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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根红线嗖嗖响着,凌厉地钻人敌阵,如入无人之境。人群齐发一声喊,便就万籁俱寂了。
说时迟,那时快,我已经脱离了接触,手里执的正是敌方首领的头颅!
我披头散发回到自己人中间,面具被鲜血染得已不像面具,口中呓语不停。而敌人正溃不成军,夺路逃窜。我没有叫大家追赶。
喙怪说:“奇怪,我刚才明明看见是尸虺冲上去了。”
痈疽惊疑不止。蚺遗却只是摇头晃脑,叹息连连:“有一对紧闭双眼的小女孩和小男孩骑在海星的身上。”
我完全记不得刚才做了什么。我仿佛经历了一次时间旅行。我全身无力,恨不得马上死去。这时蚺遗建议我首先应该清点人数。点查的结果是,连我在内,还剩八百余人。大家惊魂未定,崇拜地看着我。
我正要询问众人:“我们现在去哪里?”话未出口,痈疽却替我说了:“我们现在去哪里?”
我其实没有主意,便又去看蚺遗。蚺遗说:“从哪里来,还到哪里去。”
我想了想,觉得这话很有道理,便道:“跟我来吧。从哪里来,还到哪里去。”
大家一齐嗥叫:“从哪里来,还到哪里去!”
红色海洋中回声一片:“死去,死去!”
我命令喙怪在前面开路。喙怪忙不迭道:“我听你的。”
残存的掠食族,便离开了这被血光染红的海域,沿来路游回去。
六、故园
跟随着漫无边际的宿命节拍,我在茫然无知中成为掠食族的新首领,仿佛只是故事大情节中的一个小情节。有一瞬间,我甚至认为自己其实早已死亡。一切的经历,不过是编写这故事时,为了方便起见而作出的虚构吧。
要说起来,尸虺当初不就是这样吗?我们出生了,我们便死了。
但就算如此,也听之任之好了。活在另一个世界里也是活呀。
我便以由死向生的意志,坚定地率领着惊魂未定的人群逃逸。一路上大家默默无言,还沉浸在恰才那场变故的惊惧之中。
只有蚺遗仍在独白。我想,惟有他是知道去处的。
不少人受了重伤,又累又饿。好在,我们遇上了一股海流,它友好地推动着水栖人前行,这样一来大家才稍得喘息。
然而,很快,我们身后便跟上了一群暗影。
它们是吊睛鲼。
这扁扁肉团模样、体长八米的可怖家伙,是远古人类先祖制造的一种转基因生物的变异后裔,体表覆盖着矿化程度甚高的厚壳,壳上长满浅色的阴阳鱼花纹,四只生长在触手上的眼睛如同灯笼,宽大的吻部突出一根粗长的刺管。这恶魔以吸食猎物体内的组织液为能事。
吊睛鲼早看准了我们这群衰弱无力的水栖人,紧紧尾随而来。
连喙怪也没有察觉到这样的危险,他的特异功能好像暂时失灵了。
蚺遗也看到了海兽。他竟对我笑着扮了个鬼脸。我不知道他这是什么意思。大概是“不过如此”吧。
除了拼命加快游速,似乎无路可逃。
人们累得连惊叫都发不出来了。
有人勉强地发出唿哨,试图呼唤电鳐。它们零零星星地出现了,周身闪射着光芒,却呆在远方.不敢上前。
连多年相处的动物盟友,也厌弃水栖人了。
就在无比紧迫之际,我忽然感到水温急骤下降,低头扫视了一下海沟,看见一个灰黑色的物体正从海洋深处往上浮游。这是一个我从未见过的怪物,体形庞大,略呈扇形,像一块光滑的大木板,看不见身体的其他器官。怪物缓缓上浮,似乎整个身体都在轻轻抖动,却又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我骇得不敢动弹,心想:“这回才是真的完了。”却发现吊睛鲼不知何故也停止不动了,像是被新出现的生物吓呆了。
不一会儿,那深海怪物靠近了一头吊睛鲼,似乎只在它的身体上轻轻碰触了一下,吊睛鲼便立即抽搐不停,随即便被那怪物莫名其妙地吞食了,一点痕迹也没有留下。其余的吊睛鲼见状都逃得无影无踪了。
