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我们以前见过面吗?」史提芬惊讶地问道,「我确定在梦中见过你,我梦见我们置身在一座非常宏伟的豪宅中,豪宅中有好多布满尘埃的回廊!」
「我们以前见过面吗?」一头蓟冠毛银发的绅士嘲弄地重复,「你怎么如此胡言乱语!这些日子以来,我们不是每晚一同参加盛大的舞会、派对和盛宴吗?」
「我在梦中当然……」
「没想到你居然如此鲁钝!」绅士说,「『无望古堡』不是梦!它是我所有宅邸中,最古老、最华美的一栋,而我名下的豪宅可是不计其数!它跟卡尔顿宫一样真实①,甚至比卡尔顿宫还要华丽!我能预知未来,我跟你说啊,卡尔顿宫在二十年之内就会被夷为平地,至于伦敦嘛,大概勉强再撑上两千年,但『无望古堡』将挺立到下一个世界末日!」这个想法似乎让他高兴得几近荒诞,而他确实也是个极端自鸣得意的人,「不,它不是梦,你不过是在咒语下来到『无望古堡』,参加我们精灵的盛宴。」
『注①:卡尔顿宫是威尔斯王子在伦敦帕尔广场的住所。』
史提芬不解地瞪着绅士,过了一会,他想起刚才被指控为满脸不高兴、没有礼貌,他必须做些辩解,于是他绞尽脑汁、结结巴巴地说:「先生,那……那是您下的咒语吗?」
「当然!」
由对方志得意满的神态中,史提芬看得出来,这位一头蓟冠毛银发的绅士自觉对史提芬下咒是个莫大的恩泽,史提芬只好客气地道谢,「但是……」他加了一句,「我实在想不出来自己究竟做了什么,让您如此费神,说真的,我确定自己什么都没做。」
「啊!」绅士高兴地大喊,「史提芬·布莱克,你的举止真是高尚!你可以给这些傲慢的英国人上两堂课,教教他们怎样尊重有内涵的人。你的举止绝对会为你带来好运!」
「那些出现在柏莱迪太太账盒里的金币,」史提芬说,「也是您的吗?」
「噢!你这会儿才猜到,还是早就知道我这么聪明?记不记得你告诉我,你日夜都被敌人所包围,这些人都想伤害你?所以我把钱送到你朋友手上,你和她结婚之后,钱就变成你的了。」
「您怎么……」史提芬刚开口就住嘴,绅士显然知道他生活中的大小事情,也显然觉得有权干涉,他说什么都没用。「先生,但有一点您误会了,」他勉强挤出一句,「我没有任何敌人。」
「我亲爱的史提芬!」一头蓟冠毛银发绅士神情愉悦地大喊,「你当然有敌人!其中最可恶的就是那个自称是你主人的坏蛋!他强迫你当他的仆人,日夜让你为他操烦。对你这么一位英挺、尊贵的绅士而言,他指派给你的那些差事简直是侮辱,他为什么做出这种事?」
「我想这是因为……」史提芬刚开口回答。
「正是如此!」蓟冠毛银发绅士马上趾高气昂地插嘴,「因为他用诡计诱捕你,用铁链将你捆绑,现在他制伏了你,难怪手舞足蹈、狂笑不已地看着你受罪!」
史提芬正想开口抗议说华特·波尔爵士绝非如此,他想说华特爵士向来非常客气,而且对他待之以礼。华特爵士年轻的时候虽然手头很紧,但依然凑出钱让史提芬接受教育,日后华特爵士经济情况依然不佳,主仆二人经常吃相同的食物,分享同一盆炉火。至于所谓的制伏敌人,每次华特爵士击败了政坛的敌手,不免露出自满、嘲弄的微笑,但史提芬从未看过主人手舞足蹈,或是狂笑不已。他正想开口这么说,但「铁链」二字却激起一股无名的颤动,忽然间,他似乎看到一个黑暗、可怕的地方,此地闷热、密闭、破落、充满了恐惧,暗处中黑影幢幢,笨重的铁链铿锵作响。他根本不知道这幅景象代表什么,或是打哪里来,他猜想不可能出自回忆,他肯定从未置身这种地方吧?
