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先生,魔法不受人敬重。」
一八〇七年十月
现在当个部长大臣真不容易。
战局每况愈下,政府也饱受指责,战败的消息一传到民众耳里,随即传出某某人应该负责等等,但每个人都认为大臣们办事不力,可怜的大臣们没人可怪,只好怪罪彼此,大伙之间也经常争执不下。
大臣们并不笨,相反地,他们其中不乏聪慧之士,整体而言不算坏人,其中几位家庭和谐,而且非常喜爱小孩、音乐、小狗和绘画。但内阁的声誉如此低落,幸好外相大臣能言善道,不然什么事情都过不了下议院这一关。
外相大臣的口才极佳,不管大家多么轻视内阁,只要他站起来说话,啊!任何事情听起来都大不相同!大家很快就了解,现在的问题全都是上任内阁的错,以前那批阁员既愚蠢又不道德,现在这批阁员则不同,外相大臣说自上古时代以来,英国从未出现过如此崇高、廉洁,却饱受众人误解、屡遭敌人抹黑的内阁,现任内阁的每位阁员都像所罗门王一样睿智,凯撒大帝一样高尚,马克·安东尼一样勇敢,现任财政大臣更如同苏格拉底一样诚实。虽然阁员们具有如此高尚的道德情操与才能,但没有一位能想出法子击败法军,到后来阁员们的机敏也成了民众抱怨的话题。乡绅们在报上读到某某部长发表演说,读了之后不免喃喃自语说,部长大人确实伶俐,但乡绅们愈想愈不对劲,在他们眼中,绅士不该逞口舌之能,过于机伶的人都不可信,英国的宿敌拿破仑大帝不就是聪明过人吗?乡绅们对此深以为戒。
华特·波尔爵士时年四十二,而且很抱歉地跟诸位报告,他和所有阁员一样聪明机伶。他曾与当代多位伟大的政治家争辩,有次还和喜剧家谢雷登喝得大醉,醉醺醺的谢雷登拿起一瓶白葡萄酒,朝华特爵士头上扔过去,谢雷登事后跟约克公爵说:「波尔像个绅士般宽宏大量地接受我的道歉,幸好他的长相非常普通,多一道或少一道伤疤没什么差别。」
但在下认为华特爵士长得却不是那么普通,没错,他的五官确实极为丑陋,一张脸比其他人大一倍,鼻子又尖又大,双眼像煤炭一样黝黑,眉毛却很稀疏,相较于如海洋般的庞大五官,眉毛宛如漂浮于汪洋中的小鱼。五官虽然难看,但摆在一起却很顺眼,你若看到沉睡中的华特爵士,骄傲而带点忧郁,你大概以为他始终是这副模样,也以为这样一张脸表现不出情感,但这么想就错了。
华特·波尔爵士最显著的特征是一脸惊讶的神情,他睁大眼睛,眉毛在大脸上扬高半寸,身体忽然前倾,整个人看似罗任桑先生或是吉瑞先生雕版画中的人物。在其公职生涯中,这副惊讶的神情对华特爵士更是大有帮助,「但是,先生啊!」他惊呼,「您该不是说……吧!」他不但曲解对方的意思,而且一脸惊讶,仿佛不敢相信对方居然愚笨到说出这番话。你若欣赏这种语带讥讽、尖锐直接的幽默,说不定会觉得华特爵士很有趣,但如果你是他的对手,一听之下难免羞怒交加。有时他将嘲讽的艺术发挥到极致,面带微笑却句句带刺,看在眼里简直比舞台剧还精彩。上下议院诸位呆板的议员们无法招架,只好尽可能避开他。(据说有位老勋爵在下议院通往近卫团的小径上碰到华特爵士,老先生挥着手杖、对华特爵士大喊:「先生,我不跟你说了!你总是曲解我的话,加进一些莫须有的意思!」)
华特爵士有次在伦敦对群众发表演说,演说的内容尤其令人难忘,他把政府和内阁官员们比喻为一个双亲俱亡的年轻女孩,孤女受托于一群好色、贪婪的老男人,这群歹徒非但没有保护女孩,反而窃取她的遗产,掠夺她的宅邸。华特爵士咬文嚼字,充分显现其精英背景,即使群众听不懂某些高深的字眼也没关系,大家都能想象可怜的孤女衣着单薄地站在床边,挥格党的政客们却不停地翻箱倒柜,贱卖她的家产,在场的年轻绅士们一想到这幅景象,莫不动容。
