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浑身长满绿斑的水草幽幽地出现了。她沉浮不定、欲言又止的样子让人颇费猜疑。在她的身后似乎还跟随着一双更加神秘的眼睛。

  不知道,水草妹妹此番现身,是不是受了我的诱引?

 

 

  二、决斗


争夺首领位置的决斗就要在深渊里展开了。

  还轮不到我发起挑战,别的人早已经迫不及待。

  掠食族如今还剩下不到两千人,内波把破碎的能量集聚在水栖人身上,使大家感到异常兴奋。踩踏着红水并不时发出呜咽叫声的人们,正像是一群群水鬼,眨动着乌浊的眼睛期盼着即将发生的一切。

  乌眼察觉到了什么,看样子有些害怕了。他紧张地手执水矛,带着他的那三个喽罗一圈圈游动,前后左右看来看去,提防着不测。

  袭击首先是由圆口发起的。这是一场水矛对水矛的肉搏。这最原始的战斗,原先是针对别的族群的,现在却在自己人中间展开了。

  几个回合下来,不自量力的圆口便被击伤了腰部,痛苦而羞惭地躲到礁岩的后面。

  在一片呐喊声中,乌眼又迎来了烂鳃的挑战。一阵厮杀,力大无比的乌眼刺穿了烂鳃的右肩,再次成为胜者。

  也许,是他腹中有更多的人肉在提供能量支持吧。我是这么认为的。

  这时,我感到自己的鳍忽然哗哗地打起颤来。对要不要加入这场生死之争,我有些犹豫丁。

  第三个挑战者双髻执着蚌刀上场了,他却是乌眼三个喽罗中的一员,此时竟要反叛乌眼。

  双髻的体格看上去并不强壮,不料想缠斗起来却比乌眼更为凶猛,十几个回合后,乌眼一不留神,竟被蚌刀砍掉了一条胳膊,连声惨叫着退到了一边!

  大家发一声喊。但双髻的地位并没有得到巩固,立即便有不服气的尖脊翻着浊浪冲了过来,速度之快,使双髻来不及躲避。尖脊一声怒吼,用水矛挑出了对手的内脏!

  双髻那巨大而丑陋的尸体在水层中浮着,散发出隐隐的腥臭气味。那是他本身就具有的体臭,而并不是尸体或者他吃掉的人肉的恶臭。观众们“越”地齐叫了一声,都想去吞食那堆悠动的肠子,但看看尖脊,又不敢贸然上前。

  气氛有些变化了。还没等尖脊吃完双髻的肠子,体格健硕、长着一身黑斑的翼望就出场了。这一回,厮杀的双方都格外地小心谨慎。

  但这仍然是一场并不势均力敌的搏杀。不到三个回合,翼望便杀死了尖脊。

  真是让人眼花缭乱。谁生谁死,事前根本就猜不出来。

  已有两具尸首在水中漂荡。大家不敢再大声叫唤,连窃窃私语也停止了。我想像着还会有多少人送命,而我会不会为这尸体增加一个数目呢?

  翼望以胜利者的姿势,急速地绕圈游动,割下死人身上的肉块送进嘴里,夸张而显摆地大嚼,叉忽然在水层中挺直了身子,大喝一声:“越!”看上去已是头领的架势了。大家面面相觑,却没有人再敢发起挑战。

  这时,我感到身体被轻轻往前一推。回头看是蚺遗。蚺遗笑嘻嘻地说:“该你了。”

  我哆嗦了一下。我想对蚺遗说“不”,但一切都由不得我了。我感觉到身体深处腾地蹿出一股无明火焰。这是一股潜烧了几百万年都不曾熄灭了的火焰。其实我与乌眼、双髻和翼望并无不同。所不一样的是我心中的这股烈火更加炽热,而我之前却一直不知道。

  所谓宿命就是这样的吧。

  蚺遗从我身上到底发现了什么呢?

  我看见那个统治海洋的梦幻又重新出现了。我也看到自己变成了一堆跳舞的白骨。身为白骨的人是不必畏惧的。

  “等一等!”

  我发出一声连自己也颇感惊异和振奋的颤然呜叫,像一支箭矢冲了出去。

 

 

  三、挑战者


“他是谁?”有人吃惊地问。

   “是海星,海星!”大脑袋这么叫着,“怎么是他?疯了,疯了!”

