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卡地里圆环长了一棵橡树,」史提芬无动于衷地心想,「这倒是不寻常。」
皮卡地里圆环也起了变化。刚好有辆马车经过,车主显然是个大人物,马车前端坐了一名车夫,后面坐了两名仆役,拉车的马匹是四只灰色骏马,史提芬看着马匹愈变愈高、愈变愈细长,最后完全消失在空中,但马匹却忽然变成一片华美的银桦树林,马车变成了冬青树丛,车夫和仆役变成了猫头鹰和夜莺,不一会就飞向不知名的远方。一对携手同行的男女忽然冒出枝干,变成了一丛接骨木,一只小狗变成了一株繁茂的羊齿植物,高挂在街头的瓦斯灯忽然耀升天际,像烟火般冒出火树银花。整个皮卡地里圆环逐渐萎缩,最后变成了冬天漆黑树林中一条几乎难以辨识的小径。
但史提芬觉得仿佛置身梦境,梦中最不寻常的事情也其来有自,而且看了马上豁然了解,因此,史提芬对眼前的变化一点都不奇怪。事实上,他似乎从头到尾就知道皮卡地里圆环附近有一座魔法森林。
他沿着小径前进。
林中一片漆黑,寂静无声,头顶上是他见过最闪亮的繁星,树木仅是一团团黑影。
积压了一整天的闷气总算消失,他想起昨晚作了一个好奇怪的梦,梦中遇见一位身穿绿衣、一头蓟冠毛银发的怪人,怪人带着他到一栋大房子里,他在那里和一群非常怪异的人跳了一晚上的舞。
凄凉的铃声在林中更加清晰,史提芬沿着小径追寻铃声,很快就看到一栋庞大的石屋,屋子有上千扇窗户,其中有些透出微弱的光线,石屋周围有道高大的围墙,史提芬穿过围墙(围墙没有门,史提芬也不清楚自己如何穿过去),赫然发现自己置身在一个中庭,中庭里四处都是骷髅头、支离破碎的白骨和生锈的武器,好像数千年来都是如此,看了令人心寒。石屋虽然庞大壮观,但门口却非常狭小破旧,史提芬得弯腰才进得去。他一进去就看到一大群宾客,每个人的衣着都极为华美。
两位绅士站在门边,两人都穿着典雅的黑外套、洁白无瑕的长袜、白手套和舞鞋,他们正在说话,史提芬一出现,其中一人马上转身微笑。
「啊、史提芬·布莱克!」他说,「我们一直在等你!」
就在此时,提琴与风笛的乐声再度响起。


第十八章 华特爵士四处讨救兵
一八〇八年二月
波尔夫人坐在窗边,一脸苍白,毫无笑意;她很少说话,就算开口,讲的话也非常奇怪,完全没有重点。她的先生和朋友们焦急地问她怎么回事,她只回答说她讨厌跳舞,不想再继续跳,她还说音乐是全世界最可憎之事,她以前怎么没注意这一点呢?
波尔夫人忽然沉默不语,对什么都没兴趣,华特爵士看了非常担心,这些征兆让他想起波尔夫人婚前的疾病,那场病让波尔夫人饱受折磨,也害得她芳华早逝,她以前不就是一脸苍白吗?唉,现在也是如此;她以前不就是全身发冷吗?唉,现在又是一样。
以前波尔夫人生病时没有看医生,各地的医生因而相当不悦,甚至认为波尔夫人看不起医生这一行,「哎呀,」每次有人提起波尔夫人,医生们就发出感叹,「魔法让她复生,这当然很好,但只要一开始加以适当治疗,其实根本不需要用到魔法。」
拉塞尔先生当初说这全是温特堂太太的错,这话完全正确,温特堂太太非常讨厌医生,不准任何一位靠近她的女儿,但华特爵士不抱这种偏见,他马上请人去找白利先生。
白利先生是苏格兰人,长久以来被公认是伦敦最好的医师,他写了很多本标题响叮当的书,也是英王的御医。白利先生长相端正,时常拿着一枝金顶的手杖,藉此显示自己的尊贵。接获通知之后,他马上前往华特爵士的宅邸,急着向大家证明医学胜过魔法。检查完毕之后,他走出房间,跟大家报告说夫人身体很好,只不过感染了一点风寒。
华特爵士再度解释波尔夫人几天前和现在完全不同。
