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的表妹——一个喜欢做女红的无聊女孩。在我嫁给卜沃司先生以前,从来没人会多看她一眼。而现在我听说她就要嫁给一名牧师,而我父亲汇给她一大笔钱,让她去买结婚礼服和新家具。我父亲对莉西和那个牧师保证,说他会运用他的资源来大幅改善他们的生活。他们以后的日子可好过了。他们要住在约克郡,他们会参加各式各样的晚宴、宴会和舞会,拥有所有原来该属于我的一切享乐。史传杰先生啊,」她喊道,精神变得比先前振奋许多,「有没有一些魔法,可以让那名牧师一看到莉西就感到碍眼?让他一听到她的声音就吓得发抖?」
「我不知道,」史传杰说,「我过去从来没想到这一类的事情。我想应该有吧。」他重新望着名单,「卜沃司先生……」
「我的丈夫,」她说。
「……『被狗咬』。」
「他养了七只又大又黑的野兽,把它们看得比世上任何人都还要重要。」
「『卜沃司老太太』——我想应该是你先生的母亲——『掉在洗衣盆里淹死。被她自己腌制的杏脯噎死。不小心被面包炉烤死。』光只是一个女人就有三种不同的死法。原谅我,卜沃司太太,但就算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魔法师,也无法用三种不同的方法来杀死同一个人。」
「反正你尽量去做就是了,」卜沃司太太执拗地说,「这个老女人自认为她做家事的本领天下无双,骄傲得不得了。她总是挑这挑那,让我烦得要死。」
「我明白了。好,这一切全都非常具有莎士比亚的风味。现在让我看看最后一个名字。『亨利·拉塞尔。』这位绅士我认识。」史传杰用询问的目光望着卓莱。
卜沃司太太说:「他就是陪伴我离开我丈夫的人。」
「啊!那他该遭受到什么样的命运?」
「破产,」她用一种低沉狠毒的语气说,「发疯、火灾、毁容。让马儿践踏他!让恶徒用刀子划破他的脸!让他被恐怖的幻象逼得夜夜不能安眠!」她站起来,开始在房中来回踱步。「让报上刊登他所有卑鄙无耻的恶行!让伦敦的每一个人都跟他保持距离!让他勾引某个乡下女孩,而她将会爱他爱得发狂。让她一辈子阴魂不散地缠着他。让他因为这个女孩而沦为笑柄。让她永远都令他不得安宁。让他对某个诚实男子所犯下的错误而被控犯罪。让他遭受审判与牢狱的所有羞辱。让他被烙印!让他被痛揍!让他被鞭笞!让他被处死!」
「卜沃司太太,」史传杰说,「请你冷静下来。」
卜沃司太太停止踱步。她不再高声怒喊出各种她希望能降临到拉塞尔先生身上的恐怖命运,但她并未真的冷静下来。她的呼吸变得非常急促,她浑身颤抖,面孔仍在激烈的抽搐。
史传杰静静望着她,直到他认为她已平静得足以理解他要讲的话时,他才开口说:「我很抱歉,卜沃司太太,但你受到了残酷的欺骗。这个人,」他瞥了卓莱一眼,「他骗了你。诺瑞尔先生和我从来不接受私人委托。我们从来不曾雇用这个人来替我们四处兜揽生意。在今晚以前,我从来没听过你的名字。」
卜沃司太太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然后转身面对卓莱。「这是真的吗?」
卓莱可怜兮兮地望着地毯,嗫嚅地说了一些含混不清的话,除了「夫人」和「特殊情况」几个字外,其他全都听不清楚。
卜沃司太太伸手拉响叫人铃。
刚才替卓莱开门的女仆再次出现。
「哈薇西,」卜沃司太太说,「带卓莱先生离开。」
上流社会家庭大多是挑选脸蛋长得漂亮的女孩来当女仆,但哈薇西却大不相同,她是一名看起来很能干的中年女子,有着粗壮的臂膀和一脸绝不宽容的神情。但目前的情况并不需要她多做什么,因为卓莱先生巴不得能快些离开。哈薇西一打开门,他就赶紧抓起手杖落荒而逃。
卜沃司太太转向史传杰。「你愿意帮助我吗?你会照我的要求去做吗?要是钱不够的话……」
「喔,不是钱的问题!」史传杰比了一个阻止的手势,「我很抱歉,但刚才我告诉过你,我不接受私人委托。」
