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据波提斯黑目前的观点,由帕尔创立的魔法传统,在希克曼、兰彻斯特、古柏特、贝拉西斯等人(我们称之为银色魔法师)的苦心经营下日臻完美,而现在更在诺瑞尔先生和史传杰先生的努力下达到辉煌的巅峰。从某些角度看来,史传杰先生和诺瑞尔先生确实难辞其咎,他们等于是在设法欺瞒大众。但这样是行不通的。马汀·帕尔和银色魔法师,从来没有要为英国魔法奠立根基的雄心壮志。他们所记录下的每一项魔法,他们所撰写出的每一个字句,都是在设法重建出他们前辈们(我们称之为黄金年代魔法师或是金色魔法师)灿烂辉煌的魔法成就:汤玛斯·郭帛裂、罗夫·斯托克塞、温彻斯特的凯萨琳,以及最重要的约翰·厄司葛雷。马汀·帕尔是这些魔法师的忠实信徒。他总是怨叹自己生不逢时,未能诞生在两百年前繁花怒放的魔法盛世。
复兴英国魔法运动最显著的特征,就是对约翰·厄司葛雷所抱持的观点。现在每当有人提起他的名字,总是不忘先极力诋毁辱骂一番。这种情形就像是,戴维先生(译注:Humphry Davy,1778-1829,英国物理学家与化学家)、法拉第先生,和我们其他伟大的科学家,在演讲前都必须先表态说他们十分轻视并憎恶牛顿。或是像我们杰出的医生在发表每一项医学新发现时,都必须加上一篇描述威廉·哈维有多么罪孽深重的序言。
波提斯黑勋爵在书中用一整个章节的篇幅,企图推翻约翰·厄司葛雷是英国魔法创立者的传统观点,而他所抱持的论点是,在厄司葛雷来到英国前,英伦岛屿上就已经有魔法师存在。这点我并不否认。但我要坚决反对的是,在约翰·厄司葛雷之前,英国有任何魔法传统存在。
让我们一一审视波提斯黑如此重视的几位早期魔法家。他们是何许人也?一位是亚利马太的约瑟,一名来自圣地的魔法师,在这里种下一株魔法树,来保护英国免于受到灾害——但据我所知,他待在英国的时间并不长,也并未将他的法术传授给这里的任何居民。另一位是梅林,但他的母亲是威尔斯人,父亲则是来自冥府,因此他并不符合波提斯黑、诺瑞尔和史传杰所致力追求的正派英国魔法典范。而梅林的学生和门徒呢?我们甚至连一个都举不出来。不,事实证明,我们应该采信众所周知的一般看法:在约翰·厄司葛雷从精灵王国来到此地,建立他的北英格兰王国之前,魔法在英伦群岛早已绝迹。
波提斯黑似乎也对他自己提出的看法有些质疑,而为了让读者相信他的论点,他只好设法证明约翰·厄司葛雷的魔法有着邪恶的本质。但他所引用的例证都不够清晰明确。让我们检视其中一个例证。大家都知道,在约翰·厄司葛雷位于新堡的首都四周,环绕着四座魔法森林。它们的名字分别是大汤姆、亚斯莫迪的堡垒、小埃及,以及圣所洛的祝福。它们不停地移动位置,有时甚至会吞噬那些意图踏入城市伤害居民的敌人。当然,吃人的森林必定会令我们感到怪诞恐怖,但根据现有的资料,跟约翰·厄司葛雷同时代的人显然并不这么认为。那是一个残酷的时代;约翰·厄司葛雷是一位中世纪君王,而他只是用中世纪君王的方式,来保护他的城市与人民。
我们往往很难去评断厄司葛雷的行为是否合乎道德,因为他的动机总是如此隐晦不清。他是所有金色魔法师中最神秘的人物。没人知道他为何在一一三八年,突然让月亮离开天空,游遍全英国所有的河川与湖泊。没人知道他为何在一二〇二年跟冬天起争执,并将它逐出英国,让北英格兰享有整整四年的长夏。我们也无法探知,为何在一三四五年五月至六月的连续十三个夜晚,北英格兰王国中所有的男人、女人和孩童,全都梦到他们聚集在淡金色天空下的一片暗红色旷野中,建造一座高耸的黑塔。