  最年轻的新挑战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破开波浪,冲到翼望的面前,以自己也不能把握的准确度,把水矛刺进那张还在“越越”大叫的嘴里。

  尖利的武器从尚在不停咀嚼人肉的牙齿间勉强穿入,直接插进了咽喉,最后深深地搠到了胃部。一股黑血从翼望口里喷扬出来,混没于海水。

  如同大多数得意忘形的赢家,翼望没有去预想还会有人发动奇袭,连还手都没有机会,就注定地死去了。只是,尸体还继续保持着优胜者的强大姿势。

  我意识到,这是很奇怪的,也是很正常的。

  四面八方的海水都因为我的出场而安静丫下来。我装出漫不经心的样子,用水矛拖曳着尸体,感受着它不可思议的笨重,心想这就是翼望这样的一个人呀。心头的滚滚灼热,才稍微凉快了一些。一种类似于信心、骄傲或者自矜的简单情愫,不由自主地偷偷浮现出来。

  水层中的尸体增加到了三具,却似乎是由量上升到了质的飞跃。除了依旧不动声色的蚺遗,所有的人都怀疑地打量着我。

  沉寂了好一阵,才有人叫道:“好!这孩子是新头领了。”

  话音未落,却听见一人喊:“凭什么?他怎么会是?掠食族怎么能出一个孩子来率领?”

  扭头去看,见是叫厌浊的人。这怪物皮肤多褶,须如长藤,两眼突出且分离得很远。

  厌浊放松地怪笑着,手持水矛大大咧咧地游了过来。

  我又感到了害怕,转头去看蚺遗。蚺遗却若无其事,朝我点了点头。

  我于是强迫自己保持镇定。我装腔作势地一抖水矛,翼望的尸体便转着圈飞了出去,直接冲向厌浊。

  厌浊根本就不采取规避的行动,当面轻轻地把浮尸拨开,再顺势猛地一下把水矛刺了过来。我用尽浑身力气格到一边。对手的水矛却没有见好后收,而是海蛇般缠压住了我的矛柄,滑行着继续向我的眼前搠来。

  我暗叫不好,赶紧侧身闪开了这凌厉的攻击。敌人却一鼓作气钻过来,紧接着是四五次同样的疾刺,我只是顾着躲避,却还不了手。

  紧急中我又偷眼看了一眼蚺遗,见他仍是死人一样的面色。这时候,四周的呐喊声震耳欲聋,那是各怀心思的观众们在为我们加油。

  这声音让厌浊更加兴奋起来,他一矛快似一矛,几次都差点把我的武器打落水中。我便一个猛子,扎到了翼望的浮尸后面躲避,对手的水矛却紧跟而上,噗地一声戳在了尸身上,使劲一挑,把翼望扬到一边,又刺了过来。

  我慌张狼狈,仿佛看到水中多了一具死尸。在这无常的世界里,我真的应该相信蚺遗么?

  说时迟,那时快,厌浊的水矛已来到了眼前,挑动的,却是扎在我额头上的女人发梢,一把就把它搅开了,飘舞在红水中,成了一道疾飞不停的青烟。隔着这片欢快的美丽乌云,我出人意料地看见,敌人迷惑了。

  我知道机会来了。我掉头便逃。厌浊在后面笑道:“就这人还想当头领!”

  我把他放过来,却忽然停住,一头秀飞顺势再次顿然绽放,成了一个斗篷。厌浊又一次刺了过来。人们大喊:“刺中了!”

  但刺中的却依然是舞动的发梢。似有若无的万千青丝,妖惑地阻住了厌浊的致命一击,并像是无数小手,伸出去把那矛尖捉住了。

  我来不及多想,急忙侧转身,把水矛送到了厌浊的胸口。这不存在双视区的家伙已没有时间回防,便狠狠挨了一下,水矛穿透了他的颈项!

