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旷的大西洋上只见几个孤零零的法国人。


第十二章 英国魔法感召诺瑞尔先生襄助大不列颠
一八〇七年十二月
十二月的某一天,两辆载运重物的马车在齐赛街相撞,其中一辆载满雪莉酒,整辆车子被撞得翻倒在地,车夫们大声争辩谁该负责,有些旁观的路人注意到其中一个酒桶渗出雪莉酒,不到一会,一群酒客拿着酒杯和酒壶围着盛酒,有人还拿起铁勾和铁棍在没有受损的酒桶上打洞。肇事的马车和群众很快就让齐赛街的交通停顿,长排马车延伸到周围的波垂街、针线街、巴索罗麦街、亚得门街、新门和帕特诺斯特街,马车、马匹和行人挤成一团,实在很难想象交通何时才会恢复畅通。
两位出事的车夫中,一人英俊潇洒,一人身材矮胖,达成协议之后,两人竟然变得像酒神和他的侍从一样,打算狂欢庆祝一番。为了娱乐自己和围观的群众,他们强行拉开马车车门,让大家看看车内坐了哪些有钱人,坐在车顶的仆人们试图阻止这种无礼的举动,但围观的人数太多,大家又喝得烂醉,即使仆人拿起马鞭挥舞,群众也不在意。矮胖的车夫发现诺瑞尔先生坐在其中一辆马车里,不禁高兴地大喊:「你们瞧瞧!诺瑞尔先生耶!」两名车夫随即爬到马车里跟诺瑞尔先生握手,两人酒气冲天,诺瑞尔先生也沾了一身酒味。车夫们保证马上清出一条路让这位抵御法军的大英雄顺利通行,两人果然言出必行,过了一会,不少人发现他们的马被松绑,马车不是被推到街旁店家的院子里,就是被挤到肮脏的暗巷中,他们不但动弹不得,马车的油漆也被刮得乱七八糟。两位车夫和朋友们不但成功地为诺瑞尔先生开道,还一路护送到汉诺瓦广场,沿途不停欢呼,一边挥舞帽子、一边自创歌曲赞扬诺瑞尔先生。
诺瑞尔先生似乎深受民众激赏。大部分的法军受了骗,在各港口停滞了整整十一天,在这段期间内,英军自由穿梭于比斯开湾、英伦海峡和德国海域,完成了诸多部署。英军在法国港口派驻间谍,探子们纷纷将拿破仑的动向回报英国,除此之外,英国商船顺利地在荷兰和波罗的海的港口卸下咖啡、棉花、香料等货物,丝毫没有受到干预。
据说拿破仑派人在法国各地寻觅魔法师,但却无功而返;伦敦的大臣们则非常惊讶地发现,就这么一次,他们的决定居然受到民众赞同。
诺瑞尔先生受邀到海军总部,他在宴会厅里啜饮甜酒,坐在靠近炉火的椅子上,尽情与海军大臣穆格雷勋爵及其主要幕僚霍拉克先生长谈。壁炉上挂了一些海事仪器的雕刻,诺瑞尔先生看了大加赞赏,他描述贺菲尤庄园图书馆中的精美雕刻,「但是,」诺瑞尔先生说,「勋爵大人啊,我真羡慕你,这些海事仪器的雕刻真是活灵活现!我真希望自己也拥有如此精美的工艺品,没有任何东西比它们更耀眼!一个人若一早起床就看到工具整齐地排在面前,或者跟现在一样,一早就看到上好英国橡木所雕成的仪器,精神必然为之一振,甚至等不及展开一天的工作。但是说真的,魔法师不需要什么工具,勋爵大人啊,让我告诉你一个小秘密:魔法师身边道具愈多,诸如五彩粉末、魔术高帽等等,愈可能是个骗子!」
这么说来,霍拉克先生有礼地请教,魔法师究竟需要哪些工具?