「……他若发现你和她每晚从他身边逃脱,在我家里高兴地度过一个夜晚,哼!他铁定勃然大怒,嫉妒得不得了,而且我敢说,他肯定马上试图杀害你们。但亲爱的史提芬,你不必害怕!我保证他永远不会发现,噢,我真厌恶这种自私的人!受到那些傲慢英国人嘲笑、排挤,被迫做些有失尊严的工作,我深知那是何种滋味,我不忍心看到你遭受同样命运!」绅士稍微停嘴,伸出冰冷苍白的手指摸摸史提芬的脸颊和眉毛,史提芬顿时打了一阵冷颤,「你无法想象我对你寄予多少期望,我又多么想帮助你!这就是为什么我已经计划让你成为某个精灵王国的君主!」
「先生,对不起,您……您说什么?我刚才在想其他事情。您说君主?不、不,先生,我不能当国王。您实在太抬举我了,所以才认为我能胜任。再说我只怕自己适应不了精灵王国,从第一次到府上拜访到现在,我一直觉得头重脚轻,脑筋不清楚,从早到晚都非常疲倦,生活也成了一种负担。我只怕自己没福分,说不定凡人不配享受精灵王国的欢乐?」
「噢,你只不过感到难过罢了!我家里总是衣香鬓影,每餐都是盛宴,每个人都穿上最漂亮的衣裳,你过得那么快乐,却不得不回到枯燥乏味的凡间,与这些无趣的英国人为伍,难怪心情不好。」
「先生,您说得没错,但如果您大发慈悲,解除施加在我身上的咒语,我将感激不尽。」
「啊!这是不可能的!」绅士说,「你难道不知道我的姊妹和表姊妹们,都因为轮到谁跟你跳下一支舞而争吵吗?她们可都是大美女,国王们为了她们互相残杀,伟大的帝国也因她们而殒落呢!如果我跟她们说,你不会再到『无望古堡』,你想她们会作何反应?我向来是个体贴的兄弟和表亲,也总是想办法让家里的女士们开心,这是我众多优点之一。至于当不当国王,我跟你保证,世界上没有比大家对着你鞠躬、对你冠上各种尊贵的头衔更过瘾的事。」
他继续大力赞扬史提芬英挺、尊贵的仪表,以及高超的舞技,他似乎认为这些都是统驭一个庞大精灵王国的主要条件。说着说着,他开始思索哪个王国最适合史提芬,「『没人讲的福分』还不错,这里四周都是漆黑、深不可测的森林,还有高耸入云的高山和无法穿越的汪洋,它的好处是目前没有君王,但坏处是已经有二十六人宣称自己有继承权,你若介入,势必被卷入这场血腥的内战,你大概不愿意吧?嗯,那就看看『可怜我』王国吧,目前在位的公爵没什么盟友,噢!但我不能看着我的朋友统驭像『可怜我』这么一个小国!」


第二十章 伪装的女帽商
一八〇八年二月
众人原本期望得到魔法师协助之后,战争就此告一段落,但众人很快就感到失望。「魔法!」外相大臣康宁先生说,「别跟我提起魔法!它跟其他事情一样充满挫折和失望。」
这点倒是可以解释,而诺瑞尔先生也乐于提出繁复冗长的理由,藉此说明为什么办不到。有次提出说明时,他不经意说到一件事,日后令他懊恼不已。当时大伙齐聚在柏林顿宫,诺瑞尔先生跟内务大臣霍克伯里勋爵解释说①,某事需要最起码十二位魔法师夜以继日地工作才能完成,既然没有这么多魔法师,所以行不通。他接着啰啰嗦嗦、琐琐碎碎地抱怨英国魔法不彰,讲了半天终于下结论:「勋爵大人,我希望情况有所不同,但你也很清楚,目前天资聪颖的年轻人都投身陆军、海军,以及神职行列,我这个可怜的行业总是受到忽视。」说完便沉重地叹了一口气。
『注①:霍克伯里勋爵即罗勃·杰金森(Robert Banks Jenkinson,1770-1828),其父于一八〇八年卒殁之后,他便晋升为利物浦伯爵,接下来的九年内,他成了诺瑞尔先生最忠实的拥护者之一。』
诺瑞尔先生只想让大家注意到他独特的天赋,除此之外别无用意,但很不幸地,霍克伯里勋爵却想到另一点。