他们每天夜晚辛苦工作,第二天早上在自己床上醒来时,全都感到筋疲力竭。他们直到第十三个夜晚,黑塔与所有的防御工程全都建造完成之后,才不再为梦魇所苦。这所有的故事——特别是最后一个故事——都让我们隐约感觉到,似乎有某些重大的事件发生,但却不明白那到底是什么。有些学者推测,那座黑塔是位于传说中厄司葛雷向鲁西法租用的地狱领土,而厄司葛雷建造这座堡垒,是为了要跟地狱的敌人作战。然而,马汀·帕尔却有着不同的看法。他认为这座黑塔与三年后英国爆发的黑死病瘟疫之间有着某种关联。相较之下,约翰·厄司葛雷的北英格兰王国,灾情就不像他们南方邻居那般惨重,而帕尔相信这是因为,厄司葛雷早已建造了某种防御设施来对抗瘟疫。
但依照《英国魔法杰出复兴运动随笔》所提出的观点,我们甚至没有必要对这类事情心生好奇。依照诺瑞尔先生与波提斯黑勋爵的看法,现代魔法师不该涉入任何我们只是一知半解的事物。但在我看来,正因为我们只是一知半解,我们才更应该去努力钻研。
我们魔法师就像是英国魔法这栋古怪住宅中的居民。它是建造约翰·在厄司葛雷所创立的基础上,而刻意漠视这些基础,将会使我们陷入极大的风险。我们应该仔细研究这一切,了解它们的特质,这样我们才能分辨出哪些对我们有所帮助,哪些对我们毫无用处。如若不然,这栋住宅将会出现裂缝,透进不知来自何方的刺骨寒风。而屋中的走廊将会引领我们通往我们无意前往的所在。
总而言之,波提斯黑的著作——虽然包含了许多精彩的内容——正好代表现今英国魔法最核心的疯狂矛盾:我们最重要的魔法师们不断宣称,他们意图抹去约翰·厄司葛雷在英国魔法所遗留下的所有痕迹,但这怎么可能呢?我们所行使的正就是约翰·厄司葛雷的魔法。


第三十九章 两位魔法师
一八一五年二月
在《爱丁堡评论》刊登过的所有争议性文章中,这是到目前为止争议性最大的一篇。到了一月底,全国上下所有受过教育的民众,似乎全都读过这篇文章并有所看法。虽然这篇文章并未署名,但大家全都知道作者是谁——除了史传杰不会有别人。喔,当然在一开始,还有些人持保留的态度,并指出史传杰受到跟诺瑞尔一样的批判——也许还更严厉一些。但这些人被他们的朋友们视为天字第一号大笨蛋。强纳森·史传杰不正就是这种反复无常、性格矛盾,本来就可能会写文章批判自己的人吗?况且作者不是自称是一名魔法师吗?那除了史传杰之外还会有谁?谁能写出这么专业水准的文章?
在诺瑞尔先生刚来到伦敦的时候,他的观点显得相当新颖,甚至还有些古怪。但现在大家已在潜移默化中逐渐接受这些论调,因此当他表示魔法就像海洋一样,也应该由英国人来统治管理时,英国民众已然将他的说法视为社会的心声。英国魔法应该加以删节规范,让所有现代绅士淑女们都能够轻易理解——约翰·厄司葛雷长达三百年的统治王朝,人类与精灵交往令人不安的奇特历史——大可全数删除。但史传杰现在却忽地矛头一转,开始驳斥诺瑞尔式的魔法观点。大家突然发现,他们在童年时所熟知的那种疯狂野蛮的英国魔法,似乎仍是不容颠覆的事实,而甚至在此时此刻,在某些遗忘已久的道路上,在天空后方,在雨的另一边,约翰·厄司葛雷仍然驾着骏马,带着他的人类与精灵属下往前奔驰。
大部分人都认为,两位魔法师的合作关系必然已宣告破裂。在伦敦谣传史传杰曾到汉诺瓦广场登门拜访,结果却被仆人挡在门外。但另外还有一个完全相反的传闻:史传杰不再到汉诺瓦广场报到,但诺瑞尔先生却日日夜夜坐在他的图书馆里,痴痴等待他的徒弟,每隔五分钟就逼他的仆人到窗口去看看史传杰到底来了没有。
