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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犹太佬是谁?”瘦高个罗伯伊问道。兰兹曼伸长脖子,看到了说话的医生——如果他是医生的话。罗伯伊坐在兰兹曼脚边的钢化凳上,眼睛底下的眼袋像是两块石墨涂层的标本。护士弗利格勒站在他身旁,拐杖钩在手臂上,眼睛看着右手夹着的香烟慢慢熄灭。他的左手不详地插在一侧西装口袋里。“你怎么会认识他?”
厨房墙上的磁铁架上,餐刀、切肉刀、大砍刀和其他做菜工具一应俱全,亦能让勤奋的厨师或杀手触手可及。
“这犹太佬是个警探,叫兰兹曼。”
“这家伙是警察?”罗伯伊看上去像刚咬到了夹心软糖的酸馅,“没见他身上有警徽啊,弗利格勒,他身上有警徽吗?”
“我没看到警徽,也没看到任何能证明他是警察的证件。”弗利格勒说。
“那是因为我让人把他的警徽摘掉了,”拜伦斯特恩说,“对吧,警探?”
“我有问题要问,”兰兹曼边说边扭动着身子,想让自己在被铐的双手上躺得稍微舒服一点,“如果你们不介意的话。”
“管他有没有警徽,”弗利格勒表态道,“在这里犹太警徽就是坨山羊屎。”
“我不喜欢脏字,弗利格勒老弟,”拜伦斯特恩说,“我想我之前说过。”
“没错,但你这句我百听不厌。”弗利格勒说。
拜伦斯特恩注视着弗利格勒,脑核里的腺体开始分泌毒液。“弗利格勒老弟将负责用枪毙了你,然后把你的尸体扔到山林里。”他温柔地对兰兹曼说,目光落在口袋里有枪的那个人身上。
“扔到山林的最深处,”弗利格勒说,“不知道到时会是哪种野兽吃掉你的尸体。”
“这就是你的治疗计划,大夫?”兰兹曼伸长脖子,试图与罗伯伊双目对视,“难怪孟德尔·施皮尔曼今年春天一来就走了。”
几个人咀嚼着这句话,咀嚼着它的滋味、它的分量。拜伦斯特恩恶毒的眼神里多了一丝责难,仿佛在对罗伯伊大夫说:你逮到那犹太佬,居然又让他给跑了。
坐在高脚凳上的拜伦斯特恩伸长脖子,身体前倾,开口说话,透着他特有的险恶而温柔的语气。他的呼吸既臭又呛,混杂着干酪皮、面包片和杯底渣滓的味道。“你来这里干吗,兰兹曼老弟,”他说,“从大老远跑来一个不属于你的地方?”
拜伦斯特恩看起来真的很疑惑。犹太人的求知欲果然很强。兰兹曼心想,他大概只允许自己拥有这种欲望。
“我也可以问你同样的问题。”兰兹曼说,心想也许拜伦斯特恩与这里无关,他只是个访客,和兰兹曼一样。也许他在追踪同一条线索,回溯孟德尔·施皮尔曼最后的轨迹,试图找到拉比之子遭遇杀死他的黑影的地点。“这是什么地方?收容维波夫岛坏孩子的寄宿学校?这两人是谁?顺便说一句,你漏系了一个袢带。”
拜伦斯特恩的手指不由自主地伸向腰间,接着靠了回去,脸上挤出一点笑容。“有谁知道你到这儿来?”他说,“除了那个飞行员外?”
兰兹曼突然为洛奇·基特卡揪起心来,这家伙头脚颠倒地在生活中飞行了数百英里,却对此一无所知。兰兹曼不太了解危险海峡里的这些犹太佬,但很显然,这两位大夫对无人区飞行员不会心慈手软。
“什么飞行员?”他说。
“我们必须得往最坏的地方想,”罗伯伊大夫说,“这地方已经暴露了。”
“你跟那群人待在一起太久了,”拜伦斯特恩说,“连说话的口气都和他们一样了。”视线一直没从兰兹曼身上移开,他解开皮带,把它穿过之前漏掉的袢带。“你说的或许没错,罗伯伊。”他把皮带扣紧,颇显自我惩罚的意味,“但我敢打赌兰兹曼没和任何人提过他要来这里,包括他的大块头原住民拍档。他孤立无援,他自己很清楚这一点。他没有支援、没有管辖权、没有起诉权,甚至连警徽都没有。他不会告诉任何人自己要去印第安人的领地,因为他怕他们会劝他放弃这个念头,甚至阻止他来。他们会说他的判断力变弱了,因为他一心想为妹妹报仇。”
罗伯伊的双眉像一双焦躁不安的手一般拧在了一起。“妹妹?”他问道,“他妹妹是谁?”
