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很快就知道温特堂小姐已经下床,在诺瑞尔先生的搀扶下走到厢房旁边的起居室。她安坐在壁炉边的一把椅子上,而且说想要喝杯茶。
卓莱和拉塞尔被请到漂亮、袖珍的起居室,一进去就看到温特堂小姐、她母亲、华特爵士、诺瑞尔先生和其他一些仆人。
温特堂太太和华特爵士脸色苍白,神情肃穆,让人以为跨过阴阳界的不是温特堂小姐,而是他们两位;温特堂太太不停地啜泣,华特爵士不时把手搁在额头,好像目睹了某些可怕的事情。
温特堂小姐却沉静自持,好像一个经常待在家中、享受宁静夜晚的年轻小姐,身上依然穿着那件卓莱和拉塞尔先前看到的白礼服。她起身对卓莱微微一笑,「先生,我想我们从没见过面,但大家都说我亏欠您好多,我只怕永远无法偿还,多亏您的奔走和坚持,我才能站在这里,谢谢您,先生,真是太谢谢您了。」
她朝着卓莱伸出双手,卓莱上前握住。
「噢、小姐!」他一边微笑着鞠躬致意一边高喊,「这是我最高的荣……」
说到一半,他忽然停顿了一会。「小姐?」他尴尬、不自在地轻笑两声,卓莱在任何场合都神情自若,极少感到尴尬,这时为何如此不自在?他依然握住她的双手,但抬头看看四周,好像想找人帮他脱离困境。忽然间,他拉起她的一只手,让她自己瞧瞧,她看来有点惊讶,但却一点都不担心;她把手举高,让她母亲也瞧瞧。
她左手的小指不见了。


第九章 波尔夫人
一八〇七年十月
一位远比在下聪明的女士曾说,英年早逝或是结了婚的年轻人,对这个世界特别有感情,这么说来,你能想象温特堂小姐对周遭充满多大兴趣吗?没有任何一位年轻小姐享有如此得天独厚的经历:星期二过世,星期三清晨复生,星期四成婚,有些人说不定觉得这个星期过得太刺激呢。
众人争着想见她一面。大部分的人都听说她死而复生之后丧失了一只手指,实在令人匪夷所思。她在其他方面有所改变吗?这点倒没有人晓得。
星期三早晨(也就是她复生之后的那个早晨),见证了这个奇迹的几位人士似乎私底下达成共识,一致对外隐瞒消息。一早登门造访布鲁斯维克广场的访客们,只听说温特堂小姐和她母亲正在休息。汉诺瓦广场的访客也听到同样说辞:诺瑞尔先生非常疲惫,无法接见任何访客。至于华特爵士,没有人知道他在哪里(但大家猜想他一定在布鲁斯维克广场的温特堂宅邸)。多亏善心的卓莱和拉塞尔先生,若非他们二人,伦敦市民将得不到任何消息,他们勤于奔走,出现在难以计数的沙龙、牌室与餐厅之中,当晚不知道有多少人想请卓莱吃饭,幸好他的胃口向来不大,不然肯定消化不良。他对大家描述温特堂小姐苏醒的过程、温特堂太太和他抱头痛哭、华特·波尔爵士和他击掌称庆、华特爵士再三向他道谢,他则一再谦辞、温特堂太太坚持派车送他和拉塞尔先生回家等等,最起码说了五十次以上。
华特·波尔爵士大约早上七点离开温特堂太太家,回到自己家中小睡片刻,但诚如大家所预料,中午之前就返回温特堂太太家(我们的行动确实都在邻居们的掌握之中!)。此时,温特堂太太知道她女儿已成了名人,一夕之间变成大众瞩目的焦点;求访的名片和祝贺的信函如雪片般飞来,温特堂太太每小时都收到一叠信件,但其中大部分是陌生人。「夫人,」其中一封信说,「请允许我帮您一解尘世之苦。」
这些不相干的人居然擅自批评别人的私事,还在信中大谈对她女儿的思慕,温特堂太太感到极度不悦,她好想斥责这些无礼、没有教养的人,华特爵士一抵达布鲁斯维克广场,马上被迫聆听她的长篇大论。
「夫人,」他说,「我劝您不要理会,身为政治人物,我们都知道秉持尊严、保持沉默是对抗鲁莽无礼的最佳利器。」
