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想,」史传杰说。
「很好,对嘛,」男人用劝哄的语气说,「难道你看不出,先生,还是先等约翰医生和罗伯医生来比较好吗?」
「谢谢你,但我还是想碰碰运气。请你带我去见国王吧。」
「约翰医生和罗伯医生会很生气喔,」男人警告。
「我不在乎他们会不会生气,」史传杰冷冷地答道。
这句话似乎让那个男人吓得完全愣住了。
「听着,」史传杰说,带着最坚决的神情再次挥动他的信函,「你是要让我去见国王,还是你想公然违抗两位大主教的权威?这可是非常严重的罪行,会受到……呃,我不清楚到底会怎样,但可想而知,一定是非常严厉的惩罚。」
男人叹了一口气。他呼唤另一个男人(穿着跟他一样粗糙肮脏的衣服),要他立刻赶到约翰医生和罗伯医生家去接他们过来。然后他才十分心不甘情不愿地退到一旁,让史传杰走进房中。
这是一个挑高的房间。墙壁上镶嵌着雕工精致的橡木板。天花板上同样也绘满了许多驾着云朵的皇族与神话大人物。但这是一个凄凉阴沉的地方。地板上光秃秃的什么也没有,而且非常寒冷。房中仅有的家具就只是一张椅子和一架非常破旧的大键琴。一个老男人背对着他坐在大键琴前面。他穿着一件陈旧的紫色织锦晨袍。头上戴着一顶皱巴巴的红色天鹅绒睡帽,脚上套了一双又脏又破的拖鞋。他正在乒乒乓乓地用力弹奏大键琴,并扯起喉咙大声唱一首德文歌曲。他一听到脚步声,就立刻停下来。
「是谁?」他问道,「是谁来了?」
「是魔法师,陛下,」精神病院看护答道。
老人似乎思索了一会儿,然后他大声说道:「这是我最讨厌的一种职业!」说完他就又开始用力敲击大键琴,重新放声高歌。
这显然并不是个好兆头。精神病院看护发出一阵无礼的窃笑,径自转身离开,让史传杰跟国王单独相处。史传杰往房中走了几步,好看清国王的面孔。
这是一张混杂了疯狂与盲目双重不幸的痛苦面庞。他的蓝色眼珠黯淡无光,眼白也如腐坏牛奶般浑浊不清。几束斑驳的灰白长发,垂挂在他那布满血丝的双颊旁边。在国王放声高歌时,他那松垮的红唇不断喷出飞溅的唾沫。他的胡子几乎就跟头发一样白一样长。他跟史传杰所看过的国王画像毫无相似之处,因为那些画像所绘制的是他神智清醒时的模样。他那长长的头发、长长的胡须、那身长长的紫袍,看来活脱脱就像是莎士比亚笔下的悲剧性老人——或者该说是,莎士比亚笔下的两名悲剧性老人。他遭受到疯狂与盲目的双重打击,就像是李尔王和格罗斯特(译注:Glouster,李尔王的大臣,在剧中安排为李尔王的对照性角色,李尔王后来发狂,而格罗斯特则被踢瞎了双眼)的综合体。
众位王子殿下已告诫过史传杰,依照宫廷礼仪,除非国王先开口跟你说话,臣民绝对不可贸然主动发言。但既然国王这么讨厌魔法师,要等他先开口跟史传杰讲话显然希望渺茫。因此当国王再次停止弹奏歌唱时,他赶紧抓住机会说:「在下是国王陛下谦卑的仆人,斯洛普郡艾司费尔的强纳森·史传杰。我在已结束的西班牙战争中担任军队的常任魔法师,而我十分荣幸能为陛下立下些许功劳。陛下的子女们要我前来探访,设法用魔法减轻陛下的病情。」
「跟魔法师说我看不见他!」
史传杰并未费事去回答这句毫无意义的话语。国王当然看不见他,国王是个瞎子。
「但我倒是可以非常清楚地看到他的同伴!」国王陛下用赞许的语气继续说下去。他转过头来,仿佛在凝视某个距离史传杰左边两三尺远的地方。「这么一头耀眼的银发,我看不见他才怪!他看起来是个非常疯狂任性的家伙。」
这段话说得如此活灵活现,以至于史传杰还真的转头望了一眼。那里自然什么人也没有。
