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帮他预测的命运如何?」
「我跟他实话实说:他年底之前就会落水溺毙。」
温古鲁称许地笑笑。
查德迈跟水手打商量时似乎穷得连纸都买不起,结果纸牌画在酒馆账单、购物清单、信纸、旧账单和剧场节目单上,日后他将手绘纸牌贴在彩色厚纸板上,但其中几张背面的字迹或是油墨渗透到正面,牌面看起来很奇怪。
查德迈把九张牌排成一列,翻开第一张牌。
图片下方是个数字和名字:九·隐者。纸牌上画着一位身穿僧侣衣衫、头戴僧侣兜帽的老者,老者拿着一个灯笼,拄着拐杖行走,好像多年来静坐苦读,四肢失去了力气。他的神情憔悴,一脸多疑,牌中似乎升起一股雾气,将旁观者团团围住,纸牌本身恍若布满灰尘。
「嗯!」查德迈说,「你目前的一举一动受到神秘人士所掌控,这点我们早就知道了。」
下一张牌是愚人,也是唯一没有数字的一张牌,牌面显得和其他纸牌格格不入。这张牌上画着一名男子,男子在夏日沿着小径前进,他拄着一根拐杖,另一根拐杖架在肩膀上,末端还挂了一个小布包,一只小狗跟在他后面跑。牌面上的男子象征古时候的愚人或是小丑,查德迈把他帽上的铃铛和膝盖上的丝带涂上红色和绿色,查德迈看了看牌,似乎不知道该如何解释,思索了一会之后,他再翻开两张牌:八·正义和权杖二,前者画着一名头戴皇冠、手执宝剑和天秤的女子,后者画着一对交叉的权杖,或许代表着一个十字路口。
查德迈忽然大笑,「好!好!」他双臂交握、饶富兴味地看着温古鲁,「这张牌嘛,」他指着正义说,「表示你已经衡量了各种状况,而且下了决定。至于这一张,」他指着权杖二说,「表示你决定踏上流浪之途,看来我是浪费时间,你已经决定离开伦敦。温古鲁啊!你虽然不停抗议,但谁能料到你早就打定主意了呢?」
温古鲁耸耸肩,仿佛表示不走还能如何?
第五张牌是圣杯随从,大家通常以为随从是个年轻人,但牌面上却是个低着头的成年人,他有一头茂密的长发,脸上长了胡须,左手拿着一个沉重的杯子,这肯定是全世界最沉重的杯子,不然成年人不可能露出如此奇怪、恭敬的表情,再不就是他背负着其他重责,只是我们看不出来。查德迈当年没钱买纸,不得不把牌画在信纸背面,结果字迹渗透纸张,牌面上成年人的衣服布满了难以辨识的字迹,甚至连脸颊和双手也是字迹斑斑,整张牌看起来非常奇怪。
温古鲁看着牌大笑,仿佛看出了牌义,他轻敲桌面三下,表示欣然赞同。但或许因为如此,查德迈反而比先前谨慎,「你有个讯息想传达给某人。」他有点犹疑地说。
温古鲁点点头,「下一张牌将告诉我这人是谁?」他问。
「没错。」
「太好了!」温古鲁边说边自行翻开第六张牌。
第六张牌是权杖骑士,牌面上的男子戴着宽边帽,骑在一匹白马上,从马蹄下的几簇青草和几块岩石来判定,男子应该是骑在乡间小径上,他的衣服剪裁细致,看起来相当昂贵,但不知道为什么,手上却拿着一支沉重的木棍,其实说它是木棍还过于抬举,它顶多是一根从树上或树丛中扯下来的粗干,上面还残留着几片叶子和小树枝。
温古鲁拿起纸牌仔细研究。
第七张牌是宝剑二,查德迈什么都没说,径自马上翻开第八张牌吊人。第九张牌是世界,牌面上画着一个跳舞的裸体女子,纸牌四角则是象征福音的天使、老鹰、有翼的公牛和有翼的狮子。
「你将碰到一桩事端,」查德迈说,「也将卷入某种灾祸,说不定会丧命。纸牌没说你是否保得住性命,但不管发生什么,这张牌,」他指着最后一张牌说,「表示你将达成使命。」
「你知道我的来历了吗?」温古鲁问。
「不太确定,但我对你的了解比以前多了一点。」
「你看得出我跟其他魔法师不同。」温古鲁说。
「纸牌只说你是个冒牌货。」查德迈边说边把牌收起来。