  一股热血喷射出来,厌浊的身子刚才还是平顺着往前游的,这时曲坐了起来,双手丢弃了被头发缠绕的水矛,痛苦万分地抓紧喉咙上搠着的利器。

  我用水矛在他的颈项上来回了抽动了三下,厌浊被拉得在波浪中一俯一坐,最后嗓子里咯咯响了数声,便一动不动了。

  像是忽然间明白了什么,四周的呐喊声一下子停了。

  杀死了敌人,我却并不特别高兴,倒是很有些若有所失。拖曳着翼望布满黑斑的尸体,我在众人面前快速游动,尽力让不安的心绪尽快平定。

  大家都低埋了头,有人恨恨地偷眼去看我,却不敢上前。

  这时候,蚺遗露出了不像是人类的笑意。

  我不敢看蚺遗。我鼓起勇气叫道:“还有人来吗?”

  叫了一遍,便不敢再出声了。然后是久久的沉默。然后才听见有人说:“别人能服气,我怎么能服气呢。”

  我看去。原来是大脑袋。

 

 

  四、大脑袋


我全身颤抖起来,不禁向后退去。大脑袋迟疑片刻,游出人群,也执一支水矛。

  大脑袋说:“海星,你不是在开玩笑吧?”

  我说:“我不想跟你打。”

  大脑袋怜惜地说:“我也不想跟你打。你回到大家身边来吧。都不要再比拼了,让我们一道掠食去吧!”

  听了这话,我心悠然一动,浑身绷紧的肌肉也松懈了。我正要放下水矛,蚺遗杀人般的目光却及时地直射过来,把我从幻想中惊醒了。

  我仔细去看大脑袋,才发现他眼中透射出一丝难以察觉的阴怨。

  ——谁都知道,并肩战斗、共同狩猎的生活,自打尸虺死后,便已一去不返了。

  除了你死我活,其余的都是天真的想法。

  我暗叫不好,口中说:“我也不想跟你打,但海洋中没有别的可以掠食了。”

  大脑袋说:“海星,那就怪不得我了,我本不想争这位置的,但既然连你都来争!”说罢,便冲了过来。我赶忙招架。

  在滔滔大海中,友与敌不过是瞬间的转换,如同性与食的轮回,这本寻常。但这场恶战,又与刚才不同。我一上手便完全处于下风,一方面是力气不够,另一方面心中还念着大脑袋是我的救命恩人,精神上便先落败了。

  大脑袋是海兽中的真正勇者,反复无尽的征战炼就了他一流的杀人技术,这正是我望尘莫及的。

  大脑袋招招直指要害。面对强劲攻势,我只是机械地格挡,竟无法还手。水波哗啦啦地漩转着,涌出腥红的大堆泡沫。我们的身影绞缠在一起,难分彼此。

  大脑袋着急地大叫:“你打我呀,你怎么不打!”

  我哭喊:“我不打你。我怎么打你呢?”

  大脑袋看见我哭泣,知道我已经不行了,出手便更加间不容发。

  水波一闪,我的左臂被刺伤。剧痛使我一怔,大脑袋也愣了一愣,暂停了攻击,哈哈大笑两声,却不说话,紧跟着又补刺了一下,我却闪开了。

  这时传来蚺遗低缓的声音:“你的弱处在你的心里!”我闻言一震,动作再度犹豫,结果又被大脑袋刺伤了肋部。

  大脑袋不安地转头道:“原来是蚺遗你这怪物,你为什么要让海星送命呢?”

  蚺遗冷冷说:“海洋王只能是他。你是不知命的。只有他能救众人。”

  大脑袋吃了一惊,说:“命是什么?”攻击顿时缺少了流畅自若。又刺了一下,却没击中要害,仅在我的肩头揭去一块表皮。我痛苦地大叫一声,像是专门叫给蚺遗听的。

  大脑袋再击过来,却似乎在思考着蚺遗说的话,心存了惮畏,留下余地,没再伤人。浪花飞溅,我心中布满恐惧烦躁,只是想一切赶快结束吧。

  我心知大脑袋最后终是要致我于死命的,红色海洋中并没有知己和朋友。但我实在已无还手之力,动作愈加迟缓下来。大脑袋却越来越迷惑了,像是蚺遗刚才那番话使他吃了迷魂药。他摇动着腹鳍,露出不知如何办才好的样子,只是又虚虚刺出一矛。

  连我自己也感到诧异的是,不知是受着什么力量的驱使,在这关键时刻我却迎面而上,把最要害的头部暴露在对手的面前。

  “大脑袋,你是海洋王了。不要忘了我!”我已顾不得蚺遗,绝望地嚣叫起来,抱定了必死之念。

  不料想大脑袋一惊,意外地停顿了攻击。我头上缠绕的女人之发像是听到了冥冥中的命令,再次飞散开来,直扫大脑袋的双眼!