他过去几天一直在翻阅诺瑞尔的书籍,想要找出适合治疗国王的方法。但医治疯病的魔法少得惊人。事实上他就只找到了唯一一个,而且他甚至还不太明白它的含义。那是欧姆斯格的《揭开其他三十六个世界之谜》中所列的一个处方。欧姆斯格表示它可以驱除幻觉,并纠正错误的想法。史传杰取出书本,从头到尾仔细重读了一遍。这是一个极端晦涩难解的魔法,内容如下:
将月亮置入他的双眼,她的洁白将会把欺骗者放置在那里的虚妄景象吞噬殆尽。
将一群蜜蜂置入他的双耳。蜜蜂热爱真理,将会摧毁欺骗者的谎言。
将盐置入他的嘴中,以免欺骗者企图以蜂蜜的滋味讨他欢心,以灰尘的滋味令他作呕。
用铁钉钉住他的手,这样他就无法举手去执行欺骗者的命令。
将他的心放置在隐秘的所在,这样他就可以随心所欲,而欺骗者将无法再掌控他的心灵。
备忘录。红色大有助益。
然而,当史传杰又从头到尾仔细读了一遍之后,他不得不承认,他完全看不懂这是什么意思②。魔法师怎么可能去把月亮抓下来送给病人?若是第二部 分正确无误,那众位公爵就不该雇用魔法师,干脆去找养蜂人来治病算了。此外,史传杰也绝不相信,他若胆敢用铁钉去钉国王的手,众位殿下心里会感到高兴。至于那条关于红色的注解,更是让他觉得莫名其妙。他隐约记得,他好像曾经听说或是看过某件跟红色有关的事情,但他此刻一点儿也想不起来。
『注②:欧姆斯格的咒语全都有着类似的问题。他只是将别人告诉他,或是他在其他书中找到的资料全都记录下来而已。这是银色魔法师作品惯有的通病。他们急切地想要保存住任何关于魔法知识的断简残篇,因此他们往往不得不记下一些连他们自己也不明白的资料。』
国王这时开始跟那个他想象中的银发人物说话。「真对不起,我把你误认为一般老百姓,」他说,「也许你说的没错,你的确是一位国王,但请容我直言,你统治的那些王国,我可是连一个也没听说过。无望厅在哪儿?蓝堡在哪儿?铁天使之城又在哪儿呀?而我呢,是堂堂大不列颠帝国的君王,这可是个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大国家,而且在所有地图上全都可以找得到!」国王暂时停下来,似乎是在倾听那名银发人物答话,因为他没过多久就又突然喊道,「喔,别生气!拜托你千万不要生气!你是国王,我也是国王!我们两个都是国王好不好!我们大家都不用生气嘛!我来演奏唱歌给你听!」他从晨袍口袋中掏出一只笛子,开始吹奏一支忧伤的曲调。
史传杰决定做个实验,他一把抓下国王的猩红色睡帽。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国王,看国王失去睡帽后会不会疯得更厉害,但他观察了好几分钟,最后不得不承认,他实在看不出任何差别。他把睡帽重新戴回国王头上。
在接下来一个半钟头,他试遍了他所能想到的所有魔法。他施展了记忆咒、搜寻咒、唤醒咒、专心咒,驱除梦魇与邪念的符咒,在混乱中理出秩序的符咒,迷路时寻找方向的符咒,解开谜团的符咒,理解辨识的符咒,增进智慧的符咒,医治疾病的符咒,和治疗断手断脚的符咒。有些咒语又长又复杂。有些就只有一个字。有些必须大声念诵。有些只需心中默念。有些完全不用说话,只要做出一个姿势就行了。有些是史传杰和诺瑞尔在过去五年中每天都会用到的咒语。有些咒语大概已经有好几个世纪无人使用了。其中有几个咒语需要用到一面镜子;两个咒语必须要魔法师刺破指尖淌出一滴小血珠;一个咒语需要用到一根蜡烛和一条丝带。但它们全都有一个相同之处:它们都无法对国王发挥任何效用。
到了最后,史传杰忍不住心想:「喔,我干脆放弃算了。」