「啊!华特爵士!」他的准岳母感叹道,「我真高兴我俩意见一致!秉持尊严,保持沉默,说得对极了!我想我们不该多谈艾玛的遭遇,她已经吃了太多苦,明天之后,我就永远不再提起此事。」
「或许吧,」华特爵士说,「但我想大概不太可能,您知道的,我们不能忘了还有诺瑞尔先生,一看到他,我们就会想起这桩遭遇,而且他一定会经常出现在我们面前,毕竟他帮了这个大忙,我们几乎无法回报。」他停顿了一会,然后嘲讽地加了一句:「幸好诺瑞尔先生已经表明我应该如何回报。」华特爵士指的是凌晨四点、他和诺瑞尔先生的一番对话,诺瑞尔先生在楼梯口将他拦下,巨细靡遗地描述自己打算如何用魔法抵御法军。
温特堂太太说她当然感谢诺瑞尔先生,每个人都知道她多么敬重他;他不但魔法高超(但温特堂太太说,我们不必在他面前提到这一点),而且似乎是个非常和蔼的老绅士。
「没错。」华特爵士说。「但目前的首要之务是温特堂小姐,我觉得最好不要让她太劳累,这也正是我想跟您商量的一点,我不知道您意下如何,但我认为不妨把婚礼延后一、两个星期。」
温特堂太太不同意,她说所有婚礼事宜已经安排妥当,大部分的喜宴菜肴也已备妥,清汤、冻菜、烧肉、腌渍鲟鱼等佳肴都已上桌,为什么要白白浪费美食,一、两星期之后全部重来一次?华特爵士对家务一无所知,也无从争辩,所以只好建议询问一下温特堂小姐的意见,看看她的身体是否承受得了。
因此,他们起身离开寒冷的小客厅,走到楼上温特堂小姐的起居室,征询她的意见。
「啊!」她说,「我这辈子从来没有感到这么舒坦!我身体好得很,谢谢你们。我早上已经出去过了,我以前很少出去走动,也不想运动,但今天早上我在家里简直待不住,好想到外面走走。」
华特爵士看来相当担心,「这样好吗?」他转头跟温特堂太太说,「您知道她出去了吗?」
温特堂太太正想表示关切,但她女儿开朗地大声说:「噢,我跟你保证妈妈不晓得,我趁她在房里休息时出去,芭纳德陪我在布鲁斯维克广场绕了二十圈,二十圈耶!你们八成觉得很荒谬,但我好想走走!如果可能的话,其实我更想跑步,但你们知道的,伦敦市区……」她再度开朗地笑笑,「我想走远一点,但芭纳德说不行,她紧张兮兮,生怕我昏倒在路上,也不让我离开从屋里看得见的范围。」
他们瞪着她,华特爵士从未听过她一口气说这么多话,她坐得笔直,双眼炯炯有神,脸颊红扑扑的,看起来健康又美丽;她讲话又急又快,表情十足,而且神情愉悦,精力非常旺盛,看起来诺瑞尔先生不但让她复生,而且加注了两、三倍活力。
感觉好奇怪。
「当然,」华特爵士说,「如果你舒坦到可以运动,没有人会加以阻拦,定期运动才能增强体力,常保身体健康。但就目前的情况而言,你最好不要悄悄跑出去,除了芭纳德之外,你需要其他人跟在身边保护你,从明天开始,你知道的,我将亲自担负起这个光荣的使命。」
「但是,华特爵士,你平常很忙,」她提醒他,「你得处理很多公事。」
「没错,但是……」
「噢,我了解你公务繁忙,也知道不该太劳烦你。」
她似乎不在意,甚至高兴受到冷落,他正打算出言抗议,但她说的确实没错,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反驳。自从第一次在文赛夫人家见到她,他就深深为她的美貌与优雅所着迷,他不但决定尽快迎娶她,而且还打算多了解她,他觉得这名年轻女子不但多金,说不定也与自己相当匹配,只要跟她聊个一、两小时,他一定能促成彼此的信任与亲密。他非常期望两人有机会促膝长谈,也有信心从中找出共同的兴趣与情感,她约略提过的几件事更增强了他的信心。更何况他已经四十二岁,不但聪明睿智,而且见多识广,任何话题都能侃侃而谈,他非常期盼和一位十九岁的美女分享见闻,她一定会觉得很有趣。但他成天公务缠身,她的身体又不好,于是两人一直没机会长谈,现在她却希望结婚之后一切照旧,而且似乎毫无不悦之色;事实上,现在她整个人精神抖擞,活力无穷,他若自欺欺人,坚持多花点时间陪她,她说不定反而觉得可笑。
