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安已极,便去眺望颤巍巍的海幕。蚺遗仿佛是挂在巨幅海幕上一件小小的饰物。而海幕则把藏在它身后的无穷秘密,向蚺遗体内源源注入。昔日的伤感,未来的哀苦,永远使蚺遗身体胀鼓鼓的,又让他陷入无休止的间歇性溢泄和喷发。独独没有欢乐,这使人暂且区别于低智商的海绵和帚虫。

  蚺遗不断地喁喁独白,有时我怀疑他传递的其实是一无是用的海的箴言。这多少有些让人觉得可笑可叹。只有当尸虺出现在他的身旁,他才稍微安静。尸虺把被面具遮蔽的面孔小心翼翼地凑向蚺遗,蚺遗便露出淡薄而恹恹的浅笑。尸虺不断地要求他对那些话语的含义作出能被理解的阐释,蚺遗却只顾装傻。每到这时,尸虺便歪头思量一阵,缓慢地游到一旁。尸虺只对蚺遗不敢非礼。

  大脑袋似乎旁观者清,他说,蚺遗是用无声之语,在向户虺预言人类的归宿。

  但这是什么样的归宿呢?我对大脑袋的说法十分不屑。

  在我看来,在这血光主宰的深渊之中,就算是说清楚了归宿,其实也没有太大用处。

  虽然我的年龄最小,虽然我加入掠食族的时间最短,我却比许多人更加明白:

  男人需要的是行动,而不是话语;

  男人需要的是吃人,而不是谈心。

  这不能不说是一种令我自得的天赋。

  我惟一想不透彻的是,海洋中为什么会有蚺遗这种怪物存在。但我有一种直觉:我的命运将与蚺遗发生关系。

 

 

  四、月光下的祈歌


饱餐了人肉,夜晚来临时,尸虺就带领大家往上浮。

  以前,妈妈也曾引导孩子们游向海洋上层,但现在的情形却有了很大的不同。

  因为这是在夜晚,而不是白天。因此一切都更加不明晰。水栖人也是知道夜晚的。这时,随着太阳辐射能的消减,上层水环境的热量会起微妙的变化,浅海处的色调会转呈短促的黯淡,水生生物表现出浮躁不安的行为,披甲鱼开始装死,珊瑚虫的肉质膜胚层迅速膨胀,蜘蛛贝、蜒管螺、榭虫和海龙的体表则散发出更加强烈的红光,以弥补水层中阳光的不足。生活在深渊中的人类感知到了这一切,就明白夜晚来临了,情绪便也进入极不稳定的状态。

  大家竭力保持着集体缄默,列队穿过以三迭环方式铺积在水中的裸甲藻毯,形体猥琐地接近了神秘的海天之际。在让人心悸的真光层中,死亡的浮游植物包括颤藻和夜光藻正在浓烟般纷纷沉落,夹杂在它们中间的还有各种原生、被囊和毛颚动物的残破尸体。这时候,我们已顾不得这些,像要追忆某种被遗忘了的美妙往昔,水栖人集体大吼一声,一齐翻转了身子。

  水面聚集着大量的有机和无机悬浮物,最多的是密密麻麻的金属碎屑和玻璃纤维。海洋早已无法自净,严重的污染把水质弄得十分浑浊。整个水体中漂满早年遗留的化学和放射性物质,不但使水层发光且变红,还呛得大家不断咳嗽、分泌和吐沫。一层烂晕的光环艰难地自上而下切入,耀得水栖人肚皮泛白,身体绷紧得像一张张弓弩,弯弯曲曲,浮尸般溶融在这光之海的虚幻国土表面。

