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洛雷斯·迪·阿维拉显然是一个相当偏僻的小村;淮特一路上不断向西班牙当地民众攀谈打听,却没有一个人听过这个地方。但一条道路若是在近期内接连有两支欧洲最强大的军队经过,路上必定会遗留下某些痕迹;史传杰和淮特上尉两人发现,最好的方法就是随着丢弃的行李、毁坏的运货马车、腐烂残破的尸体和开怀大嚼的黑鸟等等循迹前进。在周遭岩石遍布的空荡平原衬托下,眼前的景象简直就像是中世纪画作所描绘的地狱场景,让史传杰忍不住对战争的恐怖与徒劳发表了许多阴郁悲观的看法。身为职业军人的淮特上尉,平常必定会出言反驳,但此刻他也受到周遭阴沉环境的感染,只是不住口地答道:「你说的是,先生。你说的是。」
但一名军人不该长久耽溺于这类悲观的念头。军人的生活极端艰难困苦,因此他必须尽可能及时行乐。虽然他可能会稍微花点儿时间,思索他所看到的残酷景象,但只要让他跟同伴们聚在一块儿,他的心情几乎百分之百都会立刻好转。史传杰和淮特上尉在九点左右抵达佛洛雷斯·迪·阿维拉,而还不到短短五分钟,他们两人就开始兴高采烈地向朋友们问候致意,聆听威灵顿勋爵最近的新闻轶事,再三询问昨天战场上的种种情况——他们又再次击败法军。不知情的人,甚至会以为他们在过去十二个月中,从来没看到任何令人沮丧的景象呢。
司令部设置在村庄附近山坡上一座废弃的教堂里面,此时威灵顿将军、飞兹洛·桑莫思和狄兰西上校正在那里等着跟他们碰面。
尽管威灵顿勋爵在短短两天内接连打了两场胜仗,但他此刻的心情并不是很好。向来以迅速敏捷闻名欧洲的法国军队,现在已顺利摆脱威灵顿的追赶,即将安然抵达巴利亚多利德。「我想不通他们的速度为何会这么快,」他抱怨道,「我真恨不得立刻赶过去将他们完全歼灭。但我就只有这一支军队,要是把他们给累坏了,我就没军队可用了。」
「拥有枪炮的那不勒斯人已经传来讯息,」葛兰特少校告诉史传杰和淮特上尉,「他们要求的价码是每架大炮一百块。所以总共是六百块钱。」
「太贵了,」爵爷断然表示,「史传杰先生,淮特上尉,你们有好消息要告诉我吗?」
「还谈不上,爵爷,」史传杰说,「那不勒斯人是在一片树林里面。至于这片树林是在什么地方,我完全摸不着头绪。我不晓得接下来该怎么做。我已经用尽我会的所有招术了。」
「那你就该立刻去学些新的招术!」
在那一瞬间,史传杰似乎气得想要跟爵爷顶嘴,但他想了一下,结果只是叹了一口气,询问那十七名那不勒斯死者是否存放在安全的地方。
「他们是放在钟塔里面,」狄兰西上校说,「由纳许中士负责看管。不管你是要用他们来做什么,我建议你最好动作快一点儿。我担心在这种高温下,他们没办法保存太久。」
「至少他们可以再保存一个夜晚,」史传杰说,「晚上很冷。」说完他就转身走出教堂。
威灵顿的幕僚带着好奇的神情目送他离去。「真是的,」飞兹洛·桑莫思说,「我好想知道,他到底打算要对那十七具尸体做什么?」
「不论他想做的是什么,」威灵顿说,提笔沾了些墨水,开始写信给伦敦的内阁大臣,「他显然不太喜欢这个念头。他用尽了各种方法来极力逃避。」
当天夜晚,史传杰施展了一种他以前从未尝试过的魔法。他设法闯入那不勒斯逃兵们的梦境。这次他倒是大获成功。
其中一人梦到他被一只凶狠的烤羊腿赶到了树上。他坐在树上饿得哭泣,而烤羊腿在他周遭不停地绕圈子打转,还威吓地用骨头顶端去撞他。过了一会儿,又有五、六个邪恶的煎蛋跑过来,跟烤羊腿联手对付他,而且还交头接耳地悄声说些最恶毒的谎言来中伤他。