白利先生看着华特爵士,审慎地说他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华特爵士和夫人结婚没多久吧?白利先生说,请恕我直言,但医生经常得说些其他人不敢说的话。爵士大人还不习惯婚姻生活,很快就会发现夫妻经常起争执,这没什么不好意思,就连感情最好的夫妻,有时候也会吵架。夫妻一吵架,其中一方可能假装生病,这种情况相当平常,装病的也不见得一定是女方。波尔夫人说不定看上了哪样东西?如果只是一件新礼服、或是帽子之类的小东西,既然她很想要,为什么不买给她呢?如果她想要的是一栋房子、或是到苏格兰旅游,说不定得跟她好好谈一谈,夫人肯定不会蛮不讲理。
白利先生稍作停顿,华特爵士一脸不悦地瞪了他一会,「夫人和我没有吵架。」华特爵士终于说。
哎呀,白利先生宽容地说,爵士大人或许觉得没有争执,但男士们通常看不出征兆。白利先生请华特爵士想得仔细一点,他是不是说了什么惹夫人不高兴?白利先生说他没有责怪哪一方,新婚夫妻刚开始一起生活都得经过调适,这只不过是适应的过程。
「但波尔夫人不会表现得像个被宠坏的小孩,这不像她的为人。」
没错、没错,白利先生说。但波尔夫人年纪很轻,而年轻人总会做些傻事,大家不该多加责怪;年轻人的想法不成熟,华特爵士也不该抱着太多期望。白利先生对年轻人确实相当宽容,他由历史和文学中举证,许多明理、聪慧的女士先生,年轻时都做过傻事,但一瞥见华特爵士的表情,他就知道自己最好马上住嘴。
其实华特爵士也有很多话想说,也能说得头头是道,但他却不知道打哪里说起。华特爵士四十二岁才初次踏上结婚礼堂,他自己也很清楚,同年纪的朋友们大概都比他懂得处理婚姻问题,因此,他只能不满地跟白利先生皱眉头。快十一点了,他召唤仆人和秘书备车,准备前往柏林顿宫和其他大臣开会。
到达柏林顿宫之后,他走过梁柱擎天的中庭和金光闪闪的会客室,爬上大理石阶梯,天花板上画了难以计数的天神、女神、英雄和半神半人的美女,各自在蓝天中翻滚、或是栖身在轻飘飘的白云中。一群身穿制服、头戴假发的仆役上前欢迎,他走进房里,大臣们正翻阅文件,忙着跟其他人争执。
「华特爵士,你为什么不派人去请诺瑞尔先生呢?」康宁先生一听到这种状况马上发问。「我真惊讶你还没派人过去。我相信夫人之所以身体微恙,不过是魔法出了一点小问题,诺瑞尔先生可以改善一下咒语,夫人很快就能恢复健康。」
「没错!」凯索力勋爵表示同意,「我认为医生帮不了波尔夫人,华特爵士,你我因为天主的恩宠才得以来到人间,但夫人却是受到诺瑞尔先生之助才回返人世。从神学,甚至医学的角度而言,我敢说夫人赖以维生的力量和我们不一样。」
「帕斯富太太身体一不舒服,」帕斯富先生插嘴说,这位矮小、行事严谨、相貌平凡的律师担任财政大臣的要职,「我最先征询她的女仆,毕竟,谁会比女仆更了解夫人的身体状况呢?波尔夫人的女仆怎么说?」
华特爵士摇摇头,「潘丝芙跟我一样困惑,她跟我都觉得夫人两天前还健康得很,现在却一脸苍白、全身发冷、无精打采、闷闷不乐,潘丝芙仅能提供这些讯息,除此之外只说了一大堆家里闹鬼之类的傻话。唉,我实在不知道这些仆人怎么回事,他们举止怪异,每个人都紧张兮兮。今天早上,有个男仆还跟我说昨天午夜在楼梯上看到一个人,这人穿着绿色外套,还有一头跟蓟冠毛一样蓬松的银发。」
「什么?鬼吗?还是幽灵?」
「没错,我相信他就是这个意思。」
「太玄妙了!他说话了吗?」康宁先生问。
「不,葛弗雷说他冷冷且不屑地瞪了一眼,然后就走开了。」
「唉,华特爵士,你的男仆肯定在作梦。」帕斯富先生说。
「或是喝醉了。」康宁先生加了一句。
「没错,我也认为如此,因此,我当然得找史提芬·布莱克过来问问。」华特爵士说,「但史提芬跟其他人一样愚钝,他几乎什么都没说,我再怎么问都没用。」
「华特爵士,」康宁先生说,「你该不会否认这跟魔法有点关联吧?诺瑞尔难道无法解释这些大家都说不出所以然的现象吗?赶紧派人去找诺瑞尔先生吧!」
这番话相当合理,华特爵士心想自己为什么没有想到这一点?他对自己极有信心,通常也很快就看出事情的关联,但这下他才恍然大悟。其实他真的不喜欢魔法。他先前认为魔法是骗术,后来虽然见证了魔法的威力,心中却始终无法接纳。但他不能跟大臣们坦承这一点,众人不就是在他的劝说之下,才首开两百年来的先例,雇用了一位魔法师吗?