「噢!」他大喊,「你是说我们需要更多魔法师?没错!我也认为如此,说不定办个学校?或是由国王陛下出资,筹组一个皇家学会?诺瑞尔先生,我们就把细节留给你负责吧,如果你能针对这个议题写出提案,我绝对乐意拜读,然后呈报给其他大臣。我们都知道你最擅长这类事情,你的提案总是清晰、仔细,字又写得非常漂亮。先生,我敢说我们一定能筹得到钱,这事不急,等你有空再进行,我知道你非常忙。」
可怜的诺瑞尔先生!他绝对不想培训另外一批魔法师,但他自我安慰说,霍克伯里勋爵是内阁要臣,日理万机,无疑地,他一定很快就忘了这件事。
过几天诺瑞尔先生又在柏林顿宫碰到霍克伯里勋爵,勋爵兴冲冲地跑过来大声说:「啊!诺瑞尔先生!我跟国王陛下提到你计划培育魔法师新血,殿下听了非常高兴,他觉得这个点子好极了,也乐意全力支持。」
诺瑞尔先生还来不及回答,瑞典大使就忽然驾临,勋爵不得不匆匆离开,真是万幸。
但一个多礼拜之后,诺瑞尔先生又碰到霍克伯里勋爵,这次是在卡尔顿宫,当晚威尔斯王子特别在此宴请诺瑞尔先生。「啊!诺瑞尔先生,你来啦!我想你身边没有带着魔法师学校的草案吧?我刚才跟德文郡公爵提到此事,他非常感兴趣,公爵在利明顿温泉镇有栋房子,刚好可以当作校地,他想知道学校包括哪些课程、魔法师晚上在哪里休息等等,我根本不知道如何回答,我想……你能不能拨冗跟他谈谈?他就站在壁炉架旁边,喔,他看见我们,正朝着我们走过来!公爵大人,诺瑞尔先生在此准备为您说明!」
诺瑞尔先生好不容易说服霍克伯里勋爵和德文郡公爵,办学校将占用太多时间,再说他也没见过哪些年轻人具有足够天赋,值得众人如此大费周章。公爵和勋爵勉强表示同意,诺瑞尔先生随即提出另一个他极感兴趣的议题
长久以来,诺瑞尔先生始终觉得伦敦的街头魔术师非常碍眼,当他还是个默默无名的小人物时,诺瑞尔先生就开始向官员和权贵人士陈情,请求政府赶走这些四处游走的江湖术士。声名大噪之后,他更是加倍,甚至三倍努力地请愿。他最初的想法是政府应该立法规范魔法,魔法师也该领有执照(不消说,他认为除了自己之外,其他人都没有资格),他还建议成立一个魔法委员会,这个要求就有点过分。
诚如霍克伯里勋爵对华特爵士所言:「我们不想冒犯这位对国家有重大贡献的先生,但战争拖了这么久,战局又吃紧,在这个时候设立一个委员会,派任一大堆大臣、议员,以及天知道哪些头衔等官员,这些都为了什么?就为了听诺瑞尔先生说话,力捧诺瑞尔先生吗?这绝对不可行!亲爱的华特爵士,拜托你劝他打消此意。」
因此,下次华特爵士到诺瑞尔先生家中做客时,说出下列这番话。
「先生,你的立意甚佳,这点绝对无庸置疑,但设立委员会却无法解决问题。伦敦市区的问题最严重,这类委员会对伦敦却没有管辖权,我跟你提个建议吧:我们明天马上去拜访市长和府参事,我想一定很快就能找到支持者。」
「但是,亲爱的华特爵士!」诺瑞尔先生大喊,「这样行不通。不只伦敦有这个问题,我从离开约克郡之后就一直研究……」他边说边从身旁矮桌上的一叠文件中抽出一张单子,「诺里奇有十二个街头魔术师,亚茅斯有两个,格罗斯特有两个,温彻斯特六个,潘赞斯有四十二个!前几天有个肮脏的女人跑到我家,坚持非见到我不可,见到我之后,她叫我发给她一份认证之类的文件,证明她能够施展魔法,我这辈子从未如此惊愕!我跟她说:『你这个妇道人家……』」
「至于你提到的其他地方,」华特爵士很快地插嘴,「我想伦敦解决了这个恼人的问题之后,其他乡郡一定很快起而效尤,没有城市愿意落人之后。」
诺瑞尔先生很快就发现华特爵士想的没错,市长大人和参事们果然热衷加入振兴英国魔法的光荣志业,他们说服了市议会设立「魔法法令委员会」,委员会宣布只有诺瑞尔先生能在伦敦各区施展魔法,其他「摆设摊位或店面,或是假借魔法危害伦敦市民」之人,即将被驱逐出境。