她凝视着他,然后用好奇的语气问道:「难道你对我悲惨的处境完全无动于衷吗?」
「正好相反,卜沃司太太,这种只惩罚女人,而男人却可以置身事外的道德体系令我十分反感。但也就只是这样而已。我不会去伤害无辜的人。」
「无辜!」她喊道,「无辜!谁无辜了?一个也没有!」
「卜沃司太太,这件事到此为止。我无法为你做任何事。我很抱歉。」
她满脸不悦地盯着他。「嗯,好吧。你至少还有个优点,不会像其他那些白痴建议我去忏悔、做善事、打毛线,或是其他一些无聊至极的蠢事,以为这样就可以弥补我空虚的生活和破碎的心灵。好了,我想我们的聚会就到此结束。晚安,史传杰先生。」
史传杰鞠躬行礼。在他走出房间时,他用渴望的目光朝沙发上的镜子瞥了一眼,似乎是希望能从那里离开,但此时哈薇西已为他打开房门,而为了遵守一般的社交礼仪,他不得不从大门走出去。
他既没有马儿也没有马车,只好从汉普斯特一连走了五里路返回苏活广场。他一到达家门前,就发现此时虽然已将近凌晨两点,但他们家却是灯火通明。他甚至还来不及把手探入口袋中找钥匙,柯孔·葛兰特就猛然推开大门。
「天哪!你怎么会在这儿?」史传杰喊道。
葛兰特并未回答,反倒转身对着屋内喊道:「他在这儿,夫人!他没事。」
亚蕊贝拉从客厅冲出来,甚至还差点儿摔了一跤,过了一会儿,华特爵士也走了出来。然后杰瑞米·琼斯和其他几名仆人也出现在通往厨房的走廊上。
「怎么啦?出了什么事吗?」史传杰惊讶地望着他们所有人问道。
「你这个笨蛋!」葛兰特呵呵大笑,亲昵地在他头上敲了一下,「我们在担心你啊!你到底跑到哪儿去啦?」
「汉普斯特。」
「汉普斯特!」华特爵士惊呼,「好吧,我们看到你就放心了!」他瞥了亚蕊贝拉一眼,再紧张地补上一句,「是我们大惊小怪,让史传杰夫人白担心了一场。」
「喔!」史传杰对他的妻子说,「你在担心,是不是?我很好啊。就跟平常一样。」
「听到了吧,夫人!」葛兰特中校高兴地宣称,「我说的没错吧。在西班牙的时候,史传杰先生常常陷入最危险的处境,但我们可从来没替他担心过。他这么机灵,谁都伤不了他的。」
「我们非得站在玄关聊天吗?」史传杰问道。在从汉普斯特返回伦敦途中,他一直在思索有关魔法的问题,而他打算回家后再继续苦思。但结果他却发现家里挤满了抢着说话的人。这让他情绪变得不太好。
他领先踏入客厅,请杰瑞米替他端杯酒和一些吃的东西过来。等大家全都安坐下来,他开口说:「事情就跟我们想的一样。卓莱一直在暗中进行安排,让诺瑞尔和我去施展你们所能想到的各种黑魔法。我发现他跟一个很容易激动的年轻女人待在一起,而她希望我用魔法去折磨她的亲戚。」
「太可怕了!」葛兰特中校说。
「那卓莱怎么说?」华特爵士问道,「他有说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吗?」
「哈!」史传杰发出一阵不太愉快的短促笑声,「他什么也没说。他就这样逃走了——真可惜,我本来还想要邀他决斗呢。」
「喔!」亚蕊贝拉突然开口说,「现在连决斗都来了,是不是?」
华特爵士和葛兰特两人都吃惊地望着她,但史传杰太专注于他正在述说的事情,以至于完全没注意到她在生气,「我想他并不会接受决斗,但我真的很想要吓他一下。他这是罪有应得。」
「但你还没说这个镜子后面的王国、道路——或是其他任何事物,」葛兰特中校说,「跟你原先想的一样吗?」
史传杰摇摇头。「我不知道该如何描述那个地方。我和诺瑞尔所曾经做过的一切,跟那里比起来实在是望尘莫及!而我们居然还有脸自称为魔法师!我真希望我能让你们体会到那里的雄伟壮丽!体会到那庞大的规模与复杂的结构!那通往四面八方的巨大石廊!我起初还想要估算出它们的长度和数量,但我很快就宣告放弃。它们似乎永远也没有尽头。那里有着两旁筑着石堤的静止运河。在阴暗的光线中,河水显得一片漆黑。我看到有些阶梯攀升至看不见的高处,有些阶梯往下窜入深不可测的漆黑地底。然后我突然通过一扇拱门,发现自己踏上了一条跨越一片黑暗空无风景的石桥。石桥非常宽阔漫长,我完全看不到尽头。请你们想象一条从伊斯林顿直通特威肯汉的桥。或是从约克通往新堡!而在那些石廊和那条桥上,到处都可以看到他的肖像。」