国王陛下完全不曾意识到那些有如疲劳轰炸般的魔法,此刻正在推心置腹跟那个只有他看得到的银发人物说体己话。「你是得永远待在这儿,还是可以再出去?喔,千万别待在这儿,免得被他们抓到!对我们国王来说,这地方简直糟糕透顶!他们逼我们穿紧身衣哪!上一次我获准走出这些房间的时间,是在一八一一年的某个星期一。他们告诉我这是在三年前,但他们说谎!照我自己算来,到两个礼拜后的周六,就已经整整满两百四十六年了!」
「可怜而不幸的绅士!」史传杰心想,「独自关在这个冰冷凄凉的地方,完全没有朋友或任何娱乐!难怪他会感到时间过得如此缓慢。难怪他会发疯!」
他开口说,「你若是愿意,国王陛下,我十分乐意带你到外面去走走。」
国王停止说话,微微转过头来。「是谁在说话?」他问道。
「是我,陛下。魔法师强纳森·史传杰。」史传杰毕恭毕敬地向国王行了一个礼,然后才猛然想到国王根本看不见。
「大不列颠!我亲爱的王国!」国王喊道,「我多么渴望能再看到她——特别是她现在的夏日风光。树木和草地全都换上它们最鲜丽的华服,空气就像樱桃派一样甜蜜芳香!」
史传杰朝窗外冰寒的白雾与干枯的冬树瞥了一眼。「差不多是这样没错。而陛下若是愿意让我陪伴你踏出户外,我将会感到莫大的光荣。」
国王似乎在考虑是否接受这项建议。他脱下一只拖鞋,试着把它搁在头顶上。他随即发现这行不通,于是又把拖鞋重新穿回脚上,抓起悬挂在晨袍腰带上的一缕流苏,放进嘴里边吸边想。「但我怎么晓得,你是不是来诱惑我的恶魔?」他最后终于用一种实事求是的语气问道。
史传杰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就在他考虑该如何措词的时候,国王继续说下去,「当然啦,你要是恶魔的话,你就该知道我是永生不朽的,说什么都死不了。要是让我发现你是我的敌人,我就会跺跺脚,直接把你送回地狱去!」
「真的吗?陛下一定要教会我这一招。我很乐于学习一些有用的技巧。但请容我指出,陛下既然拥有如此高强的法力,跟我一起出去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我们最好快点离开,并尽可能保持安静。威力西斯兄弟很快就会赶到这儿来了。陛下千万别发出任何声音!」
史传杰的下一个任务,就是找出一条不会惊动精神病院看护的路。国王在这方面完全无法提供任何援助。问他这里的门分别通往什么地方,而他的回答是,一扇通向美国,另一扇通往永恒的地狱,而第三扇门很可能是通往下一个礼拜五。于是史传杰随意选了一扇门——也就是国王认为会通往美国的那扇门——快步护送国王一连穿越了好几个房间。这些房间的天花板全都绘制着巨幅壁画,画中的英国君王驾着火战车在天空中东征西讨,征服一些代表嫉妒、罪恶与叛乱的象征性人物,建造美德庙、永恒正义宫,以及其他这类的实用机构。但虽然天花板上如火如荼地进行着多采多姿的激烈活动,下方的房间却十分陈旧荒凉,布满了灰尘与蛛网。家具全都用布遮盖,仿佛这些桌椅早已死去,此处只残留下它们的墓碑。
他们走到一道后楼梯前方。国王把史传杰叫他不要发出声音的叮咛牢牢记在心上,坚持要用小孩子般极度夸张的方式踮脚走下楼梯。这让他们花了不少时间。
「好了,陛下,」史传杰在他们终于走到楼梯下方时,愉快地说,「我想我们进行得相当顺利。我没听到任何有人追来的声音。威灵顿公爵会很乐意请我们做他的情报官。我就不相信桑摩·考克上尉或是柯孔·葛兰特本人,在穿越敌军领土时会比……」
国王突然吹出一声非常响亮、且充满胜利意味的笛音,打断了他的话。
「不——」史传杰连忙制止,并凝神倾听是否传来精神病院看护的脚步声,或更糟的是,威力西斯兄弟奔来的声响。