华特爵士为人慷慨,大部分时候都和蔼可亲,他曾跟人说,他希望对手们怕他怕得有道理,朋友们喜欢他也喜欢得有道理,整体而言,在下认为他做到了这一点。他谦和有礼、亲切、机伶,而且位居要职,换了其他人,八成会招人妒忌,但他却表现得落落大方,这点更是不容易。华特爵士总是为钱伤脑筋,他不仅只是缺钱,而且债务缠身,甚至称得上贫穷,情况简直糟透了!更可怜的是,这不是华特爵士的错,他向来不挥霍,也不会笨到随手一掷千金,但他的父亲和祖父却奢侈成性,导致他生来就背负债务。如果他选择其他行业,情况说不定有所改观,他若投效海军,说不定已经立大功,赚大钱;他若热爱务农,说不定已经改进农地品质,种玉米获利;他若早生五十年、当上财政大臣,说不定可以利用公款放高利贷,收取百分之二十的利息,图取暴利。但现在一个政府官员能做什么?不但没希望赚钱,反而可能赔本。
几年以前,华特爵士的朋友们帮他找了一个「祈祷处理处」的工作,他一年有七百英镑的薪饷,还有一顶特殊的帽子和一小块象牙,但没有人记得「祈祷处」的职责,也不晓得那小块象牙的功用,因此,这等于是个闲差事。后来内阁改组,他的朋友们也跟着下台,新内阁誓言精简人事,裁撤不必要的单位,祈祷处便是其中之一。
到了一八〇七年春天,华特爵士的政治生涯似乎走到了末路,更别说最近一次选举花了他两千英镑,朋友们看了都感到焦急,其中一位朋友文赛夫人在巴斯的一场意大利音乐会上,认识了温特堂太太和她的女儿,一个礼拜之后,文赛夫人致函华特爵士:「一切完全符合我帮你的规划:她母亲想帮她找个好对象,应该不会横加阻碍,就算老夫人不同意,我相信凭你的魅力,一定可以说服她改变心意。说到钱嘛!我亲爱的华特爵士,当我听到这位小姐将继承多少家产,热泪几乎夺眶而出!一年一千英镑!你觉得如何?!我在此不多描述这位年轻的小姐,等你见到她,你一定比我更为倾心,更加赞叹。」
卓莱先生参加意大利女高音演唱会的那天下午三点,诺瑞尔先生前往拜会华特爵士,他和仆人路卡斯来到布鲁斯维克广场的一栋房子,路卡斯敲敲门,两人随即被请到屋内,在一楼的小客厅等候。
小客厅布置得非常华美,墙上挂着一系列巨幅油画,画框精雕细琢,画中全是水都威尼斯。屋外天气阴沉,雨丝绵绵,又湿又冷,画中的威尼斯染上了伦敦的阴冷,金光闪闪的大理石和运河都蒙上一层单调的灰绿。大雨不时扫过窗缘,让人兴起凄风苦雨之感。在灰扑扑的天光中,紫檀木的五斗柜和核桃木的写字桌泛着莹莹黑光,隐约地相互辉映。小客厅布置虽然华美,但感觉却非常不舒服,屋内没有烛光驱走阴暗,也没有炉火消除寒意,屋主似乎品味极佳,却从来感觉不到寒冷。
华特·波尔爵士起身欢迎诺瑞尔先生,同时介绍温特堂太太和温特堂小姐。华特爵士虽然提到两位女士,诺瑞尔先生却只看到一位上了年纪、仪态尊荣的妇人,诺瑞尔先生有点困惑,他想华特先生一定说错了,但一见面就纠正对方,不免失礼,于是诺瑞尔先生一头雾水地向那位贵妇人鞠躬致意。
「先生,真高兴见到你,」华特爵士说,「我听好多人提起你,整个伦敦似乎都在谈论伟大的诺瑞尔先生。」华特爵士接着转身对贵妇人说,「夫人,诺瑞尔先生是魔法师,在他的家乡约克享有盛名。」
贵妇人目不转睛地瞪着诺瑞尔先生。
「诺瑞尔先生,你跟我想象中的完全不同。」华特爵士说。「我听说你是实务派魔法师,我希望这么说没有冒犯到你,我只是听大家这么讲。老实说,你本人一点都不像魔法师,让我放心多了。伦敦已经有太多信口开河、诈骗钱财的歹徒,你见过温古鲁,那个在圣克里斯多弗教堂外面摆摊子的魔法师吗?这人尤其恶劣。我猜你是理论派魔法师吧?」华特先生称许地一笑,「听说你有事情想问我。」