在二月初的一个周日夜晚,史传杰终于前去探望诺瑞尔先生。这倒可以确定是事实,因为有两名绅士前往汉诺瓦广场的圣乔治教堂做礼拜,在路途中看到史传杰站在诺瑞尔家门前的楼梯上;他们看到房门敞开;看到史传杰跟仆人说话;再看到他立刻被请了进去,似乎主人早就在等待他的到来。这两名绅士继续往前走到教堂,迫不及待地把他们刚才看到的事告诉坐在隔壁长椅上的朋友。五分钟之后,一名看起来十分圣洁的瘦弱年轻人走进教堂。他佯装出祈祷的模样,其实却是在轻声诉说,他刚才跟诺瑞尔先生的隔壁邻居说过话,这名邻居从一楼窗口探出头来,听到史传杰先生在对他的老师大吼大叫。两分钟后,两位魔法师互相威胁要将对方逐出魔法界的新闻,就迅速传遍了整座教堂。礼拜仪式开始,而有好几群教徒却用渴望的目光凝视着上方的窗户,似乎是在怨怪教会建筑的窗口为何总是设置在那么高的地方。教徒们在管风琴的伴奏下吟唱一首圣诗,但后来却有好几个人表示,他们在歌声中听到轰隆隆的打雷声——这可是魔法出现骚动的明显迹象。但其他人却认为这全都是他们的想象。
两位魔法师若是听到这些流言,必然会感到震惊至极,此刻他们正默默站在诺瑞尔先生的图书馆中,用警戒的目光互相望着对方。史传杰已经有好多天没看到老师了,而诺瑞尔的模样让他吓了一跳。他的面容枯槁憔悴,身材干瘪瘦弱——他看起来整整老了十岁。
「我们坐下来好吗,先生?」史传杰说。他朝椅子走过去,而他突如其来的动作让诺瑞尔吓得畏缩了一下。他似乎以为史传杰是要走过来揍他。但他立刻恢复镇定,坐了下来。
史传杰同样也感到很不自在。在过去几天,他一直在反复询问自己,发表这篇书评究竟是对是错,而每次都得到相同的结论:他做了正确的抉择。他事先已打定主意,在面对诺瑞尔时,应该摆出一副道德至上的高姿态,最多再加上一丝礼貌性的歉意。但现在当他再次坐在诺瑞尔先生的图书馆中时,他却发现自己无法坦然正视老师的双眼。他的目光轮流停驻在一些不相干的物品上——一个马汀·帕尔的小瓷像;门把;他自己的大拇指指甲;诺瑞尔先生左脚的鞋子。
诺瑞尔先生正好相反,一直紧盯着史传杰的面孔。
在一段时间的沉默之后,两人突然同时开口说话。
「不论如何,你对我的情谊……」史传杰说。
「你以为我在生气,」诺瑞尔说。
两人都停下来,然后史传杰示意诺瑞尔先生继续说下去。
「你以为我在生气,」诺瑞尔先生说,「但我并不生气。你以为我不明白你为何要这么做,但我完全明白。你以为你耗费全部心血完成这篇文章,而现在全英国的民众全都了解你的看法。但他们真的了解吗?并没有。你连一个字都不用写,我就可以完全了解你的心声。」他停了一会儿,而他的面孔激烈地抽搐,仿佛正挣扎着想要吐露出某件埋藏在他内心深处的秘密,「你写的一切,都是为我而写的。只为我一个人。」
史传杰张开嘴,想要反驳这令人惊诧的结论。但他想了一下,却发现诺瑞尔的说法相当接近事实。于是他继续保持沉默。
诺瑞尔先生继续说下去。「难道你真以为我从来没感觉到……跟你同样的渴望吗?我们所行使的正就是约翰·厄司葛雷的魔法。这还用说。难道还有其他的魔法?我可以告诉你,在我年轻的时候,我曾经用尽各种办法,忍受千辛万苦,只求能够找到他,并跪倒在他的脚下。我企图用魔法召唤他——哈!那是只有愚蠢至极的年轻人才会做的傻事——竟然把一位国王当成仆人,任凭我招之即来挥之则去。幸好魔法并没有生效,我想这可算是我这辈子最幸运的事情之一!接下来,我企图用古老的选择咒语来寻找他!但我甚至无法让魔法发挥作用。我年轻时所行使的所有魔法,全都是为了要寻找他。为了达到这个目标,我耗费了整整十年的光阴。」
「你过去从来没跟我说过这些事,先生。」
诺瑞尔先生叹了一口气。「我希望能避免让你犯下跟我同样的错误。」他举起双手,做了一个无助的手势。