他下午三点半回到哈雷街的家中,冬天的这个时刻特别奇怪,建筑物和行人在黯淡的夕阳中变得一片模糊,漆黑而朦胧,但天空依然闪烁着银蓝的光彩,透出冷冷的天光,冬日的夕阳为街道抹上一层玫瑰般的血红,看来虽然悦目,但却激起一阵寒意。华特爵士看着车窗外的街景,暗自庆幸他不是那种喜欢胡思乱想的人,眼前的街道交织着漆黑与血红的幻影,他又得跟一位魔法师打交道,换作别人,说不定会深感不安。
葛弗雷前来开门,华特爵士快步上楼,他经过挂满威尼斯壁画的小客厅,波尔夫人从早上就一直坐在里面,他直觉地探头看看,刚开始似乎感觉不到里面有人,壁炉中炉火黯淡,屋内似乎出现了一道余晖,还没有人点上油灯或蜡烛。忽然间,他看见了她。
她背向着他,直挺挺地坐在窗边的椅子上,她的坐姿、座椅,甚至连衣服和围巾的皱折跟他早上看到的完全一样。
他一进书房就马上写了一封紧急信函给诺瑞尔先生。
诺瑞尔先生没有马上过来,一、两小时之后,诺瑞尔先生总算到了,脸上带着刻意的平静。华特爵士在门口迎接,他先描述发生了什么事,然后建议一起到小客厅里看看。
「华特爵士!」诺瑞尔先生很快回答,「从你的描述中,我非常确定我们不该打扰波尔夫人。亲爱的华特爵士,你知道我一直非常乐意帮忙,但是恕我直言,我恐怕帮不了波尔夫人。不管波尔夫人被哪种病痛所扰,我认为都无法以魔法来解决。」
华特爵士叹了一口气,他伸手抹抹头发,看来相当不悦,「白利先生检查不出问题,所以我想……」
「正因如此,所以我才确定自己帮不上忙。魔法和医学其实有相通之处,不像大家所认为的截然不同,两者的领域经常重叠,也都可以治疗疾病。如果夫人真的病了,甚至……恕我直言……甚至再度辞世,那么我当然可以用魔法来医治,或是让她死而复生。但就你描述的情况看来,夫人的问题似乎出自心理,而非生理,魔法或是医学对心理疾病都束手无策。我不是这方面的专家,说不定牧师比较知道如何处理。」
「但是凯索力勋爵认为……」华特爵士有点犹豫地说,「我不知道他说的是否属实,我也必须承认不太了解他的意思,但他认为既然波尔夫人因魔法复生,或是魔法赋予波尔夫人生命,只有魔法才能治愈她。」
「真的吗?凯索力勋爵果真这么说?啊,他这就大错特错了!但他会这么想,我倒觉得很有意思。以前这一类论调称之为『梅劳异端论』①,十二世纪有位隐修院的院长里沃决心铲除这种邪说,后来也被封为圣徒。我对魔法神学当然没兴趣,但我确定威廉·潘特勒的《完美三境界》当中第六十九章 ……②」
『注①:十二世纪时,一位名叫梅劳的魔法师首度提出这个理论,其后衍生各种不同的异论。根据其中最极端的论调,凡是被魔法治愈、复生、或是救治的人,不再是上帝或教堂的子民,而臣属于解救他的魔法师或是精灵。
梅劳遭到逮捕,被带到南英王史提芬和枢机主教前受审,他惨遭毒打,全身半裸地被驱逐出门,主教们禁止任何人上前援助,梅劳试图由威彻斯特步行到乌鸦王所在的新堡,但中途就不支身亡。
英国北方对「梅劳异端论」则有另一种诠释:某些特定的杀人犯死后不会上天堂,也不会下地狱,而臣属于乌鸦王。』
『注②:《完美三境界》,威廉·潘特勒著,一七三五年伦敦出版。书中所谓的「完美三境界」是指天使、人类与精灵。』
诺瑞尔先生似乎又将展开枯燥乏味的长篇大论,引用各种没人听过的书名畅谈英国魔法历史,华特爵士赶紧打断:「没错、没错!但你知道身穿绿衣、一头银发的男士可能是谁吗?」