“我说的对吗,兰兹曼?”
“我倒是想打消你的顾虑的,拜伦斯特恩,但关于你和这次行动,我事先已经统统写下来了。”
“是么?”
“挂羊头卖狗肉的勒戒中心。”
“明白了,”拜伦斯特恩故作正经说,“挂羊头卖狗肉的勒戒中心,听起来真可怕。”
“你与罗伯伊、弗利格勒,还有他们那些有势力的朋友合作,在这儿干着某种见不得人的勾当。”兰兹曼的心脏剧烈地跳动着,因为这只是一个大胆的猜测。他很好奇为什么犹太人需要或是想要在这里建一个大型勒戒中心,又是如何说服了当地的原住民。难不成他们已经买下了这块印第安土地,准备打造一座犹太城镇?难不成这里将成为偷渡转运站,以便让无法取得护照或签证的维波夫佬离开阿拉斯加?“你还杀了孟德尔·施皮尔曼和我妹妹灭口,因为他们知道了你们在干的好事,然后你动用罗伯伊和弗利格勒在政府里的人脉,掩盖了坠机的真相。”
“你都写下来了,是么?”
“是的,而且我已经寄给了我的律师,如果我突然,比如说,从地球上消失的话,他就会公之于众。”
“你的律师。”
“没错。”
“你的律师是?”
“森德·斯洛尼姆。”
“森德·斯洛尼姆,知道了,”拜伦斯特恩点头说道,仿佛很相信兰兹曼的鬼话,“不错的犹太人,糟糕的律师,”他滑下高脚凳,靴子砰然落地的声音仿佛在宣布审讯结束,“我问够了,弗利格勒老弟。”
“嗖”的一声,接着是鞋底划过油毡的声音,兰兹曼右眼前阴影一闪,刀尖与兰兹曼的眼角膜之间只隔着他的眼睫毛。他慌忙转头躲避,却被弗利格勒揪住耳朵用力一扯。他将身体蜷成一团,试图滚下台面,结果被弗利格勒用拐杖头猛敲了一记脑袋上的伤口,好好尝了尝眼冒金星的滋味。兰兹曼光顾着疼,弗利格勒趁机将他翻过身,接着爬到他身上,一把揪起他的脑袋,用刀抵住喉咙。
“我身上是没有警徽。”兰兹曼艰难吐出几个字。他的说话对象是罗伯伊大夫,因为他感觉这里数他意志最不坚定,“但这改变不了我是条子的事实,要是杀了我,你们在这儿干的勾当可就麻烦大了。”
“或许不会。”弗利格勒说。
“绝对不会,”拜伦斯特恩附和道,“两个月后,你们中还有谁会是警察?”
一串细细的碳原子和铁原子溢出,这是抵在兰兹曼气管上的刀锋摩擦发热升高一度的必然结果。
“弗利格勒……”罗伯伊用大手抹抹嘴说。
“拜托,弗利格勒,”兰兹曼说,“在我喉咙上划一刀吧,我会感谢你的。快点,你怎么像个娘们儿。”
厨房门外传来男人焦躁的说话声和鞋子摩擦地面的声音。那人到了门前,想敲门却又踌躇不前。
“怎么回事?”罗伯伊很不爽地问道。
“大夫,说几句话。”是个年轻的美国人,说着美语。
“暂且别动手,”罗伯伊说,“等我回来。”
罗伯伊推门出去,兰兹曼听见年轻人的说话声,语速很快,嗓音低沉。
弗利格勒给自己身下的兰兹曼再施加了一些重量。厨房里的人都感到了一丝不自在,仿佛电梯里走进来一个陌生人一般。拜伦斯特恩瞥了眼他的瑞士手表。
“我说对了多少?”兰兹曼说。
“哈,”弗利格勒说,“我想笑了。”
“罗伯伊是个受过专业训练的戒瘾治疗师。”拜伦斯特恩颇有耐心地说。这语气似曾相识,碧娜对她眼中的白痴(得有五十亿人,包括兰兹曼)说话也是这个调调。“他们真心想要帮助拉比的儿子。孟德尔来这里完全出于自愿,他后来决定离开,他们也没办法阻止。”
“你一定很伤心吧。”兰兹曼说。
“你这话什么意思?”