另一人梦到他在经过一片小树林时,遇到了他死去的母亲。她告诉他,她刚才看到了一个兔子洞,赫然发现拿破仑大帝、英国国王、教宗和沙皇全都在洞里面。于是这个人爬进兔子洞去察看,但是他一爬到洞底,却发现拿破仑大帝、英国国王、教宗和俄罗斯沙皇事实上全都是同一个人,一个跟教堂一般庞大的臃肿男人,有着锈痕斑斑的巉巉钢牙和大如车轮的锐利巨眼。「哈!」这个巨妖冷笑道,「你没想到我们其实是同一个人吧,是不是?」然后他把手探入旁边一个咕嘟咕嘟冒泡的大釜,抓起作梦者的小儿子开始大吃大嚼。简而言之,这些那不勒斯逃兵的梦虽然挺有趣的,但对事情并没有多大帮助。
第二天早上十点左右,威灵顿勋爵在教堂废墟原先圣坛所在的位置,临时拼凑了一张书桌坐在桌前处理军务。他抬起头来,看到史传杰踏入教堂。「什么事?」他问道。
史传杰叹了一口气说,「纳许中士在哪儿?我要请他把尸体搬出来。若能获得你的允许,爵爷,我打算施展我以前听说过的某种魔法。③」
『注③:史传杰听说这是乌鸦王行使过的一种魔法。乌鸦王大部分的魔法都十分神秘、优美与精致,因此当我们得知他竟然运用过如此残忍的魔法,确实令人感到相当惊讶。
在十三世纪中期,有几名乌鸦王的敌人企图结为同盟来对抗他。大多数成员的身分他都了然于心:一个是法国国王,一个是苏格兰国王,还有几名叛逆不忠的精灵,他们为自己封上堂皇的头衔,并自称拥有幅员广大的领土,但天知道是真是假。另外还有一些更加神秘,但同时也更具威胁性的人物。在乌鸦王大部分统治期间,他一直都和众多天使与恶魔维持良好的关系,但现在却谣传他跟其中两位交恶:掌管慈悲的天使查德凯尔与掌管船难的恶魔亚林纳奇。
乌鸦王似乎并不太把这个联盟的活动放在心上。但是当一些特定的魔法征兆显示出,他朝廷中的一位贵族也加入他们的阵营,并阴谋背叛时,他开始越来越关注这件事情。乌鸦王怀疑这人就是华夫戴尔伯爵罗伯·巴尔巴特斯,他的外号叫狐狸,向来以奸诈狡猾、善于谋略的作风而闻名于世。对乌鸦王来说,背叛是世上最不可饶恕的罪行。
当狐狸的长子亨利·巴尔巴特斯因发高烧而去世后,乌鸦王将他的尸体从坟墓中挖出来,施魔法让他复活,好逼问他吐露实情。汤玛斯·丹戴尔和威廉·兰彻斯特都对这一类的魔法深恶痛绝,于是两人请求乌鸦王采用别的方法。但乌鸦王听了却勃然大怒,他们完全无法劝他改变心意。另外还有其他上百个魔法可供他使用,但这是最快速最直接的方法,而就像世上大多数伟大的魔法师,乌鸦王同样也是一个非常实际的人。
据说乌鸦王在盛怒中痛揍亨利·巴尔巴特斯。亨利在生前是一名非常出色耀眼的年轻人,人们爱慕他英俊的容貌和优雅的举止,并对他英勇侠义的作风敬畏有加。看到这样一位高贵的骑士,被乌鸦王的魔法糟蹋成一个畏畏缩缩呜咽哭泣的傀儡,让威廉·兰彻斯特愤怒至极,致使他和乌鸦王两人严重失和,时间长达数年之久。』
魔法师打算对那不勒斯死者施行某种法术的消息,迅速传遍了整个司令部。佛洛雷斯·迪·阿维拉是个迷你小村,全村总共还不到一百户人家。对这群刚打了一场大胜仗,想要好好大肆庆祝的年轻军人来说,昨天晚上实在过得非常无聊沉闷,而大家全都对史传杰的魔法抱着高度期待,认为这很可能会成为当天最能振奋人心的娱乐活动。没过多久,就聚集了一小群来看热闹的军官和士兵。
教堂里有一座石砌阳台,可以俯瞰下方狭窄的山谷和一幅高山连绵的黯淡风景。山坡上遍布着葡萄园与橄榄树林。纳许中士和他的手下把十七具尸体从钟塔上运下来,摆成坐姿靠在阳台外缘的矮墙边。
史传杰沿着阳台往前走,一一审视每一具尸体。「我特别交代过你,」他对纳许中士说,「我不希望尸体受到任何损伤。」