一扇敞开的门通往一个宽阔的石台。从这里开始,城堡以陡峭的坡道通往下方的花园。可以看到右方有一长排成对的冬木。
国王和史传杰手挽着手沿着石台走到城堡转角处。史传杰在这里找到一条可以走下斜坡通往公园的步道。他们走下步道,踏入公园,没走多久,他们就看到一个周围圈着低矮石边的喷水池③。池中央有一座装饰着动物雕像的小石亭。有些动物跟狗十分相像——但它们的躯体像蜥蜴一般细长低伏,而且背上都有一排突出的棘刺。另外的动物看来像是跃动的海豚,但不知怎的却被设计成绑在墙上。五、六座古装绅士淑女们的雕像,摆出优雅古典的姿态,手执着水瓶端坐在石亭顶上。可以明显看出,设计这座喷水池的建筑师,是想让喷泉从所有奇兽的嘴巴和屋顶上的水瓶中喷涌出来,以美妙的弧度落入池塘,但此刻却只是全然的静止与沉寂。
『注③:这个喷水池和那排树,是英王威廉三世计划建造,却并未完成的庞大观景庭园至今仅存的遗迹。这个计划由于花费太过惊人而宣告放弃。这片土地又重新回归为原有的公园与草地。』
史传杰正准备开口对这寂静喷水池所呈现出的悲凉景象,发表一些个人的看法,就听到后方传来几阵喊叫声。他回过头来,看到一群人正以飞快的速度从城堡斜坡奔下来。等他们较为接近时,他看出总共是四个人:两位他从来没见过的绅士和两名精神病院看护——也就是脸蛋活像是柴郡干酪的男人和另一个被派去找威力西斯兄弟的人。他们全都怒容满面。
两名绅士快步赶过来,蹙起眉头,露出一副神气活现、极端不悦的神情。看得出来,他们两人都是在非常仓卒的情况下匆匆套上衣服。其中一人正努力想要扣上外套,但却总是徒劳无功。每当他好不容易扣上,扣子就立刻再次松脱。他年纪跟诺瑞尔先生差不多,戴着一顶老式假发(这点也跟诺瑞尔先生挺像的),每隔不久就在他头上微微跳动并滴溜溜地旋转。但他跟诺瑞尔先生不同的是,他身材相当高大,相貌也还算英俊,同时他还有一种威风凛凛、坚毅果决的神采。另一位绅士(年纪比第一位绅士小几岁)被他的靴子折磨得快要发狂了,它们似乎拥有自主的意志。每当他挣扎着想要走向前方,它们就企图带着他朝相反的地方走。史传杰猜想,这大概是因为他先前施展的法术比他预期中还要成功,才让这些衣物变得难以控制。
较高的绅士(戴着顽皮假发的那一位)愤怒地瞪视史传杰。「是谁作主让国王到外面来的?」他质问道。
史传杰耸耸肩。「应该是我吧。」
「你,你是谁啊?」
他的语气让史传杰心生反感,于是他回嘴道,「你又是谁啊?」
「我是约翰·威力西斯医生。这位是我的弟弟罗伯·达林·威力西斯医生。我们是国王的医师。我们是奉英国御前会议的命令负责照顾国王。没有我的的许可,任何人都不准晋见国王陛下。我再问一遍:你是谁?」
「我是强纳森·史传杰。我是在约克公爵、克拉伦斯公爵、萨塞克斯公爵、肯特公爵和坎伯利公爵列位王子殿下的要求之下,前来设法用魔法医治国王陛下的疾病。」
「哈!」约翰医生不屑地喊道,「魔法!那不是专门用来杀法国人的吗?」
罗伯医生发出一阵嘲讽的大笑。但这时他的靴子突然带着他往前狂冲,害他一头撞到树上,破坏了他原先想要刻意营造出的冷酷鄙夷效果。
「听着,魔法师!」约翰医生说,「你要是以为,你这样恶意捉弄我和我的仆人,还可以毫发无伤地安然脱身,那你可就看错人了。我想你该承认,你用魔法把城堡的门全都粘住,以免我的仆人拦住你,是不是?」
「当然没有!」史传杰表示,「我才没做这种事呢!不过,若是有必要的话,」他坦白承认,「我是可能会这么做。但你的手下不仅粗鲁无礼,而且还懒得要命!我和国王陛下离开城堡的时候,根本完全看不到他们的踪影!」