街头魔法师们收起小摊子,把破烂的家当堆到手推车上,踏着沉重的步伐离开伦敦。有些人边走边诅咒,但大部分的人只是默默地承受命运,暗自打算从今之后将放弃魔法,改为偷窃或行乞。这些人多年以来已经是业余的小偷和乞丐,「转行」相当容易,下场也不如大家想象中悲惨。
但是有个人没走:针线街的魔术师温古鲁依然待在摊位上,继续预测民众不幸的未来,或是帮受到冷落的情人和愤愤不平的学徒报复。诺瑞尔先生当然非常不悦,温古鲁是他最憎恶的街头魔法师,于是他向「魔法法令委员会」严重抗议,委员会派遣保安官和警察前去威胁温古鲁,但温古鲁却置之不理。温古鲁深得伦敦市民喜爱,如果市府强行将他驱逐,委员会担心会引发暴动。
一个阴沉的二月天,温古鲁安坐在拉斯托克区圣克里斯多弗教堂外的摊位上。读者们若已忘记小时候看过的魔法师摊位,容在下做个描述。魔法师的摊位由木材和帆布搭建,看起来很像木偶戏台、或是商展中卖东西的摊子,摊位前挂了一块肮脏的黄布帘,半块布帘上积了厚厚的一层灰尘,肮脏的布帘既是入口,也象征顾客们即将得到何种服务。
这天顾客稀疏,温古鲁也不指望更多客人上门,伦敦街上几乎空无一人,整个城市笼罩在充满了沥青和煤炭气味的浓浓灰雾中。市内的店家加燃煤炭,点燃所有油灯,极力试图驱逐黑暗与寒意,但灯光却穿不过浓重的灰雾,店窗也透不出宜人的光彩,结果没有顾客上门花钱购物,店主们身穿及膝的白围裙、顶着扑上白色粉末的假发,不是清闲地彼此聊天,就是聚在炉火边取暖,这种天气能不出门就不出门,即使非得出去办事,也都快去快回。
温古鲁阴沉地坐在布帘后面,冷得几乎快要冻僵,他心中不停盘算能说服哪几个小酒馆老板,让他赊个账,卖给他一、两杯热腾腾的香料酒。正打定主意从哪个人先下手之时,他忽然听到外面传来重重的脚步声,帘外似乎有人对着手指吹气,说不定有顾客上门,于是温古鲁掀起布帘,走到外面。
「你是魔法师吗?」
温古鲁稍微犹豫地点点头,此人看来像是地方官,让他有点起疑。
「好极了,我有件差事给你。」
「初次的咨询费是两先令。」
这位男士把手伸进口袋拿出皮夹,放了两先令到温古鲁手中。
他接着描述想请温古鲁帮忙解决的问题,他解释得非常清楚,也确定温古鲁该用哪种法术,唯一的问题是,这人说得愈多,温古鲁愈不相信他。这人说他来自温莎,这点相当可信,没错,他讲话确实带有北方口音,但听起来却怪怪的;北地人通常到南方来赚钱,这人也说他开了一家生意兴隆的女帽店,但他看起来却一点都不像女帽商,令人更加起疑。温古鲁完全不懂这个行业,但他确定女帽商的穿着通常相当时髦,这人的黑外套却式样老旧,而且缝补过十几次,衬衫虽然质料不错,干干净净,但却是二十年前的旧式样。温古鲁不知道女帽商缝制的时髦配件叫做什么,这人居然也不晓得,他只说那些是「装饰用的小玩意」。
「对不起,我有事相问。」温古鲁喃喃说道,身子终于坐直。
「请说。」这名伪装的女帽商客气地说,同时伸手拍去外套上的面包屑、灰尘、油渍,以及其他温古鲁所留下的印记。
温古鲁也拉拉身上的衣服,他一动衣服却散开了。
伪装的女帽商继续陈述他的状况。
「我说嘛,店里的生意愈来愈好,我缝制的软边女帽供不应求,几乎每个礼拜都有来自温莎古堡的公主们上门,订购帽子或是装饰用的小玩意,我在店门上方挂起金色的皇家标志,表示英国皇室经常光顾本店。但这个行业真的很辛苦,每天都得熬夜缝帽子、点数收入等等,如果有哪位买帽子的公主爱上了我,跟我成婚,日子肯定好过多了。魔法师,你有没有这种咒语?」