尔后,怪物又抖动着不可思议的身躯逐渐沉人海底,水温随着它的消失又逐渐恢复了正常。
海水发着无情、惨烈而深奥的光芒。我和众人恐惧不已,颤栗着赶忙离开了这片阴森的海域。
在海洋中,你永远不知道更厉害的是谁——这是我弄明白的又一个道理。
不知过了多久,我们趁着海潮来到深渊。这其实是海洋中的磁性与水温在暗中指引我们的方向。我却不知其玄妙。
这是我昔日的故园。山还是那山,水还是那水,但又都不是那山那水了。自从我那可怜的族群迁徙后,这里便荒废了。洞穴悉数塌陷,一片狼藉。
我看着便欲放声大哭。这时,水中出现了妈妈的幻象,她裸露着皮包骨头的瘦弱身子,粉红着一张皱巴巴的小脸,慢吞吞地游了过来。她在我面前可怜兮兮地停住了,一动不动地直盯着我看,却认不出自己的孩子了。我正在犹豫着是搂抱住她还是驱赶她走,她却在转眼间消失了。
大家都担心地看着我。我想到自己的头领身份,便镇定了一下,说:“不必再行了。我们可以就此停留下来。”
“这是什么地方呀?”
“这是我们的家园。”
家园?家园是什么意思呢?众人没有闻听过这样的语汇,或是早已忘记了,这时便像忽然遭遇可怕怪物一样尽皆变了脸色。他们惊讶无比地打量这荒凉的海槽,心头布满隔膜和凄惶。
让人略感欣慰的是,深渊中的生态较之我离开时,已有所恢复。海荒虽然仍在蔓延,但我看到一群风旗鱼摇摆着前鳍从眼前游过,一队网面虫颤动着尾须在海底爬行,一簇海黾草伸展着茎叶在泥中轻舞。这证明食物链尚没有断掉。
我对大家说:“我们将在这里隐姓埋名,过一种新的生活,这样才能获救。”
经历了空前大难,大家都同意地点点头。痈疽和喙怪说:“我们听你的。”
我说:“掠食者的生活,是不能再过了。吃人,是我们这一族灾难的起源。”
我说这话时,自己也将信将疑。众人围了一圈,听天书一样看着我。蚺遗轻轻摇头。
大家惊魂未定,来到那些塌陷或半坍的洞穴旁,在我的指导下,把它们掘开。在钙质软泥和石灰岩层之下,掩埋着朽烂的尸骨。
我吃力地想了一阵,才回忆起来。我说:“那是我早年的兄弟姐妹,死于海啸,也死于互食。”
我又说:“我那一族已经灭亡。我们如果不好自为之,将必若他们。”
尸骨从泥层中起出,立时在小尺度湍流中自动瓦解成了齑粉。我心下大惊,啊呀,死人连自己的尸骨都丢得精光了!我痴痴地目送它们洋洋洒洒漂进深渊,竟像是送走了生命中最值得珍惜的东西。
让我尴尬的是,它们勾引出了我的食欲!
我强忍住吃人的冲动。这时,我听到深海中雷霆在震怒。
我决定不理会隆隆雷声。我率领大家重拓洞穴,再建居所。
另样的生活开始了。族群中的人大多自小便加入掠食族之列,踏上的是无休止的流浪捕猎旅途,对这定居生活,皆感到新奇而陌生。
我则努力使大家习惯起来。而这首先是要解决食物的问题。
没有人肉可吃了,也绝不能重新互食。我们便开始笨拙地围捕过路的鲽鱼和海狮,猎杀偶现的蠕虫和纹螺,也采集零落的衣藻和伞桑。依靠海底热液和海洋动物泛光而生存的底栖植物已经不多了,我们便小心翼翼往上层水域游去,到达了阳光可以照射到的地方,竟然又发现了更多的残存植物。我教大家采集,教大家辨认哪些植物有毒,哪些无毒。所有人都异常的兴奋和好奇。这时,我又想起了妈妈。
有一天,我忽然停住了。我看见了岩壁上的水笔仔。海的景观都改变了,惟有它还在那里,一眼就可以认出来。水笔仔已经长大了,婀娜多姿,妩媚动人,在水中轻乘地招摇。这植物由于吃掉了多个水栖人,因而滋生出了灵性,并且它还是有记忆的,也认出了回归的我。
这时,我头上缠绕的黑发抖擞着松动了一下,呼啦一声展开来,向水笔仔那里飙去,竟把身体也拉扯了过去。我恐惧地大叫:“蚺遗!”