「等等,」温古鲁说,「让我帮你算命。」
温古鲁接过纸牌,排出九张牌,然后一张张地翻开:十八·月亮、十六·塔(逆位)、宝剑九、权杖随从、权杖十(逆位)、二·女祭司、十·幸运之轮、金币二及圣杯国王。温古鲁看看眼前的九张牌,拿起十六·塔仔细检视,但却什么也没说。
查德迈笑笑,「温古鲁,你说的没错,你确实跟其他人不同,我的命运就摆在你面前,但你却看不懂。你实在非常奇怪,一般的魔法师饱学却无天赋,你有天赋却毫无学养,没办法靠你看到的赚钱。」
温古鲁用肮脏的手指抓抓瘦削的脸颊。
查德迈又开始收拾纸牌,但温古鲁再度阻止他,还说他们应该再把牌摊开来看看。
「什么?」查德迈惊讶地问,「我已经预测了你的命运,你却看不出我的未来,你还有何打算?」
「我要帮他算命。」
「帮谁算命?诺瑞尔吗?但你还是看不懂。」
「洗牌吧。」温古鲁依然坚持。
查德迈只好洗牌,温古鲁抽出九张,把它们排列在桌上,然后开始翻牌,第一张是四·皇帝,牌面上有个国王坐在露天宝座上,他头戴皇冠、手执权杖,一派王者尊荣。查德迈倾身向前检视纸牌。
「怎么回事?」温古鲁问。
「这张牌似乎没有复制得很好,嗯,我以前从来没有注意到着墨这么差,你瞧瞧,我画的线条太粗,墨水一晕开,皇帝的头发和袍子几乎都一团黑,有人还在老鹰盾牌上留下一个肮脏的指痕。皇帝应该是个老头子,我却画了一个年轻人,你解释得出所以然吗?」
「不。」温古鲁说,随即傲慢地抬高下巴,示意查德迈翻牌。
又是四·皇帝。
两人沉默了几秒钟。
「不可能,」查德迈说,「纸牌里不可能有两张皇帝,我确定没有。」
这张牌上的皇帝甚至更年轻、更英勇,他的头发和皇袍都变成黑色,头上的皇冠也变成一圈闪闪发光的白金。纸牌上虽然没有显示出胜利,但角落的大鸟却变得全身漆黑,原本形似老鹰的特征全都不见了,反而摇身变成一只大乌鸦。
查德迈翻开第三张牌:四·皇帝,继续翻开第四张:四·皇帝,翻到第五张时,牌面上的数字和名号都不见了,但纸牌上依然是个年轻、黑发的皇帝,脚边还蹲着一只漆黑的大鸟。查德迈急忙翻开剩下的每张牌,甚至检查整叠纸牌,但一紧张就变得笨手笨脚,纸牌飞散到各方,在冷冽、灰暗的空气中缓缓落下,一个个黑衣皇帝将查德迈团团围住,每张纸牌上都是同一张苍白、记恨的脸。
「这就对了!」温古鲁低声说,「你去告诉汉诺瓦广场的魔法师吧,这就是他的过去、现在与未来!」
查德迈回到汉诺瓦广场,将此事禀告诺瑞尔先生,不消说,诺瑞尔先生听了勃然大怒。温古鲁不但违逆诺瑞尔先生,还宣称他有一本诺瑞尔绝对读不到的书,不仅如此,温古鲁竟然谎称能够预测诺瑞尔先生的未来,还用一些黑衣皇帝的画片来威胁他,实在令人咽不下这口气。
「你受骗了!」诺瑞尔先生愤怒地大喊,「他把你的纸牌藏起来,换上他自己的牌,我真惊讶你居然看不出来!」
「没错。」拉塞尔先生冷冷地看着查德迈,开口表示同意。
「噢,对极了,温古鲁不过是个善耍把戏的骗徒,」卓莱也同意,「但我还是想亲眼瞧瞧。我满欣赏温古鲁,查德迈先生,我真希望你早点跟我说,我一定会跟你一道去。」
查德迈不理会拉塞尔和卓莱,继续对诺瑞尔先生说:「我不相信他骗得了我,但就算他有办法耍出这种把戏,他怎么知道我有一副马赛塔罗牌?连你都不知道,他怎么可能晓得?」
「哼!我不知道算你好运!我最瞧不起用纸牌算命,唉,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没有处理好!」
「那个冒牌货宣称自己拥有怎样的书?」拉塞尔问。
「没错,」诺瑞尔先生说,「还有那个奇怪的预言,我认为那八成是胡言乱语,但其中一、两句颇具古意,我想我最好亲自检视一下这本书。」
