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华特·史考特爵士当时也在场,而他如此描述拍卖会结束时的情景:「没标到《罗夫·斯托克塞的一生》,让史传杰太太失望得流下眼泪。在那一刻,诺瑞尔先生大剌剌地拿着那本书经过她的身边。这个男人并未出言安慰他徒弟的妻子,甚至连看都没看她一眼。我生平从来没看过如此令我厌恶的行为。有好几个人看到了史传杰太太所遭受的待遇,而我听见有些人严厉批评诺瑞尔的态度。甚至连极为崇拜这名魔法师的波提斯黑勋爵,都不得不承认,诺瑞尔先生对史传杰太太的态度的确是恶劣至极。」
但除了对史传杰太太的无礼态度之外,诺瑞尔先生的其他作风也为他招来恶评。在拍卖会结束后的几个星期,众多学者与历史学家全都在引颈期盼,希望能听到诺瑞尔在这七本珍贵书籍中所发现到的崭新知识。他们特别对《罗夫·斯托克塞的一生写照》抱着高度期望,认为此书可以为他们解开英国魔法某些最令人费解的谜团。大家都以为诺瑞尔先生将会在《英国魔法之友》杂志中透露他的新发现,或是将这本书印刷出版。结果他什么也没做。有一、两个人写信询问他一些特定的问题。他也没有回答。当报章杂志上刊登出抱怨他此种行为的投书时,他气得大发雷霆。毕竟,他只不过是依照他向来的作风——取得珍贵的书籍,然后把它们藏到没人看得到的地方。但不同的是,当他还是一名默默无闻的绅士时,没人会对此有何意见,但此刻全世界都在盯着他的一举一动。他守口如瓶的态度令人惊愕不已,而大家开始回想起诺瑞尔先生其他种种粗鲁无礼又高傲自大的恶劣行为。』


第二十九章 在荷西·艾斯托瑞尔家中
一八一一年一月至三月
「我一直在想,先生,我前往半岛为国效劳,必然会对你跟战务部之间的业务往来造成极大的影响,」史传杰说,「我担心在我离开后,这种不论白天夜里总是有人敲响房门,要求你立刻施展这个那个魔法的生活,会令你感到疲于奔命。没人替你分担工作,你得自己一个人应付他们的所有需求。那你哪来的时间睡觉呢?我认为我们必须说服他们做些调整。要是我可以帮得上忙,我十分乐意替你进行安排。也许我们这个礼拜该找一天,邀请利物浦勋爵到这儿来吃晚餐?」
「喔,果真没错!」看到史传杰这么体贴,让诺瑞尔先生龙心大悦,「那得要你在场作陪才行。你总是可以把事情说得一清二楚。只要你负责解说,利物浦勋爵马上就可以完全明白!」
「那我来写封信给勋爵好吗?」
「好,快写!快写啊!」
这是一月的第一个礼拜。史传杰动身的日期尚未确定,但很可能立刻就得启程上路。史传杰坐下来写了一封邀请函。利物浦勋爵很快就传来回函,说他明天就会到哈雷街登门拜访。
诺瑞尔先生和强纳森·史传杰两人在晚餐前,总是习惯待在诺瑞尔先生的图书馆里消磨时光,因此他们是在这个房间里接待利物浦勋爵。当时查德迈也在场,准备应情况所需,分别担任起书记、顾问、信差,或是仆人等种种工作。
利物浦勋爵从来没到过诺瑞尔先生的图书馆,而他先在房间逛了一圈,才安坐下来。「我早就听别人说,先生,」他说,「你的图书馆可列入现代世界奇观,但这甚至比我想象中还要再大上一倍。」
诺瑞尔先生听了非常高兴。像利物浦勋爵这种人,正就是他心目中最理想的访客——极力夸赞他的藏书,却完全不想把书取下来阅读。
史传杰对诺瑞尔先生说:「我们有件事得商量一下,先生,就是我该带到半岛的书籍。我已经列好一张书单,总共是四十本书,但你若是想做任何修改,我十分乐于听从你的意见。」他从桌上乱七八糟的纸张中,抽出一张折起来的书单。