「噢!」诺瑞尔先生说,「你该不是认为家里有其他人吧?我认为这几乎不可能。说不定是哪个粗心的仆人不注意把睡袍留在挂钩上,让大家看了吓一跳。我自己就经常被头上这顶假发吓得魂不守舍,路卡斯晚上应该把假发收起来,他知道这是他的职责,但他好几次把假发留在壁炉架上方的木架上,壁炉上方有面镜子,镜中出现假发的倒影,远远看去好像有两个人靠在一起讲悄悄话。」
诺瑞尔先生对华特爵士眨眨小眼睛,再度重申自己爱莫能助,然后道声晚安,起身告辞。
诺瑞尔先生直接回家,一回到汉诺瓦广场的家中马上直奔二楼的小书房,图书室在屋子后方,俯瞰花园,相当安静,他在里面读书时,仆人们绝对不准打扰,除非事出紧急,否则连查德迈也不能进去。虽然诺瑞尔先生很少知会仆人说想用书房,但书房永远万事齐备,这已经成为家中的规矩之一。此时书房中炉火熊熊,油灯通明,但有人忘了拉上窗帘,结果窗户蒙上了一层黑烟,书房的景物也隐约显现在黑烟之中。
诺瑞尔先生坐到面对窗户的书桌前,桌上堆了许多厚重的书籍,他翻开其中一本,低声喃喃念咒。
壁炉中有个煤块突然掉下,屋中出现一道黑影,诺瑞尔先生不禁抬头一看,他在漆黑的窗户中看到自己,脸上带着一丝警觉,他还看见自己背后站了一个人,此人面色苍白,顶着一头蓟冠毛似的蓬松银发。
诺瑞尔先生没有转头,反而对着镜中的倒影说话,语气中充满愤怒,「你说你要取走这位年轻小姐一半性命,我以为你会让她好好跟朋友、家人过半辈子,照现在这种情况看来,我觉得她跟死了也没两样!」
「我可没有这么说。」
「你欺骗我!你根本没帮我!你的诡计毁了先前的每一件事!」诺瑞尔先生大喊。
窗户中的倒影轻蔑地哼一声,「我本来希望我俩第二次会面时,你会表现得稍微理智一点,但你还是骄傲得不得了,而且愤怒地指控我!我完全遵守先前同意的条件!我达成了你提出的要求,也没有取走不属于我的东西!如果你真的关心波尔夫人的福祉,你应该很高兴她身旁有了一群衷心仰慕她的朋友!」
「说到这一点,」诺瑞尔先生不屑地说,「我才不在乎波尔夫人呢!相较于振兴英国魔法,一个年轻女人的命运算得了什么?我关切的是她的先生,当初就是看在华特爵士的分上,我才同意做这些事情!这下如果他辞职了,我该如何是好?我只怕永远找不到另一位愿意帮忙的盟友!③哪位大臣会对我亏欠这么多?」
『注③:从这番话中可以看出诺瑞尔先生显然不知道大臣们多么敬重他,或是多么需要他襄助战事。』
「嗯,她的先生,是吗?好吧,我这就让他出任要职!他的能力虽然不怎样,但我可以让他当上首相,或是英国国王?你觉得哪个比较好?」
「不、不,」诺瑞尔先生大喊,「你不了解!我只想取悦他,让他帮我引介其他大臣,我才可以说服其他大臣,魔法对国家确实极有贡献!」
「我实在想不通,」窗户中的倒影傲慢地说,「你为什么求助于这个人,而不愿让我帮你?他懂得什么魔法?一点都不懂!我可以教你移山倒海,彻底歼灭敌人!我可以让云朵为你歌唱,我可以……」
「没错、没错,而你只求掌控英国的魔法!你会把全英国的女人从家里骗走,让英国成为你那些堕落同类的栖息之地,这些代价太高了!」
窗户中的倒影没有直接回应,屋中一支烛台反而忽然从桌上飞起来,横扫书房,把壁炉上的镜子打得粉碎,一座小小的汤玛斯·兰彻斯特雕像也应声倒地。
然后一切归于沉寂。
诺瑞尔先生全身发抖、心惊胆跳地坐着不动,他低头看看面前的书本,嘴里念念有词,眼睛始终盯着原位,就算他真的在读书,也只有魔法师才看得出怎么回事。几分钟之后,他再度抬头,窗户中的倒影已经离去。