“因为成功戒毒后的孟德尔·施皮尔曼不会对你构成威胁,不会动摇你的继承人地位?”
“哦,”拜伦斯特恩说,“别自作聪明了。”
厨房门打开了,罗伯伊耸着双眉退回房内。就在房门砰地关上之前,兰兹曼瞥见两个留胡子的大块头年轻人,他俩穿着不合身的黑西装,其中一个戴着黑耳机,活像耳朵里蜷着只黑蜗牛。门外一块金属牌上写着:本厨房设备由马里兰州派克斯维尔市兰思·波尔斯坦恩夫妇慷慨捐赠。
“八分钟,”罗伯伊说,“最多十分钟。”
“有人要来吗?”兰兹曼说,“是谁?赫斯克·施皮尔曼?还是他并不知道你在这儿,拜伦斯特恩?你是来这儿跟这些人做交易的么?他们是不是挡了维波夫派的财路?他们要孟德尔做什么?利用他来要挟拉比?”
“听起来你需要重读自己写给律师的那封信,”拜伦斯特恩说,“或者让森德·斯洛尼姆告诉你信中说了些什么。”
兰兹曼听到了脚步声,还有椅腿刮擦木地板的刺耳声音。远处隐隐有突突的电动马达声传来,随后愈来愈弱,似乎是一部高尔夫球车渐行渐远。
“现在还不能动手。”罗伯伊走到兰兹曼身边说道。他的大胡子浓密卷曲,从耳根一直蔓延到鼻孔下,爬满了脸部自颧骨以下的每一寸皮肤。“他最不愿看到事情一团糟,警探。”他缓慢的语调突然变得温情起来,带着些许腻味,充满着不痛不痒。兰兹曼的身子不由得一僵,心知大难临头,不料只是手臂被人用什么刺了一下,手法快速专业。
在他失去知觉前的恍惚瞬间,兰兹曼听到了罗伯伊发出的几声喉音,像是从录音机里放出来似的。接着他便纵身跃入光辉梦境,那种在其中能发明出伟大理论或吟诵出绝妙诗句,隔天醒来发觉全是一场空的梦境。门外的犹太人在谈论玫瑰与乳香。他们迎着沙漠强风,站在枣椰树下,兰兹曼也在,他们全都穿着长袍,口中说着希伯来语,袍身迎风飞舞。所有人都是朋友兄弟,所有山峦都在蹦蹦跳跳,高山有如公羊,小山有如小羊。
第31章
兰兹曼从梦中突然惊醒——他梦见右耳正要被送进赛斯纳二〇六飞机的螺旋桨。他身上盖着一条黏糊糊的电热毯,插头已经拔掉了。房间很小,不比自己身下的小床大多少。他伸出一根指头,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头顶上被弗利格勒敲伤的地方,那儿已经肿了起来,湿漉漉的。他的左肩也是痛得要死。
小床对着一扇窄窗,阿拉斯加东南十一月午后的灰暗阳光沮丧地从金属百叶渗了进来。与其说漏进来的是阳光的残迹,不如说是阳光的回忆。
兰兹曼努力坐起身来,他发现自己的左肩之所以如此疼痛,是因为有人非常体贴,把他的左手臂拉过头顶,然后将他的左手腕和铁床床脚铐在了一起。他之前在睡梦中翻来滚去,肩膀就像是在接受残酷的指压治疗。把他铐起来的家伙还真是体贴,没有忘记脱掉他的长裤、衬衫和外套,让他再次成为只穿内裤的男人。
兰兹曼在床头坐定后,便缓缓退离床垫,然后蹲了下来,这样他的左手臂就能放得自然些,他也能把被铐住的左手掌搁在地上歇会儿。地面上铺着黄色油布,跟抽过的香烟过滤嘴一个颜色,摸起来就和医生手中的听诊器一样冰冷。屋里到处是一团团灰尘,像死旅鼠、像假发,还有一抹被打死的黑蝇污迹。煤渣砖墙上涂着一层又厚又亮的蓝色涂料,犹如一层牙膏。兰兹曼转过头去,只见有人用熟悉的笔迹在墙面写了一行小字:本囚室由新泽西州短丘市尼尔与丽莎·努德曼夫妇慷慨捐赠。兰兹曼想笑,但在这里看到妹妹古怪有趣的字迹又让他汗毛直竖。