「查德迈先生,你认为呢?」拉塞尔问。
「我不知道他把书藏在哪里?」
「那么,我们建议你把书找出来。」
于是查德迈派人跟踪温古鲁,最出乎众人意料的是,温古鲁不但已婚,而且婚姻状况还比一般人精彩,他有五个太太,散居在伦敦各区以及郊外的乡镇,年纪最大的四十五岁,年纪最轻的只有十五岁,而且全都不知道彼此的存在。查德迈想尽办法单独和每名女子见面,他在其中两位面前假扮成女帽商,在第三位面前装作是位税务官,在第四位面前装成又赌博、又酗酒的坏蛋,他告诉第五位女子,他虽然表面上是诺瑞尔先生的仆人,其实私底下也是个魔法师。五位女子中,两人试图抢他东西,一人说只要查德迈请她喝酒,她什么事情都愿意告诉他,一人想拉查德迈上教堂,第五位则出乎意外地爱上了他。但他的努力却是徒劳无功,这五名女子根本不晓得温古鲁拥有一本书,更别说他把书藏在哪里。
诺瑞尔先生对这些全都嗤之以鼻,在二楼的书房中,他一个人悄悄施咒,从银盆的水中检视温古鲁五个太太的住所,却没看到书的影子。
在此同时,查德迈在三楼的小房间里把纸牌一字排开。纸牌已经恢复原来的图样,唯一的例外是皇帝,牌面上的王者看起来依然像是乌鸦王。有几张牌出现的频率很高,比方说圣杯国王和女祭司,圣杯国王画着一个雕刻非常精细的圣杯,看起来像是伫立在柱子上,查德迈觉得这两张牌都暗示着某种秘密。除此之外,他还经常翻到他不喜欢的权杖牌组,而且总是权杖七、八、九、十等数序较高的牌。查德迈愈瞪着这些权杖,愈觉得它们像某种文字,但文字似乎形成某种阻碍,让他猜不透其中含义。因此,查德迈下了结论:不管温古鲁拥有哪种书,它必定是由不明的文字写成。


第二十二章 权杖骑士
一八〇八年二月
强纳森·史传杰跟他父亲非常不同:他不贪心、不傲慢、性情温和,而且很好相处。虽然没什么明显的缺点,但也很难说出有什么优点。在威茅斯的派对和巴斯的社交圈中,所有认识他的时尚人士都说他是「全世界最迷人的男士」,但这仅表示他谈吐得宜、舞技高超、跟一般绅士一样经常打打猎、小赌一番。
他个子相当高,而且称得上英挺,有些人认为他是个美男子,但并不是每个人都同意这个看法。他的鼻子尖削瘦长,脸上带着嘲讽的神情,这两点都不讨喜,除此之外,他的头发带点红色,而大家都知道,有头红发就很难称得上是真正的美男子。
父亲过世的当天,他正想着如何跟一位年轻小姐求婚。从舒兹伯利返回家中,仆人们告诉他这个消息时,他听了之后的第一个反应是:这会影响婚事吗?这下她会比较愿意说是?还是比较可能拒绝?
其实这桩婚事几乎已是水到渠成,双方的朋友都表示赞同,女孩子唯一的亲人是她哥哥,而他对这桩婚事,几乎比强纳森·史传杰本人更为热衷。没错,老史传杰觉得女方太穷,确实曾经表示反对,但既然他已经冻死了,自然也造成不了严重阻碍。
尽管如此,虽然强纳森·史传杰已经公开追求这位小姐好几个月,朋友们也期待很快听到喜讯,但两人却迟迟尚未宣布婚约。这倒不是因为她不爱他,他很确定她对自己很有好感,但有时候他觉得她只喜欢跟他吵架,他左思右想,却始终不得其解。他相信自己已达成她的每一项要求:他几乎已经不打牌,也很少赌博,酒喝得更少,一天很少超过一瓶。他跟她说,如果上教堂能讨她欢心,他愿意一星期去一次,甚至一星期两次也无妨,但她说这是他的良心问题,其他人强迫不来。他知道她不喜欢他常去巴斯、布莱顿、威茅斯和却尔顿罕,他跟她保证这些地方的女孩子都比不上她,虽然其中不乏美女,但他对她们毫无兴趣,她根本不必担心,但她说她一点都不担心,事实上,她连想都没想过这回事!她只希望他找件正经事做,不要成天无所事事,她说她无意说教,也没有人比她更喜欢假期,但一辈子都在放假!难道他真想这样过一辈子?这样他会快乐吗?