每个人对波尔夫人的期望全都落空。先说婚姻吧,刚开始短短的几个礼拜里,这桩婚事看来似乎是天作之合,现在她却镇日沉默不语,对诸事不闻不问,华特爵士则满心焦虑,失望伤心。除此之外,她不但没有成为社交界的明日之星,反而哪里都不想去,无人登门造访,时尚人士很快就忘了她。
哈雷街的仆人们愈来愈不愿意进去她坐着的房间,但却没有人说得出理由。其实真正的原因是她头上传来微弱的铃声,身旁总是吹着冷风,靠近她的人都忍不住打颤。于是她时时刻刻坐着,动也不动,说也不说,任凭噩梦和黑影笼罩在身旁。


第十九章 皮欧戴小将
一八〇八年二月
很奇怪地,没有人注意到波尔夫人罹患怪病的同时,史提芬·布莱克也感到不对劲。他也抱怨身体疲惫、发冷,两人偶尔开口说话时,也都是一副虚弱、有气无力的模样。
但或许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夫人和管家的生活本来就不一样,就算两人出现同样症状,大家八成也不会作出联想。管家有其职责,而且非做不可,换言之,史提芬不能跟波尔夫人一样,成天呆坐在窗边,一句话也不说,这些让波尔夫人看来更形高贵的病征出现在史提芬身上时,大家只是淡淡地说他心情沮丧。
哈雷街宅邸的厨师约翰·隆魁已经沮丧了三十多年,他很快就欢迎史提芬加入失意人的阵营,这个可怜的家伙似乎很高兴有人跟他一样。史提芬每晚坐在餐桌旁,额头埋在双手中,隆魁也坐到餐桌另一头,跟着他一起唉声叹气。
「我知道你的痛苦,先生,我真的很清楚!布莱克先生,心情沮丧是最可怕的折磨,有时候我觉得整个伦敦就像一碗冷冰冰的豌豆稀饭,所有东西看起来都是黯淡而糊兮兮,每个人带着一张冷稀饭似的脸,一双冷稀饭似的手垂在身旁,走在冷稀饭似的街上。唉!老天爷啊!我心情实在糟透了,连天上的太阳感觉上都是冰冷、灰暗、糊兮兮,照在身上一点都不温暖。先生,你经常觉得冷吗?」隆魁边说边握住史提芬的手,「啊,布莱克先生,」他说,「你跟墓石一样冰冷!」
史提芬觉得自己好像在梦游,整个人毫无生气,仿佛活在梦中,哈雷街的房子、其他仆人、工作、朋友和柏莱迪太太全都是梦中的一部分。有时他梦见一些非常奇怪的景物,也隐约感到这些都不是真的,比方说,他沿着长廊前进、或是爬上楼梯,一转弯就看到前面出现另一道长廊和阶梯,两者皆朝另一个方向延伸,先前根本不在这里。哈雷街的宅邸似乎被摆进一座规模大得多、年代更久远的城堡中,城堡中的走道全由圆石铺成,尘埃密布,阶梯和地面磨损得非常厉害,凹凸不平,走在上面的感觉像是荒野中的石头小径,而不像家中的石板地。但奇怪的是,史提芬对这个阴森森的地方感觉却很熟悉,他不知道为什么,也不知道从何得知,但他常发现自己经常嘟囔说:「没错,东边的军械库就在那个角落后面,」或是,「这些阶梯通往『开膛人之塔』。」
有时他真的看到这些长廊,有时他仅感觉到它们的存在,但只有在这些时刻,他才感觉到一丝生气,仿佛找回昔日的自己,封闭了多时的心灵稍微解冻,心中再度感到好奇,也略有一点感觉。但在其他时候,他对什么都不感兴趣,看什么都不顺眼,在他的眼中,周遭万物都是灰影、空洞与尘埃。
有时他心浮气躁,逼得他在寒冷的冬夜走上皮卡地里圆环附近的街头,漫无目的地晃荡多时。二月底的一个深夜,他又烦闷地到街上闲逛,走着走着,他发现自己来到牛津街的「华顿先生咖啡屋」,这个地方他很熟,咖啡屋楼上是个叫做「皮欧戴小将」的俱乐部,伦敦上流社会家中位阶较高的男仆们,经常在这里聚会,凯索力勋爵的贴身侍卫是俱乐部的要员,波特兰公爵的车夫和史提芬也是重要会员,会员们每个月的第三个星期二在此聚会,大伙像伦敦其他俱乐部的成员一样,享用美酒佳肴、打打小牌、谈论政治、交换一些关于女主人的闲话。非正式聚会的夜晚中,「皮欧戴小将」的会员们也经常到咖啡屋的楼上坐坐,跟同僚们聊聊天,提振一下精神。史提芬走进屋内,爬上二楼。