如此要命的时刻,蚺遗却不在身边。喙怪却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一把拽住我的双腿,把我拉扯回了安全地带。
着了魔的黑发又自动地盘卷回来,牢牢粘贴在了额上,受了惊吓一般,兀是哆嗦不停。一只胳膊已被水笔仔划出了血痕。这使我想到了妈妈的体液。
睁眼看过去,只见妖妇般的水草正端坐在水笔仔的叶梢上昏晦地谵笑。她也长大了,模样变得我都有些不认识了,扁平苍白的容颜惨不忍睹,额头上流淌下一道浓浓的、清冷的黑光。
终于,在巨变之后,我迎来了这一刻,与女人单独面对。
这时候,周围的海水像是受着一只淫乱大手的搅动,都激荡起来,仿佛被注入一股久酿的情欲。
水草妹妹,你,是想与我做爱吗?
或者,直截了当一些,是想要吃掉我吗?
重逢的仪式,是这样的精彩而戏剧。
那个属于死神的阴性世界,看起来更有魅力呀。
但我最后还是忍住了。我略微难过地游开,心里说:“喂,有空再来看你吧。”
从此,男人们便在深渊中苟且偷生,终于躲开了联盟的猎杀追捕。
我们从头再来,慢慢成为差强人意的渔夫和采集者。在外界看来,水世界中横行一时的掠食族,已然全体灭亡了。
第五章 文明
一、悲剧
所谓春秋递嬗、斗转星移,这宇宙中时光飞逝的普遍感受,在海洋深处竟无人能知。
由于无法感受到时间的往来穿梭,我的故事也就失去了进化的目的和动力。
无法讲述下去的时候,也就只能重复唠叨昔日(也有可能是未来),在尸虺的引领下,无趣的男人们一群群上浮,徒劳无益地以头冲击薄如女人肌肤的烂糊状海面,就那种样子,翻转肚皮浸润在一团肮脏光晕的照射之下,含含混混地唱着谁也不能明白的祈歌。然而,那捉弄人的亮光已经多少次疲惫地照射过这个世界了呢?
事实上,在我的故事中,这了无新意的海洋已经生而复死、死而复生了无数次,而我只能短暂地活一回。
大海正是一个女人,确切来讲,仅是女人的子宫,它不假思索地定时收缩,不间断地排泄出许多人来,但对于被吐出的每一个个体而言,命运却不存在多重。
这仅有的一回里面,究竟能够做些什么事情,都不能由自己说了算。而有这一回,与没有这一回,又有多少区别?
生出来后才知道什么都太晚了。于是,无谓的哀怨便由衷滋生。至少,我深深地体会到了这样的哀怨。我相信蚺遗也会,其余的人,我则不知。
这都是因为我们有了头脑。在这红色海洋中拥有意识,本身算得上是一个悲剧了。
为什么是妈妈选择了我的身体,而不是我选择了妈妈的子宫?这是一个永无答案的命题。
实在没有办法啊。
那么就权且如此吧!
