尸虺为什么要单独对我说这么多话?他不再像是尸虺,而恍若一个絮叨不休的老女人。他本人会不会就是海洋造出的一个幻影呢?我觉得,这凶悍的生物其实心中充满阴怨的绝望。他也畏惧着某种冥冥中的东西。

  我又想,尸虺的妈妈又是怎样一个人呢?

  尸虺又说:“其实人类才是这海洋世界中最可憎的动物,我们最初并不想吃自己,因为我们的肉是酸臭的,比琵琶鱼的肉还要臭。人原本是大海鼠的食物。大海鼠,是海洋为消灭人类而提前预备的物种。现在,我们却能与大海鼠相敬如宾,互不侵犯,那是因为我们成了掠食族。岁月变更了,我们不去吃别人,别人也要吃我们呀。吃的循环是海洋中惟一的道理。你是一头奇怪的水兽,这我第一眼就看出未了。蚺遗也这么说。所以,我才对你说这些。也许你可以比我活得更长久,但你首先需要彻底弄清吃的奥秘。这个连我还没有弄清呢。因此,有一天你或许会替代我的。但千万不要相信海底城。即便如你所说真的存在海底城,我们也是不可以去海底城的,因为我们来自陆地,要归去陆地。”

  “陆地?”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陆地的说法。到了这个时候,尸虺才小心翼翼地说出他心中的真正秘密。

  尸虺用低沉的声音给我讲起了有关陆地的故事。

  “传说中的陆地是一个完全有别于海洋的地方。谁也没有亲眼见过陆地的模样。只知道陆地与海洋不同,它比海洋更加广阔,海洋只是陆地的零头。陆地是另一个世界,是一个由交错的七彩光束织成的明亮世界。陆地由伟大而挺拔的异种男人统治,而不是发疯的海洋老女人。我们水栖人难以望其项背。人类最早便是从陆地上来的,现在陆地却是人类和所有海兽活着时都可望不可及的地域。人类一念冲动之下选择了大海,陆地也就关闭了,绝情地抛弃了我们,让我们不得不自己吃掉自己。现在,海洋又要关闭了。但是,据说死去的人还是可以重新登陆的。陆地上燃烧着十万丈的熊熊大火,却不像海水那样炙热不堪,那是一种冰凉至极的蓝色火炎,把肮脏的肉体和不洁的灵魂从内到外洗个干干净净。那时,我们便终于解决了水压的问题,便一劳永逸地好受了。如果有了机会,死后就去陆地吧,在那里接受火诫,才是得救啊。为这海洋陪葬,是多么的不值得。我们一代一代都被这红色海洋诱骗了!”

  听了这话,我发现尸虺原来是比较真实而可爱的一个人。我对他的好感也就增加了。找又问:

  “可是,我们怎么去呢?”

  “老实说,连我也不知道啊。”

  “一定要在死后去么?那真不幸。”说这话时,我心头升起奇怪的感觉,想到了夜晚上浮时见到的那轮破碎凋零的光影。

  “我是这么猜测的,但恐怕也只有一部分人能去吧。但谁知道是不是你?这是不能由自己说了算的事情。”

  这是我第一次听人说起人类的归宿。尸虺喁喁地叙叨着,声音越来越小,语气越来越不肯定。他那可怖的面具上沉淀着四五道绿色光环,透露出深深的悲哀。一时我以为,这面具其实就是尸虺的本脸。

  说到这里,尸虺仿佛从梦中醒来,意识到说了不该说的话,像是深怀着沉重的罪感,转身黯然游走了。

  这一瞬间,我在强大中看到了虚弱。

  假的哦,一切都是假的。

  他没有吃掉我,这反倒使我惴惴不安。

  很久以后,我仍然不明白为什么尸虺要对我说这些。

  或许,是因为我真的不同于常人?

  或许,他是为了解脱缠绕着自己的恐怖,才来找我说话的?

  或许,是蚺遗让尸虺来告诉我这些的?

  或许,其实不是尸虺在对我说话,而是隐藏在他额上黑发中那个死去女人的灵魂,在把海洋中的秘密向我讲诉?