诺瑞尔先生向华特爵士致歉说,他确实是个实务派魔法师,华特爵士一听非常讶异,诺瑞尔先生赶紧请求华特爵士不要因此改变观感。
「不、不,绝对不会。」华特爵士客气地低声说。
「你有所误解,」诺瑞尔先生说,「我的意思是说,你误以为所有实务派魔法师都是骗徒,这都是因为过去两百年来,英国魔法师怠惰得令人吃惊,毫无长进,我不过小试身手,承蒙约克民众的抬爱,大家都说不可思议。但华特爵士,任何稍具才能的魔法师都做得出这种法术,实在不足挂齿。由于前人的怠惰,大英帝国丧失了魔法的支援,让我们无法御敌,我希望能扭转这种局面,其他魔法师或许疏忽职责,但我可不是如此!华特爵士,我愿意为政府效命,帮忙解决目前的困境。」
「目前的困境?」华特爵士说。「你是说战争?」他睁大一双小小的黑眼睛,「亲爱的诺瑞尔先生啊!战争跟魔法有何关联?或说魔法又干战争何事?我听说了你在约克施展的法术,我也希望主妇们都跟你致谢,但我无法想象战场中为何需要这种魔法?没错,士兵的军服确实脏兮兮,但你也知道,」华特爵士忍不住笑出声,「他们眼前还有更急迫的事情呢。」
可怜的诺瑞尔先生!他根本不知道卓莱先生四处宣传说、他派了精灵帮大家洗衣服,这下惊讶得无言以对。镇定下来之后,他对华特爵士再三保证,自己这辈子绝对没洗过衣服,即使藉助精灵、魔法之力也不碰脏衣物,接下来,他向华特爵士报告自己真正施展的法术。说来奇怪,诺瑞尔先生的法术虽然令人屏息,一经他的描述却显得单调呆板,华特爵士听了之后,不但不觉得数百个雕像同时开口说话没什么了不起,反而庆幸自己不在现场。「果真如此吗?」他说,「嗯,听来真有意思,但我是不太明白……」
这时有人发出轻咳,华特爵士一听到咳嗽声马上住口,好像准备仔细聆听。
诺瑞尔先生左右张望,小客厅最偏远、最阴暗的角落,有位身穿白衣的年轻女孩躺在沙发上,身上还裹着一条大围巾。她躺得笔直,一只手拿着手帕掩住嘴巴,几乎没有动弹,让人一看就觉得她身体不适,好像很难过。
诺瑞尔先生原本确信角落没人,现在却看到一位年轻女子,吓了一大跳,几乎认为有人施法把她送来这里。诺瑞尔先生观察了一阵子,女子不停咳嗽,华特爵士似乎非常不自在,他环顾四周,看遍屋里各个角落,唯独不看那名女子;他从身旁的小桌子上拿起一个闪闪发光的饰品,翻过来看看底部,然后再放回原处,最后他也清清喉咙、轻咳了几声,仿佛跟大家说咳嗽是自然现象,没什么大不了的,也不值得特别担心。沙发上的女子终于停止咳嗽,她依然安静地躺着,但看起来似乎有点呼吸困难。
诺瑞尔先生的视线从女子身上,转移到悬挂在她上方的巨幅油画,心中暗想刚才说到哪里。
「那幅画的主题是婚姻。」贵妇人说。
「夫人,你说什么?」诺瑞尔先生说。
但贵妇人只对着油画的方向点点头,仪态庄严地对诺瑞尔先生一笑。
悬挂在年轻女子上方的油画跟房里其他油画一样,背景都是水都威尼斯。英国城市大多坐落在山丘上,街道忽高忽低,随着山势起落,在诺瑞尔先生眼中,坐落于水面上的威尼斯大概是全世界最平坦、最奇怪的城市。由于地势平坦,整幅画看来像是透视图的习作,雕像、石柱、圆顶、宫殿、教堂远在天边,阴郁的天空似乎无边无际,建筑物底部的海水溅起点点浪花,运河上一艘艘奇形怪状的小船,看起来宛似服丧中女子脚上的黑鞋。
「画中描绘威尼斯和亚德里亚海的关联,」贵妇人说(我想我们可以假设她是温特堂夫人),「也就是一种象征式的婚姻,很奇怪的意大利仪式。房里你看到的油画都是温特堂先生生前到欧陆旅游时买的,我们结婚时,他把这些画送给我,这位画家是个意大利人,当时在英国没什么名气,后来受到温特堂先生的赞助才来到伦敦。」