屋里除了小床,就只有门后角落一只金属垃圾桶,桶壁上有只蓝黄相间的卡通狗在雏菊田里撒野,看起来是给儿童用的。兰兹曼久久凝视着垃圾桶,满脑子都是小孩的垃圾和卡通狗。他想到了米老鼠的宠物狗布鲁托,它天天都会感到不自在,因为讨厌的高飞无处不在。他的脑袋中央仿佛停了一部没有熄火的巴士,废气从排气管里喷涌而出,模糊了他的思绪。
兰兹曼在床边又蹲了一会儿,试图平心静气,像乞丐在人行道上追逐散落的钱币。接着他将铁床拖到门边,坐了上去,用光脚粗野地踹起门来。中空铁门发出轰隆隆的声响,起初他还感觉到爽,但很快便被挫败感取代,开始大呼小叫起来:“救命啊,我割伤自己了,我在流血!”他吼到喉咙嘶哑,踹到双脚抽痛,最后终于感到厌倦了。他尿急,非常急。他看看垃圾桶,再看看门。或许是药物的效力还没散去;或许是因为妹妹在这间小破屋度过了人生的最后一夜,还有那些把他锁在这里让他身上只穿着内裤的男人,这些都激起了他的仇恨;或许是他刚才的怒吼唤醒了内心的愤怒;又或许是想到自己不得不尿在卡通狗史奈皮垃圾桶里,总之,他已忍无可忍,决心铤而走险了。
他把床拖到窗边,将百叶窗推向一侧。透过镶在厚重的钢框格里的砾面玻璃,外面的世界灰绿相间,犹如碧波荡漾。窗框上装过插销,看起来像刚被考虑周到的房主拆掉。要打开窗户只有一个办法。兰兹曼拖着床走向垃圾桶,抓住,举起,瞄准,猛力一扔。桶从窗户弹了回来,正中他的前额。片刻功夫后,腥甜的鲜血从额头顺着面颊流入唇角,他在一天内再度品尝到血的滋味。
“史奈皮,你这个王八蛋。”他说。
兰兹曼将小铁床推到墙边,用没被铐住的右手将床垫拖下来靠到对面墙角,接着双手各抓住一只床脚,用膝盖将床顶了起来。他努力让床架与身体平行,保持这个姿势站了一会儿。这床虽然不是很重,要撑住也很耗体力,他止不住地颤抖着。接着他往后挪了一步,低下头,将小床对准窗户砸了出去。绿草和尘雾立刻冲进他被阳光照得睁不开的眼里,还有树木、乌鸦、如一窝黄蜂般在空中弥漫开来的玻璃碎片、枪管般铁灰的海峡和一架有红色边纹的亮白色水上飞机。只见小床穿过有如尖牙的窗孔,跃入屋外的晨光中。
兰兹曼学生时代物理成绩很好。牛顿力学、物体的静止和运动、作用力和反作用力、引力和质量、冲力和动量等概念他都掌握得很好。所以,看到小床在击碎玻璃窗后并未满足地就地落下,而是继续向前,兰兹曼应该不会感到惊讶。他的肩膀被床猛地一扯,仿佛脱了臼,心中再度浮现自己奋力爬上施皮尔曼夫人豪车时的莫名感受。这种感受无以名状,似乎是一种恍然大悟之感,就如禅宗里的顿悟,只不过他悟出的不是真,而是错。就算这错不足以致命,后果也是不堪设想。
兰兹曼运气不赖,他一屁股跌坐到一堆雪里,一堆鬼鬼祟祟收拢在营房北边阴影深处的残雪。整个勒戒中心仿佛只有这一堆雪,而他正好跌了上来。他猛地一咬牙齿,每颗牙齿都发出尖叫,而他的每块骨头也都开始照牛顿力学办事。
兰兹曼把头从雪堆里拔出,冷风拂过颈后,从逃离囚室到现在,他头一回感觉到冷。他站起身,下巴咯吱作响。他的背上满是冰雪留下的印迹,一道道有如鞭痕。在小床的压力作用下,他歪歪斜斜地向左走了几步,很快又跌坐下来,整个人都陷进一堆纯净的雪里。他闭上双眼,全身放松。