  不管怎样,那天,我眼中的尸虺成了一头失去了斗志的海兽。我觉得,他是被传说中的陆地给打败了。

 

 

  八、危机


不能去到陆地,也不能去到海底城,更不能被尸虺吃掉,那么就这样挣扎着凑合过下去吧!此后,尸虺再也没有提起陆地和海底城的事情,也不再来单独与我说话了,就像我根本不曾存在过,而他什么也不曾对我说起过。

  不久,喙怪发现了新的目标。在一处海盆中,有一个族群。侦察表明,他们储藏有丰富的食物,蓄养肴大批的女人。

  尸虺发一声怪啸,大家又杀奔了过去。

  我们到达后才知道扑了空。那异族的男人们带着食物、孩子和妇女早已逃去了远方,留下的只是一堆畸胎,积放在礁岩上的石穴里,探头探脑像在嘲笑这掠食的人们。而看守这些不能成长为人的胎儿的,是一个垂死的老妪。

  还没有过掠食失败的先例,大家十分窝火而懊怒,我却有了大难临头的感觉。

  大脑袋恶狠狠地问老妪:“你们的人呢?”

  这像是由一堆皱皮堆积而成的秃头生物平静地娓娓道来:“知道你们要来,都躲开了。”

  “咦,你们怎么知道我们要来?”

  “难道海洋中还有人不知道人鲼的么?”

  “你说什么?”

  “人鲼啊。水栖人里面的吊睛鲼。”

  大脑袋呜呜地笑起来。他告诉老妪,我们是吃人肉的,但不吃老妪。痈疽和喙怪在一边也夸张地附笑。我却笑不出来。

  尸虺这时发问:“可是,你们到底是怎么知道我们要来的呢?”这才是他最关心的问题。他一定也感到了不妥。

  老妪仿佛很害羞地一笑,随即闭上眼睛,不再做声。

  尸虺便命令痈疽与她交合。那老妪听尸虺这么说,浑身乱抖,显出很为难的样子。但等痈疽碰到她的身子,她却变得主动了,头皮上凸现了红斑,兴奋得像个小姑娘,连腹下萎缩的鳍也肿大了。这事很快就办完了。痈疽还不肯脱离,尸虺便一把捉住痈疽的脖子,把他从老妪身上扔开,自已卜前去捏住女人的喉管。她那个地方立时咕噜咕噜响起来,像是一道海底暗流从地壳下汩汩涌过。她的眼白纷纷往外溢出,身子飞快地缩小,小得像一条鱼仔,而神态也像鱼仔了,脸上洋溢出娟秀可爱的神色。她活像就要在尸虺的十指间凭空消失。但她没有死,因为缩小了,灵巧地从尸虺的大手中嗖地蹿出,那股鲜活劲,把大家都吓了一跳。还是痈疽眼疾手快,掷出一支水矛,把她噗嗤一声穿透了。但这时老妪的身体只是头尾折迭了一下,便像一个透明物一般忽然不见了,仅剩下一根水矛怯生生地空浮在水层中。

  “她成精了。”传来蚺遗幸灾乐祸的低声吟哦,“以前听说过这事,想不到竞亲眼见到了!嘿嘿嘿。”

  老妪成精了,而这个族群的成年人统统不见了,他们事先知道一切似地远远逃离,把食物和女人带到掠食族难以找到的他处。蚺遗大概感知到了,我们正在受着海洋中控制不了的力量的作弄。

  大家怔怔地去看不会动弹的畸胎,觉得它们无不制造得精致迷人,如果诞生在另外一个世界,说不定会被看作神童。忽然,尸虺又连声呼唤起自己的名字,这的确是海洋中最奇异不过的声音,能使在场的每个人肝胆俱碎。它像水兽临死前的哀鸣,似哭非哭,又像致尸鱼在连续地呕吐出大堆秽物。在我见过的人里面,只有尸虺能够发出这样的声音。

  真的是末日之音么?我忽然觉得,尸虺这时说不定在幻觉中看见了陆地呢。那恐怖万分而令人神往的虚无之所,心情矛盾的水栖人死后将要归去的坟地!

  那个老妪是不是通过海洋中的神秘隧道已经前往了呢?