「什么都不需要!」诺瑞尔先生说,「大不了是个用来观看影像的银盆。」
「噢!」霍拉克先生高喊,「我真想观看这种魔法!勋爵大人,你是否也有同感呢?诺瑞尔先生,你能让我们看看银盆中的影像吗?」
诺瑞尔先生通常不理会这种无谓的好奇,但眼前这两位绅士对他赞赏有加,他在海军总部又饱受礼遇,于是他欣然同意,也派遣仆人取来银盆,「帮我找一个直径大约一尺的银盆,」他吩咐,「然后在里面注满清水。」
海军军方最近派三艘军舰到直布罗陀南方会合,因此,穆格雷勋爵急着想知道现况,诺瑞尔先生能不能探查一下进展呢?诺瑞尔先生说他不确知,但答应试试看。仆人端上银盆,诺瑞尔先生弯腰一探,穆格雷勋爵和霍拉克先生觉得昔日的魔法雄风已然再现,他们似乎回到了冈德布列斯和乌鸦王的魔法黄金年代。
银盆的水面上出现一幅画面:三艘船只在蔚蓝的大海中乘风破浪前进,盆中明亮的地中海阳光一扫大厅内冬日的阴霾,也照亮了三位紧盯着银盆的绅士。
「画面在动!」穆格雷勋爵惊讶地大喊。
画面确实在移动,洁白无比的云朵轻轻飘过蔚蓝的天空,船只破浪而行,还看得到小小的人在船上活动,穆格雷勋爵和霍拉克先生一下子就认出这三艘军舰是「威彻斯特凯萨琳号」、「月桂冠号」和「半人马号」。
「诺瑞尔先生啊!」霍拉克先生大叫,「我表亲在半人马号上,你能让我看看贝礼舰长吗?」
诺瑞尔先生不自在地移动身子,深呼吸一口,然后狠狠地盯着银盆,水面上逐渐出现一位粉红色脸颊、一头金发、像个大天使般的男人在后甲板上走来走去,霍拉克先生信誓旦旦地对大家说,这人就是他的表亲贝礼舰长。
「他看来神色不错,不是吗?」霍拉克先生高声说,「真高兴看到他健康平安。」
「你看得出他们在哪里吗?」穆格雷勋爵问诺瑞尔先生。
「嗯,」诺瑞尔先生说,「这种显示影像的魔法非常不精确①,我有幸向诸位大人展现几艘英国军舰,也很高兴这些正是诸位想看到的船只,但老实说,这已经超出我的预期,我恐怕无法提供更多消息。」
『注①:四年之后,诺瑞尔先生的徒弟强纳森·史传杰在半岛战争中,也曾针对这种魔法提出类似批评。』
海军军方对诺瑞尔先生的表现非常满意,于是穆格雷勋爵和霍拉克先生加紧会商,看看能派遣哪些差事给这位魔法师。皇家海军最近截获一艘法国军舰,军舰前方有座美人鱼像,美人鱼有双清澈的蓝眼睛,珊瑚红的嘴唇,一头浓密的金发中夹带着海星和小螃蟹,鱼尾上的鳞片闪烁着耀眼的光芒。英军知道这艘战舰在被截获之前曾到过土伦、安特卫普、热诺亚等战略要地,因此,美人鱼一定目睹了多场攻防战,再者,据说当时拿破仑正在兴造军舰,美人鱼一定也看到造船的过程。霍拉克先生请诺瑞尔对美人鱼施咒,说不定她会将秘密和盘托出。诺瑞尔先生依言照办,美人鱼虽然开口说话,但刚开始却拒绝回答任何问题,非但如此,美人鱼还将英军视为死敌,现在既能说话,马上开口大声辱骂英军。美人鱼大半时间和水手为伍,脏话朗朗上口,只要有人走近,她就高声叫骂,声音尖锐粗嘎,好像强风中互相挤压的桅杆,非常刺耳。她不只开口骂人,有时还动粗,英军派了三名水手维修法国军舰,但他们一走近美人鱼手臂所及的范围,她就高举木头手臂,用木头大手捉起水手,把他们扔到海里。