纳许中士露出忿忿不平的神情。「我非常确定,先生,」他说,「我们的士兵绝对没动过他们一根寒毛。但是,爵爷,」他转而向威灵顿勋爵投诉,「战场上所有的尸体,几乎全都无法逃过西班牙游击队的魔掌……」他开始长篇大论地痛斥西班牙人各式各样的民族劣根性,并断然做下结论,说任何人只要在会被西班牙人找到的地方睡上一晚,第二天醒来时必定会感到后悔莫及。
威灵顿勋爵不耐地挥了一下手,要他安静下来。「在我看来,这些尸体倒也还算完整,」他对史传杰说,「要是严重毁损的话,对事情有任何影响吗?」
史传杰阴郁地喃喃答说是没什么影响,只是让他觉得不太好看罢了。
事实上,这些那不勒斯死者身上大部分的伤口,显然都是让他们致死的原因,但他们全身衣服都被剥得精光,有几个人甚至连手指头都被切掉——好取下他们的戒指。其中一人生前必定是一名英俊少年,但此刻他的美貌却完全不复旧观,因为有人拔光了他的牙齿(来作假牙),并剪去了他大部分的黑发(来作假发)。
史传杰令人去取一把锐利的刀和一条干净的绷带。等刀一送过来,他就脱下外套,卷起衬衫的袖子。然后他开始低声念诵拉丁文。接下来他在自己的手臂上划了一道又深又长的伤口,鲜血喷涌而出,他把血洒到尸体头上,再仔细用血涂抹每一具尸体的眼睛、舌头和鼻孔。过了一会儿,一具尸体苏醒过来。等它原本干枯的肺注入新鲜的空气后,它立刻发出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刺耳声响,四肢也开始阵阵抽动,模样恐怖得令人胆寒。尸体一具接一具的复活,并开始用一种掺杂了大量尖叫的怪异喉音交谈,所有人都没听过这么可怕怪诞的语言。
甚至连威灵顿勋爵的脸色都有些发白。只有史传杰外表看来依然平静如常。
「我的老天!」飞兹洛·桑莫斯说,「这到底是什么怪话啊?」
「我想是地狱的一种方言,」史传杰说。
「真的吗?」桑莫思说,「呃,实在太惊人了。」
「他们学得真快,」威灵顿勋爵说,「他们只不过才死了三天,」他用一种实事求是的态度,赞许这些死人的学习速度,「但你会说这种语言吗?」他询问史传杰。
「不会,爵爷。」
「那我们要如何跟它们交谈?」
史传杰并未答话,只是一把抓住第一具尸体的头,掰开它那叽哩咕噜说个不停的颚骨,朝它嘴里吐了一点儿口水。它立刻换成它尘世的母语——一种口音浓重的意大利那不勒斯方言,对大多数人来说,这简直就跟刚才尸体说的地狱怪话一样恐怖刺耳并难以理解。不过,这种语言最大的好处就是,淮特上尉全都听得懂。
在淮特上尉的协助之下,葛兰特少校和狄兰西上校开始审问那些那不勒斯死者,而死者的回答令他们非常满意。这些那不勒斯人在失去生命后,变得比世上任何活着的间谍更急于取悦他们的审问者。看来这些可怜虫在萨拉曼加战场上丧生之前,似乎全都刚收到他们那些藏在树林中同袍们送来的秘密情报,告诉他们关于法军枪炮的消息,并指示他们设法前往萨拉曼加城北边几里格(译注:league,古长度名,约等于三里)远的一个小村庄,到了那里之后,他们只要循着树木和大石头上的暗号,就可以轻易找到那片树林。
葛兰特少校率领一小支骑兵队前去执行任务,在短短几天内,他就顺利将枪炮和逃兵全数带回英军阵营。威灵顿勋爵欣喜异常。
不幸的是,史传杰完全找不到任何咒语,来让那些那不勒斯死者重新陷入痛苦的长眠④。他接连试了好几种方法,但全都没多大成效。只有一次,他让十七具尸体突然迅速长到整整二十尺高,并变成诡异的透明模样,看起来活像是一幅幅画在薄棉布旗帜上的巨大水彩画像。史传杰设法让它们变回原来的大小,但问题依然未曾解决。
『注④:要结束尸体的「生命」,你必须挖出它们的眼睛、舌头和心脏。』