  大脑袋一声怪叫,来不及收回水矛,额部已遭了我致命的一击!

  像是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帮忙,我甚至都没有用劲,水矛已经斜送入大脑袋的两眼之间,我自己也吓得松开了手,双手下意识地搂住对手刺到喉前的水矛,一仰身,把它从大脑袋手中拖走,抛扔到一边,又抢上去,把我刺过去的水矛从大脑袋的额头上慢慢拔出来。矛尖滋滋响着带出一股鲜艳喷洒的脑浆。

  大脑袋惨叫一声,就在这一瞬间死去了。

  他是死不瞑目的。

  所有的人都难以置信,在一旁看呆了。

  我一动不动,像孩子看到稀奇事物一样张大嘴巴凝视大脑袋的尸身。他硕大头部的血窟窿使我回忆起被猎杀的沙蚕。但沙蚕却要美丽得多。

  与翼望一样,大脑袋的身体,竞也是臭哄哄的!

  关于大脑袋,我还能记起什么呢?

  拼命地想,也想不起太多了。死去的大脑袋,瞬间便要从我的记忆中彻底清除掉了。

  只勉强记得,这生物幻影一般,游在掠食族大队的末尾,对我说:“怕死,这正说明你还活着啊。然而,海洋中已没有什么可以怜悯活人了。那么,你且跟着吧,看你的运气了!”

  大脑袋的运气不好。

  我忽然开始作呕。

  但是,也很想从大脑袋的尸体上,挖下一些肉来塞进嘴里。

  打了这么几架,我消耗太大,实在饿坏了。

  正这么思绪,忽然身后一股水流乱动。我直觉不妙,又听蚺遗喝叫一声。疾速侧身躲过,一支水矛刺空了。竟是失踪多时的痈疽!

  痈疽仅是虚刺了一下,立即知趣地收起了水矛,紧张地看着我额上的头发,讨好地笑着对我道:“你是我们的新首领了!”

  大家也都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我头缠的女人青丝,随声附和:“你是我们的新首领了!”

  海洋的回声却是:“死了,死了!”

  我很落寞,去看海幕,见它在五具尸首贡品般的点缀下,难得地显现出绝美的一面,竟然是那么的清晰而单纯,如掌中的盆景,如心中的盛世,肉眼便能看得见千万座乳头状海山,逶迤连绵,一座座略无遗漏。无数骨针似的透明生物犹如天女散花,在不同层次的水域中燃放出一片片淋漓尽致的妖艳。可能这才是海洋的本相吧。大家从没有见过这样干净光洁、静若处子的海水,都觉得奇怪,“越”了一声,齐齐去注目欣赏。

  没有比这更危险的了。

  这时,痈疽游到我的面前,手里持了一样东西。那正是尸虺的面具。

  痈疽把失而复得的面具恭敬地、小心翼翼地戴在我的头上。一股腐臭的气味逼得我胸口发闷。这时我才意识到,痈疽这番回来,原来是来奉送这面具的。他刚才一直在旁边等待着决斗的结果。

  有人叫起来:“啊,他又活过来了!”

  我于是明白了,自己在别人眼中,已成了尸虺。

  我想,原来乌眼、双髻、尖脊、厌浊、翼望、大脑袋的资格是假的,是他们没有头发、没有面具啊,是他们并非尸虺啊。但我却不想做尸虺。

  那么,痈疽为什么要把面具奉献给我,而不自己戴呢?除了看到我杀人的勇力外,还有别的什么考虑吗?我回想着痈疽刺我未中的那一矛,心中充满疑虑,不禁一念之下便想杀掉痈疽。

  现在已经知道了,杀掉一个人,与杀掉十个人,是没有区别的。

  但是,来不及了,因为这时海洋又起了变化,透明的假象消失了,如梦的美景隐退了。垃圾山一样的海水抖落出一支支浑浊的火焰,无数的金属颗粒混和着珊瑚碎屑、草籽、骨渣及鳞片扑面而来。五具尸首一下子便被冲得不见了踪影,使得原本想吃掉他们的人追悔莫及。

  “哇,哇!”到处回荡着不知名动物的惊恐喊叫。几百只失魂落魄的绿色海樽直立着身子射箭一样游过。跟着又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怪声,像是无数面大鼓在把自己敲破。风暴来临了吗?海震发生了吗?