霍拉克亲自到朴兹茅斯与美人鱼商谈,愈谈愈感到不耐,最后威胁说要把她砍成碎片,当作营火烧掉。美人鱼虽是法国人,却非常勇敢,她说谁敢试图放火,尽管放马过来,她边说边猛烈摇晃尾巴和手臂,头发上的木头海星和螃蟹也全都张牙虎爪。
后来截获这艘军舰的英国军官亲自出面,问题才获得解决。这位英挺的军官用流利、清晰的法文跟美人鱼细说原委,他滔滔不绝地为英军辩护,还细数法军的恶行,在下不知道是他说的有道理,还是长得讨人喜欢,但美人鱼终于被说服了,也将她所知道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霍拉克先生。
诺瑞尔先生在民众心目中的地位一天比一天高,教堂街有个叫做哈蓝的印刷商,此人颇富生意头脑,一看到这种状况马上请人刻了一幅铜版画摆在店里贩卖。画中诺瑞尔先生身旁站了一位年轻女子,女子只披了一件宽松的袍子,旁边围绕着一圈僵硬的黑影,但黑影没有碰到她身子,为了增加戏剧效果,女子一头乱发间还插着一支新月形的发髻。画中的诺瑞尔先生看来一脸震惊,女子捉着他的手臂,神情激动地指着一位坐在楼梯顶端的老妇人,老妇人和年轻小姐一样披着宽松的袍子,但头上多了一顶宏伟的罗马头盔,看来似乎哭得痛不欲生。老妇人唯一的伴侣是只躺卧在脚边的老狮子,狮子却是一脸漠然。这幅名为「英国魔法感召诺瑞尔先生襄助大不列颠」的铜版画非常畅销,哈蓝先生一个月就卖了将近七百幅。
诺瑞尔先生不像以前一样经常外出,反倒待在家里接见各式各样的贵宾,每天早上经常有五、六辆精美的马车,停在汉诺瓦广场的诺瑞尔先生家门口。他还是以前那个瘦小、沉默寡言、紧张兮兮的老学究,来访的贵宾肯定感到相当沉闷,幸好在这些场合里,卓莱和拉塞尔先生主导了谈话。事实上,诺瑞尔先生愈来愈倚重这两位绅士,查德迈曾说,只有行事怪异的魔法师才会雇用卓莱,但诺瑞尔先生现在却经常征询卓莱的意见。诺瑞尔先生总是一早就派车把卓莱接到家里,他每天向诺瑞尔先生报告伦敦发生的大小事情,谁升官、谁遭贬、谁欠债、谁在谈恋爱等等,到后来诺瑞尔先生虽然孤零零地坐在家中,知道的闲话却跟伦敦社交界的名媛淑女一样多。
更令人惊讶的是,拉塞尔先生居然积极投入振兴英国魔法的行列。其实原因非常简单,拉塞尔先生是那种非常厌恶固定工作的人,虽然自知聪明过人,但却从来不肯花时间学习特定技艺或知识,因此,三十九岁的他,完全找不到适合自己的职务或是行业。他眼看别人年轻时辛勤工作,个个都已身居要职,心里非常不是滋味,现在他有机会成为英国当代最伟大魔法师的首席顾问,皇室大臣们还纷纷向他请教问题,他当然义不容辞。表面上看来,他依然跟以前一样满脸不在乎,对任何事情都无动于衷,其实却非常在乎新近获致的地位。有天晚上,拉塞尔和卓莱对饮时达成共识,他们认为对诺瑞尔先生而言,两个好朋友就已经足够,两人于是同意结盟,不但答应保障彼此的利益,而且将尽力防止其他人影响这位魔法师。