它们刚开始是跟其他法国战俘关在一起。但这引起战俘们大声抗议,说他们实在受不了跟这种不停踉踉跄跄四处游走的恐怖怪物待在一块儿。(「说真的,」威灵顿勋爵用厌恶的目光盯着那些尸体表示,「实在不能怪他们会抗议。」)
等战俘全都被送到英国之后,那不勒斯死者仍然跟军队待在一起。在那整个夏季,它们一直坐在牛车上随着军队东征西讨,并遵照威灵顿勋爵的命令戴上脚镣手铐。脚镣手铐是为了要限制它们的行动,让它们乖乖待在同一个地方,但这些那不勒斯死者一点儿也不怕痛——事实上,它们好像根本没有疼痛的感觉——所以它们总是能轻而易举地挣脱锁链,有时候甚至还在锁链上留下一些可怕的身体碎片。它们一获得自由,就会去纠缠史传杰,用你所能想到最可怜的神情,苦苦哀求史传杰让它们重新恢复完整的生命。它们到过地狱,而它们可不想再回到那个鬼地方。
在马德里的西班牙画家法兰西斯科·哥雅,用红色粉笔画了一幅那不勒斯死者围在强纳森·史传杰身边的素描。在这幅画中,史传杰坐在地上,他望着地面,双手无力地垂在两旁,神态显得无比的无助与绝望。那不勒斯人聚集在他身边;有些人愤怒地瞪着他;其他人脸上露出哀求的神情;其中一人还试探性地伸出一根手指,去抚摸他脑后的头发。不用说,这幅画自然跟史传杰的其他画像大不相同。
在八月二十五日,威灵顿勋爵下令将那不勒斯死者全数销毁⑤。
『注⑤:「至于那些死去的意大利士兵,我只能说,让这些已饱受痛苦的可怜人,再遭受到如此残酷的折磨,我们实在是感到万分遗憾。但我们非这么做不可。不论用各种方法,都无法劝他们放过魔法师。就算他没死在他们手里,再这样继续下去,他一定会被他们逼疯。我们必须派两个人在他睡觉的时候保护他,以免那些死人去摸他碰他,把他给吵醒。他们在死后尸体变得残缺不全,看起来非常吓人。这些可怜人,没人会希望一醒来就看到他们那副恐怖的模样。最后我们升了一堆火,把他们全都扔进了火里。」
《飞兹洛·桑莫思勋爵写给兄弟的家书》,一八一二年十一月二日。』
史传杰不太想让诺瑞尔先生听到他在佛洛雷斯·迪·阿维拉的教堂废墟中所施展的魔法。他不仅在他自己的书信中只字不提,甚至还请求威灵顿勋爵在官方战报中省略这件事。
「喔,很好!」爵爷说。威灵顿勋爵本来就不喜欢在战报中提到魔法。他憎恶去处理任何他并不熟悉的事情。「但这没什么用,」他指出,「每个在过去五天中写信回家乡的人,都一定会在信中巨细靡遗地向他的朋友报告这件事情。」
「这我知道,」史传杰不太自在地说,「但这些人总是极力夸大我行使的魔法,也许等英国的人考虑到信中惯有的美化润饰,这件事就不会显得那么惊人了。他们会把这想象成,我只不过是治好了几个受伤的那不勒斯人,或是这一类微不足道的雕虫小技。」
让十七名那不勒斯死者复生的案例,可代表史传杰在战争后半期所面对的典型问题。威灵顿勋爵就跟内阁大臣一样,越来越习惯运用魔法来达到目的,而他要求史传杰所行使的魔法也越来越高深复杂。但威灵顿跟内阁大臣不同的是,他既没有时间也没有意愿去听人啰哩吧唆地解释,某件事为何完全无法办到。毕竟,他向来总是要求他的工程师、将领与军官去完成不可能的任务,而他的魔法师自然也不能例外。「去找别的方法!」每当史传杰企图向他解释,某种魔法在一三〇二年后就从未有人成功行使过——或是咒语早已失传——或是根本就不存在时,勋爵总是如此回答。在这种不得已的情况下,史传杰仿佛又重新回到他在遇到诺瑞尔之前的早年魔法师生涯,他所行使的大部分魔法,全都是他根据一般魔法原理,和一些他在古书中看过却记不清的故事所自行创造出来的。