「但照你的说法,诺瑞尔先生,这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那时候你还年轻,缺乏足够的经验。但你现在已经是一位跟过去完全不同的杰出魔法师,而我说句大话,我自己也不是平庸的助手。也许我们可以再试一次?」
「像他这样法力高强的魔法师,除非他自己愿意,否则你是永远也无法找到他的,」诺瑞尔先生断然表示,「这样的尝试绝对徒劳无功。你以为他会把英国的现况放在心上吗?我告诉你,他根本一点儿也不在乎。他早在许久以前就遗弃我们了。」
「遗弃?」史传杰蹙起眉头说,「那是一个相当严苛的字眼。我想多年的失望自然会让人产生这类的看法。但有许多报告指出,有些人在大家认为约翰·厄司葛雷早已离开英国多年后,曾经亲眼见过他。例如新堡手套商的小孩①,约克郡的农夫②,巴士克水手③……」
『注①:在十七世纪末期,在精灵王的首都新堡,有一名手套商有一个非常勇敢大胆的小女儿。有一天,大家原本以为这个孩子在她父亲家的某个角落玩耍,但后来却发现她失踪了。她的父母亲和兄弟们四处寻找她。邻居们也帮忙搜寻,但却完全看不到她的踪影。到了当天下午,他们抬起头来,却看到她沿着圆石遍布的泥泞山坡走下来。有些人隐约看到,在那黑暗的冬天道路上,有某个人陪她走了一阵子,但最后她是独自走下山坡。她并未受到任何伤害,而大家根据她的说法,拼凑出下面这个故事:
她走出她父亲的房子,到城里四处游荡,而没多久她就踏上一条她从未见过的道路。这条路非常宽广,并铺着平坦的石板,而她沿着道路一路爬至她从未到达的高处,踏入一座巨大石头房屋的大门与庭院。她走进屋中,参观了许多房间,但全都寂静无声且空无一人,并且布满了灰尘和蜘蛛网。房屋旁侧有一间套房,里面的墙壁和地板上,不断出现斑驳摇晃的树影,仿佛窗外有着枝叶繁茂的夏树(但那时分明是冬季)。另外一个房间里,除了一面大镜子之外什么也没有。房间和镜子有时候似乎在互相唱反调,因为房间里空无一物,但镜中却挤满了鸟儿。不过,手套商的小孩可以听到鸟儿在她周围啁啾鸣唱。那里有一道黑暗而漫长的走廊,回荡着潺潺的流水声,仿佛在走廊尽头有着黑暗的海洋或是河流。从某些窗口望出去,可以看到新堡的市景,但其他窗口外却是完全不同的城市,甚至还有些窗口,只能看到凄凉的荒野与一片清冷的蓝色天空。
她在屋子里看到许多螺旋梯,这些阶梯一开始非常宽阔,但当她爬到高处,楼梯就立刻变得越来越狭窄,越来越弯曲,到了最上面,阶梯的石砖上到处都是裂缝和缺口,孩子就算可以注意到,也很可能会不小心踩空摔下去。最后她看到,阶梯顶端出现了一扇简陋的小木门。
她毫不畏惧地推开门,但她一看到房中的景象,就立刻吓得大叫。里面似乎塞满了成千上万的鸟儿,完全看不到任何一丝光亮或是黑暗,只有一大片密密麻麻、杂乱无章的黑色翅膀。一阵仿佛来自远方的风朝她吹过来,让她感到这里的空间十分辽阔,仿佛她已爬到了天空,却发现那里挤满了乌鸦。手套商的小孩感到非常害怕,但接着她就听到有某个人在呼唤她的名字。鸟儿立刻消失,而她发现自己置身在一个墙壁和地板都毫无装饰的小房间里面。这里没有任何家具,但有个男人坐在房中央的地板上,他向她招手,再次呼唤她的名字,叫她不要害怕。他有着一头杂乱纠结的漆黑长发,穿着一身样式怪异的破烂黑衣。他看起来一点儿也不像是国王,而唯一能暗示出他魔法师身分的迹象,就是他身边摆了一个装满清水的大银盘。手套商的女儿在男人身边待了好几个钟头,直到黄昏他才带领她穿越房屋走向城市,送她返回家中。』
『注②:参见第三十三章 注③。』