这份书单让诺瑞尔处处看不顺眼。上面到处都是涂涂改改的痕迹,写错的地方随意划掉,再在这些划掉的部分周围,用歪歪扭扭的字迹填上最后的定稿。纸上沾满了脏兮兮的墨水,书名和作者的姓名全都错误百出,最令人困惑的是,上面甚至还有三行谜语诗的草稿,显然是史传杰打算写给亚蕊贝拉的临别赠诗。尽管如此,这并不是让诺瑞尔先生脸色发白的真正原因。他过去从来没想到,史传杰到葡萄牙会需要用到书本。四十册珍贵的书籍,将会被带到一个烽火连天的战乱国家,在那里它们可能会被烧毁、炸碎、掉进水里,或是蒙上灰尘,这实在是太恐怖了,他完全不敢再继续细想下去。诺瑞尔先生对于战争所知不多,但据他猜想,军人大多对书本不够尊重。他们说不定会用肮脏的手指去碰书。他们说不定还会把书撕破!他们说不定——最恐怖就是这个!——会阅读书本并开始练习魔法!军人识字吗?诺瑞尔先生并不知道。但这关系到整片欧陆的命运,而且利物浦勋爵就在眼前,他自己心里也明白,他很难——事实上是不可能——开口拒绝借书给史传杰。
他转过头来,用绝望的目光向查德迈求援。
查德迈耸耸肩。
利物浦勋爵一派轻松地继续凝视着他。他显然是认为,在这藏书数千册的图书里,少了四十本书根本不算什么,没人会把这放在心上。
「我最多只打算带四十本书,」史传杰用一种实事求是的口吻继续说下去。
「这是明智之举,先生,」利物浦勋爵说,「非常明智。千万别带多到你无法随身携带的书。」
「随身携带!」诺瑞尔先生失声惊呼,甚至比先前更加震惊,「你该不会打算带着书跑来跑去吧?你一到达当地,就必须立刻把书放在图书馆里。最好是放在城堡里的图书馆。一座固若金汤、防御良好的城堡……」
「但若是把书放在城堡里,我就不能随时派上用场,」史传杰用一种强抑怒气的平静语气说,「我会在军营里和战场上。所以我必须把这些书带在身边。」
「那你就得把它们装进箱子里!」诺瑞尔先生说,「一个非常坚固的木箱,或是铁柜!没错,用铁柜最好。我们可以特别订制一个铁柜。然后……」
「啊,原谅我,诺瑞尔先生,」利物浦勋爵打断他的话,「但我强烈建议史传杰先生不要使用铁柜。军队不太可能派运货马车供他使用。军人需要用运货马车来载他们的装备、地图、食物、弹药等必备用品。为了避免对军队造成任何不便,史传杰先生最好是像其他军官一样,用驴子或是骡子来载他的所有物品。」他转头对史传杰说,「你需要一头年轻健壮的骡子,来载你的行李和仆人。去休理和拉特商店买几个鞍囊用来装书。陆军的鞍囊容量最大。再说,若是把书放在运货马车上,几乎可说是一定会被偷走。我很遗憾这么说,但军人向来是无所不偷。」他思索了一会儿,接着又补上一句,「至少我们的军队是这样。」
吃晚餐的时候,诺瑞尔先生一直处于一种失神的恍惚状态,他隐约意识到史传杰和勋爵谈得非常热烈,还常常放声大笑。有好几次他听到史传杰说:「好,那就这么说定了!」而勋爵接着答道:「喔,没问题!」但至于他们说了什么,诺瑞尔先生既不知道也不在乎。他真希望自己不曾来到伦敦。他真希望他不曾担负起重振英国魔法的重责大任。他真希望能安安稳稳地待在贺菲尤庄园,不问世事地阅读与练习魔法自娱。在他看来,眼前所拥有的一切成就,都不值得让他损失这四十本书来作为代价。
等利物浦勋爵和史传杰离开后,他踏入图书馆去看那四十本书,把它们抱在怀里,趁着他还有机会时好好珍惜呵护它们。