她讲话的神情也同样充满威严,讲完一句话就稍微暂停,好让诺瑞尔先生有时间咀嚼话中传达的重要意涵,顺便表示景仰。
「等亲爱的艾玛结了婚,」她继续说,「我就把这些画当作结婚礼物,送给她和华特爵士。」
诺瑞尔先生请问温特堂小姐和华特爵士是否佳期将至。
「再等十天!」温特堂太太志得意满地说。
诺瑞尔先生说声恭喜。
「先生,你是魔法师?」温特堂太太说。「听了真令人遗憾,我最讨厌魔法师。」她边说边仔细地盯着他,好像期望诺瑞尔先生一听到她的批评,马上宣布放弃魔法,改而从事其他行业。
但诺瑞尔先生不为所动,于是她转身对未来的女婿说:「华特爵士,我的继母非常信赖一位魔法师,我父亲过世之后,这人经常在家中出没,有时你走进房里,确信四下无人,却忽然看到他半遮半掩地躲在窗帘后面,或是穿着脏靴子躺在沙发上睡觉。他爸爸是个制皮匠,所有举动都显出了低微的出身,头发又长又脏,一张脸跟小狗一样,但却跟我们同桌吃饭,受到绅士般的礼遇。整整七年内,我继母对他言听计从,我们也完全受他掌控。」
「夫人,你的意见没有受到重视吗?」华特爵士说,「我感到非常惊讶!」
温特堂夫人笑笑说,「华特爵士,当时我只是个八、九岁的孩子。这人叫尊迪契,他一天到晚说很高兴跟我们交朋友,我和弟弟每次听了都回答,你才不是我们的朋友呢!但他笑得跟刚学会微笑的小狗一样,一直纠缠在我们身边。华特爵士,我继母在很多方面都通晓事理,我父亲相当敬重她,所以才留给她一年六百英镑的遗产,也将三个小孩托付给她,她唯一的缺点是对自己没信心。我父亲相信女人和男人一样懂得判断是非,我也完全赞同他的看法,我继母不该怀疑自己无法承担责任,温特堂先生过世时,我就觉得自己扛得起责任。」
「夫人,你说的没错,」华特爵士喃喃说道。
「但是,」温特堂太太继续说,「我继母却将责任交托给魔法师尊迪契,他根本不懂魔法,到后来只好随便捏造,他跟继母保证我们姊弟三人的安危,还立下许多奇怪的规定,比方说,我们胸前都得紧紧系上一条紫色的缎带,桌上摆了六套餐具,我们三姊弟每人一套,其他三套则是给保护我们的精灵。他还告诉我们精灵的名字,华特爵士,你猜他们叫什么?」
「夫人,我怎样都猜不到。」
温特堂太太笑笑说:「『绒毛草地』、『夏日飞蝇』和『金凤花』。华特爵士,我弟弟跟我一样有个性,他常在继母面前大骂:『该死的绒毛草地!该死的夏日飞蝇!该死的金凤花!』我那可怜、胆怯的继母总是神经兮兮地拜托我弟弟住嘴。那些所谓的精灵跟本保护不了我们,我妹妹后来生了重病,我常到她房里陪她,每次都看到尊迪契用他那双肮脏、枯黄的双手轻拍妹妹苍白的脸颊和虚弱的小手,那个笨蛋啊!他看来好像快哭了,我想如果他有办法,肯定会努力一试,但他念了一大堆咒语,她还是撒手西归。华特爵士,我妹妹真是个漂亮的孩子喔!从此之后,我非常憎恶尊迪契,认定他是个邪恶的人,但最终我才明了,其实他不过是个愚蠢、无能的可怜虫。」
华特爵士稍微转身,「温特堂小姐,」他说,「你在说话吗?对不起,我没听见。」
「艾玛!你说什么?」温特堂太太高喊。
沙发上传来一声轻微的叹息,然后有个低微、清晰的声音说:「妈,我认为你错了。」
「亲爱的,我错了吗?」温特堂太太生性威严,对人发号施令的模样有如摩西颁布十戒,但听到女儿的反驳,却一点都不生气,看来甚至相当开心。
「你确实错了,」温特堂小姐说,「我们一定得有魔法师,不然的话,谁能为大家诠释英国,特别是北方领土的历史呢?尤其是神秘的乌鸦王,一般历史学家绝对说不清。」接下来一阵沉默,「我对历史很感兴趣。」她终于又开口。
「我不晓得你喜欢历史。」华特爵士说。