值得庆幸的是,仿佛是幸运地延续着的定居生活如同一把利刃,把那饥肠辘辘的自相残杀,以及蒙罩着妈妈和水草阴影的灾难本身,暂时挑得不见踪影。我的故事也就可有可无地继续了下去。
但,说的也便是暂时。因为有了以上的哀怨,心里清楚,难熬的日子并没有真的离去。
平时,只是刻意掩饰着、抑制着,努力不去讲给人听。
但,并不是说这样一来,灭亡便会真的远离我们而去。
灾厄来得总是比人设计的更真实一些,并打断故事的正常进程。
二、能量
一天,我带领众人采集完植物,回到洞穴,自己也取了鱼腥萝啖吃,忽然从心底喷发出一股强劲反呕。
好不容易弄来的食物,全部经由狭窄的食道,滚涌进了无际的大海,仿佛是幻觉中纤细的陌生生命,具有灵力一般地呈游丝状颤然浮动,依恋着一时竟舍不得离去。
我恐惧地盯着它们看了半天,明白最近这种情况其实已经反复多次了。
由于很久没有尝到人肉的滋味,肠胃在向大脑提出物理意义上的抗议。
像拒绝毒物一般,我厌恶地扔掉没吃完的鱼腥萝,惊惧地看着它们在水层中如烟云漂散。这曾经养育了无数人类的维管束植株,现在也与海洋中其他的恶意存在一起,成为一种与人为敌的东西。
没有比这更致命的了。体内潜伏着的恶魔,在短暂休眠后,正在苏醒。
洞口探入一个脑袋。那是蛩蛩,怯怯地要求进来。
蛩蛩讨好地冲我绽开一个笑容,把一块白花花、软绵绵的东西递过来。
蛩蛩不说话,只是保持着怪异的微笑。
一眼就看出来了,蛩蛩手中的,是一块从人的大腿上剜下的上等好肉。
我的口角无法抑制地流出咸涎。多么有失体面呀。我用水矛一下把人肉打落水中。蛩蛩吓坏了。
“哪里来的?”我厉声问,心里布满绝望。
“我们杀掉了黑齿。”
我拉着蛩蛩游出洞穴,果然看见十几个家伙围在海底沙砾层上,正在吭哧撕吃一个血肉模糊的动物。
痈疽抬起头来,直直地看着我:“实在忍不住了。”
我大难临头一般,悲戚地说:“痈疽,是你带头干的么?你们怎么不记得我定下的规矩?你把他吃了,把别人吃了,最后会不会连我也吃掉呢?”
“不,你千万别这么想啊,如果有那么一天,我会先把自己杀死了送给你吃的……”这家伙竟然也像蛩蛩一样嘻皮笑脸地这么对我说。
“胡说!你们,要想活得久一些,就不要去吃人!”
听见我这么说,大家吧哒地咂着嘴,不甘心地四散而去。那具尸身已被吃得仅剩一把骨架,就这样孤零零地躺在海底,被水流一阵阵掀动,鬼鬼祟祟地探头探脑,引起一群腐食虾贪婪的窥视。
我惊惧地回到洞穴,心里却老想着躺在海底的黑齿,以及黑齿身上散发出的味儿。
蛩蛩送来的人肉没有被水流冲走,安静地在一旁期待着什么。
人肉呈棒状,深褐色,截面处突出两股大筋,张牙舞爪,完全是挑衅的模样。人只有死去了,才会面对首领敢这样无所顾忌。
虽然猜测不出当初镶嵌在原来体位的正常形状,但黑齿的确曾靠它牵引让人羡慕的双腿,就那么镇定而韧性地扑向他所要吃掉的男人,以及所要交欢然后再吃掉的女人。
而现在,这东西自己却已变成了一堆可食的静物。肌肉里蕴藏的能量,虽不能称作滔滔不绝,却也可以在同类的身体里流转不休。
这的确是坚硕、耐嚼的男性的肌肉,现在任由充满情欲的阴柔海水抚摸和宠爱,最后才被抛弃。意识到这个,就不由得热血沸腾。
但是,渴望立即吃掉这肉棒的欲念,却不仅仅是饥饿所致,而是比饥饿感还要强烈的另一种奇异感觉。
说到底,并不是肠胃蠕动出的简单欲求。
但至于它究竟是什么,已经没有耐心去琢磨了。
我扑了过去。
顷刻之间,口腔就被食物填充得一点空余也没有了,如此,咀嚼肌反而动弹不得,各组神经的配合也都丧失了应有的默契。
死去的水栖人在嘴中迅速地复活。肉块的冲击力太大,使食者差点昏厥过去。
三、特殊的欲求
吃人就这样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地重新开始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便比一般的水栖人要料想得长远一些。我用大概可以称作初步的逻辑推理能力感知到,族群内疯狂的互食,很快便会把自己吃光,结果是大家一起完蛋。
这,也许便是少有的所谓“对未来的洞察”吧?
