一场超级大骗局的名称,或是在指称亚特兰蒂斯岛的位置。他将庞大的身躯硬挤入迪克的办公室,“所以,还是他们在发你薪水?梅耶可不是这么对我说的。”
迪克缓慢而慵懒地转过身来,唇角微微翘起,露出几颗门牙和尖牙。“原来是犹太小鬼强尼,不错,不错,还戴着犹太人的圆顶帽呢!”
“操你妈的,你这反犹太侏儒。”
“操你妈的强尼,竟敢讽刺本警官的正直!”
波克操着陈旧却不失生动的特林吉特语诅咒他某天光着脚丫死在雪地里。
“你到海里吃屎去吧!”迪克的意第绪语字正腔圆。
两人不约而同地迈前一步,大个子一把将小个子搂进怀中。他们重重拍着对方的后背,那鼓点般的声响沉重如两人久远的敌意。在母亲被满载犹太暴民的卡车碾压之前,在自己从特林吉特国叛逃到犹太人特区之前,强尼熊爱上了篮球,也因此遇见了迪克,当时身高四英尺二英寸的控球后卫。两人第一眼就很讨厌对方,那是一种极其浪漫的讨厌。对于十三岁的男孩而言,极致的讨厌兴许就是喜爱。
“强尼熊,”迪克说,“你这犹太巨人操他妈的来这里干吗?”
波克耸耸肩,羞怯地搔了搔颈背,看起来就像是当年那个十三岁的中锋,眼睁睁地看着讨厌的小矮子过掉他后三步上篮得分。“哦,你好,威利。”他说。
“坐下,你这该死的大胖子,”迪克说,“还有你,兰兹曼,快把你长满雀斑的丑陋屁股挪到椅子上。”
波克露齿一笑,三人坐了下来,迪克和两个犹太警察分坐在办公桌两边。房间里的所有家具都是标准尺寸,包括书架和供客人坐的两张椅子,只有迪克坐的桌椅除外,感觉像是奇幻屋,让兰兹曼看了想吐,但也可能是酒精戒断综合征在作祟。迪克拿出他的雪茄烟,把烟灰缸推到兰兹曼面前,接着往椅背一靠,双脚搁到桌上。他穿着沃尔里奇牌衬衫,袖子半卷,手臂黝黑强壮,领口冒出几簇卷曲的灰色胸毛,衬衫口袋里探出半截时髦的眼镜。
“全世界我最不愿意看到的就是你们两个人,为什么偏偏就是你们俩出现在我面前?”
“那你可以他妈的闭上眼。”波克建议道。
迪克照办了,他的眼睑深暗而有光泽,像是被人打肿了一般。“兰兹曼,”他似乎很享受盲人的感觉,“你的房间怎样?”
“被单的薰衣草味有点呛人,”兰兹曼说,“其他无可挑剔。”
迪克睁开双眼说道:“我的运气真是好啊,在原住民的领地当条子,很少得跟你们犹太佬打交道。我他妈根本就不把你们这些不吃猪肉的蠢货放在眼里。这个大胖子应该很清楚才对,我谁都憎恨,不管他信什么教、是什么人种。”
“没错。”波克说。
“我们感同身受。”兰兹曼说。
“我想说的是,犹太佬就是狗屎,别看外表光鲜,内里全是权术和谎言。那个罗伯伊大夫一百句话里我顶多只信两句。不过他的医师执照倒是货真价实。他跟我说了很多,说你为何会穿着内裤在路上奔跑,还有那个犹太小子为何从车窗外朝你开火。”
兰兹曼想要解释,被迪克抬手制止。他的手很娘,指甲干净光亮。
“让我说完。强尼,干你娘的,我薪水可不是那几个犹太佬付的。不过据我所知,他们和部落委员会里的一些人关系非同一般。要是这些上层人物暗示我控告你拍档擅闯私人领地和盗窃,还有你未经授权违法办案,那我就非得这么做不可,因为是他们付我薪水啊。我很不想说的,危险海峡那些犹太佬是他妈的疯子没错,但不管怎样,只要他们在那里一天,我的部门就得管辖、保护他们一天。我可是费了好大的劲才让你的雀斑屁股完好无缺地坐在这里,兰兹曼,要是他们还不想放过你,操!那你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谁才是话痨啊,”兰兹曼看着波克说道,接着他对迪克说,“我真的建议你去看医生。”
“兰兹曼,我很想放你走,让你前妻回去用钩子把你屁股吊起来。不过我得问你个问题,虽然我知道你是犹太人,所以你的答案必然是一坨狗屎,你的回答无非是给无数坨已经堆在我眼前的犹太狗屎再增高一坨,但我还是要问。”
“你在追查的,难道是凶杀案?”他语气严峻,之前的调侃和赘言已然不见。
“对。”兰兹曼和波克异口同声道。波克接着补充了一句:“警方没有立案。”
“两条人命,”兰兹曼强调了一下,“两条人命,波克,他们还杀了娜奥米。”
“娜奥米?他妈的怎么回事,梅耶?”