这时他听见有人拖着轻柔的脚步从房子转角走来,那步伐有如抹去自己足印的橡皮擦,似乎还有些一瘸一拐。兰兹曼再度举起小床,背部贴紧墙壁,当他看到一双登山靴和弗利格勒的粗花呢裤腿时,便立刻将床猛甩了出去。鲜血从弗利格勒的面颊和额头上冒了出来,像是伸出了一只血手。他的拐杖飞到了空中,接着落在地上,发出一连串的音符,像是谁在弹奏马林巴琴。床架仿佛少了好友陪伴就会害羞似的,死死拖着兰兹曼,和弗利格勒撞成一团。兰兹曼忍着一鼻子弗利格勒鲜血的味道,急急忙忙站了起来,伸出右手去夺他手中的自动手枪。
兰兹曼举起自动手枪,看着地上这个没安好心的家伙,思忖了一会儿要不要开枪。这时,就见一群身着西装的犹太壮汉从五百英尺外的主楼里鱼贯而出。最后走出来的是位高瘦的金发男子,新面孔,应该是刚从亮白色水上飞机下来。他身穿企鹅图案的毛衣和宽松的灯芯绒裤,头发很亮,就像映在钢板上的阳光。他对着兰兹曼皱了皱眉,一脸困惑的样子,接着有人将他从门口拉开,因为兰兹曼把枪口对准了他。
手铐嵌入了兰兹曼的手腕,刮伤入肉三分。兰兹曼拿枪瞄准手铐,小心翼翼地开了一枪,手铐松垂了下来,如手镯般挂在手上。他略感遗憾地将小床放下,仿佛那是他的家臣,虽然笨手笨脚,但始终为他马首是瞻。接着他便朝山林狂奔而去,至少有二十位年轻力壮的犹太人在他身后追赶着他,大呼小叫、骂骂咧咧。他想象着子弹犹如闪电射入脑中,然后他在轰隆隆的雷声中倒下。但这一幕没有发生,一定有人下令不要开枪。
他最不愿看到事情一团糟。
兰兹曼注意到自己正沿着一条泥土路狂奔。路面干净,维护良好,贴有红色金属反光片。他回想起之前从飞机上看到山林后方有块缀有积雪的绿地,觉得这条路一定通往那里,就算不是,反正也通往哪里。
兰兹曼在山林中奔跑,泥土路上厚厚的针叶消去了他光脚跺地的脚步声。他几乎可以看见热气从他身上散发,在他背后一路留下闪亮的波浪。他感觉嘴里有股味道,闻起来像弗利格勒的血。他手上断掉的手铐叮当作响。树上的啄木鸟把树干啃得笃笃直响。他的大脑在高速运转,试图弄明白那伙人到底是谁,到底在搞什么名堂:那个教授模样被他夺了TEC-9自动手枪的跛脚男人是什么人?那个额头如混凝土般坚硬的医生是什么人?那群等他等得有些不耐烦的壮汉,以及那位身穿企鹅图案毛衣、没法忍受事情一团糟的金发男子又是些什么人?还有那些废弃的营房……勒戒中心不该是这样。
与此同时,兰兹曼大脑的某一部分还在忙着测量气温——华氏三十七八度吧——他努力回忆着之前看过的表格,试图计算出在这个温度下,只穿内裤的犹太条子狂奔多久后会因体温过低而毙命。但他的大脑里一片混乱,被药物毁得一塌糊涂的脑细胞只告诉他一件事:跑,不停地跑。
林子忽然不见了,兰兹曼面前出现了一个灰色钢板工棚,没有窗户,塑料棚顶,一对有如睾丸的煤气罐挤在棚子一侧。这里的风刮得愈加猛烈,犹如沸水一瓢一瓢浇在他身上。他绕着工棚跑向另一侧,只见棚子位于铺满稻草的空地边缘,远处一片绿地渐渐消失于翻滚的尘雾之中。棚前有一条碎石路,沿着空地前进五十码后岔成两条,一条往东通往绿地,一条径直钻入林中。兰兹曼将滚轴大铁门轰隆隆拉开,见棚里堆着些拆散的制冷设备和神秘的机器零件,一面墙上挂着黑色橡胶软管,犹如阿拉伯文字。门旁停有一辆“津津”牌三轮电动汽车(锡特卡排名第二的出口产品,仅次于“羊角号”牌手机),有载货车板,表面的黑色橡胶沾着泥巴。兰兹曼爬进“津津”的驾驶室,他的屁股已经被冻得冰冷如育空河吹来的冷风,没想到塑胶驾驶座还要冷上三分。兰兹曼用大拇指按下电启动按钮,踩动踏板,挂上挡位,车子开始向前移动。他轰隆隆把车开到岔路口,犹豫着该驶往山林,还是沿着静谧的绿地消失于尘雾中。接着,他猛地踩下踏板。