「华特爵士啊!」温特堂太太高喊,「我亲爱的艾玛不像其他年轻女孩把时间浪费在看小说,她涉猎的范围非常广泛,我没见过哪位年轻小姐像她一样广读传记和诗集。」
「但是,」华特爵士身子往前倾、对着未婚妻急切地说,「我希望你也喜欢小说,这样我们才可以读给对方听。你觉得芮德克里福夫人如何?达伯雷夫人呢?」(译注:Frances Burney d'Arblay,1752-1840,维多利亚时代的女作家。)
但温特堂小姐又开始咳嗽,华特爵士也就无从得知她对这两位著名女作家的观感。她咳得非常厉害,仿佛费了很大力气才坐起来,华特爵士等她说话,但过了好一会,她又躺下来,跟先前一样沉默不语,看起来疲惫不堪,而且闭上了双眼。
诺瑞尔先生心想,为什么没有人过去照顾她?屋里似乎有个不成文的共识,大家都拒绝承认这个可怜的女孩病了,没有人问说要不要帮她拿杯水,也没有人请她上床休息,诺瑞尔先生自己身体也不好,在他看来,温特堂小姐最好马上回房休息。
「诺瑞尔先生,」华特爵士说,「我不太明白你想提供哪些协助。」
「噢,让我说得详细一点,」诺瑞尔先生说,「我对战争所知甚少,就像军官和上将们不懂魔法一样,但是……」
「不管你想提供什么协助,」华特爵士接口说,「恕我直言,只怕不会受到采纳。先生,魔法不受人敬重,怎么说呢?魔法……」华特先生试图找个字眼,「有如儿戏,政府不会介入这类事情,就连今天你的造访,如果话传出去,我俩的面子也可能挂不住。老实说,诺瑞尔先生,如果早知你今天想跟我谈这些,我当初就不会答应跟你见面。」
华特爵士言词恳切,而且非常有礼貌,但可怜的诺瑞尔先生!一听到有人说魔法有如儿戏,他的情绪大受打击,一想到大家将他和尊迪契、温古鲁之类的骗徒摆在一起,心情更沉到谷底。他声嘶力竭地说,经过再三长考,他已经想出如何振兴英国魔法,他也知道如何规范魔法师,如果华特爵士有兴趣,他可以把一长串详细规章送交华特爵士过目。但讲得再多都是徒劳无功,华特爵士毫无兴趣,只是摇头微笑说:「诺瑞尔先生,我恐怕帮不上忙。」
当晚卓莱到汉诺瓦广场拜访诺瑞尔先生,诺瑞尔先生拉着他,不停哀叹说华特爵士一口回绝,这下没希望了。
「先生,我不是早跟你说了吗?」卓莱大声说,「不过话又说回来,可怜的诺瑞尔先生啊!他们实在太无礼了!听了真替你难过,但我一点也不讶异,大家都说温特堂一家人非常傲慢!」
但卓莱先生是个不折不扣的两面人,他宣称为诺瑞尔先生感到难过,其实却不这么想。诺瑞尔先生不跟他商量就直接拜访华特爵士,令他相当不悦,他决定让诺瑞尔先生吃点苦头。接下来的一星期,诺瑞尔先生参加的晚宴不但非常无趣,而且作东的不是卓莱先生的鞋匠,就是在西敏寺清扫的老太太。卓莱先生特意安排诺瑞尔和这些低微、平凡、毫无影响力的小人物吃饭,藉此让他觉得不但华特爵士和温特堂太太看不起他,而且全世界都忽略了他,这样一来,诺瑞尔先生才看得出谁是真正的朋友,下回卓莱请他表演一些大家期待已久的小魔法时,他说不定会欣然同意。
这个所谓「诺瑞尔先生的好友」,心里就是如此盘算,不幸的是,华特爵士的回绝令诺瑞尔先生万念俱灰,根本没注意到同桌吃饭的是谁,结果受罪的反而是卓莱自己。
奇怪的是,虽然明知影响不了华特爵士的决定,但诺瑞尔先生反而更希望得到爵士的荐举。华特爵士和蔼可亲、神采奕奕、应对得体,与诺瑞尔先生截然不同,因此,诺瑞尔先生推论,华特爵士一定能完成他自己无法达到之事,有权有势的高官达贵们必然听信于华特爵士。