查德迈仍然待在图书馆里。他已坐在书桌边用过晚餐,此刻正忙着计算家用账款。当诺瑞尔踏进房中时,他抬起头来咧嘴一笑。「我相信史传杰先生必然能在战场上大展长才,先生。他的谋略已经胜过你了。」
在二月初一个月光明亮的夜晚,一艘叫做圣索洛的祝福①的英国船,沿着太加斯河驶到位于里斯本市中心的黑马广场。史传杰和他的仆人杰瑞米·琼斯随着第一批乘客走下船。史传杰以前从来没出过国,而他发现此刻这种身处异乡的感觉,以及周遭熙熙攘攘的众多陆军海军将官,让他的心情振奋无比。他迫不及待地想要施展魔法。
『注①:圣索洛的祝福是向法军劫掠而来的船只。它的法国船名是佛德洛叶教堂。圣索洛的祝福,自然就是指环绕在新堡周围,保护这个乌鸦王首都的四座魔法森林之一。』
「不晓得威灵顿勋爵现在人在哪儿,」他对杰瑞米·琼斯说,「你想这里会不会有人知道?」他用好奇的目光,望着广场尽头处一座尚未建成的巨大拱门。这座拱门带有异常浓厚的军事风格,而就算有人告诉他威灵顿勋爵就站在门后某处,他也不会感到意外。
「但现在是凌晨两点,先生,」杰瑞米说,「勋爵应该在睡觉吧。」
「喔,你认为他在睡觉?在这全欧洲命运系在他一人手中的危难关头?好吧,我想你说的没错。」
史传杰心不甘情不愿地勉强同意先到旅馆休息,天亮后再去找威灵顿勋爵。
他们听人推荐订了一家位于鞋匠街的旅馆,老板皮瑞德先生是康瓦耳人。皮瑞德先生的顾客,几乎全都是刚从英国返回葡萄牙,或是等着搭船离开葡萄牙的英国军官。皮瑞德先生想要让住在这里的英国军官,有一种回到家乡的亲切感觉。就这方面看来,他并不算特别成功。皮瑞德先生发现,不论他如何努力,他的顾客总是无时忽略葡萄牙的存在。即使旅馆的壁纸和家具全都来自伦敦,但在被葡萄牙艳阳曝晒过整整五年后,已全都褪色成一种非常葡萄牙风味的色调。即使皮德瑞先生指示厨师准备英式餐点,但厨师本身是葡萄牙人,他煮的菜肴总是让顾客觉得过辣过油。甚至当顾客让葡萄牙擦鞋童为他们服务过后,连他们的皮靴都染上了一丝葡萄牙风格。
第二天早上史传杰很晚才起床。他吃了一顿丰盛的早餐,到街上闲逛了一个钟头左右。他发现里斯本是一个繁华的城市,处处都可见到拱廊环绕广场、优雅的现代建筑、雕像、戏院和商店。他开始觉得,战争其实并没有那么可怕。
当他回到旅馆时,他看到四、五名英国军官正聚集在大门前热烈交谈。这是他一心盼望的大好良机。他走到他们面前,说他很抱歉打断他们的谈话,并表明自己的身分,再询问他们是否知道在哪里可以找到威灵顿勋爵。
军官们转过头来,用惊讶的目光望着他,似乎是觉得他的问题很不可思议,但他实在想不通这是什么原因。「威灵顿勋爵不在里斯本,」其中一人答道,他穿着一身蓝色外套搭配白色马裤的轻骑兵制服。
「喔!那他什么时候会回来?」史传杰问道。
「回来?」军官说,「我想至少还要好几个礼拜——好几个月吧。说不定永远都不会回来。」
「那我在哪里可以找到他?」
「天哪!」军官说,「他可能在任何地方。」
「你不知道他在哪儿吗?」
军官用严厉的目光盯着他。「威灵顿勋爵不会待在同一个地方,」他说,「威灵顿勋爵会到任何需要他的地方。而且,」他怕史传杰听不懂,又再补上一句,「所有地方全都需要威灵顿勋爵。」
另一名穿着有着大量银色蕾丝装饰鲜红色外套的军官,这时用较为温和的语气说:「威灵顿勋爵在线里。」
「在线里?」
「是的。」