在一八一三年初夏,史传杰再度施展一种在乌鸦王之后就无人行使过的魔法:他移动了一条河流。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当年夏季英军的战情进展得十分顺利,威灵顿勋爵所到之处无不大获全胜。但在六月一个特殊的早晨,法军突然在战场上占据了优势的地理位置,而这是长久以来都未曾出现过的状况。爵爷立刻召集将领,商讨该如何矫正英军此种极不乐见的劣势。史传杰也被召到威灵顿勋爵的帐篷,跟将领们一起共商大事。他发现大家全都围在一张桌子旁边,桌上放了一张大地图。
爵爷在那年夏季心情绝佳,而他用一种几乎可说是宠爱的态度问候史传杰。「啊,梅林!你来啦!这就是我们的问题!我们在河的这一边,法军在另外一边,我希望最好是把位置调换过来。」
一名将领开始解说,他们若是率领军队往西边走到这里,然后再在这里建一座桥越过河流,接着再跟法军在这里交战……
「这样太慢了!」威灵顿勋爵表示,「实在太慢了!梅林,你可以让军队长出翅膀,从法军头顶上飞过去吗?你可以办得到吗?」爵爷或许有一半是在开玩笑,但也只有一半而已,「你只要替每个人装上一对小翅膀就行了。比方说像麦佛森上尉,」他盯着一名肥壮的苏格兰人,「我倒是很想看看,麦佛森长出翅膀飞来飞去的模样。」
史传杰望着麦佛森上尉沉吟许久。「不行,」他终于开口说,「爵爷,但你若能把他——和这张地图——借给我一、两个钟头,我会非常感激。」
史传杰和麦佛森上尉盯着地图看了好一会儿,然后史传杰回到威灵顿爵爷面前,他表示要让军队每一个人全都长出翅膀太花时间了,但移动河流就简单得多,立刻就可以办到,请问爵爷这方法是否可行?「到了那一刻,」史传杰说,「河流就会在这里往南,再在这里弯向北方。而反过来看,也就是原本往南的河流会变成往北,并在这里弯向南方,这样的话,你看,我们就会变成在河的北岸,而法军是在河的南岸了。」
「喔!」爵爷说,「太好了。」
河流的新位置让法军困惑至极,以至于有几支法国军队在受命前往北方时,理所当然地以为,只要离开河流,就必然是朝北方前进,结果完全走错了方向。这几支法军从此下落不明,许多人认为他们已被西班牙游击队全数歼灭。
威灵顿勋爵后来还兴高采烈对皮克顿少将(译注:Thomas Picton,1758-1815,威灵顿手下的英军将领)表示,军队四处行军总是会人困马乏,大伤元气,所以未来干脆叫大家全都站在原地不动,让史传杰先生把西班牙当成脚下的地毯,任意扭转乾坤就成了。
此时位于加的斯的西班牙执政议会对事情的进展大感震惊,开始担心当他们终于从法军手中收复国土之后,会发现西班牙已经完全变了样。他们向外相大臣提出抱怨(许多人认为他们这么做实在是忘恩负义)。外相大臣请史传杰写了一封信寄给执政议会,保证他一定会在战争结束后,把河流变回原先的位置,同时也会让「……所有在战争进行期间依照威灵顿勋爵指示而移动的事物」回归原位。史传杰移动的许多事物中包括;纳瓦拉一座橄榄树与松树组成的树林⑥;整个潘普洛纳城⑦;法国圣让德吕兹小城中的两座教堂⑧。
『注⑥:维克瑞上校侦察一座森林,发现里面埋伏了许多法军,而他们正准备对英军发动攻击。军官们忙着讨论该如何因应变局,而这时威灵顿勋爵策马来到他们身边。「我想,我们是可以绕过去,」威灵顿说,「但那太花时间了,而我又急着赶路。魔法师在哪儿?」
有人赶紧去把史传杰叫过来。
「史传杰先生!」威灵顿勋爵说,「我想把这些树全都移开,对你来说应该不会太麻烦吧!我相信这总比让四千大军多绕七里路要轻松得多。请你把树林移开!」
于是史传杰听从命令,把树林移到山谷另一边。法军畏畏缩缩地站在光秃秃的山坡上,没多久就向英军投降了。』