「谁的肖像?」华特爵士问道。
「那个我和诺瑞尔几乎在每篇文章中大肆污蔑的人。那个诺瑞尔甚至不愿听到他名字的人。那个建造出这些石廊、运河、桥梁等所有事物的人!乌鸦王约翰·厄司葛雷!当然,那些建筑在经过几世纪的岁月后,早已年久失修。不论当初约翰·厄司葛雷建造这些道路是要作为何种用途,他现在似乎已不再需要用到它们了。雕像和石头建筑已经崩塌毁坏。一束束天知道来自何方的光线透入了室内。有些走廊被石块堵塞,有些走廊被水淹没。而且我要告诉你们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情。我不论走到哪儿,都会看到地上有许多丢弃的旧鞋。它们应该是其他旅人所遗留下来的。鞋子的样式十分古老,而且全都已腐烂不堪。这样看来,这些通路近年来显然已很少有人使用。我在那儿的时候,总共就只看到一个人。」
「你还看到了别的人?」华特爵士问道。
「喔,没错!至少我相信那是一个人。我看到有个人影沿着一条白色的道路,越过黑暗的荒野。你们必须了解,我当时是在桥上,而那是我这辈子见过最高的一座桥。地面看来似乎离我脚下有数千尺之远。我低下头来,看到下面有某个人。我当时要不是一心一意想快点找到卓莱,我一定会设法走下去找他或是她。在我看来,若是有机会能和这样的人聊一聊,对魔法师绝对大有助益。」
「但这样的人安全吗?」亚蕊贝拉问道。
「安全?」史传杰轻蔑地说,「喔,不。我可不这么认为。但我要说句大话,我自己也不算是特别安全吧。我希望我不要错过机会。我希望等我明天回去的时候,我就可以找到某些线索,查出那个神秘的人物到底是要到什么地方。」
「回去!」华特爵士惊呼,「但你确定……?」
「喔!」亚蕊贝拉喊道,打断了他的话,「我明白你打算怎么做了!以后只要是在诺瑞尔先生暂时不需要你的时候,你全都会跑到那些通道上到处乱走,让我一个人在这儿为你提心吊胆,担心我是不是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了!」
史传杰惊讶地望着她。「亚蕊贝拉?你是怎么啦?」
「怎么啦?你打算要让自己陷入最恐怖的险境,你还以为我不会有任何意见!」
史传杰比了一个混杂了恳求与无助的手势,似乎是在请华特爵士和葛兰特替他评评理,看亚蕊贝拉的话有多么不可理喻。他说:「但在我要去西班牙的时候,就算那时候正在进行惨烈的战争,你还是表现得非常冷静啊。而这次正好相反,根本就没……」
「非常冷静?我可以告诉你,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我那时候替你担心得要命——所有到西班牙打仗的男人的母亲、妻子和姊妹,全都跟我抱着同样的心情。但当时我们两人都认为,你有义务要上战场为国效劳。再说,在西班牙的时候,有整支英国军队伴在你身旁,但在那里你却是完完全全的孤单一个人。我只能说『那里』,因为我们根本就没人晓得『那里』是什么鬼地方!」
「很抱歉,但它在哪儿我可是清楚得很!那就是『王路』。真是的,亚蕊贝拉,我想你到现在才说你不喜欢我的职业,未免也太迟了吧!」
「喔,你这么说实在太不公平了!我又没说我反对你的职业。我认为它是全世界最高贵的工作之一。你和诺瑞尔先生做的事情让我感到万分骄傲,而且不管你想要学习任何新的魔法,我可从来没有过任何意见——但在今天之前,你向来只要从书本里找答案就满足了。」