不幸的是,这句话并不如军官想象中那般明白易懂。但史传杰感到自己已经显得够愚蠢无知了。他探听消息的欲望也早已消失无踪。
「威灵顿勋爵在线里。」这实在是一种非常奇特的用语,而若是硬要史传杰大胆猜测这句话的真正用意,他会认为这是一种表示喝醉酒的俚语。
他回到旅馆,派旅馆侍者去找杰瑞米·琼斯。若需要有人在英军面前暴露出自己的愚蠢和无知,那他宁可让杰瑞米去丢这个脸。
「你来啦!」他一看到杰瑞米就开口说,「去找个军人或是军官,问他我在哪里可以找到威灵顿勋爵。」
「没问题,先生。但你不想自己问他吗?」
「没空。我还得做些魔法。」
于是杰瑞米走出去,才一会儿就重新回到旅馆。
「你探听到消息了吗?」
「喔,是啊,先生!」杰瑞米兴高采烈地说,「这并不是什么重要机密。威灵顿勋爵在线里。」
「很好,但那是什么意思?」
「喔,真抱歉,先生!那位绅士回答得那么理所当然。就好像这是全世界都明白的常识似的。我还以为你知道呢。」
「嗯,我并不知道。我去问皮瑞德好了。」
皮瑞德先生十分乐意帮忙。这真是全天下最简单的事。史传杰先生必须到军队司令部。他一定可以在那儿找到勋爵。若从城里出发,骑马大约需要半天的路程。也许还要更久一点。「你可以想象一下,大概就跟从泰伯恩到加达明差不多远。」
「嗯,麻烦你替我在地图上指出……」
「上帝祝福你,先生!」皮瑞德先生似乎觉得很好笑,「你自己绝对找不到的。我得找个人带你去。」
皮瑞德先生找来一位助理军需官,他正好要去一个距离司令部四、五公里外的小城托理什韦德拉什办事。这位助理军需官表示,他非常乐意跟史传杰一同前往,并负责替他带路。
「现在,好不容易,」史传杰心想,「我终于开始前进了。」
他们的第一段旅程,是穿越一片景色宜人的乡野风光,周遭随意点缀着田园与葡萄园,以及美丽的白色小农庄和有着褐色翼板的石头风车。他们经常看到许多穿着褐色制服的葡萄牙军人在路上来来往往,偶尔也会出现几名穿着明亮鲜红色与蓝色制服的英国军官,而在充满爱国情操的史传杰眼中看来,英军的制服显得更具有男子气概,也更加骁勇善战。他们骑马往前走了三个钟头之后,看到平原上出现一道宛如城墙的连绵山脉。
当他们踏入位于两座最高山峰之间的狭窄山谷时,助理军需官开口说,「这里是防御线的起点。你看到隘口这边山巅上的堡垒吗?」他指向右方。所谓的「堡垒」原本是一个风车,但目前已增添了所有权充作棱堡、城垛与炮眼等各式各样的加建物。「和隘口另一边的堡垒?」助理军需官又补上一句。他指向左方。「还有后面那座岩峰上的小堡垒?在这后面——今天是个多云的阴天,所以你没办法看到——还有另一座堡垒。接下来每座岩峰上都有一个堡垒,一整排从太加斯河直到海洋的堡垒防御线!但还不只是这样!我们北边还有两道同样的防御线。总共有整整三道防御线!」
「这的确非常壮观。这是葡萄牙人建造的吗?」
「才不呢,先生。是威灵顿勋爵建造的。法国人休想越过雷池一步。我是说真的,先生!没有威灵顿勋爵亲笔签署的文件,甚至连一只蜜蜂都休想飞过来!而就是因为这三道防御线,先生,才能让法军滞留在圣塔伦无法前进,让你和我安安稳稳地躺在里斯本床上睡觉!」
没过多久,他们就离开道路,沿着一条蜿蜒陡峭的山路,走到一个叫做佩洛尼格落的小村庄。眼前的景象与史传杰原先想象的战争有着天壤之别,而他不禁为这巨大的落差而感到无比震惊。他原本以为,威灵顿勋爵是安坐在里斯本某栋气派宏伟的建筑中发号施令。结果却发现,勋爵竟然待在这样一个在英国甚至连村庄都称不上的偏僻小地方。