  喙怪大叫一声:“他们!”

  痈疽率先弹射到一边,似要躲避看不见的危险。连蚺遗也微微变了脸色。

  那怪声越来越大,从鼓点变成了雷鸣,并且散发过来一股大型海洋动物身上才有的浓烈异味。

  “是他们!”

  “谁啊?”

  “联盟!”

 

 

  五、联盟


话音未落,便见海幕上影影绰绰有了什么东西,黑乎乎地晃来晃去。海底嗖地一声刮起一道狂风,水流的搅动更加紊乱不堪了,几十块巨礁砰地一声同时震裂出道道缝隙,从里面钻出一群群底栖生物,转眼间逃得不见了踪影。

  这时,就看见海幕口吐飞镖一般,哗啦啦送出一匹匹海兽,其名唤做幽蜷,头小颈长,体黑多斑,背脊处牛有三个巨大的驼峰,身长二十五米。

  幽蜷的驼峰之间,歪歪斜斜坐满了体态各异、神情怪诞的水栖人。

  海洋内波被幽蜷那不可思议的骇人身体沉重地劈裂开来,先是作大凹面整体地沉降下去,立时又猛地向上耸起一道道分岔的巨形水墙,掠食族被这水墙打散,又被漩涡和大浪分割成了互不能联系的几个小群。

  见此情形,聪明的海兽立即变换了队形,分作数拨,看准目标,高速追噬被浪头打昏的猎物。

  我躲过了一头幽蜷的袭击,在惊涛中连翻几个斤头,心里只有一个意念:“完了。”我看见痈疽和喙怪也都在漩涡中滚动。

  但隐隐约约地,从不知什么地方传来了蚺遗昏黯得一塌糊涂的声音:

  “海星,全靠你了!”

  我吓了一跳,又像是从梦中再次惊醒。

  我到处找蚺遗,却见他不着。

  我只是看到,大脑袋的尸体忽然就从海底钻了出来,整个神情就像在痴痴地微笑。但他还没有游多远,就被一头幽蜷噗地一口咬断了,他体内业已冷却的浆液都绿莹莹地喷到了滚烫的大海中。

  “跟我来!”看到了大脑袋的悲惨结局,我大吃一惊,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从心底吼出这一声,竟吓得蹿到跟前的一头幽蜷停下了。

  这怪物使劲摇晃着庞然的头颅,昂昂哦哦地乱叫,嘴里喷出大朵的水花,露出食肉动物的细密利齿。

  我吓得闭上眼睛。但奇怪的是,幽蜷并没有吃我,而是一甩脖子转身跑掉了。

  这使我想起尸虺不曾吃我的情形。我便高声对众人说:“不要乱了!”

  这正是很久不曾听闻过的掠食族首领的命令,幸存者怔了一怔,便集中了注意力,匆忙间聚拢了队形。蚺遗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幽蜷的眼睛不会往两边看。你带着大家绕圈游!”

  蚺遗在关键时刻救了我们。我听从他的指示,带领水栖人在海洋中绕起了大圈。我们使尽浑身力气与水花贴得紧紧的,饥饿的身子薄薄的,身影就在若有若无之间飘行,仿佛我们自己便是一滴水、便是海洋本身了。

  饿昏了的海兽不舍地紧追,眼看就要撵上了,我一声大喊,带领队伍猛地拐了一个急弯,笨拙的海兽来不及回转,四只鳍脚乱划了几下,便在波浪顶端轰隆隆地齐声倾覆了,上面的骑手悉数朝着一个方向整齐地跌了出去!