「是这样没错,但现在已经不一样了。把一名魔术师关在图书馆里,限制他只能靠看书来作研究工作,嗯,那你简直就像是告诉一名探险家,说你同意他去寻找那条,那条——反正就是非洲某条河流——的源头,但条件却是,他绝对不能离开坦布里奇威尔斯一步!」
亚蕊贝拉发出一声愤怒的低呼。「你是一名魔法师,而不是什么探险家!」
「但那是同样的道理。一名探险家不可能成天待在家里看别人画的地图。一名魔法师也不可能靠阅读别人写的书来增进他的魔法技艺。诺瑞尔和我迟早都必须去探测书本之外的世界,对我来说这是再明显也不过了!」
「是吗?你认为这很明显是不是?很好,强纳森,但我很怀疑诺瑞尔先生会同意你的看法。」
他们夫妻俩就这样你来我往的吵个没完,而华特爵士和葛兰特中校就跟所有在无意间看到婚姻生活小冲突的人一样,显得十分尴尬不安。更糟的是,他们还清楚意识到,亚蕊贝拉和史传杰此刻对他们两人也没什么好感。他们刚才在对亚蕊贝拉坦白招认,是他们怂恿史传杰去行使危险魔法时,已经被亚蕊贝拉狠狠数落了一顿。现在史传杰又用愤怒的眼神瞪着他们,似乎是在怪他们凭什么三更半夜跑到他家,害他那好脾气的妻子变得神经兮兮。等他们夫妻俩暂时歇兵,葛兰特中校就赶紧抓住机会,期期艾艾地说了几句什么时间很晚了,他们的盛情招待令他受之有愧,并祝他们两人晚安之类的话。但根本没人注意到他说了什么。所以他只好继续乖乖待在原地。
华特爵士的个性就果断得多。他此刻做出结论,他不该怂恿史传杰踏入镜中世界,而他现在下定决心要设法弥补这个错误。身为一名政治家,他向来就是有话直说,绝对不会因为别人不爱听就隐忍不语。「你读过所有关于魔法的书籍了吗?」他询问史传杰。
「什么?没有,当然没有!你明明知道我没有!」史传杰说。(他想到了贺菲尤庄园图书馆里的书。)
「你今天晚上看到的那些走廊,你知道它们都通往哪些地方吗?」华特爵士问道。
「不知道,」史传杰说。
「你知道那座桥越过的是什么样的黑暗国度吗?」
「不知道,可是……」
「那么,你最好还是听史传杰太太的话,在回到那个地方之前,先把所有关于那条道路的书全都看过一遍再说,」华特爵士说。
「但书中的讯息全都不够精确并互相矛盾!甚至连诺瑞尔都这么说,他可是读过所有的相关资料。这你应该可以确定!」
亚蕊贝拉、史传杰和华特爵士就这样又继续吵了半个钟头,吵到每个人都变得脾气乖戾、态度恶劣,并且非常渴望能赶紧上床睡觉。那诡异寂静的走廊,永无止尽的通道,以及那浩瀚无边的黑暗风景,似乎只有史传杰一个人不觉得有任何不妥之处。亚蕊贝拉被她所听到的一切给吓坏了,甚至连华特爵士和葛兰特中校都感到异常不安。在几个钟头前,魔法在他们眼中是那么的亲切熟悉、那么的英国,但此刻却突然变得不像人类,不属于尘世,带有浓厚的异境色彩。
但在另一方面,史传杰却觉得他们真是全国最不可理喻、最惹人生气的一群讨厌鬼。他们显然完全不了解,他刚才做的事情有多么了不起。甚至可算是他魔法事业迄今最卓越的成就(至少他是这么认为)。在马汀·帕尔之后,从来没有任何一名英国魔法师到过「王路」。但他们不仅没有向他道贺,或是称赞他的高超本领——除了他们之外任何人都会这么做——反而好像全都变成诺瑞尔的化身,唠唠叨叨地抱怨个没完。
他第二天早上一醒来,就打定主意一定要再回到「王路」。他愉快地向亚蕊贝拉道早安,跟她聊些不痛不痒的话题,设法自欺欺人地营造出一种假象,好像他们两人昨晚会吵架,完全只是因为她太过疲累与担心罢了。但他还来不及假借这有利的情势来成功达到目的(并赶紧窜进靠他最近的一面大镜子溜去「王路」),亚蕊贝拉就直截了当地告诉他,她依然坚持昨天晚上的立场。
企图去记录下夫妻吵架的详细过程是否太过琐碎无用?这样的对话必定会比其他任何交谈都要迂回曲折许多。它总是会让双方开始翻旧账,提起多年前的争执与不满——而这一切除了这对关系最亲密的人以外,旁人完全无法理解。在这样的情况下,很难去证明双方究竟是谁对谁错,但就算可以公正的评断,那又有什么意义呢?