 

 

  九、抵抗


事情的真相是,在这个时候,残存的水栖人已组成联盟,由男人们牵头,发起了针对掠食族的抵抗。

  最开始,联盟派出侦察兵,测知掠食族的动向,一旦知道尸虺带人袭来,便闻风而逃,等掠食族的大队人马赶到时,整个族群都远避了。再后来,他们便使用武力作出还击。抗争从零星和被动开始,逐渐向成规模和主动的方向发展。水栖人之间的混战,是海洋末日到来前的最后一支插曲,但我认为已是没有耐心的听众了。

  很快,掠食族便遭遇了挫败,因为我们太自负,所以对危险缺乏警惕。不少同伴被俘获了,被宰杀来吃掉了。掠食族成了被掠食的对象。不过,在厮杀中,联盟的牺牲也相当巨大。

  时光如飞,恶战如同睡梦一样连踵不断,又泡沫般泛起而熄灭,熄灭而泛起。渐渐地,我心中布满绝望,而死神也多次走近我的身边。

  有一次,喙怪发现了猎物,却不知这是联盟的诱饵,尸虺带领的人马全体陷入了埋伏。联盟集中了九个族群的健壮男人,准备一举围歼尸虺,一共上万人从上下四方发射海弩,顿时射死射伤了几百个掠食者。

  海洋中新崛起的猎人把尸虺团团包围,在我眼中,敌人都变成了大海鼠和巨水蚤,就要扑过来把我们生生撕碎,塞人口中。我觉得怕是活不过今日了。

  但就在最为急迫的关头,却听见尸虺嗥叫一声,跃出人群,左冲右突,像一头蛟龙,如入无人之境。他看准了目标,猛扑过去,对面的敌人大惊,发一声喊便朝两边散去。

  海弩的发射更加凶猛起来,却是一阵张皇乱射,也没有个准头。尸虺身中数箭,却一下都被他生拔出来。那边的人便害怕地往后直退,不敢再射。尸虺的速度前所未见,身体成为一条直线。

  我看见,海水中只有一个拖着长长黑发的狰狞面具在闪光着前行!

  迅雷不及掩耳,尸虺又折了回来,手中已是擎着一个翻冒血浆的头颅,正是联盟的首领,露出一口锯齿般的白牙,脸上浮现着一团困惑不解的表情。尸虺举着人头,狞笑着朝敌阵一阵猛烈晃动,口中大叫“尸虺、尸虺”·围攻者见状发一声喊,便四散而逃了。

  我默默注视,忘掉了战争和死亡。我从尸虺孤注一掷的行动上面,感受到精神与身体相比对时所能喷发出的更大能量,但这便是长期噬吃人肉的结果吗?抑或是海洋本身所具备的一种巨大惯性?

  就在这天,我仿佛明白了更多的道理,真正地成熟起来。

  敌人逃走了。尸虺一下子全身瘫痪,坠落在滚烫的海底,浑身哆嗦,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伤得很重。没有见过他这样的。

  蚺遗自言自语: “等巨人出现时,我们的末日就要来临了。”

  大家听了,知道这是蚺遗以前没有作出过的预言,都变了脸色。

 

 

  十、异种


蚺遗从不虚言。

  有一天,喙怪惊惧地说,在海底发现了巨大的不明之物。好奇的人们便都去看,见那东西的确罕见。

  水栖人没有见过人工制品,不知这是金属的鼓具。由于海水腐蚀,它已经破朽不堪,沿边铸有一圈扬脖伸腰的水蛇,也面目模糊。用手拍击,隐然有声,竞能使涌浪大作。

  随着鼓声轰然骤起,尸虺面具上的光晕便明暗不定。这的确是海洋中消失了很久的幽灵声音呢。大家心惊肉跳,想随着鼓声起舞却又木知如何举手投足。蚺遗使急忙唤来喙怪,耳语几句。喙怪听罢便立即游向远方。过了一会儿,他慌张地回来了。喙怪带走了尸虺和痈疽。又过了一阵,回来的是痈疽,痈疽招呼大家皆去。

  原来,在曜谷海盆,真的发现了巨人的尸体。巨人的身躯有三个尸虺合起来那么大,是从未见过的深海怪物。巨人身上的肌肉已经被不知名的水兽啃噬得仅剩几缕了,巨人成了一堆半散的骨骼架子。难以想像他活着时是什么样子。那必定是令大海鼠也要退避三舍的猛兽吧?在他尖利如刀刃的一丛肋骨之间,栖息着一只心形的赤色寄居蟹,见到有人来了,着急地乱动着就要逃走。我们进而看到,巨人的身前还有一摊普通水栖人的骨头,是嚼碎了的。