很不幸地,他和外相大臣的约会快迟到了,于是他拉着温特堂小姐完整无缺的右手,殷勤地亲了一下,他说他期待明天的到来,他将成为全世界最快乐的男子,他一边拿起帽子,一边听温特堂太太对婚礼的意见,随后转身离去。他边走边想一定得解决这个问题,等到有时间,他绝对要多想想。
隔天早晨,婚礼如期在汉诺瓦广场的圣乔治教堂举行,内阁阁员几乎全数到场观礼,在场还有几位公爵、六位上将、一位枢机主教和几位将军。尽管这些达官贵人对国家的安全和兴隆贡献良多,但在下很遗憾地跟大家报告,在温特堂小姐的大喜之日,根本没有人注意到他们;吸引众人眼光、每个人窃窃私语的对象是魔法师诺瑞尔先生。


第十章 派遣差事给魔法师实在不容易
一八〇七年十月
华特爵士打算慢慢向大臣们提起魔法,等大家熟悉这个话题之后,他再提议不妨聘用诺瑞尔先生参加战事。他担心受到众人反对,康宁先生肯定将出言讽刺,凯索力勋爵将大唱反调,查德姆勋爵则只感到困惑。
但所有顾虑竟是多余,华特爵士很快就发现大臣们跟其他伦敦市民一样,欣然接受了这种新奇的状况。等到内阁阁员齐聚在柏林顿宫开会时①,大家已迫不及待想聘用这位全英国唯一的魔法师。问题是没有人知道该如何进行,英国政府聘用魔法师已是两百年前的事情,大臣们难免感到生疏。
『注①:坐落于皮卡迪利大道的柏林顿宫是第一财政大臣波特兰公爵的住所(现在很多人沿用法国的说法,称他为首相),当年宫殿兴建之时,英国贵族们不怕展显财力而得罪了皇室,所以伦敦市区里没有比柏林顿宫更雄伟的建筑。至于公爵本人,他虽然备受尊崇,但可怜的他却不像一般人想象中的首相,他年岁已高,身体极差,镇日躺在宫殿里最偏远的房间里,被止痛的鸦片锭弄得神志不清,逐日步上死亡之路。他对国家和其他阁员们其实已经派不上用场,在同僚们眼中,首相唯一的贡献是他这座豪华的宫殿,大家选在这里开会,不时差遣他的仆人们到酒窖取酒(商议国事似乎很容易让人口渴,大臣们必须不时小酌一番。)』
「就我个人而言,」凯索力勋爵说,「最大的问题在于征兵,我跟诸位保证,英国人不是个善战的民族,这个差事也相当棘手。我对林肯郡特别感兴趣,我听说林肯郡的猪种特佳,郡民吃了之后格外强健骁勇,魔法师若能念个咒语,让三、四千名林肯郡的年轻人急着参军,加入抵御法军的行列,对我而言是再好也不过了。」他满怀希望地看着华特爵士说,「华特爵士,你的朋友会不会这种法术呢?」
华特爵士表示不清楚,但他会请问诺瑞尔先生。
当天稍后,华特爵士造访诺瑞尔先生时提出了这个要求,诺瑞尔先生听了相当高兴,他说他从没听过这种点子,凯索力勋爵真有创意!他恳请华特爵士代为转达敬意。至于是否可行,诺瑞尔先生说,「问题在于如何只针对林肯郡和年轻人施咒。如果成功的话,林肯郡,甚至邻近乡镇的每位男士都将蜂拥参军,结果全郡将空无一人,华特爵士,不是我吹牛,这点我绝对办得到。」
华特爵士回报凯索力勋爵说不可行。
大臣们接着提出的下一个要求,诺瑞尔先生听了可没有那么高兴。伦敦人人热衷谈论波尔夫人复生的奇迹,大臣们也不例外,凯索力勋爵率先请问众人,世上哪个人最让拿破仑大帝胆寒?谁最能猜出这位行事怪异的法国君王下一步想做什么?谁能痛击法军,让他们自此之后不敢擅离军港?谁又具有英国人所有美德?凯索力勋爵说,除了纳尔逊勋爵(1758-1805)之外,哪个人拥有以上特质呢?因此,当务之急莫过于让纳尔逊勋爵复生。凯索力勋爵谦称所知不多,也请华特爵士原谅他的多言,但此事非常重要,何不马上进行?