但人们总是十分渴望能与自己的配偶和谐相处,而史传杰和亚蕊贝拉在这方面也不例外。最后,他们在针对这个主题翻来覆去吵了整整两天之后,他们终于达成协议。他答应她,除非获得她允许,他绝对不会再踏上「王路」。而她同样也做出回报,表示只要他能让她相信这么做绝对安全无虞,她就会立刻允许他回到那里。


第三十七章 五龙法庭
一八一四年十一月
七年前,拉塞尔先生位于布鲁顿街的家,被公认为伦敦数一数二的顶尖豪宅。只有一名既有钱又有闲,愿意耗费无数时间来搜集绘画与雕塑,并投注无限心力来选择家具与壁纸的富贵闲人,才能将住宅打造得如此精致完美。他的品味无懈可击,又善于用新颖大胆的方式搭配色彩。他特别钟爱蓝色、灰色,和一种带有金属光泽的暗褐色。但他对于他的收藏并没有任何特别的情感。他勤于搜购,但同样也不吝于出售,因此他家并不像有些收藏家的住宅一样,沦为杂乱无章的画廊。拉塞尔家的每个房间都只有少量的绘画与艺术品,但在这些少量收藏中,却有着全伦敦最美最出色的罕见珍品。
然而,在过去七年中,拉塞尔先生的住宅已不再像过去那般完美。他家的色彩仍然如往昔一般精致典雅,但已经整整七年未曾改变了。他家的装潢摆设依旧奢华昂贵,但呈现出的却是七年前最时尚的风格。在过去七年中,拉塞尔并未再添购任何一幅画作。在过去七年中,许多卓越的古董雕塑从意大利、埃及和希腊运到了伦敦,但却落入了其他绅士手中。
此外,屋中还有其他迹象显示出,这里的主人一直在从事某种有用的活动,换句话说,也就是他一直在工作。每一张桌子和椅子上都堆满了各类报导、手稿、信件和政府公报,而在每一个房间中,都可以看到《英国魔法之友》和其他各种跟魔法有关的书籍。
事实上,拉塞尔虽然仍佯装出一副瞧不起工作的模样,但自从诺瑞尔先生来到伦敦后,这七年来是他这辈子最忙碌的一段时光。虽然是他自己推荐请波提斯黑勋爵担任《英国魔法之友》的编辑,但这位勋爵的工作态度,却让拉塞尔气得七窍生烟。波提斯黑勋爵对诺瑞尔先生唯命是从——只要诺瑞尔先生一声令下,他就立刻进行毫无必要的修改工作——而这种情形导致的结果就是,《英国魔法之友》一期比一期更加沉闷无聊,更加废话连篇。在一八一〇年秋季,拉塞尔顺利让自己加入编辑的行列。《英国魔法之友》是全国最畅销的期刊之一;这并不是一份徒具虚名的闲差。此外,拉塞尔还替其他报章杂志撰写现代魔法的文章;他为政府的魔法政策提供建议;他几乎每天都到诺瑞尔先生家报到,并利用闲暇时间钻研魔法历史与理论。
在史传杰造访卜沃司太太的三天之后,拉塞尔待在他的图书馆中,专心进行下一期《英国魔法之友》的编辑工作。虽然此时已是中午过后,但他忙得没空去刮胡子和换衣服,仍然穿着晨袍坐在一堆杂乱不堪的书籍、纸张、早餐碗盘和咖啡杯之中。他有封信找不到,于是他起身去寻找。他一踏进客厅,就惊讶地发现有某个人坐在那儿。
「喔!」他说,「是你啊。」
那个看起来可怜兮兮,垂头丧气地坐在椅子上的人抬起头来。他说:「你的仆人才刚去找你,要向你通报我到这儿来了。」
「啊!」拉塞尔应了一声,但接着就闭上嘴,显然一时间不晓得该说些什么。他坐到对面的椅子上,用手支着头,若有所思地望着卓莱。