  巨人也是吃人的人吧?但不知怎么搞的,更加厉害的巨人也死在了深渊。幸亏没有在他们活着时与其遭遇。

  尸虺叹道:“竟还有这种怪物存在。我们在海洋中原来是不值一提的一群。巨人抢走了我们的美食。我们不能有更多的尸体可以享用了,所以才有今日的困局。”

  痈疽强打精神道:“他再厉害,不也完蛋了么?有什么东西把他给吃掉了。”

  “不,他好像是自己老死的。”喙怪不服气地争辩。“不,不,谁知道深渊中还有什么更可怕的神秘生物呢?”痈疽大概想到了刑方。

  大脑袋说: “不过,现在还不清楚,他到底是人,还是兽呢?”

  喙怪凑近看了看,说: “这显然是人。一种怪人。说不定,与我们有着相同的血缘哩。”

  “怎么会有这样巨大而恐怖的人,还跟我们有着相同的血缘?太可怕了。”

  蚺遗这时插了进来,他说,所有的水栖人都是陆生人的后裔。但陆生人竟留下了这么多的异种,是谁也没有料到的。

  陆生人,这是我继陆地之后,听到的又一个新奇说法。陆生人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他们就是统治陆地的奇怪男人么?陆生人为什么不好好地在陆地上生活,而要在海洋中留下无数的异种?我们其实也是异种的成员吗?陆生人是一种多么不可理喻的人类啊。但他们还能被称作是人类吗?我出神地想着,感到不寒而栗,也产生了无端的向往和恚恨。

  大家围了一圈观看巨人的尸骨,发表着渺茫无绪的议论。尸虺一副萎顿无助的模样,瞬息之间衰变成了一个垂亡老人。缠在他额上的女人秀发却精神焕发,自得其乐地飘舞不停。随着尸虺走向老死,头发似乎恢复了生命的活力,并一步步主宰着尸虺的魂魄世界,成了这戴面具尊者身上起着支配作用的寄生体。对此我十分担心。蚺遗大概心知肚明,再没有做任何独白,叹了一口气,缓缓出游到了远处。

十一、死 亡

  掠食族衰落之后,大海鼠就重新肆无忌惮起来,它们不再害怕人类,复仇使者般频频向我们发起攻击。掠食者与大海鼠的搏斗,空前惨烈。

  在一次袭击中,大海鼠咬死咬伤了上百人。伤者中竟有尸虺。他原本已被联盟所伤,所以在与大海鼠的争斗中落了下风。他被咬断了左腿。大家都不敢相信尸虺竟然会被大海鼠咬坏,但这不幸之事的确发生了。

  那一段时间里,掠食族气敛了,不再主动出击,只是沿着熟悉的水道,掘出早先埋藏的腐尸,真是苟且偷生。但又出了怪事:大批的食物却被不知名的生物盗走了。很快,饥饿成为严重的现实。

  尸虺伤重,掠食族只好由大脑袋和痈疽带领,偷袭那些弱小族群,却也无大的收获。不得已,又开始捕鱼、采贝。众人不是这方面的行家里手。偶尔弄到的食物都先供奉尸虺,尸虺却只嗷嗷叫着要吃人肉。他慢慢养伤,但伤势不见好。大家既害怕他,又希望他快些好起来。离开了这恶物,这一群人更是没有了指望。

  但尸虺终于没能复苏。他死了。

  我清楚地记得死亡降临尸虺身上时的情形。尸虺仿佛知道到了弥留关头,便用最后一丝力气开始舞蹈。他把双臂像锁链一样抱紧自己的胸脯,接连不断地大叫自己的名字,声音之惨烈闻所未闻。尸虺艰难挣动腐烂断腿,用力一跃冲人一片水团,发威咬断了一个人的脖子。束在他额上的女人头发,这时就自动散开,淫狂地飘舞起来,就像一个达到高潮的女人。大家恐惧地发一声大喊,却没有散去,而是紧紧地追随着这末路的头领。尸虺叫:“看见陆地了!”其余人皆懵然看去,却只见一片片疾驶而过的海幕在焚烧着粉碎。

  蚺遗又念念有词。随着他的吟诵,海洋又开始了新一番悸动。一声响亮,无数道火焰从海底笔直地飞腾跃出,千万个浪头闪射着肥硕流油的赤光,骑在彼此的身体上狞笑着疾奔而去。大家再发一声喊,箭头般齐齐上浮。苍白欲滴的滚滚月色乏中,尸虺像被钓住似地浮在最前面。

  “是去水面上吗?”有人惊叫。

  尸虺只是怪笑着应道:“尸虺,尸虺!”