第一名精神病院看护(也就是脸蛋活像是柴郡干酪的男人)听到这句话,气得简直快要爆炸了。「他胡说!」他喊道,「约翰医生,罗伯医生,我求求你们,千万不要相信他的谎话!这儿的马丁,」他指着另一名精神病院看护,「他完全发不出半点儿声音。他根本没办法出声示警!」另一名精神病院看护无声地蠕动嘴唇,激烈地比手划脚,来证明他的同事所言非虚,「而我自己,先生,在楼上那扇门打开的时候,我正好就在楼梯下的走廊上。我正准备开口跟这个魔法师说话——我还打算代你好好臭骂他一顿,先生——我就突然被魔法拉进扫帚橱,接着门就砰的一声关上,把我锁在里面……」
「真是胡说八道!」史传杰喊道。
「我胡说八道?」男人喊道,「那你也不承认,你叫橱里的扫帚揍我啰!我全身都是伤。」
这话倒是千真万确。他的脸上和手上到处都是红色的伤痕。
「好啦,魔法师!」约翰医生得意洋洋地喊道,「这下你可没话说了吧?现在你的奸计全都被揭穿了吧?」
「喔,真是的!」史传杰说,「我看根本是他故意把自己弄伤,好让大家听信他的鬼话!」
国王吹出一声刺耳的笛音。
「我告诉你,」约翰医生说,「我会立刻向御前会议举发你目中无人的恶行!」说完他就转身背对史传杰,大声喊道,「陛下!过来!」
国王一溜烟地窜到史传杰背后。
「你必须把国王交给我照顾,」约翰医生说。
「办不到,」史传杰宣告。
「难道你知道该怎样照料疯子?」罗伯医生冷笑着说,「你学过这方面的知识?」
「至少我晓得,把一个人关起来没有任何人作伴,不准他做运动,也不让他到户外透透气,这样根本不可能治好任何疾病,」史传杰说,「这实在太残忍了!甚至连一条狗我都不忍心这么对待它。」
「你这种说法,」罗伯医生继续说道,「只不过是暴露出你自己的无知。你极力批评的孤独与宁静,恰好就是我们治疗国王的医疗系统最重要的基础。」
「喔!」史传杰说,「你称之为医疗系统,是不是?那请问这套系统,到底包括哪些程序啊?」
「总共有三项主要原则,」罗伯医生宣称,「威吓……」
国王吹奏出几声忧伤的音符……
「……隔离……」
……笛声转变成一小段寂寞的旋律……
「……以及限制。」
……最后是一声宛如叹息的长音。
「藉由此种方法,」罗伯医生继续说下去,「有效阻绝所有可能会引发刺激的来源,从而使病人无法获得足够的素材,来建构出他们的幻想与不当观念。」
「但是到最后,」约翰医生补充说明,「必须靠医生对于病人的控制力,才能发挥治疗的效果。治疗的成败与否,完全取决于医生是否具有坚决的意志力。许多人都曾经亲眼看到,我们的父亲只要用一个眼神,就可以让疯子乖乖听命。」
「真的吗?」史传杰不由自主地开始感到兴趣,「我过去从来没想到过这一点,但这跟魔法相当类似。在许多情况下,魔法能不能发挥作用,同样也是取决于魔法师是否具有坚决的意志力。」
「是吗?」约翰医生说,并迅速朝左方瞥了一眼。
「是的。比方说像马汀·帕尔。现在他……」史传杰无意间顺着约翰医生的目光望过去。一名精神病院看护——发不出声音的那一个——手里拿了一个淡白色的东西,正悄悄绕过喷水池朝国王走去。史传杰一时间没想到那是什么东西。但接着他就立刻认出,那是一件紧身衣。
有好几件事同时发生。史传杰大声喊了几句话——他根本不晓得自己说了什么——另一名精神病院看护朝国王冲过去——威力西斯兄弟企图抓住史传杰——国王用笛子吹奏出一声尖锐刺耳的警报——然后响起一阵非常怪异的声音,就好像有一百多个人同时在清喉咙似的。
所有人都停下来,环顾四周。声音显然是来自于静止喷水池正中央的小石亭。在突然间,所有石雕生物嘴里全都冒出一股浓厚的白烟,仿佛它们全都在同时吐出了一口气。吐出的白烟在周遭朦胧黯淡的光线中,散发出闪烁耀眼的点点光芒,然后化成冰块纷纷落到地上,发出叮叮咚咚的细碎声响。