司令部是一栋毫不起眼的房屋,有一个铺着圆石的朴素庭院。他们告诉史传杰,威灵顿勋爵前去巡查防御线。没人知道他何时会回来——大概要等到晚餐时才会返回司令部。没人反对史传杰待在那儿等待——只要别妨碍到他们就行了。
但史传杰一踏进那栋房屋,就立刻领略到自然法(译注:Natural Law,哲学家和法学家所用的术语,通常指人类所共有的权利或正义体系)所陈述的那种每当人到达陌生异地的特殊不自在感觉,接着他又发现,不论他站在哪儿,都一定会妨碍到别人。他没办法坐下来,因为房间里根本没放椅子——大概是为了避免让潜入的法军躲在椅子后面——所以他只好站在窗户前面。但过了一会儿,两名军官走进来,其中一人想要说明葡萄牙地理环境的某些重要的军事特征,因此他需要眺望窗外的景象。他们怒目瞪视史传杰,于是他只好走开,站在一座帘幕半垂的拱门前方。
在这段时间,走廊上有人不断呼喊着某个叫做温尼思皮的人,要他立刻把弹药桶送过去。一名身材异常矮小,还微微有些驼背的军人走进房中。他的脸上有一个醒目的紫色胎记,身上的军服显然是用英军所有团队的制服拼凑而成。这个人大概就是温尼思皮。温尼斯皮非常不高兴。他找不到弹药。他搜遍了橱柜、楼梯下和阳台等各个地方。他每隔不久就回头大喊一声「等一下!」——最后他终于想到要走到史传杰背后,也就是帘幕后的拱门下去找找看。接着他立刻大喊,说他现在已经找到弹药桶了,而且要不是有某个人——说到这里,他恶狠狠地瞪了史传杰一眼——挡在前面,他早就可以看到了。
时间过得非常缓慢。史传杰又重新回到窗户前的老位子,昏沉沉地打着瞌睡,直到他听到一阵明显的骚动声,才意识到有某位重要人士踏进了屋中。在下一刻,三名男子像一阵风似地走进房间,而史传杰发现,他终于见到了威灵顿勋爵。
该如何去描绘威灵顿勋爵?何必去做这种不必要、甚至不可能的事情呢?他的面孔处处可见——马车旅馆墙壁上贴着一幅廉价印刷版画,而集会厅楼梯上方则挂着一幅有着战鼓战旗装饰的精致画像。时下所有十七岁以上的怀春少女,几乎每人都会收藏一张他的画像。她会觉得细长的鹰钩鼻比圆滚滚的短鼻头好看百倍,并认为她此生最大的不幸就是他已经成婚。但并不是只有她一人为他倾倒痴迷。她的弟弟妹妹也完全跟她一样狂热。英国托儿所里最帅气的玩具兵总是被取名为威灵顿,而且它冒险的次数比其他整盒玩具兵加起来的总和还要多上几倍。所有男学童每个礼拜至少扮演一次威灵顿,而他的妹妹也是一样。威灵顿是所有英国美德的具体实现。他是英国文化臻于极致的完美精髓。若说法国人有着拿破仑的肚子(这一点显然毋庸置疑),那么我们就有着威灵顿的心②。
『注②:当然,有人或许会反驳说,威灵顿自己可是个爱尔兰人,但满怀爱国情操的作者根本懒得理会这种吹毛求疵的说法。』
此刻威灵顿勋爵由于某件事而感到相当不悦。
「我想,我的命令非常清楚!」他对其他两名军官说,「葡萄牙人必须将他们无法带走的玉米全数销毁,这样才不会落入法军手中。但我刚才这大半天,却看到法军接二连三地走进卡塔克索的山洞里,扛着一袋袋东西走出来。」
「要葡萄牙人销毁他们自己的玉米,实在是非常困难。他们害怕会挨饿,」一名军官解释。
另一名军官满怀希望地指出,或许法军扛走的那些袋子里装的并不是玉米,而是某种比较不重要的物品。也许只是些金银珠宝?