兰兹曼开始一五一十地讲述他这几天的经历,也不管和案情有没有关联,从听到有人敲他的房门开始,到他对话施皮尔曼夫人,再到派店老板之女让他想到追查飞行记录,一直到他在危险海峡再次见到拜伦斯特恩。
“希伯来语?”波克说,“‘墨西哥佬’会讲希伯来语?”
“我听起来觉得是。”兰兹曼说,“也不是犹太会堂里的希伯来语。”兰兹曼能听得出希伯来语,但只对古希伯来语有所了解。这种他的祖先在欧洲颠沛流离了千年后传承下来的古语,带着一股浓浓的意第绪腔,就像经过烟熏后保存下来的鱼一样又油又咸。古希伯来语绝不会在日常对话中出现,除非是与神对话时。如果兰兹曼在危险海峡听到的是希伯来语,那它不是咸鲱鱼般的古希伯来语,而是带着碱性和岩石味,在他听来像一九四八年后犹太复国主义者带到锡特卡来的希伯来语。那些沙漠里长大的死硬派犹太人拼命想要保住它,却和早来一步的德国犹太人一样,无法不将自己的语言与先前的挫败和灾难联想在一起,也无法不淹没于意第绪语的汪洋大海中。就兰兹曼所知,在锡特卡,除了会在几个拒不退让的年度会议上听到外,这种沙漠希伯来语已经绝迹。“我只听出一两个字,他们讲得很快,我跟不上。”
兰兹曼接着说到勒戒中心里自己蹲的那间囚室和妹妹写在囚室墙上的墓志铭,以及那里的营房、训练课和持枪的小硬汉们。
迪克越听越来劲,不时问着问题,不停东嗅西嗅,像只天生喜欢恶臭的野狗。
“我认识你妹妹,”兰兹曼说完他从林中脱险的经过后,迪克说,“很遗憾她去世了,不过那个基佬还挺神的,你妹妹为了救他把命都豁出去了。”
“但他们想从孟德尔·施皮尔曼那儿得到什么?我是说那帮犹太佬还有他们的那位不喜欢事情一团糟的访客?”波克问道,“我就是这里搞不明白。他们在那个勒戒中心里干的是什么勾当?”
在兰兹曼看来,波克的这个问题无法回避、合乎逻辑、关键无比,但它却如一盆凉水般浇灭了迪克的热情。
“我告诉你,兰兹曼,”迪克惨白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线,“要是这案子和危险海峡那帮犹太佬有关,想破它就绝非易事了。他们的后台老板能量巨大,就算是一坨大便化石,他们也有办法把它变成钻石。”
“看来你很了解他们,威利?”波克说。
“我了解个屁。”
“你走过去和留在‘元首’里的家伙聊了几句,”兰兹曼说,“他也是美国人?”
“应该不是吧。那犹太佬干瘪得就像是葡萄干,他不愿告诉我他叫什么,当然我也不该问。上头有政策,让我们少管闲事,所以我知道个屁。”
“别这样,威利,”波克说,“他们可能还杀了兰兹曼的妹妹。”
“我太了解兰兹曼了——操,我还不了解凶案组警探吗?——什么妹妹不妹妹的,什么真相不真相的。重要的不是什么来龙去脉。因为你们和我,我们都知道,先生们,不管我们认为真相是什么,也不论我们查得多细致、多透彻,到头来,真相对死去的人来说一点也不重要。兰兹曼,你就是想血债血偿。但那是不可能的,你永远也别想将他们绳之于法,他妈的绝无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