拉塞尔先生率先鼓动诺瑞尔先生创办刊物。大众对魔法一无所知,甚至产生许多误解,可怜的诺瑞尔先生一天到晚面对各种无稽的问题,经常发出感叹。「他们请我召唤精灵、独角兽、狮身蝎尾的怪兽等等,」他抱怨说,「大家根本不了解我所施展的魔法实效,只对一些无意义的小把戏感到兴趣。」
拉塞尔先生说,「先生,魔法让你成名,但却无法让众人了解你的观点,我认为你必须写点东西。」
「没错!」诺瑞尔先生兴奋地大喊,「正如你的建议,我一直很想写书,但却找不出时间,写书不容易,恐怕得花好多年。」
「我完全同意,写书确实是个大工程,」拉塞尔先生懒洋洋地说,「但我想的不是书,而是两、三篇文章,只要你肯写,我敢说伦敦或爱丁堡的每位编辑都会欣然刊登,你可以自行挑选刊物。但是先生,请容我提议,你最好选择《爱丁堡评论》,英国所有跟名门贵族沾得上边的人都阅读《爱丁堡评论》,你的观点也将广为大众采纳。」
拉塞尔先生极有说服力,听了他的描述之后,大家几乎可以看到每个图书馆的桌上都摆着诺瑞尔先生的文章,诺瑞尔先生的观点也成了每个文艺沙龙讨论的焦点。但诺瑞尔极度厌恶《爱丁堡评论》,要不然他早就坐下来动笔。《爱丁堡评论》向以激烈的言论著称,不但反对跟法国打仗,而且经常严词批评政府,这些都非诺瑞尔先生所好。
「再说,」诺瑞尔先生表示,「我也不想评论别人的书,当代有关魔法的著作充满了误解和谬论,实在有百害而无一益。」
「先生,你直说无妨,事实上,你的措辞愈激烈,编辑愈感兴趣。」
「但我想让大家了解我的看法,而不是驳斥别人的观点。」
「但是,」拉塞尔先生说,「读者们就是因为你评论别人的著作,指出其中谬误,所以才了解你的看法。藉由批评别人来陈述自己的观点非常容易,你只要提起一、两次书名,然后就可以尽情发挥你的观点,先生,我跟你保证,其他人都这么做。」
「嗯,」诺瑞尔先生审慎地说,「你说的或许没错,但我不能这么做,那些人的著作根本就不该出版,我若加以评论,大家反而会认为这些著作值得发表。」
就这点而言,其他人再怎么说,诺瑞尔先生依然不为所动。
拉塞尔相当失望,《爱丁堡评论》内容精彩,见解精辟,品质远在其他刊物之上,从贫困的图书馆员到首相大臣,人人都读得津津有味,相形之下,其他刊物显得沉闷无趣。
他原本打算放弃这个点子,也几乎把此事抛在脑后,但此时却收到一位年轻书商莫瑞先生的信,莫瑞先生非常恭谨地表示想拜访拉塞尔和卓莱,任何时间他都愿意配合,他说他想跟两位商量一个攸关诺瑞尔先生的计划。
几天之后,莫瑞先生造访坐落于布鲁顿街的拉塞尔宅邸,三人正式碰面。莫瑞先生精力充沛,一副生意人模样,一见面马上跟拉塞尔和卓莱提出计划。
「两位先生,我跟大英帝国的所有民众一样,很高兴见证了英国魔法的复苏。大家认为魔法早已没落,如今却重现英国,英国民众对此也极为热衷,令我相当讶异。我相信一份关于魔法的刊物肯定非常畅销,市面上不乏文学、宗教和旅游等流行刊物,但魔法更新奇,也更具卖点,诺瑞尔先生倡导的实用魔法尤其吸引人。两位先生,你们认为诺瑞尔先生会喜欢这个点子吗?我听说诺瑞尔先生对魔法有许多高见,我也听说他的看法非常独特!我们在课堂上都学过一点魔法的理论和历史,但魔法老早就在英国各地消失,我敢说我们所知道的一定充满误解和谬误。」