威灵顿勋爵冷冷地盯着他。「法军把布袋扛到风车那里。你可以清楚看到风车翼板转个不停!难道你以为他们是在磨金子吗?戴奇尔,请你立刻去向葡萄牙当局表达不满。」他的目光愤怒地扫过室内,落到了史传杰身上。「那是谁?」他问道。
那名叫做戴奇尔的军官附在勋爵耳边低语。
「喔!」威灵顿勋爵应道,然后就转头对史传杰说:「你是魔法师。」他的语气毫无一丝询问的意味。
「是的,」史传杰说。
「诺瑞尔先生?」
「啊,不是。诺瑞尔先生在英国。我是史传杰先生。」
威灵顿勋爵面无表情。
「另一位魔法师,」史传杰解释。
「我明白了,」威灵顿勋爵说。
那名叫做戴奇尔的军官用惊讶的目光望着史传杰,似乎是认为,既然威灵顿勋爵都已经开口把史传杰叫成诺瑞尔了,他竟然还坚持自己是另外一个人,实在是太不懂礼貌了。
「好,史传杰先生,」威灵顿勋爵说,「恐怕你这是白跑一趟。我必须坦白告诉你,我若是有办法的话,我必然会阻止你来到此地。但现在你既然已经来了,我正好藉这个机会告诉你,你和另外那位绅士,对军队造成了极大的妨害。」
「妨害?」
「妨害,」威灵顿勋爵再次重申,「你为内阁大臣所描绘出的理想境界,促使他们自以为对葡萄牙的局势了若指掌。否则他们不会对我下达前所未见的众多命令,并毫无顾忌地大幅干涉此处的军情指令。只有我才知道该如何因应葡萄牙目前的战局,史传杰先生,因为只有我才熟悉这里的所有状况。我无意完全抹煞你和另外那位绅士在其他们方面的贡献——海军似乎就对你们相当满意——我对这并不了解——但我要说的是,我在葡萄牙的军队并不需要魔法师。」
「但说真的,爵爷,你不用担心我在葡萄牙会滥用魔法,因为我会完全听从你的命令,为你效劳。」
威灵顿勋爵用锐利的目光盯着史传杰。「我最需要的是人手。你变得出来吗?」
「人手?嗯,这得视爵爷的需求而定。这个问题相当有趣……」史传杰感到浑身不自在,他发现他现在的说法,简直就跟诺瑞尔先生没什么两样。
「你能变出更多人手吗?」爵爷打断他的话。
「不能。」
「你能让射向法军的枪弹飞得更快吗?它们的速度已经很快了了。还是你能挖掘泥土,移动石头,替我建造内堡、弧形窗和其他的防御性建筑?」
「不能,爵爷。但是,爵爷……」
「司令部的随营牧师是毕瑞可先生。总医官是麦格瑞果医生。你若是决定留在葡萄牙,我建议你去认识这两位绅士。也许你可以为他们提供一些援助。你对我没有任何用处。」威灵顿勋爵转身离去,随即大声命令某个叫索尔敦的人替他准备晚餐。史传杰这才意识到,这次会面已然宣告结束。
内阁大臣们总是对史传杰礼敬有加。他已经习惯跟这个国家的达官贵族们平起平坐。突然发现自己在军队中被列为跟牧师和军官同样的阶级——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人物——让他心里感到很不是滋味。
他当晚在佩洛尼格落唯一的旅馆过夜——睡得很不安稳——等天一亮,他就骑马返回里斯本。他回到鞋匠街的旅馆后,就坐下来写了一封长信给亚蕊贝拉,巨细靡遗地叙述他所遭受到的恶劣待遇。但没过多久,他觉得这种吐苦水的行径有些娘娘腔,于是他又把信撕掉了。
他接下来列了一张清单,记上所有他和诺瑞尔曾经为海军总部做过的魔法,企图从中找出最适合威灵顿勋爵的符咒。在经过审慎考虑后,他认为目前最有用的做法,就是召来雷电交加、豪雨不断的暴风雨,使法军的处境变得更加艰难。他立刻决定写一封信给勋爵,表示自己可以提供这样的魔法。明确的工作进展总是令人振奋,史传杰的心情马上就变得好多了——但好心情没维持多久,他就在无意间抬头朝窗外瞥了一眼。天空黑沉沉的,狂风呼啸,暴雨倾盆而下。看来再过不久就会开始打雷。他起身去找皮瑞德先生。皮瑞德证实当地已经连下了好个礼拜的豪雨——而葡萄牙人认为,这种天气还会持续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是的,没错,法军的处境的确是非常悲惨。
史传杰思考了一会儿。他想要再写封信给威灵顿勋爵,说他可以施魔法使雨停,照理说,豪雨同样也会让英军处境艰难——但最后他还是打消念头,这类关于天气的魔法实在太过复杂,还是等他比较了解战争的情势和威灵顿勋爵以后再说吧。这时他又想到一个好点子,让天空降下一阵青蛙雨落在法军头顶上。这种魔法具有浓厚的圣经色彩,史传杰心想,再也没有什么比这更高尚更正派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