  大家拼命穷追尸虺,他却扭动着身子游得愈发快疾,完全不像是一个人了。

  尸虺究竟是什么呢?

  浩大无际的丛丛光焰,预制件一般直投下来,炸得人眼都睁不开。尸虺颇为享受地融进这明艳之海,便从头到尾一点一滴消失了。

  大家的心头浮起一层滑稽和别扭的感觉,也十分的害怕,想去看看却不敢再往上游行。水面那边,是什么呢?

  只有痈疽大胆地跟了上去。他游得是那么的无畏。没有人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大家都为他担心,怕他被蜕变中的尸虺一口咬掉脑袋。

  过了一会儿,真的有一个圆滚滚的物体漂落了下来。那东西鱼儿一样微翕着嘴巴。没有人去接住它,眼见它骨碌碌沉人猩红的深渊。

  有人说看清楚了,那正是一个头颅,却是尸虺的,是尸虺的本脸,分明是一块细小发黑的暗礁,比面具起码小三四倍。眼睛口须紧巴巴地缩成一团,难以把各个器官准确地归位。这干瘪的像是吸盘的奇怪东西,有一种古老遗物的印迹,给人的感觉是尸虺其实早就死去很长时间了。我们难道竟一直跟着一个死人在大海中游弋、行军和作战?

  那么,是谁割掉了尸虺这具僵尸的首级?是痈疽吗?他的胆子怎么那么大?他到底要做什么?众人面面相觑,无不感到自身难保。

  我好奇的是,如此小的脑袋,怎么能与那样庞大的身子相匹配呢?怎么能一口咬断那些倒霉男人的脖子呢?吃人的,难道其实是尸虺的面具?——面具却找不列了。

  紧接着飘落下来的是那束女人的头发,它刚巧经过了我的身旁。我伸手一把抓去,它却具有意志一般,灵巧地一跃躲过。我又抓第二把,它又逃开了。我第三次伸出手才捕住了它,但它却在我手中不老实地海蛇般扭动。

  像受到了磁力的吸引,所有的水栖人都朝我聚拢过来,眼里泛动着忧郁不安的光芒。我心念一动,学着尸虺,急忙把头发缠在自己的额上,它才慢慢地服帖安分下来。

  水栖人这才失望地停下了。大脑袋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的举止,像见了海妖,神情间一片可疑可怖。蚺遗眼睛啪地一亮,女里女气地“咿”了一声。

  尸虺死了,痈疽却奇怪地失踪了。

  我去看海幕,只见它脸庞清丽,无鼻无眼,像在窃笑。

  一个白煞煞的小女孩的身体,脑袋上没有头发,正挂在海幕的前额,随着光影飘来荡去。

  在她旁边,隐隐约约还有一个小男孩,正好与她成双成对。但这个捆绑着一把紫色海草的绿灰色躯体不太稳定,有时候身子便凭空丢掉了,只在水花后面抛下一双深思熟虑、青白欲滴的眼睛。

  那便是能看清另一个世界的眼睛吗?

 

 

第四章 新首领

 

 

  一、群龙无首


尸虺死后不久,发生了这样一件事情。

  有一天,乌眼纠合三人,杀死并吃掉了最虚弱的白耳和青鳍。

  乌眼的行动并没有引发反感与抗争,倒是激起了一片惊诧和羡慕。

  自打尸虺死后,掠食族便群龙无首了。没有办法捕食到他族的人类,饥饿便把众人拖到了死亡的边缘。

  大家都暗暗觉得,乌眼这么做真不错呀,只是自己怎么没有早些想到呢?