「爱情咒语?当然有,但价钱不便宜。对方若是个倒牛奶的女仆,我通常索价四先令,若是女裁缝则索价十先令,若是个有家产的寡妇,你就得付六枚金币,公主嘛……嗯……」温古鲁用肮脏的手指搔搔满脸胡碴的下巴,「四十枚金币。」他大胆地说。
「没问题。」
「哪个?」温古鲁问。
「什么哪个?」伪装的女帽商问。
「哪个公主?」
「她们都很漂亮,不是吗?每个公主的价钱不同吗?」
「倒不是。我帮你把咒语写在纸上,你把纸撕成两半,一半缝在你外套衬里上,你看中哪位公主,就把另一半悄悄地缝在她的衣物里。」
伪装的女帽商看来非常惊讶,「我怎么把纸片缝在公主的衣物里?」
温古鲁看着对方说:「你刚才不是说你亲手缝制她们的帽子吗?」
伪装的女帽商笑笑说:「啊!没错。当然、当然。」
温古鲁怀疑地盯着对方说:「你不是女帽商,正如我不是……不是……」
「不是个魔法师?」伪装的女帽商说,「你得承认你不单只会耍法术,你刚才不就伸进我的口袋里偷东西吗?」
「这纯粹是因为我想知道你是何方恶徒,」温古鲁边说边摇晃手臂,刚才他偷拿的东西马上从衣袖中掉出来,其中包括一把银币、两枚金币和三或四张折叠纸片,他拾起纸片。
小小的纸片质材厚实,每张都写满了一行行整齐的小字,第一张纸的最上方写着:让一个顽强之人离开伦敦的咒语两则,发现敌人正在做什么的咒语一则。
「汉诺瓦广场的魔法师!」温古鲁大喊。
查德迈(来人正是他)点点头。
温古鲁低头研读咒语,第一则咒语让受法者相信伦敦所有教堂的墓园都闹鬼,所有跳河自尽的人也都变成厉鬼在桥边盘旋,受法者不但看得到鬼,而且看见死者临终时的惨状,不是伤痕累累、疾病缠身,就是极度衰老,受法者愈看愈害怕,到后来不敢靠近教堂,也不敢过桥,但伦敦不到一百尺就有一座桥,教堂的密度更高,到后来哪里都不敢去。第二则咒语让受法者相信能在乡间找到唯一的真爱,快乐地度过余生。第三则咒语能让人看见对手的一举一动,施法时需要一面镜子,诺瑞尔先生想必指示查德迈藉由这个咒语监视温古鲁。
温古鲁不屑地哼了一声,「你可以告诉你的主子,这些咒语对我毫无影响!」
「真的吗?」查德迈嘲讽地说,「或许因为我还没开始念咒吧?」
温古鲁把纸片扔在地上,「你马上念咒!」他桀骜不驯地双臂交叉,双眼像召唤泰晤士河神灵时一样闪闪发亮。
「谢了!但我不念。」
「为什么不念?」
「因为我跟你一样,不喜欢受人指使,主人叫我一定要把你赶离伦敦,但我要用自己的方式进行,而不听从他的指使。来,温古鲁,我想我们最好谈谈。」
温古鲁想了想,「我们能到暖和一点的地方谈谈吗?说不定到小酒馆坐坐?」
「当然,你说哪里,就到哪里。」
写着咒语的纸片在他们脚边飘扬,温古鲁蹲下来捡起纸片,尽管上面沾了干草和泥巴,他还是把纸片塞进口袋里。


第二十一章 马赛港的塔罗牌
一八〇八年二月
这个叫做「凤梨」的小酒馆曾经窝藏一个恶名昭彰的窃贼,窃贼有个跟他一样狠毒的死对头,两人曾连手犯案,但窃贼私藏了部分赃款,而且还把死对头的藏身之地告诉地方官,死对头从新堡逃逸之后,马上带着三十名弟兄到凤梨酒馆,深夜时分,死对头命令弟兄们卸下屋顶的每一块瓦片,拆下墙上的每一个砖块,非得逼出窃贼不可,没有人亲眼目睹接下来怎么了,但很多人都听到漆黑的街道上传来凄厉的尖叫声。店主发现凤梨酒馆的谜样传说对生意大有帮助,因此他也不多加整修,只在墙壁的破洞上钉上木板、涂上沥青,整个酒馆看起来更像经历了无数枪战。
进门,走下三阶油腻腻的楼梯就是阴暗的酒馆。凤梨酒馆有股独特的气味,空气中混杂着啤酒、烟草、酒客们的体味和舰队河的臭味。舰队河多年来始终权充伦敦的下水道,臭气冲天,河水刚好流过凤梨酒馆的下方,大家都以为酒馆正逐渐沉入河中。酒馆的墙上挂着廉价的石版画,画中人物不是上个世纪被绞死的知名歹徒,就是还没上刑台的叛逆王子。