他说他完全赞同她的看法,过去一年内,他已经尝试或是研习了不同行业,一切也进行得相当顺利。他想探访某位隐居的天才诗人,请求诗人收他为徒;他也想过攻读法律,甚至计划到英国南部来木镇的海边寻找化石、买座铁工厂、学习铸铁、向朋友请教农业新法、研习神学、或是读完某本关于机械的书等等,他两、三年前开始读这本书,读到一半就把它摆在老史传杰图书馆最角落的小桌子上。但每项计划都碰到难以克服的障碍,隐居的天才诗人比他想象中难寻①,法律的书籍枯燥无味,他不记得那位务农朋友的姓名,他正打算前往来木镇时,天上就下起大雨等等。
『注①:史传杰似乎没有轻易放弃习诗的念头,根据约翰·赛刚督所著的《强纳森·史传杰的一生》(一八二〇年由约翰·莫瑞在伦敦发行),史传杰一直找不到可以求教的诗人,失望之余决定自己试试。「第一天进行得还不错,他从早到晚穿着晨衣,坐在小客厅的小书桌旁振笔疾书,一天下来写了几十页。他对成果非常满意,他的贴身随从也表示赞许。随从自己也摇笔杆,不但针对隐喻、押韵等棘手的问题提供意见,还拾起散落在小客厅里各处的纸张,排好顺序,跑到楼下把精彩的诗句朗诵给朋友们听。史传杰下笔神速,速度快得吓人,随从宣称史传杰蕴含庞大的创作精力,他把手放在史传杰的头上时,甚至隐隐感觉得到一股热气。史传杰隔天继续写诗,写了五十多页之后,随即碰到一个难题,他想不出『let love suffice』该如何押韵,『Sunk in vice』不对味,『a pair of mice』没意义,『what's the price』则显得太粗俗,他苦思了一小时,想不出解决之道,于是决定出去骑马放松一下,从此之后却再也没碰过自己的诗。」』
诸如此类的状况一再发生,他告诉这位年轻小姐,他好几年前就想加入海军的行列,全世界找不出比海军更适合他的行业!但他父亲绝对不会同意,而他现在已经二十八岁,加入海军也已经太迟了。
这位不知道为什么对史传杰感到不满的小姐名叫亚蕊贝拉·伍惑卜,父亲生前是坎伯瑞地区的助理牧师②。老史传杰过世时,她已经在格罗斯特郡的朋友家待了好一阵子,她哥哥是当地的助理牧师。丧礼当天的早晨,史传杰收到她的信,信中致上哀悼之意,还说她了解老史传杰生前并不是个好父亲云云,信写得相当得体,但似乎隐藏着另一些意义,她说她有点担心他,很遗憾不能就近陪伴,在这种时候,她实在不想看到他一个人孤零零,没有半个朋友。
『注②:坎伯瑞离史传杰的家大概五、六里。』
他马上打定主意,在他看来,再也等不到比目前更有利的时机,她不可能比此刻更充满怜悯,他也不可能比现在更富有(虽然她宣称不在乎财富,但他实在不敢相信)。他想他应该等一等,最好不要丧礼之后马上求婚,但三天应该够了吧?于是,丧礼之后的第四天,他吩咐随从整理行囊,也叫马夫备马,启程前往格罗斯特郡。
他带着家中那位新男仆同行,他已经与此人长谈一番,也觉得此人非常能干、聪明、活力十足。新男仆很高兴少主选了他(虽然虚荣的他认为这是再自然也不过的选择)。既然新男仆已经受到重用,也跟其他人一样有了正式的差事,而不再充满神秘感,自此不妨直接称呼他的名字「杰瑞米·琼斯」吧。
第一天的旅程平淡无奇,主仆跟一般旅客一样碰到一些小问题:有位路人不明就里地放狗过来对他们狂吠,双方起了口角;史传杰的马好像忽然病了,仔细检查之后发现马儿健康得很。第二天早晨,他们骑过一处山丘,坡度平缓,四处可见树林和看来相当富裕的小村庄,景观极为雅致。杰瑞米看到主人继承了这么一大笔田产,心中难免有股「以主为荣」的傲慢,强纳森·史传杰则只想着伍惑卜小姐。
他即将再度与她相逢,但心里却升起一股疑虑。他很庆幸她哥哥在她身边,大好人亨利非常赞成这桩婚事,史传杰也确定亨利一直帮他讲好话,但他不确定她在格罗斯特郡的朋友们怎么想。她住在一个牧师家里,他不认识这对牧师夫妇,但富有放纵的年轻公子哥多半不信任神职人员,史传杰也不例外,谁能保证牧师没有每天对她传教,叫她做些不必要的自我牺牲?