精力充沛、能言善辩的康宁先生很快地接口说,大家当然怀念纳尔逊勋爵,纳尔逊是英国人的英雄,也达成凯索力勋爵描述的各项成就。康宁先生又说,他无意冒犯英国最伟大的皇家海军舰队,但老实说,纳尔逊不过是个水手,最近辞世的威廉·皮特的成就更高②,如果大家打算让哪位前人复生,当然应该选择皮特。
『注②:小威廉·皮特(1759-1806)二十四岁就当上英国首相,自此之后统驭英国,直到辞世为止,其间仅有短短三年没有担任首相。』
皮特先生的哥哥查德姆勋爵大表赞同,但他不明白为什么只能选择一位,何不让皮特和纳尔逊都复生呢?魔法师只要施法两次就行了,他想应该没有问题吧?
其他大臣纷纷提出建议,到后来似乎半数的英国伟人都应该复生,没多久,名单愈列愈长,大家也跟往常一样争论不休。
「这样下去不行,」华特爵士说,「我们必须先决定一个人选。在我看来,在场诸位多少都是因为皮特先生的协助,所以才得到今日的职位,若不选择皮特先生,似乎非常失礼。」
大臣们派人把诺瑞尔先生请到柏林顿宫,诺瑞尔先生被领到一间雄伟壮观的沙龙,大臣们坐在里面等候,华特爵士告诉他,大臣们正考虑让哪位先人复生。
诺瑞尔先生脸色马上发白,嘴里喃喃地说他非常尊崇华特爵士,所以才勉强施展那种法术。大臣们不了解后果的严重性,他也无意再试一次。
等到稍微镇定,得知大家想让哪位前人复生之后,诺瑞尔先生似乎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有人听到他念叨说尸体的状况等等。
大臣们这才想到皮特先生已经过世将近两年,即使大家非常缅怀皮特先生,但没有人想看到他现在的模样,皮特先生的哥哥查德姆勋爵悲伤地说,可怜的威廉到现在多半已经化为尘土啰。
大家从此不再讨论这个话题。
一个多礼拜之后,凯索力勋爵建议派遣诺瑞尔先生到荷兰或是葡萄牙。虽然明知机会渺茫,大臣们依然希望英军在两地稳住阵脚,成功抵御拿破仑,诺瑞尔先生说不定可以遵照将军们的指示,施展魔法相助。因此,年长且一脸红扑扑的派卡克海军上将和第二十龙骑兵联队的哈克-布鲁斯上尉联袂同行,一同前往汉诺瓦广场看看诺瑞尔先生是何方神圣。
哈克-布鲁斯上尉不但英俊骁勇,而且颇为浪漫,一想到魔法即将在英国重展雄威,心中就格外兴奋。他特别喜欢阅读以前那段振奋人心的战争史,脑海中充满了古老战场的景象。在他的想象中,英军势单力薄,眼看着就要遭到法军歼灭,忽然间,远处传来奇怪、玄妙的乐声,山坡上随即出现英勇的乌鸦王;乌鸦王一身黑衣,戴着黑色的头盔,披覆在身上的黑乌鸦毛随风飘扬;乌鸦王骑着高大的黑马从山坡急冲而下,身后跟着一百位人类战将和一百位精灵骑士,联手施展魔法击退法军。
哈克-布鲁斯上尉心目中的魔法师就当如此,他也期望如此场面重现于欧陆的每个战场。但他一看到诺瑞尔先生坐在小客厅里,别扭地跟仆人抱怨东抱怨西,先是茶里的牛奶太浓,然后又说茶太稀,不消说,他感到有点失望。事实上,眼前的景象让他如此沮丧,派卡克上将看了都替他难过,这位说话率直的老将军,都只敢稍微嘲笑两句。
派卡克上将和哈克-布鲁斯上尉回报大臣们说,绝对不可派遣诺瑞尔先生到任何地方,如果政府把诺瑞尔先生送到战场,军方将永远不会原谅大臣们。那年秋天,大臣们讨论了好久,但依然不知道如何聘用这位英国唯一的魔法师。


第十一章 布雷斯特
一八〇七年十一月
十一月的第一个礼拜,一队法军船只准备离开法国西岸布列塔尼的布雷斯特港,法军打算航向比斯开湾拦截英军的船只,如果拦截不了英国海军,最起码阻止英军行进,让他们无法达成原来的计划。
风势沉稳地自陆上吹来,法国水手极有效率,船只很快便准备就绪,这时天上忽然乌云密布,下起了大雨。