查德迈和温古鲁在角落的桌边坐下,女侍端来两枝便宜的油脂蜡烛和两壶热香料酒,查德迈付了账。
两人沉默地对饮,过了一会儿,温古鲁抬头看看查德迈,「刚才你干嘛讲些女帽、公主之类的废话?」
查德迈笑笑说:「我不过刚好想到罢了。自从你闯入我主人的图书室之后,他就跟每一个有头有脸的朋友陈情,请大家帮忙除去你。他请霍克伯里勋爵和华特爵士帮他跟国王抱怨,他以为国王听了之后一定会派军队捉拿你,但霍克伯里勋爵和华特爵士说,国王不可能为了一个躲在肮脏黄布帘后面、衣衫褴褛的骗徒大费周章。但话又说回来,如果国王知道你对女儿们的贞洁造成威胁,说不定会采取不同手段。①」查德迈喝了一大口酒,「温古鲁,说真的,你老是捏造咒语、假装能够预测未来,不会感到厌烦吗?半数客人为了嘲弄你而来,他们跟你一样不相信魔法,你混不下去了,当今英国只有一位真正的魔法师。」
『注①:英王非常疼爱他的六个女儿,但他关心得太过分,表现得几乎像是她们的牢头。他没办法忍受女儿们结婚、或是离开他,六个女儿都被迫跟脾气暴躁的皇后同住在温莎古堡中,过着孤寂无聊的日子,六人之中只有一个得以在四十岁之前结婚。』
温古鲁轻蔑地哼一声,「你是说那个汉诺瓦广场的魔法师吗?伦敦所有大人物都说从没碰过这么诚实的人,但我了解魔法师,也懂得魔法,我跟你说,魔法师都会说谎,而这一个比其他人更糟。」
查德迈耸耸肩,仿佛无意辩驳。
温古鲁半个身子横过桌面,「魔法将书写在多石的山丘上,但他们却无法理解;冬日光秃秃的树上将写着漆黑的字样,但他们却无法了解。」
「温古鲁,树木和山丘?你最近几时看过树木和山丘?你为什么不说魔法写在屋子肮脏的墙上,或是烟雾把魔法写在天上?」
「这样说就不是我的预言。」
「啊,没错,你的预言。你说这是乌鸦王的预言,嗯,这没什么好奇怪的,我碰过的每个江湖术士都说自己是乌鸦王的传信者。」
「我端坐在阴影的黑暗上,」温古鲁喃喃地说,「但他们看不到我,雨水将为我建造门户,我将穿门而过。」
「是吗?既然这个预言不是出自你之手,你在哪里找到的?」
温古鲁没有反应,看来似乎不想回答,但最后还是开口:「预言写在一本书里。」
「一本书?哪本书?我主人的藏书极为丰富,但他从没听过这种预言。」
温古鲁不置一辞。
「那是你的书吗?」查德迈问。
「没错。」
「你从哪里拿到这本书?你打哪里偷来的?」
「我没偷,书是我继承来的,也是我最光荣、最沉重的负担。」
「如果它这么有价值,你可以把它卖给诺瑞尔先生,他向来就以高价收购书籍。」
「这本书永远不会归汉诺瓦广场的魔法师所有,他甚至永远看不到它。」
「你把这么珍贵的东西收藏在哪里?」
温古鲁冷冷一笑,仿佛表示极不可能把书的下落告诉敌人的仆役。
查德迈叫女侍再端酒过来,她送上酒,两人又沉默地对饮了一会,然后查德迈从外套中掏出一叠纸牌递给温古鲁看。「马赛港的塔罗牌,你看过这种纸牌吗?」
「我常看到,」温古鲁说,「但你的牌不一样。」
「这些是复制品,正品属于我在惠特比碰见的一个水手,他在热诺亚买到这副牌,本来打算用它们找出海盗藏金的秘密地点,但读纸牌时,他却发现看不懂。他想把纸牌卖给我,但我那时很穷,付不出他要求的价钱,所以我跟他打个商量:我帮他算命,他则把牌借给我,让我依样复制。不幸的是,我还没来得及画完,他的船就离开了,所以其中一半是依照我的记忆绘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