只是,在如今的红色海洋中,这种想法已然行不通了。因为从实际的角度进行观察,没有人吃,却也同样不能自救。归根到底,所谓吃人,是一种独立于饥饿的别样欲求在发生作用。
体现在现实效应上,则是如果不吃人,就会由于那种特殊欲求的消失而悉数发疯的。这样,完蛋的那一天,就会来得更早。
强迫着驱动衰弱的身躯,去开辟新的食物源,胡乱吃点硅藻、鳃蚓或轮虫什么的,那不过是最低级的活法,再愚蠢不过了,不用说,就是导致原先我那个族群灭绝的原因。
不去考虑那种比饥饿感更加强烈的特殊欲求,就意味着我们与笨拙的长角螺也没有什么两样。
究竟为什么会这样,没有人知道。我们曾经以为自己是一种广食性生物,但现在看来,这终究是一个误会。我只能想像这是由于红色海洋的存在,它以魔法无边的手段迅速改变了人类生态幅的宽度。
喙怪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一处丰盈的藻场,原本以为能避开人肉的诱惑,但一俟昼夜交替之际,大家按捺不住心头烦恶,便又相约一起出动,魔鬼似地袭击并宰杀同类。
一些身体最虚弱的家伙,首先被吃掉了。
很快,二十几个人就这么无声无息地葬入了伙伴的腹中,这里面也包括最早给我送来人肉的蛩蛩——他是被我吃掉的。
奇怪的是,大家到了此刻才仿佛深深地体会到吃人的绝顶妙处。甚至在做掠食者的那会儿,大家也不曾产生过这般的感觉——因为,其时人肉相对充足,谁也不太在乎。
“人的哪个部位最好吃呢?”我与痈疽展开了讨论。
“当然,首先是脑髓了,那白花花而黏稠的流质,由于其滑润度,而有着完美的口感!其次是大腿根部紧凑致密的肌腱群,喏,也就是接近会阴部位的,十分的耐嚼;再就是肝脏和眼珠——想想你用湿润的舌头把它们轻舐吧。只有鳍是要扔掉的。”痈疽说得兴致勃勃。
“不过,还是有些家伙,连鳍也拿去吸吮呢。”
“真是可怜鬼。”
“不,那也是很愉快的一件事呀。开辟了新的吃法。我们不妨也试一试!”