『注③:在所有关于约翰·厄司葛雷返回英国的传说中,最怪诞诡异的或许就是巴士克水手的故事,他是西班牙国王大舰队的生还者。当他的船只在遥远的北方英格兰海岸被暴风雨摧毁之后,这名水手和其他两位伙伴一同逃向内陆。他们不敢靠近村庄,但那时是冬季,地上结满了厚厚的冰霜;他们担心自己会被冻死。到了晚上,他们在一座高耸的山坡上,找到了一栋矗立在荒凉雪地中的无人石屋。房中几乎漆黑一片,但从墙上的高窗透进来些许幽微的星光。他们躺在地上呼呼大睡。
巴士克水手梦到有位国王在盯着他看。
他醒过来。在他上方,一束束朦胧的灰光穿透冬日的漆黑。他依稀看到在房间远处的尽头,有一座高起的石台。等光线逐渐增强,他看到石台上有某个东西:一张椅子或是一个王位。一个男人坐在王位上;一个有着漆黑长发裹着黑色长袍的苍白男人。水手吓得魂飞魄散,赶紧叫醒他的同伴,要他们看男人坐在王位上的诡异景象。他似乎在望着他们,但他甚至连手指头都没动上一下;但他们非常确定他是一个活生生的男人。他们连滚带爬地跑出大门,越过冰冻的大地往前狂奔。
没过多久,巴士克水手就失去了他的同伴:其中一人还不到一个星期,就因感冒与心脏病发作而暴毙;另一人决定要设法走回比斯开湾,于是他开始往南方出发,从此下落不明。但巴士克水手在坎布里亚郡待了下来,而一些农民收留了他。他开始在这个农庄当仆人,并娶了隔壁农庄的一个年轻女孩。他终其一生都在述说那个发生在高丘上石头谷仓中的故事,而在他的新朋友和邻居们的解说之下,他开始相信,那个坐在黑色王位上的男人就是乌鸦王。巴士克水手再也不曾找到那个石头谷仓,而他的朋友或是他的子女也无法探查到它的踪迹。
而终其一生,每当他踏入黑暗地方的时候,他都会先说:「小的问候您,陛下,并献给您最诚挚的欢迎。」——以免那个有着漆黑长发的苍白国王,就坐在黑暗中等待着他。在幅员辽阔的北英格兰王国,有着成千上万个黑暗的所在,也就是成千上万个乌鸦王可能会现身的地方。「小的问候您,陛下,并献给您最诚挚的欢迎。」』
诺瑞尔先生发出一声愤怒的低呼。「全都是些道听途说和荒唐迷信!就算这些故事是真的——这我可大大不以为然——我也完全想不通,他们这些人怎么能确定,他们看到的人就是约翰·厄司葛雷。他并没有画像流传于世。你刚才举的两个例子——手套商的小孩和巴士克水手——他们事实上根本没认出那是厄司葛雷。他们看到一个黑衣男子,后来才听其他人告诉他们那就是约翰·厄司葛雷。但说真的,不论他是否曾经在这个或那个时候回到英国,或曾经被这个或那个人看到,其实都没多大差别。事情仍然一样,当他放弃王位,离开英国远走高飞时,他同时也带走了英国魔法最珍贵的精髓。从那一天起,英国魔法就开始日渐没落。光只是这一点,就足以让我们把他看作是敌人了吧?你不是看过瓦特希的《凋零中的精灵森林》④吗?」
『注④:《凋零中的精灵森林》,瓦特西着。这是一本非常详尽扎实的作品,由一名当时的魔法师描绘出约翰·厄司葛雷离开英国后,英国魔法如何开始没落的情形。在一四三四年(厄司葛雷就是在这年离开英国),瓦特西是一名二十五岁的年轻人,才刚在诺威奇开始学习魔法。在《凋零中的精灵森林》中,他精确严谨地记录下那些当厄司葛雷和他的精灵臣民仍然待在英国时十分有效,但在他们离开后却再也无法发挥作用的所有魔法,事实上,我们对于金色魔法师绝大部分的了解,都是来自于瓦特西的著作。《凋零中的精灵森林》似乎是一本愤怒的作品,但瓦特西稍后的两本著作却有过之而无不及:《捍卫我被新堡敌人恶意禁止的笔耕成绩》(一四五九至六〇年)与《伪王之罪》(著于一四六一至?年,于一六九七年在朋占斯出版)。』
「不,我没看过这本书,」史传杰说。他瞪了诺瑞尔先生一眼,似乎是在说,他没看过的原因就跟以前一样,因为他根本没书可读。「但我真希望,先生,你能早点告诉我这些事情。」