「啊!」卓莱先生兴奋地说,「莫瑞先生,你太有真知灼见了!诺瑞尔先生若听到这番话,一定非常高兴。误解和谬误,你说的一点都没错!亲爱的先生,你若跟我一样,有幸经常聆听诺瑞尔先生说话,你就会知道现况确实是如此!」
「诺瑞尔先生一直希望民众能够了解魔法的真义,」拉塞尔说,「但是海军总部和战事局让他忙得不可开交,他也始终无法达成心愿。」
莫瑞先生恭谨地回答说,战局非同小可,诺瑞尔先生更是国家的英雄,我们当然必须多加衡量,「但我希望能想个办法替诺瑞尔先生分劳,我们不妨聘一位编辑,由他来策划、邀稿、润饰等等,一切当然由诺瑞尔先生授意。」
「没错!」拉塞尔说,「我赞成,一切当然得由诺瑞尔先生指导,我们也愿意帮忙。」
双方相谈甚欢,拉塞尔和卓莱答应马上跟诺瑞尔先生商量此事,莫瑞先生随即客气地告辞。
卓莱看着莫瑞先生离开,「苏格兰人吧?」门一关上,他就开口。
「是啊,」拉塞尔说,「但我不介意,苏格兰人很聪明,也很会做生意,我相信这个计划绝对可行。」
「这人似乎不错,几乎称得上是个绅士;只有一点很奇怪,他跟人说话的时候,右眼一直盯着你,左眼却打量房间,让我有点困惑。」
「他右眼瞎了。」
「真的吗?」
「没错,康宁跟我说的,小时候有个同学把削铅笔的小刀插到他眼睛里。」
「我的天啊!亲爱的拉塞尔啊!让我们言归正传,你想想,整份刊物以一个人的意见为主,这个点子行得通吗?诺瑞尔听了一定大吃一惊。」
拉塞尔先生笑着说:「不,他会觉得这是全世界最天经地义的事,这个人太虚荣了。」
正如拉塞尔所预期,诺瑞尔先生觉得这个点子没什么不寻常,但几乎马上就让大家头痛不已。「这个计划虽好,」他说,「但我认为完全不可行,我自己没有时间编刊物,更不能把这么一份重要的差事交付他人。」
「先生,我深有同感,」拉塞尔先生说,「但后来我想到波提斯黑勋爵。」
「波提斯黑?谁是波提斯黑?」诺瑞尔先生问。
「嗯,」拉塞尔说,「他曾是理论魔法师,但……」
「理论魔法师?」诺瑞尔先生警觉地马上插嘴,「你很清楚我对理论魔法师的观感!」
「哎呀,请让我把话说完,」拉塞尔说,「先生,波提斯黑对你仰慕至深,事实上,他一知道你对理论魔法师观感不佳,马上宣告放弃研读魔法。」
「真的吗?」诺瑞尔先生听了有点高兴。
「他出过一、两本书,我忘了书名,好像是本写给小孩看的十六世纪魔法历史②,先生,我认为你可以放心将期刊交由波提斯黑勋爵负责,他做人极有信誉,更不会接纳任何你不同意的文章,我确定他绝不会违背你。③」
『注②:拉塞尔先生把波提斯黑勋爵的著作全都归结为一本,波提斯黑勋爵一八〇八年初放弃研读魔法,这时他已经出版了三本书:《杰克·贝拉西斯的一生》(一八〇一年伦敦朗文出版社印行)、《尼可拉斯·古柏特的一生》(一八〇五年伦敦朗文出版社印行)、以及《为孩童写的乌鸦王历史》(一八〇七年伦敦朗文出版社印行,托玛斯·比韦克插画。)前两本是评论十六世纪知名魔法师的学术著作,诺瑞尔先生对这两本著作没什么意见,但他非常讨厌第三本,强纳森·史传杰则认为这本童书写得相当好。』