『注⑦:由于威灵顿的西班牙地图出了错误,潘普洛纳城所在的位置跟英军预期中并不相同。当军队一天连赶了二十里路,却依然尚未抵达在地图上看来就在北边十里外的潘普洛纳城时,威灵顿勋爵到万分失望。在匆匆讨论过后,大家一致认为,叫史传杰先生把整个城市移开,可比修改所有地图要方便得多。』
『注⑧:圣让德吕兹教堂这件事说来有些尴尬。当时其实并没有任何必须移动教堂的正当理由。事情是这样的,在一个星期天早晨,史传杰在圣让德吕兹一家旅馆中,跟第十六轻骑兵团的三名上尉和两名中尉一起喝白兰地当早餐。他对这些军官解释用魔法移动各式各样物品背后的理论基础。但这自然一点儿用也没有:他们就算是在清醒的时候都听不太懂了,何况那时候他们和史传杰已经接连醉了两天两夜。史传杰为了对他们做示范,干脆把两座教堂连同在里面做礼拜的信众互相调换位置。他原本打算在信众走出教堂前,就会把位置重新换回来,但不久后有人找他去打撞球,于是他就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事实上,尽管史传杰再三保证,但他从来没有时间或是意愿把河流、森林、城市,或是其他任何事物变回原先的位置。』
一八一四年四月六日,拿破仑大帝宣布退位。据说威灵顿勋爵听到这个消息还兴奋得跳了一段舞。史传杰刚听到佳音时,开心得放声大笑,但接着却突然停下来,咕哝地自言自语:「天哪!那他们现在还需要我们吗?」当时大家以为,这句有些不知所以的话指的是军队,但后来有人猜想,史传杰所谓的「我们」,也许是指他自己和另一位魔法师。
欧洲的地图重新改写:拿破仑的新王国就此瓦解,原先的国家重新获得主权;有些国王遭到罢黜;其他君王再度登上王位。欧洲人民为他们终于击溃强大的闯入者而欢欣庆祝。但对于大不列颠的居民而言,战争仿佛在突然间多了一个完全不同的新目标:使大不列颠成为全世界最伟大的国家。在伦敦的诺瑞尔先生,听到所有人都盛赞魔法——他自己和史传杰先生的魔法——是这场胜利的最大功臣,不禁感到既满足又欣慰。
在五月底一天夜晚,亚蕊贝拉在参加完卡尔顿住宅庆祝胜利的晚宴后返回家中。她刚才听到许多人用最温暖贴心的辞句赞美她的丈夫,并举杯向她致敬,甚至连摄政王也对她恭维有加。此刻才刚过午夜,而她坐在客厅中,心想她的丈夫若能返回家中,那她的人生可算是完美无缺了,而就在此时,一名女仆突然冲进来大声喊道:「喔,夫人!主人回来了!」
某个人踏入房中。
他比她记忆中瘦了一点儿,也黑了一些。他的白发变得比以前更多,左眉上有一道泛白的疤痕。这道疤痕并不是新伤,但这是她第一次看到。他的五官未曾改变,但不知怎的,他的容貌神采却变得不一样了。他似乎并不是她在前一刻所深深思念的人。但她还来不及露出失望或是尴尬,或是其他任何她原先深怕自己在他返家时会流露出来的不当神情,他就用一种半带嘲讽的目光迅速扫视房间,而她立刻就认出他那深深印在她脑海中的特殊眼神。他转头望着他,露出全世界最熟悉的笑容说:「我回家了。」
到了第二天早上,他们依然未曾述说完他们想告诉彼此的千言万语。
「坐到那儿,」史传杰对亚蕊贝拉说。
「坐在这把椅子上?」
「是的。」
「为什么?」
「这样我就可以好好看看你。我已经有整整三年没看到你了,而我长久以来一直感到心中若有所失。我现在一定要全部补回来,好好看个够。」
她坐下来,但才过了一会儿,她就露出微笑。「强纳森,你这样直勾勾地盯着我瞧,我实在没办法忍住不笑。照你这种看法,最多半个钟头,你就可以把三年的份全都补回来了。很抱歉让你失望了,但你以前其实不太常看我。你总是把头埋在某本满是灰尘的旧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