像布雷斯特这种重要的港口,一定派驻了很多人专门研究风势和天候,正当船只准备扬帆之际,几位专家匆忙跑到港口,气急败坏地警告水手们说这场雨非常奇怪,专家们说乌云从北方飘来,但大风却从东方吹来,听来难以置信,但事实却是如此。舰长们有人大为震慑,有人半信半疑,有人则丧失了勇气,一团混乱之际,探子们又前来通报消息。
布雷斯特港有内湾和外洋,内湾和大海之间有道狭长的半岛,统驭船只的法国军官们得知,随着雨势逐渐增强,外洋上也出现了为数众多的英国军舰。
到底有多少船只呢?探子们不知道,但数目确实多得数不清,说不定有上百艘。船只有如突来的大雨,忽然从空旷的汪洋中出现。那些是怎样的船只?啊!这才最令人匪夷所思呢!这些船只全都是装备齐全、两到三层的战舰。
这个消息震惊了众人,英舰的数目与规模尤其令人困惑,英国海军虽然持续封锁布雷斯特港,但一次最多出现二十五艘船,而且其中只有十或十二艘战舰,其他都是老旧的护卫舰和帆船。
一百艘战舰同时出现的消息实在太不可信,法国军官们原本不相信,直到登上山头、站在悬崖边亲眼目睹,大伙才相信真有此事。
日子一天天过去,天空依然像铅块一样沉重,大雨也下个不停,英国船舰固守原地,布雷斯特的人民担心船舰说不定会发动攻击,炮轰港口,但英国船舰却毫无动静。
罗歇弗尔、土伦、马赛、热诺亚、威尼斯,法拉盛、洛里昂、安特卫普和上百个比较不重要的法国港口都传来同样消息,大家全都遭到上百艘英国战舰封锁,着实令人难以理解。这些战舰的数目远超过目前英国海军的规模,事实上,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国家拥有这么多战舰。
当时布雷斯特位阶最高的法军是德穆兰上将,德穆兰上将有个非常矮小的仆人,大概比八岁大的小孩还矮,而且长得很黑,好像有人把他扔进烤箱,时间太久烤焦了。他的皮肤像咖啡豆般油黑,摸起来像是脱水的布丁,一头油腻的黑发纠结成一团,看起来好像烤得过头、干涩无味的鸡块。这位仆人叫做派洛基(意思是鹦鹉),派洛基聪颖、灵敏,深得穆德兰上将激赏,上将尤其欣赏派洛基的肤色,他经常吹嘘说派洛基比有些黑人还黑。
派洛基戴上眼镜,在雨中坐了四天观察英国战舰。雨水打在他小小的新月形军帽上,雨水像小瀑布一样从两边帽檐直流而下,一直流到他小小的外套里。外套被雨水浸透,里面的棉絮变得跟毛毡一样厚重,雨水还不断流过他焦黑、油腻的肌肤,但他却一点也不在乎。
四天之后,派洛基叹了一口气,跳着来站直身子、伸伸懒腰、摘下帽子、痛快地抓抓头、打了一声叮欠,然后开口说:「上将大人,这些是我看过最奇怪的船只,我实在搞不懂。」
「哪里让你搞不懂呢?」上将问道。
德穆兰上将和朱摩舰长跟派洛基一起站在山顶,大雨从两位将官的军帽上溅迸而下,两人外套里的棉絮成了毛毡,靴子里也积了半寸雨水。
「据我观察,」派洛基说,「这些船只停泊在海上,似乎因为无风而停滞,但它们的停滞却与风势无关。船只受到强烈的西风吹袭,理论上应该会撞上海岸边岩石,但船只撞上了吗?没有;船只躲开了吗?没有;英军拉下船帆吗?没有;从我静坐的那一刻起,风向不知道改变了多少次,但船上的人有何反应吗?什么都没有!」
朱摩舰长向来讨厌派洛基,也嫉妒他对德穆兰上将的影响力,听了这番话之后笑着说:「上将啊,派洛基疯了,如果英军真如他所说的懒散无知,他们的船舰老早就成了碎片。」
「这些船只像是照片,」派洛基完全不管舰长说了什么,一脸深思地说,「而不像真正的船。但是,上将啊,最北边的那艘三层战舰非常奇怪,星期一那天,它跟其他船只没什么两样,但现在船帆却变得破烂,尾桅消失无踪,船身还破了一个大洞。」
「太好了!」朱摩舰长高喊,「我们站在这里说话之时,英勇的同袍们已经发动袭击,造成对方损伤。」