有天晚上,诺瑞尔先生和卓莱两人单独用餐,「他若肯听我解释就好啰,」诺瑞尔先生叹息,「但我绞尽脑汁也说服不了他。现在想想,我真该请你或拉塞尔先生跟我一起去,你们这些见多识广的绅士们比较有话聊,唉,当初为什么没想到这一点?说不定我当场就该施展魔法,把茶杯变成兔子,或是把茶匙变成金鱼等等,最起码他看了就会相信我。但我若真的施展魔法,那位老太太肯定不高兴,唉,我该怎么办?你有何高见?」
卓莱只在心中暗想,如果无聊能置人于死地,再过十五分钟后绝对轮到他;他发现自己实在不想说话,充其量只能勉强挤出笑容。


第七章 千载难逢的良机
一八〇七年十月
「先生!这下你报了一箭之仇啰!」卓莱先生忽然来到诺瑞尔先生家中的图书室,一进门就高声喊叫。
「一箭之仇?」诺瑞尔先生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噢!」卓莱先生说,「华特爵士的未婚妻温特堂小姐今天下午过世了!他们再过两天就要结婚,但是可怜的温特堂小姐却已撒手西归。一年一千英镑耶!你能想象华特爵士多么懊恼吗?如果她多活几天,情况就大不相同啰!他几乎已经破产,非常需要钱,明天若传出他自杀身亡的消息,我可是一点都不惊讶。」
卓莱先生往后一靠,倚身在一把炉边座椅的椅背上,他低头一看,赫然看到另一个朋友。「啊,拉塞尔,你也在这里!你躲在报纸后面,所以我没看到你。你好吗?」
诺瑞尔先生则一直盯着卓莱先生,「你说那位年轻的小姐过世了?」他惊讶地问,「我那天在小客厅碰到的小姐?我真不敢相信!实在太意外了。」
「噢!正好相反,」卓莱说,「一点都不意外。」
「但是婚礼怎么办?」诺瑞尔先生说,「一切都安排好了,他们应该知道她病得不轻吧。」
「我跟你保证,」卓莱说,「他们确实知道,事实上,大家都晓得她身子很差。有个叫做壮蒙的家伙去年圣诞节在利明顿温泉一个家庭派对上见到她,壮蒙跟卡莱斯尔勋爵打赌说她一个月内就会过世,还下了五十英镑的赌注。」
拉塞尔先生嘟囔了几句,不耐烦地放下报纸,「不、不,」他说,「那不是温特堂小姐,你说的是胡函妮小姐,她哥哥说如果她让家门蒙羞,他就拿枪射杀她,其实大家都知道那只是迟早的事。而且打赌的不是卡莱斯尔勋爵,而是艾克斯摩公爵。」
卓莱想了一会,「好吧,你说的没错,」他终于说。「但没关系,反正大家都知道温特堂小姐身体不好,只有老太太不肯相信,老太太觉得女儿是全世界最完美的小姐,『完美小姐』怎么可能生病?『完美小姐』天生就该受到众人仰慕,也该嫁个好丈夫,但是老太太不愿承认『完美小姐』可能生病,也不准任何人在她面前提到这件事。虽然温特堂小姐一天到晚咳嗽,成天躺在沙发上,但我从没听过哪个医生登门看病。」
「华特爵士应该照顾得了她,」拉塞尔先生抖抖报纸,准备重新开始读报,「我们或许不同意他的政治观点,但他为人相当明理,可惜她活不到星期四。」
「诺瑞尔先生,」卓莱转头看看他的朋友,「你脸色发白,好像生病了!一个年轻无邪的女孩就这么走了,我敢说你一定非常吃惊,先生,你的心地实在太善良了!我也有同感,一想到这个可怜的女孩,像一朵遭到践踏的鲜花似地丧失了生命,先生,我的心如同刀割,难过得受不了喔。但你也明白,她病得不轻,迟早会过世,更何况你也说她对你不是很客气,我知道这样说或许有点老派,但我认为年轻人应该尊重像你这样的年长学者,我最厌恶傲慢、鲁莽的人。」
尽管卓莱先生好言相劝,但诺瑞尔先生似乎充耳不闻,最后他终于开口,先是沉重地叹了一口气,然后低声喃喃自语,仿佛只说给自己听,「没想到大家如此轻视魔法,」他稍作停顿,然后快速地低声说,「让人死而复生极为冒险,三百年来从来没有人这么做,我也不该尝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