在一阵沉寂之后,又立刻响起一种宛如大理石裂开的恐怖声响。接着石兽纷纷挣脱石亭的墙壁,开始摇摇晃晃地爬下来,跨过满地的冰块走向威力西斯兄弟。它们茫然的石头眼珠在眼眶中骨碌碌地滚动。它们张开它们的石头嘴巴,而每一个石头咽喉都喷出一道水柱。石尾不停地左右摆动,石腿僵硬地抬起放下。那些将水输送到它们嘴巴的铅管,在它们身后神奇地越拉越长。
威力西斯兄弟和精神病院看护看得目瞪口呆,无法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怪兽拖着铅管往前爬,把水喷到威力西斯兄弟身上。威力西斯兄弟尖叫着跳来跳去,这主要是因为害怕,因为他们其实并没有受到什么真正的伤害。
精神病院看护吓得转身逃跑,而威力西斯兄弟是否还会继续待在国王身边,答案可想而知。在寒冷的空气中,他们湿透的衣服很快就结冰了。
「魔法师!」约翰医生转身跑回城堡,并大声喊道,「什么嘛!这只不过是骗子的另一个称号罢了!我一定要向利物浦勋爵报告这件事,魔法师!他会知道你是如何对待国王的医生!哎唷!哎唷!」他本来还想继续说下去,但石亭顶上的石像已站了起来,开始拿石头扔他。
史传杰只是对威力西斯兄弟露出轻蔑的微笑。但他心里并不像他外表那般自信。事实上他开始感到万分不自在。不论刚才的魔法发挥了什么样的效用,那全都不是他的功劳。


第三十三章 将月亮置入我的双眼
一八一四年十一月
这实在太不可思议了。难道城堡里有人会行使魔法?也许是一名仆人?还是一位公主?似乎不太可能。会是诺瑞尔先生吗?史传杰想象他的老师坐在汉诺瓦广场二楼的小房间里,低头凝视他的银盘,旁观刚才所发生的一切,直到最后一刻才出手用魔法把威力西斯兄弟赶走。他觉得这是有可能的。毕竟,让雕像复活可算是诺瑞尔先生的专长,他当初就是靠这个魔法名扬天下。但是,但是……诺瑞尔先生为何会突然决定要帮助他?是因为这位老师忽然良心大发?不可能。再说,这些魔法带有一丝黑色幽默的色彩,而这完全不像是诺瑞尔先生的风格。那位魔法师不仅只是想要吓跑威力西斯兄弟;他另外还想让他们显得荒唐可笑。不,不可能是诺瑞尔。但那究竟是谁?
国王似乎一点儿也不累。事实上,他甚至还手舞足蹈,蹦跳嬉戏,为打败威力西斯兄弟而大肆庆祝。因此史传杰认为,再多做些运动对国王陛下并无害处,于是他继续往前走去。
白雾抹去所有的细节与色彩,将周遭的风景晕染成一片模糊黯淡的阴森景象。大地与天空褪成同一种虚幻缥缈的淡灰,天衣无缝地融合在一起。
国王用一种非常亲昵友好的态度挽住史传杰的手臂,似乎忘了他原本非常讨厌魔法师。他开始述说那些占据他心灵的疯狂念头。他深深相信在他发疯之后,大不列颠就遭遇到各式各样的重大灾难。在他的想像中,似乎他心智的疯狂程度,正好跟他王国的毁坏程度成正比。他最主要的妄想就是,他相信伦敦已经被洪水淹没。「……而当他们过来告诉我,灰色的河水已覆盖住圣保罗大教堂的圆顶,而伦敦已成为鱼族和海怪的领土时,我心中的感伤真是笔墨都难以形容!我整整哭了三个礼拜!现在所有的建筑全都长满了藤壶,而菜市场卖的全都是牡蛎和海胆!福克斯先生告诉我,三个礼拜前的周日,他到福斯特巷的圣万达教堂听了一场由比目鱼主讲的精彩布道会①。但我已经想出了一个复兴王国的妙计,我派遣大使去见鱼族的国王,说我愿意跟人鱼联姻,来化解我们两个伟大国家之间的纷争!……」
『注①:查尔斯·詹姆斯·福克斯,是一位已在八年前逝世的激进派政治家。这段话证明了国王的心智错乱到何等严重的地步:福克斯先生是一位著名的无神论者,不论任何引诱都无法令他踏入教堂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