就在冲入林子之前,兰兹曼回头瞥了一眼,只见一辆载着追兵的黑色福特“元首”轿车飞驰而来,一路飞沙走石。兰兹曼完全不知道车子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又怎么能开到这里。他在飞机上时明明一辆汽车都没看到。“元首”和“津津”相距不足五百米,并且愈来愈近。
进入林中后,碎石路被高低不平、蜿蜒于高大隐密的阿拉斯加云杉林间的泥土路取代。伴着电动马达的嗡嗡声,路旁高高的铁丝网围栏映入兰兹曼的眼中,他依稀还能看见顶部闪着寒光的刀片刺网。铁丝网上织着绿色塑料板条,这片绿色围栏上不时露出一道道缝隙。透过这些缝隙,兰兹曼瞥见另一个棚子、一块空地、几根柱子和大梁、交错的缆线、吊货网,以及绳索秋千之类的东西。也许是运动设施,病人的康复锻炼场地吧。所以没错,“元首”里的家伙是来给他送运动长裤的。
只剩两百码了。兰兹曼看到坐在前座的家伙摇下车窗探出身来,一只手抓住车顶行李架稳住身体,另一只手准备开枪。那家伙金发平头,大胡子,身穿黑色西装,和罗伯伊一样系淡色领带。他耐心地瞄准着,等待距离角度足够合适。一道亮光从他手中闪过,“津津”的屁股立刻发出爆响,银色玻璃纤维四散飞溅。兰兹曼大叫一声不好,松开油门。“他最不愿看到事情一团糟”真是够了!
“津津”继续向前颠簸了五到十英尺后停了下来。那家伙举起手枪,观察着刚才那一枪的效果。仅仅在“津津”的屁股上留了一个洞的结果也许让他有些失望,但移动的目标停了下来一定会让他很开心——放下一枪就容易多了。他缓缓低下握枪的手,那是一种卖弄般的姿态,带着一丝残酷意味。他对待子弹的小心和吝啬,让兰兹曼感觉到对方一定受过严格训练,每一枪都希望能击中永恒。
投降的念头如旗子的影子般拂过兰兹曼心头。就算屁股没有中枪,时速最高只有十五英里的“津津”也绝无可能跑赢“元首”。温暖的毯子,说不定还有一杯暖暖的茶——认输应该会有这样的补偿。“元首”越来越近,搅起一堆针叶后戛然而止,三名强壮的年轻犹太男子分别开门下车,将自动手枪对准兰兹曼。它们在有节奏地颤动,仿佛枪膛里关着野兽或陀螺仪,让握着它们的人想关也关不住。他们的领带迎风飞舞,胡须沿着下颚的轮廓线修剪整齐,头上戴着针织圆顶小帽。
靠近兰兹曼的“元首”车后门没有打开,但他看到了第四个家伙的身影。小硬汉们顶着郑重其事的发型,穿着合体的黑色西装,蹬着黑色皮鞋,逼近兰兹曼。
兰兹曼站了起来,举起双手。“你们仨是克隆人,对吧?”三人包围上来时,兰兹曼说,“电影的结局,总少不了克隆人。”
“闭上你的鸟嘴!”离他最近的小硬汉用美语喊道。就在这时,兰兹曼听到了像是纤维面团慢慢撕成两半的声音。兰兹曼看了下他们的眼睛,确信他们也听到了。声音越来越尖,越来越高,像是持续的劈砍声,又像是一张纸卡进风扇里发出来的。接着声音越来越大,也越来越不一样,有时像是老男人在干咳,沉重的扳手掉落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有时又像是吹爆了的气球在客厅里乱窜,直到撞翻台灯。远处,一道光芒闪现,如大黄蜂般飘移不定,忽然之间,兰兹曼知道那是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