楼上就像伦敦其他类似的场所,屋内烟雾弥漫,充满了浓浓的香烟味,男士们聚会的地方总是如此。四面是暗色的木板墙,同样质材的木头将室内分隔成小包厢,顾客们得以享受私人的原木空间。光秃秃的地上每天都撒上一层木屑,桌上铺着洁白的桌巾,油灯也擦拭得干干净净。史提芬坐进一个小包厢之内,点了一杯波特酒,然后垂头丧气地盯着酒杯发呆。
「皮欧戴小将」的会员们一走过史提芬的包厢都会停下来聊两句,他只是应酬式地挥挥手,今晚甚至懒得搭理。打发了两、三个人之后,史提芬忽然清楚地听到有人低声说:「没错,你根本不必搭理他们,这些人不过是仆役和侍从,在我的协助下,你将登上最尊贵、最伟大的王座,到时候你记起当初对这些人嗤之以鼻,心里一定深感快慰!」虽然只是轻声耳语,但史提芬听在耳里,感觉上却比「皮欧戴小将」其他会员的谈笑更清晰。他有种奇怪的念头:虽然这只是耳语,力道却足以贯穿石头或是钢铁,这种感觉就像有人从地面下一千尺跟你说话,你却依然听得一清二楚,声音足以镇碎石头,让人发狂。
很奇怪地,此时他忽然精神大振,心中升起一股好奇,想看看说话的人是谁。他环顾屋内,却没看到半个陌生人,因此,他站起来探头看看隔壁的包厢,包厢内有个长相非常奇特的男士,这人双脚跨在桌上,双手交握在胸前,看起来相当自在,他有几项相当显眼的特征,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一头蓬松的银发,柔软的银发像蓟冠毛一样闪闪发光。他对史提芬眨眨眼,然后从他的包厢里站起来,走过来坐到史提芬的包厢内。
「我索性跟你说吧,」他好像讲悄悄话似地说,「这个城市比昔日没落了一百倍!这次回来以后,我真是失望极了。曾有一时,伦敦放眼望去塔楼林立,各式各样的旗帜在空中飘扬,每幅都闪亮耀目!城里四处可见细致繁美的石雕,有些人用石龙、狮鹫兽和石狮妆点门面,象征屋主的智慧、勇气和凶狠,你说不定还可以在这些人的花园里看到真正的恶龙、狮鹫兽和狮子,猛兽被关在牢固的笼子里,远远就听得见它们的吼叫,胆小的人听了莫不心惊胆颤。每个教堂都供奉着一位受主护佑的圣徒,屡屡为民众展现奇迹;圣徒躺在象牙盒中,象牙盒藏在一个装满珠宝的棺材里,棺材则摆在一个壮观的神龛上,神龛为金银所制,旁边点着一千枝蜡烛,日夜闪烁着光芒!市民们每天为不同的圣徒举办庆典,伦敦的声名扬威于世!那时伦敦市民都争相请教我如何兴建教堂、设计花园,以及装潢私人住家,他们若有礼貌地提出请求,我通常愿意提供很好的建议,噢,没错!在我的指点之下,伦敦变得美丽、高雅、举世无双,但是现在……」
他做出生动的手势,仿佛把伦敦扭成一团,一把把它丢掉。「你怎么这样笨笨地盯着我?我花了好大工夫来找你,你却一语不发、满脸不高兴地坐在这里,一副哑口无言的模样!你看到我八成有点讶异,但也不能这么没礼貌。不过话又说回来,」他似乎有点让步地说,「英国人看到我都非常惊讶,这是再自然也不过的反应。但我们交情甚笃,你不该这样欢迎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