『注③:「波提斯黑勋爵拥有很多土地,这样一个家财万贯的富翁却非常不喜欢出风头,实在相当罕见。波提斯黑勋爵为人谦逊,还是个好丈夫、好爸爸,史传杰先生曾跟我说,看到波提斯黑勋爵陪他十个小孩玩的模样,让人觉得非常怡然自得。其实波提斯黑勋爵自己也像个小孩,虽然学养丰富,但却判辨不出别人的恶意,就像他看不懂中文似地。他是全英国最善良、最慷慨的领主。」详见《强纳森·史传杰的一生》,约翰·赛刚督着,一八二〇年,约翰·莫瑞出版。』
不知道为什么,诺瑞尔先生后来勉强同意和波提斯黑勋爵见面,于是,卓莱先生致函邀请他到汉诺瓦广场坐坐。
波提斯黑勋爵大约三十八岁,个子很高,双手双脚都非常瘦长,经常穿件发白的外套和浅颜色的马裤。他个性善良敏感,很容易感到不自在:自己的身高让他不自在,身为理论魔法师让他不自在(聪明的他,深知诺瑞尔先生不赞同研究理论),与世故圆滑的卓莱和拉塞尔碰面让他不自在,但最令他紧张的莫过于和偶像诺瑞尔先生见面。双方会晤到一半时,他紧张得前后摇晃,他个子很高,再加上一身浅色衣物,看起来好像一株在强风中摇摆的银白色桦树。
尽管非常紧张,但波提斯黑勋爵依然清楚地表达出心中敬意,也表示很荣幸见到诺瑞尔先生。诺瑞尔先生看到他态度是如此恭谨,非常高兴,甚至恩准他再度研习魔法。
波提斯黑勋爵当然非常高兴,一听到诺瑞尔先生希望他坐在小客厅一隅、听取诺瑞尔先生发表对现代魔法的高见、在诺瑞尔先生的授意下编辑期刊,更感到欣喜若狂。
这份新期刊定名为《英国魔法之友》④,名称系出自去年春天赛刚督先生刊登在《泰晤士报》上的投书。有趣的是,《英国魔法之友》的文章没有一篇出自诺瑞尔先生之手,诺瑞尔先生虽然有一肚子的话要说,但却无法行之于文,他总是不满意自己写的东西,永远无法确定自己写得太多或是解释不足,结果写到一半就停笔,始终写不出一篇完整的文章。
『注④:《英国魔法之友》的创刊号在一八〇八年二月出版,一上市就大为畅销,到了一八一二年,诺瑞尔和拉塞尔宣称发行量已超过一万三千份,但这个数字却没有得到证实。
一八〇八到一八一〇年间,主编虽然是波提斯黑勋爵,但诺瑞尔先生和拉塞尔显然是幕后主导。诺瑞尔和拉塞尔对《英国魔法之友》的宗旨看法不一,诺瑞尔认为期刊的首要之务是让英国大众了解魔法的重要性,其次在于更正魔法历史的诸多谬误,最后则是批评他所厌恶的魔法师和法术。他无意在期刊里说明魔法的步骤,换言之,他不想提供实用的资讯。波提斯黑勋爵非常敬仰诺瑞尔先生,对他而言,期刊主编的首要职责是执行诺瑞尔先生的指示,结果刚开始的几期非常枯燥无味,而且处处可见疏漏、错误和自相矛盾的说辞,读了令人困惑。拉塞尔深知如何利用期刊争取民众的支持,因此,他不希望把期刊办得太严肃,波提斯黑过度谨慎,拉塞尔对他愈来愈不满意,于是在他的策动下,从一八一〇年起,他和波提斯黑共同担任期刊的主编。
《英国魔法之友》由约翰·莫瑞发行,直到一八一五年初、双方发生争执之后,期刊的发行才易手。少了诺瑞尔先生的支持,莫瑞不得不把期刊卖给另一位出版商汤玛斯·诺顿·隆格曼,一八一六年,莫瑞和史传杰计划发行《助手》跟《英国魔法之友》打对台,但《助手》只发行了一期。』