说着,我便忘掉了自己身为首领的身份,贪婪地打量起痈疽来,仿佛透过他糜烂的鲑鱼样肌肤,看清楚了皮层下厚薄不均的脂肪,也嗅到了稀松肉质间散发出来的淡淡腥气。
我情不自禁地舔了舔嘴角。
大概,看到我的眼光越来越木对劲,痈疽吓得转身游到了远处。
痈疽一定在这么想:海星这戴面具的家伙,是红色海洋中最危险的动物,不可以与之久相处啊。
预感中,这必是今后灾难的伏笔。
痈疽才是需要提防的人。
伴随着肉食习性的恢复,也就逐渐清晰地认识到了那种特殊欲求。人肉在穿越肚肠时产生的一阵阵蠕动,通常会激发具有旋转意味的亢奋与眩晕,那是理所当然的,或可理解为固定的行为模式所导致的条件反射。
——吃人并与女人交合,这本是平行作业的事情,在这个世界上,少了一件也不成。但现在却没有后者佐食,这样的煎熬才真正让人无法逃避。
那正是隐蔽在心灵最深处的无法产生后代的痛苦呀,而这却被我们有意无意地忽视,如此才诱导出吃人的行为吧,那其实是下意识中企图转移对于出生与死亡的注意力。
这才认识到,匿藏于深渊中的这群家伙,竞毫无分别全是男人。这种身份,在掠食时有它的特殊意义,但到了现在,就令人惶惶不可终日了。
吃掉性别相同的伴侣,也就是在耐性限度下降的情形下,为了减少群体密度并摆脱潜在的竞争威胁,而做出的自然选择吧。
当然也有人觊觎起同伴的身体,考虑的是先奸后食。族群数量下降后,与雌性儒艮交配寻欢的事情,也已经在眼皮下发生了多起,而连这也要厮斗争夺。
在被欲火炙烤得受不了的时候,我便来到水笔仔栖身之处,企图通过接近某种我所不能把握的存在,来缓解周身的紧张和压抑。
我充满钝痛地久久注释着这岩灰色的家伙,恼恨地想它怎么可以这样置身事外。我期待额上的秀发拉扯起身体,去裹缠这吃人植物,从而与它融为一体。但那死亡女人的发梢却像是由于最近以来人肉滋养的不足,因而丧失了生命的元气,就是一动也不动弹。
水笔仔于是就这样包孕着虚假的宽容似地安坐在岩壁上,故意显露出一副对颓废焦躁的水栖人毫无兴趣的样子。这真让人失望。
期待中的水草妹妹,因此就再也没有出现。那正是妖一般的水草。我梦想着与水草的合二为一,进入她的身体,礁蟾般潜伏在她软泥似的子宫底部。这样,便可以不费力气地等待着倒霉的男人自投罗网,被水草慢吞吞地消化成看不出具体形状的营养物质,一挂挂直接地滑落我的口里了。
四、人肉会有的
每个人都知道自己会被吃掉,但是却没有一个人因为害怕而逃走。
总体来讲,弥布于深渊中的,完全是极度兴奋的氛围。
只有我感到了担心。人群的数量在一天天减少,等到人都吃光了,那该如何是好呢?
这样的恐慌,也许,还是只能跟蚺遗说说吧。
来到深渊后,蚺遗便一天天飞快地变老,最后连双目也瞎掉了。但还没有人敢吃掉蚺遗。
“这样的情景,也许就是所谓的未来吧。”我不安地对蚺遗说。
“我明白你的意思。当别的人都被吃光时,便仅剩下我们两个了。”蚺遗吃吃地笑起来。
“还笑哪。不知道到了那个时候该怎么办。”
“那就请你把我吃掉吧。”蚺遗倒是镇静。
“不、不要。”我吓坏了。
“怎么不要呢?理由是你比我年轻强壮——你拥有和女人交合的力量哪。而且你别忘了,蚺遗我是能够预知生死的。”
“尸虺的死,当初你也早知道么?你这家伙竟没有事先说出!害得我们这样。”
“我当然知道。但是,天机不可泄漏。”
“那么,我的死呢?说说可以吗?”
蚺遗用深不可测的盲眼颇可玩味地照了照我,才慢吞吞地说:
“你想到了死。”
“是的。最近,想得多了。”
“能想到自己死之将至的水栖人,真是了不起,我很少遇见呢。是海洋中生的希望。”
我明白蚺遗在说由死而生。老态龙钟的蚺遗仿佛产生了年轻人一般的亢奋,像是在为我感到高兴。但这只能让我更加害怕起来。
这时,我的眼前爆发出一片巨大的光熠。那正是我初次离群时,所遭遇的滔滔不绝的浮尸之海。现在可以猜测,集群死去的人和海兽大概也都是互食的结果吧。但那个携着明亮火烛游行的人类队伍,是怎么逃脱的呢?
“哦哦,不要担心,人肉会有的。”蚺遗像是自言自语似地叽咕了一句。
“怎样才会有呢?”
“这种被称作海洋的东西,其实就是为着出产人肉而波涛翻滚着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