卓莱的脸色惨白,眼窝深陷。他的外套布满灰尘,靴子没擦干净,甚至连他的亚麻布衬衫看起来都皱巴巴的。
「我觉得你实在是非常恶劣,」拉塞尔最后终于开口说,「竟然收别人的钱,要来害我身败名裂,让我变成残废和疯子。而且居然还是接受马丽亚·卜沃司的委托!我真想不通她有什么好气的!她自己也有责任,不能全怪我一个人。我又没逼她嫁给卜沃司。我只不过是在她一看到他就觉得有气的时候,提供她一个脱逃的机会罢了。她真的要史传杰施法让我染上痲疯病吗?」
「喔,大概是吧,」卓莱叹了一口气,「我真的没想到会变成这样。你根本就不用担心,你绝对不会遭遇到任何危险。你安安稳稳地坐在这儿,就跟以往一样富裕、健康、事事顺心,而我却变成全伦敦最不幸的倒霉鬼。我已经整整三天没睡了。今天早上我的手抖得太厉害,差点儿连领结都打不好。所有人一看到我,就像见到鬼似的避之唯恐不及,没人能想象这对我来说是多大的屈辱。没有任何人肯见我,那又有什么关系呢?伦敦没有一户人家肯对我敞开大门。就只有你肯接待我。」他停了一会儿,「我真不该对你说这些。」
拉塞尔耸耸肩。「我实在不明白,」他说,「你怎么会以为,这种荒唐至极的计划会行得通呢?」
「这一点儿也不荒唐!正好相反,我非常严谨地挑选……挑选顾客。马丽亚·卜沃司完全脱离社会与世隔绝。贾康比和唐东尼是酿酒商!而且还住在约克郡!谁想得到,他们居然会跟史传杰碰面?」
「那葛雷小姐呢?亚蕊贝拉·史传杰可是在贝德福广场的威斯比夫人家遇到她的。」
卓莱叹了一口气。「葛雷小姐才十八岁,跟她的监护人一起住在惠特比。依照她父亲的遗嘱,在她满三十六岁之前,她不论做任何事,都必须先征询她监护人的意见。他们非常厌恶伦敦,打定主意一辈子都不会离开惠特比。不幸的是,他们两人在两个月前突然感冒病逝,而这个可恶的女孩就立刻来到首都。」卓莱紧张地舔了舔嘴唇,「诺瑞尔是不是很生气?」
「我从来没看到他这么生气过,」拉塞尔轻声说。
卓莱又往椅子里缩了一点。「他们打算怎么做?」
「我不知道。既然你的小冒险现在已经东窗事发,我想我这阵子最好还是暂时不要到汉诺瓦广场。我听桑莫海耶海军上将说史传杰想邀你决斗……」(卓莱吓得尖叫了一声)「……但亚蕊贝拉·史传杰不赞成决斗,所以这件事就不了了之。」
「诺瑞尔根本没资格生我的气!」卓莱突然宣告,「他能有今天还不是全都靠我帮忙!魔法师的技术是一回事,但要不是我到处替他做宣传,让大家知道有他这号人物,根本就没人会注意到他这个无名小卒。他那时候少不了我,而他现在同样也少不了我。」
「你认为是这样吗?」
卓莱黑眼睛瞪得比之前更大,把手指放进嘴里,似乎是想要啃指甲来寻求慰藉,但接着他就发现他仍然戴着手套,于是又赶紧把手放下来。「我今天晚上再过来,」他说,「你会在家吗?」
「喔,大概吧!我跟布列辛顿夫人提过要去她的沙龙,但我看我可能去不了。我们《英国魔法之友》的工作进度严重落后。诺瑞尔老是变来变去地下些互相矛盾的指示,把我们给累惨了。」
「这么多工作!我可怜的拉塞尔!那一点儿也不适合你!那个老家伙简直把你们当成奴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