  水声哗哗响作一片,耳朵里就像有无数鱼骨在猛捣。我往身后看去,见痈疽、喙怪等人都紧跟着,一共还有千把人呢。在队伍末尾压阵的,竟是蚺遗!但是,刚才被水墙分开到另一边的掠食者,已经被敌人统统杀死了。

  我来不及查看都有谁命丧黄泉,只是带着幸存的人们狂奔猛逃。好不容易才避开了幽蜷的追击,却见又一支联盟的队伍阻住了去路。原来,这帮家伙也学会了合围,而那本是掠食族的战术。

  攻击者发一声呐喊,海弩便曲曲拐拐飞来,把十好几个人打沉在海底。大家见状又要乱了。

  我问:“怎么办?”

  蚺遗道:“看,左边有道峭壁!”

  我便叫:“跟我来!”

  峭壁高耸千仞,一侧有大片乳白色的雾气蒸腾不休,海水在这里发出格外震耳欲聋的喧嚣,流速骤然如快,水温冷热不定。海洋的密度在这里仿佛也变得不再均匀了。我深知其厉害,带着队伍小心翼翼地减速,并悄然隐遁在岩壁的阴影深处。

  刚藏好,敌人便追了过来。

  这是联盟不久前收编的一个衰退部族,共有三千多人,拖带着女人和小孩,因此追击的速度极慢。

  我们的忽然消失,并没有使追击者产生警觉。他们像一群只知埋头洄游的愚笨鲣鱼,不知停歇地直接越过那道峭壁。

  他们根本没有意识到危险,便集体坠入一道一千二百米宽的海底瀑布。

  这由海水温差造成的深海奇观,总落差达三千六百米,汹涌的水流咆哮着飞泄直下,立即将追击者卷入了深渊。

  水层中立时惨叫一片,后面的人却不知出了什么事情,更加着急地往前赶来,结果三千多人统统被瀑布吞噬得一十二净。

  过了好半天,我才默然带领大家小心游出。一边游,一边倾听远去的呼救声和惨叫声,恍惚间觉得死去的正是我们。我想,如果有下辈子,就不要再做人类了。

  我们并不走运。刚刚离开峭壁,却又迎头撞上一支队伍,一个个都是凶悍无比的壮年男性,不带妇女和孩子,仿佛昔日的掠食者复活,正候个正着,见我们出来了,发一声喊:“截住了!”。

  这一回,怎么也逃不掉了。

  大家都怔在原地,准备引颈就死。

  然而,蚺遗,你这海洋中的神秘生物,还能救我们一次吗?

  我哀伤地去看蚺遗。蚺遗也在看我,朝着我独白了一句什么,但海底的水声太大,我竟没有听清这关键之语!

  但是.这声音本身的魔力却是屏闭不掉的,它直接传导入我的心底,像一股尖锐的深海喷泉,激起了强烈的求生之欲。

  我定了定神,看了看面前的敌人。他们已经团团围住了我们。有的家伙举着刚刚猎到的头颅。血淋淋的脑袋大张着嘴,像是无声呐喊的样子。

  我镇静下来,往下拉拉从尸虺那里继承来的面具,让它与我的整张脸亲密地贴紧。然后,我低低地咆哮一声,忽然冲出人群,端着水矛便向敌人的大军扑去,正如沙棘虾舍身投入须鲸大口。

  痈疽最先醒悟过来,大叫:“海星,你要干什么?疯了,疯了!”

  我不言语,也不回头。只听见蚺遗在后面咕咕嘟嘟作笑。痈疽和喙怪一定都吓得闭上了眼睛吧。

  敌人见有人单枪匹马前来送死,便一齐发射了海弩。

  不断有箭矢击中我,我就让它们钉在身上,太多了,便拔出几支,以不影响游速。我顷刻间成为比海水还要彤红的血人。

  这时,我看到了尸虺。不,不是幻影,是尸虺真的来到了阵前!

  敌人似乎有些惊慌了,队列中出现了骚动,阵脚也压不住了。转瞬之间我已经来到敌阵的前沿。

  说时迟,那时快,缠在我额上的头发哗啦啦飘散开来,遮蔽了敌人的视线,而我已经感觉不到肉体的存在。在别人看来,我必定是变成了一根拉长的红线吧,这使得所有的矛和箭都再不能轻易击中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