  乌眼倒也很会做人,慷慨地把没吃完的人肉分给大家,众人便又对乌眼心存感激。

  此时,乌眼竟像是要替代尸虺,成为新首领了。我鄙夷地想,他又哪里能与尸虺相比!这双睛暴突、恃强凌弱的家伙,仅仅是鲛人的后裔。

  我开始思量自己的出路。恐怕,是该离开他们了吧?

  但是,又怎么能真的离开呢?鸟眼分来的人肉,也已在我的味蕾中唤起了久违的冲动。

  关键是,去到哪里,哪里也都是红色海洋!到处也都是这样的衰败,衰败得就像一把把腐烂的海草。

  不少人暗中巴望着也能做乌眼的角色,在自己完蛋之前,先饱餐一顿别人。死活本是次要的事情。

  要取乌眼而代之的欲念就这样在蔓延。好些人都蠢蠢欲动了。

  我不安而兴奋地观察着族群中的动静。

  这个时候,只有蚺遗不动声色。在这样的情形之下,他怎么能够如此沉得住气呢?或许是假装出来的吧。

  但我心里清楚,哪怕就是假装,蚺遗也是水栖人中惟一有分晓的家伙。

  我于是游近这奇怪生物,想向他询问怎么办。他却懒散地闭眼躺在水层中,不再叽咕那些谁也听不懂的谵言怪语。

  我人胆地试着触碰蚺遗的身体。那正是一种硬硬的、礁石一般的感觉。蚺遗像是长眠不醒的海鳄。大概除了尸虺,还没有谁这么去贴近过他吧,这怪物猛地把眼睛睁开了。

  “你这看似简单、实则复杂的家伙,也在那样想吧。”蚺遗是在对我说话。

  “想什么呀。”我抑制住心脏的狂跳,像被人揭穿秘密似地,害羞地小声说。

  “尸虺死了,得有人接替他呀。可那不是乌眼。”

  “这与我有什么关系?”我装出一脸镇静。

  “从一开始就知道你是不同寻常的家伙。只有你,才是真首领的模样!瞧,你头上裹缠着尸虺留下的女人头发哩。”

  我记不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就能比一般水栖人想得更长远了。此时,我感到自己的身体中有一大股盐液正茌拼命地上涨,就要汹涌而出。忽然间,我似乎什么都明白了。

  我记起,蚺遗以前就对我说过:“你跟他们不一样。”然而,为什么要提起那不祥女人的头发呢?我心虚地看了一眼红色海洋。

  蚺遗喃喃说:“海星啊,魔法的施行者,你才是正宗海洋中的正宗人子啊!你这未来的海洋王,你将行拯救之职。”

  仿佛是来自时间中的暗流再一次涌起,过去和未来又搅混了。海洋王?我记得我曾经这么想过:要是海洋中所有的事物都听命于我,那该是什么样呀。

  我从来没有像此时这样,对自己感到陌生和害怕。蚺遗像是能够看穿我的心思,说:“我知道你的梦。”

  “那不过是个梦。”

  “梦就是现实。你看看海幕吧。”

  我便魂不守舍去看海幕,奇怪啊,它原来是由短暂得如同泡沫的赤色梦境组成的,远远近近地一闪一眨,像是从地壳中吐出的云霞。然而,在深渊底部,真实的热液和火焰都暂停了喷射,红彤彤的大水中升腾起一层层慢悠悠的紫雾,四面八方反射着刺目的亮光。一群形状简洁的银色小东西正在难辨距离之处隐约游行,转眼间又都不见了。我觉得那些家伙像是以前出现过的“轮盘”·

  我对将要发生在自己身上的行为十分恐惧。我再想跟蚺遗说说话,他却不见了。

  我感到少有的困乏,很快就睡着厂。这时梦又来找我了。与惯常不太一样,这一回它却奇怪地有些悠长。梦中的我真的成为了统治海洋的王者,却也是整个水世界的仅存之人,我管辖着的仅仅是我自己。到处都找不到可以周来充饥的蛋白质两足家伙,我饥饿得不行,便把自己的脸皮、胸脯和腹腔撕成了一片片塞进嘴中,至于内脏则早就缩水干瘪不可食了。再后来,我整个人就变成了一张芘蒈鱼形状的大嘴,与一组缤纷弹射的颅骨、肋骨和腿骨保持了一段距离,跳双人舞一样,在深海里亦步亦趋,摇摇晃晃地到处蹿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