「也许我错了,我不该什么事都瞒着你,」诺瑞尔先生双手交握,「我现在几乎可以确定,我是真的做错了。但我早在多年前就下定决心,为了大不列颠着想,最好的做法就是对这一切绝口不提,而人总是很难去改变他的老习惯。但你想必应该看出,我们所应当负起的任务了吧,史传杰先生?你和我共同的任务?魔法可不是用来取悦一个早已不把英国放在心上的国王。我们必须打破英国魔法师对乌鸦王的依赖。我们必须让他们完全遗忘约翰·厄司葛雷,就像他完全遗忘我们一样。」
史传杰摇摇头,并皱起眉头。「不。尽管你说了这么多,但在我看来,约翰·厄司葛雷依然代表英国魔法最核心的价值,而我们若是刻意忽视他,将会使我们面临极大的风险。也许最后我会发现我的看法并不正确。这很有可能。但在面对这种关键性的英国魔法重要议题,我必须设法去了解,否则就是对不起自己。请不要觉得我忘恩负义,先生,但我认为,我们两人的合作应该就此宣告结束。在我看来,我们两人实在太不相同……」
「喔!」诺瑞尔先生喊道,「我知道我们个性是很不一样……」他做了一个制止的手势,「但这有什么关系呢?我们是魔法师啊。我是彻头彻尾的魔法师,而你也是彻头彻尾的魔法师。这不就够了。你今天若是离开这栋房子,前去追寻你自己的道路,那有谁可以跟你说话呢?——像我们现在这样互相分享心得?——一个也没有。你会变得十分孤单。」他用一种几乎是恳求的语气轻声说,「不要这么做!」
史传杰不知所措地望着他的老师。眼前的情况完全出乎他的预料。诺瑞尔先生不仅没有被史传杰的书评气得大发雷霆,反倒是态度谦卑地坦然吐露出肺腑之言。在那一刻,史传杰不禁感到,此刻他最合理也最期待的做法,就是回来继续接受诺瑞尔先生的指导。但他由于骄傲,同时也意识到再过一、两个钟头,他的想法必然会大为改观,因此他仍然立刻表示:「我很抱歉,诺瑞尔先生,但从我自西班牙返回英国之后,我就无法坦然自称是你的学生。我总觉得,我似乎是在扮演一个角色。把我的文章交给你检查,任你自由删改——我再也无法做这样的事了。这是在逼迫我表达出我不再相信的观点。」
「我们在公开场合要做的是,」诺瑞尔先生叹了一口气。他俯身向前,用较为有力的语气说,「听从我的指示。答应我在你真正确定你对这些事情的看法前,你绝对不再刊登任何文章,发表任何意见,展开任何行动。相信我,十年、二十年,甚至五十年的等待与沉默,绝对是值得的,这样你才会真正了解该如何表达你的见解——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沉默与懒散并不适合你——这我知道。但我向你保证,我一定会尽可能设法补偿。这并不会造成你的损失。你过去若是曾经觉得我不知感恩,你会发现我以后绝对不会再让你有这样的感觉。我会告诉每一个人我有多么重视你。我们将不再是师生关系。就让我们成为地位平等的合作伙伴吧!我从你那里学习到的东西,不是跟我教导你的知识一样多吗?以后报酬最丰富的工作全都交给你去做!那些书……」他微微吞了一口口水,「那些我应该借给你,那些我不让你看的书,以后你全都可以阅读!我们以后会去约克郡,你和我一起去——你要是想的话,今晚就可以动身!——而我会把图书馆的钥匙交给你,这样就可以任你看个过瘾。我……」诺瑞尔先生用手按住额头,似乎是被自己说的话吓了一跳。「我甚至不会要求你撤回这篇书评。由它去吧。由它去吧。有朝一日,你和我两人必然可以一起为你在文章中所提出的质疑找到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