冬日低垂的太阳投射出庞大的阴影,树枝上的冰霜点点耀目,田野中的冰雪也闪烁着光芒,他不经意地看到一个正在耕作的农夫,马上想到那些靠他领地过活的农家,以及伍惑卜小姐对佃农的关切。他脑中随即浮现以下对话:你对佃农有何打算?她会问起。打算?他回答。没错,她说,你打算怎样减轻他们的负担?令尊榨光了他们的每一分钱,让大家过得苦不堪言……我知道他做了什么,史传杰说,我也从来没有替他辩护。你降低田租了吗?她问,你跟教区的牧师谈了吗?你想过帮老人家盖个救济院、帮小孩办间学校吗?
「她实在没道理提到田租、救济院、学校等等,」他阴郁地暗自嘟囔,「毕竟我父亲上星期二才过世。」
「嗯,好奇怪!」杰瑞米说。
「什么?」史传杰说,他发现两人站在一个白色入口前面,旁边有栋白色的小屋,小屋似乎最近才盖好,六面墙上都有哥德式的窗户。
「收钱的人在哪里?」杰瑞米问。
「你说什么?」史传杰说
「先生,这是个收费亭,您瞧,这里有张收费单,但里面却看不到人,我该留下六便士吗?」
「好、好,随你便。」
杰瑞米在小屋门口放了六便士,然后推开入口让史传杰进去,走了一百码之后,两人来到一个村庄,村内有座古老的教堂,石砌的教堂在冬阳下发出金黄色的光芒。一排扭曲、古老的铁树直通二十几间整齐的石屋,每栋石屋都发出缕缕炊烟。路旁有条小溪,小溪的另外一侧是片干黄的草丛,草丛中悬挂着串串冰柱。
「大家都上哪儿去了?」杰瑞米问。
「你说什么?」史传杰说,他左顾右盼,看到两个小女孩从石屋的窗里往外看,「那里有人。」他说。
「不,先生,她们是小孩,我说的是大人,我没看到半个大人。」
此话属实,这里确实没看到大人。村内有几只鸡慢慢地踱步,一只猫安坐在旧推车的稻草垫上,田里还有几匹马,但却一个人都没有。史传杰和杰瑞米一离开村庄,谜团便豁然开解:村里的大人全都聚集在离村尾大约一百码左右的树丛旁,大伙手持木棍、镰刀、枪支等武器,这种场面恐怖中带点荒谬,看起来非常奇怪。村民们好像对山楂树和接骨木宣战,冬阳低垂,村民们的衣服和武器染上点点阳光,众人的神情更形诡异、紧张;大伙背后拖着一道长长的背影,四下寂静无声,稍有动静也都非常小心,仿佛生怕发出声响。
史传杰和杰瑞米骑过村民身旁,两人探头探脑地从马匹上观望,看看村民们到底面对何方神圣。
「嗯,这就奇怪了!」杰瑞米边骑边说,「那里什么都没有!」
「不,」史传杰说,「那边有个人。也难怪你没看见,我刚开始把他看成树枝,他骨瘦如柴、衣衫褴褛,看起来很像一根树枝,但百分之百是个人。」
小径直通黑暗的森林,杰瑞米好奇心大发,一直念叨着那人不晓得是谁、村民们打算如何处置他等等,史传杰偶尔回答一、两句,但很快又想着伍惑卜小姐。
「我最好不要谈到我父亲过世之后的改变,」他想,「这个话题太危险,我得先说些无关紧要的轻松话题,比方说旅途中碰到什么事。嗯,她会对哪件事感兴趣呢?」他抬头一看,周遭尽是滴水的林木,「一定有哪件事情逗她开心。」他想到途中看见一座风车,其中一个帆片上挂着一件小孩的红斗篷,风车一转动,斗篷先沾染上地面的泥浆,然后像一面红旗般飞舞到空中,「这倒有点意思,我可以加点比喻或是故事,然后再跟她描述这个空荡荡的村落,以及孩童偷偷从窗户中往外看,其中一个小女孩拿着洋娃娃,另外一个拿着木马,我还可以跟她描述这群手持武器的村民,以及那个树丛中的男子。」