派洛基嘲讽地说:「舰长,一艘法国军舰闯进上百艘英国船舰中,而且炸坏了其中一艘,你认为英军会按兵不动任凭我军安然驶离吗?哈!我倒等着看朱摩舰长坐上小船,亲自领军试试看。上将,依我之见,那艘英国战舰正在溶化。」
「溶化?」上将惊讶地说。
「它的船身鼓胀得像是老太太的毛线袋,」派洛基说,「船首斜桅和斜杠帆都泡到水里。」
「这简直是胡说八道!」朱摩舰长说,「一艘船怎么可能溶化?」
「我不知道,」派洛基深思地说,「那得看看船只由什么制成。」
「朱摩,派洛基,」德穆兰上将说,「我想我们最好亲自过去检视,如果英国舰队摆出攻击架势,我们就折返,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能探听出一些消息。」
因此,派洛基、上将和朱摩舰长带着几位勇敢的士兵,在雨中起帆。军人们虽然很能吃苦,但却相当迷信,驻扎在布雷斯特的军人中,也不是只有派洛基注意到英国船舰颇不寻常。
航行了一会之后,这几位大胆的法军看到灰亮亮的英军船舰,即使天色昏暗,下着大雨,船舰依然闪烁了光芒。乌云间忽然露出缝隙,一缕阳光照在海面上,四下一片清明,但船舰居然不见了!等到乌云重新密布,船舰才又出现。
「天啊!」上将高喊,「这是怎么回事?」
「说不定,」派洛基紧张地说,「英国的船只都沉没了,这些全是鬼影。」
但眼前依然可见船舰闪闪发光,大家不禁讨论起船只由什么制成,上将觉得或许是钢铁,(金属船只!是喔,法国人果然如同在下常说的一样,具有奇怪的想象力。)
朱摩舰长猜想说不定是锡箔纸。
「锡箔纸!」上将高喊。
「噢、没错。」朱摩舰长说。「女士们用锡箔纸做成纸卷,然后编成小篮,里面再放上鲜花和梅子。」
上将和派洛基听了都大为惊奇,但朱摩舰长相当英挺,显然比他们有女人缘,也更了解女人家的玩意。
但如果一位女士整晚上才编得出一个篮子,那么多少女士才编得出一个舰队?上将说他光想就头痛。
阳光霎时再现,这时他们已经相当靠近船舰,也可以清楚地看到阳光穿过船只,每艘船都光彩尽失,到最后只在水面上留下黯淡的光影。
「玻璃!」上将说,他已经快要猜出答案,但最后还是聪明的派洛基想出了解答。
「不,上将,是雨,这些船是雨做的。」
有人把从天而降的雨滴集结成船杆、横梁、船帆等具体影像,让大伙以为是上百艘船只。
派洛基、上将和朱摩舰长都很想知道谁能操控雨滴,他们都同意这人一定是个高超的雨匠。
「不只是高超的雨匠!」上将说,「还精于操纵傀儡!你们看看船只在海面浮沉的模样,船帆还翻腾起伏呢!」
「上将,我确实没见过这么漂亮的景象,」派洛基表示同意,「但我必须再次重申:不管这人是谁,他一点都不懂航海或是驾船。」
上将的船只在雨船之间穿梭了两小时,这些雨水制成的船只寂静无声:没有船板推挤的叽嘎声,没有船帆在风中飘摇的噼啪声,也没有船员的喊叫声。透明光滑的雨人领着肌肤清澈的船员,数度从舱板上探头观望上将一行人,但没有人知道这些雨制的水手们想些什么。尽管如此,上将、舰长和派洛基却觉得非常安全,诚如派洛基所言:「就算雨人水手有意发动攻击,他们也只有雨水炮弹,我们大不了被打得全身湿淋淋。」
派洛基、上将和朱摩舰长都赞叹得难以言语,他们忘了自己被骗,也忘了法军白白浪费了一星期,在一星期之内,英军已经偷偷潜入波罗的海、葡萄牙,以及拿破仑极力阻止英舰入侵的大小港口。但咒语似乎逐渐失去效力(或许因为如此,所以最北边的战舰才慢慢溶化),两小时之后,雨停了,在此同时,咒语也随之消失,派洛基、上将和朱摩舰长感到一股奇怪的震撼,仿佛听了一曲弦乐四重奏,或是被一抹耀眼的浅蓝震得失去知觉;咒语一消失,上百艘雨船马上变得雾蒙蒙,海风轻轻一吹,随即消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