《英国魔法之友》刚开始几期的内容乏善可陈,连认真研究魔法的读者们都看不下去,只有几篇波提斯黑勋爵帮诺瑞尔先生写的批判,读起来有点意思。绅士魔法师、仕女魔法师、街头魔法师、无赖魔法师、早慧的天才魔法师、约克魔法师学会、曼彻斯特魔法师学会,以及所有其他魔法师和诸如此类的学会,全都成了诺瑞尔先生批评的对象。


第十三章 针线街的魔法师
一八〇七年十二月
伦敦最出名的街头魔法师首推温古鲁,他在针线街拉斯托克区的圣克里斯多弗教堂前面摆摊,摊子对面就是英格兰银行,大家也很难说到底是银行,还是温古鲁的摊位比较出名。
至于温古鲁为什么出名(或是恶名昭彰),则有点令人不解。相较于其他一头长发、摆摊子骗钱的街头魔法师,温古鲁的法术不见得比较高超,他的咒语不灵光,预言不见得实现,所谓的通灵也都是骗局。
多年以来,他始终宣称能与泰晤士河的神灵长谈,他陷入恍惚之境,喃喃地请教神灵问题,口中随即传出神灵深沉、虚缈、有气无力的声音。一八〇五年的一个冬日,有个女人付他一先令,请他寻找离家出走的丈夫,神灵说出一大堆令人惊讶的相关消息,民众也跟着围在摊子旁边聆听,有些人相信温古鲁的法力,神灵所说的话也令他们大为折服,有些人却嘲笑温古鲁和他的主顾。有个狡猾的家伙趁温古鲁说话时,在他的鞋子上放了一把火,温古鲁马上回过神来,一边跳来跳去把火甩掉,一边试着用脚把火踩熄,他急得在原地转圈圈,围观的群众看了全都大笑。跳着跳着,他嘴里忽然掉出一个东西,两名男子捡起来仔细端详,原来是块不到一寸半长、类似口琴的金属片,其中一名男子把它放到口中,马上就发出泰晤士河神灵的声音。
虽然曾经当众出丑,但温古鲁依然享有声誉,伦敦市民多少还是尊重这些街头魔法师,诺瑞尔先生的朋友们不断地催他去拜访温古鲁,一听到诺瑞尔先生毫无意愿,莫不大感惊讶。
十二月底的一日,暴风雨的云层笼罩伦敦上空,强风横扫天际,云层忽现忽散,市区内忽而乌云密布,忽而阳光普照,不久之后下起大雨,雨滴打在窗缘,诺瑞尔先生舒服地坐在图书室里,面前是温暖的炉火,茶几上摆了一堆好书。他手持汤玛斯·兰彻斯特的《鸟语》,正想翻到最喜欢的一段,忽然被一个声音几乎吓破胆。有人非常大声、语带轻蔑地说:「魔法师!你以为你的把戏让大家啧啧称奇吧!」
诺瑞尔先生抬头一看,非常惊讶地发现室内居然有另一个人。诺瑞尔先生从没见过这个人:此人瘦削、衣衫褴褛、神情猥琐,脸色像过期的牛奶一样浊白,头发像被煤灰污染的伦敦天空一样焦黑,衣服像望坪附近污浊的泰晤士河河水一样肮脏。虽然他的脸庞、头发和衣服都不怎么干净,但整体而言却符合大家印象中的魔法师(诺瑞尔先生可完全不是这副模样!),他站得笔直,灰色的双眼目光犀利,流露出一丝冷然与不屑。
「没错!」这人愤怒地瞪着诺瑞尔先生继续说,「你以为自己很了不起!哼,魔法师,你听清楚:你的出现早在意料之中,我已经等了你二十年!这些年来你躲到哪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