噢!她一定会说,可怜的人!他后来怎么了?我不知道,史传杰回答。你一定留下来帮他吧?她问。不,史传杰回答,我没有。啊!她说……
「等等!」史传杰勒马大喊,「这样不行!我们一定得回去,我有点担心那个树丛中的男人。」
「啊!」杰瑞米如释重负地高声说,「先生,我真高兴听到您这么说,我也跟您一样。」
「我想你不记得带几把手枪上路吧?」史传杰说。
「先生,我忘了。」
「该——」史传杰刚想开口诅咒,随即想起伍惑卜小姐不喜欢听到咒骂,于是马上住口,「有没有刀或是其他武器呢?」
「先生,我们什么都没有,但请别慌张,」杰瑞米跳下马,跑到树林中搜寻,「我可以把树枝绑成木棍,效果几乎跟手枪一样好。」
地面上有些别人砍下的树枝,杰瑞米拾起其中一根,递给史传杰,这几乎称不上是木棍,充其量只是根带着枝叶的树干。
「好吧,」史传杰带点怀疑地说,「总比什么都没有好。」
杰瑞米拾起另一根相同的树枝,两人手执「武器」,掉头骑向村庄和沉默的村民。
「喂!就是你!」史传杰指着一位披着牧羊人罩衫、头戴宽边帽的村民大喊,他边喊边挥舞手中的树枝,希望能吓唬对方,「究竟怎么……?」
其他几位村民马上一起回头、把手指放在嘴唇上。
另一名男子走向史传杰,这人的穿着体面多了,他摸摸帽檐表示打招呼,然后非常小声地说:「对不起,先生,能不能请你把马拉远一点?马的脚步和呼吸都很大声。」
「但是……」史传杰刚开口。
「嘘!」男子轻声说,「你说话太大声,会把他吵醒!」
「把谁吵醒?」
「那个树丛中的人。先生,他是魔法师,你难道不知道如果吵醒了魔法师,他梦中的景象可能变成真的吗?」
「没错!谁知道他梦见什么可怕的事情喔!」另一位村民轻声表示同意。
「但是,你们怎么……」史传杰又开口,几位村民再度转身对着他皱眉头,示意他小声一点。
「但是,你们怎么知道他是魔法师?」他小声说。
「先生,他过去两天都待在蒙格顿,也告诉每个人他是魔法师。第一天他骗小孩子说精灵皇后需要食物,支使他们从厨房里偷拿肉派和啤酒,昨天大家看到他在『远水楼』附近晃荡,先生,『远水楼』是这里的大宅院,屋主莫罗太太请他算命,但他只说她的儿子莫罗上校已被法军射杀身亡,可怜的莫罗太太啊!她听了之后就躺在床上不起来,还说要躺到死为止。先生,这人让我们受够了,大家都想赶走他,如果他不走,我们就把他送进贫民收容所。」
「嗯,听来合理,」史传杰小声说,「但我不了解的是……」
就在此时,树丛中的男人睁开眼睛,村民们轻轻地齐声惊叹,好几个人还退后了两、三步。
男人从树丛中走出来,他在树丛中待了一夜,全身上下沾满了结骨木的枝叶、山楂木的小枝干、长春藤、榭寄生和甘薯叶,枝叶随着冰雪粘在他身上,他费了好大工夫才从树丛中挣脱出来。出来之后,他坐了下来,旁边围了一大群人,他看了却似乎毫不惊讶,事实上,从他的神态来分析,大伙觉得他似乎早就料到如此。他看看群众,随即不屑地轻哼几声。
他伸手梳理头发,拨去头上的枯叶、小树枝和半打小虫,「我伸出我的手,」他低头喃喃自语,「英国的河川转向,流往他方。」他松开领巾,拨开几只在他衬衫里结网的蜘蛛,他一松开领巾,大伙马上看到他的脖子和喉头都是奇怪的蓝色字迹,一行行、一点点地布满在肌肤上。他很快把领巾系回脖子上,打扮整齐之后才满意地站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