  那水面之外的光芒时而缩拢成为一轮,却不知道它是什么。它随着波浪起伏而聚合,破碎或断裂,像是一颗苍老的鲸鱼心脏,有气无力地缓慢搏动。

  只有到了这个时候,掠食族的心中才荡漾起朦胧的美感。这是人类祖先传承下来的一种禀赋,但现在的确已无甚实际用处。

  实际上,我们的祖先曾搭乘着喷火的飞舟登临那高高在上的光轮。但是,如今后裔们都已不知其详,更不知道这海洋的深度变化正是由于它的存在所导致,它是如此紧密而深刻地事关我们的生存。那曾被唤作月光的东西引发了一种无法溯源的哀思。清冽的光焰直刺水面之下二十余米,如它亿万年前那样,但大海却改变了自身。海洋变得不近人情并且仇视起生命来。原先,它或许曾用少女的爱情为这颗星球孕育出第一线生机,现在它更像一个不能生育的衰老女人,进入了烦怨一切的更年期,连自己的孩子也要吃掉。我不明白的却是,这由盛到衰的轮回,是不是所有过程的常情?

  而人类返回了海洋,已经是不逢其时。也许,在刚刚下海时,祖先们还准备好了长期与水世界相温存,但事态的发展却与他们设计的不同。理想总是不能在结局中找到对应。但为什么每一次都是这样呢?失望终归是我们最忠实的伴侣。

  我感觉到一股澎湃的吸力把我的身体往上托,心跳比在海底时加快了五倍,恍惚之间,已是丧失了本力和本心。那应该被唤作潮汐的东西,自古以来便周而复始,只是如今来得更加生猛迅捷。

  水栖人觉得身体快要胀裂,是深入而内在的痛苦虫噬一般驱使大家拼命往水面浮去,这样,难受的感觉便会从表面上减轻一些。这是无法避免的周期,如按照远古的记时方法,在我们的这个时代,大概是二十六个昼夜。

  两个主潮汐之间的难眠时刻,痛苦便在体内层层累积。而我们却不知道这到底是因为什么。连本能也把自己抽空了,舍弃了与命运的血脉联系。

  还有一些残存的海兽和浮游生物,比如伪鲸、真螅、实螺和假磷虾,也在趁着涨潮往上蹿动,像我们一样,它们也天真地以为,由此便能从一个生境扩散到另一个生境。这时候,海洋便把积淤的毒气排泄出来。只有在夜晚,垂死的海洋才会作此发作。如此一来海洋自己也便好受一些。

  上层的水温稍微凉爽,这使人类躲过了海底赤焰的煎熬。大家的眼神都像被挖去了,呆呆地跟随着水面的光芒一点点移动。但我们并不敢真的浮出水面,那是一种最为严厉的禁忌,把守在水栖人潜意识的深处。

  这时,海洋中响起难得一闻的合唱。是水栖人自己在无可抑止地高歌。毫无疑问,这的确是我们的歌声,并且可以肯定是祈歌,此起彼伏,苍白悲凉,唱散了海洋的基本构架,似在偿还着千万年的债务。

  那歌曲是无词的,但大家都深谙其意,无师自通皆会唱咏。歌声便暂时性地压倒了蚺遗的独白,使他的重要性降低。这其实是一种极其危险的虚饰。

  我不懂得曲调,却也能跟着哼哼唧唧,我不知道是为自己壮胆,还是在此中真的感受到了“不如在这时死掉”的美丽诱惑。这歌声虽然阴怖,却是我听过的最为自然之声,远胜座头鲸的集体唱合。大家昂然齐诵,不觉间鳃膜肿大,性器充血。

  尸虺以领唱者的身份高歌了一阵,到了尽兴之处,忽然情不自禁舞蹈起来。

  这家伙戴着黑森森的面具,额头上扎着从我手中抢夺来的、同样乌黑迷人的女人长发,舞姿轻盈而媚丽,竞也如同一位妙龄少女。那密密青丝受到海流冲击,哗嘣一下发散开来,又蓬松,又庞大,并且悠扬洒脱,轰隆一声飞起来包裹了尸虺火红色的巨大身子,就像是游戏中的刺乌贼喷出的一层浓郁墨云。

  尸虺于是呈现出灵活的一面,海鳝一般在发丝间穿进又穿出,仿佛他终于消除了内心的潜在恐惧,获得了梦想中的自由。他只是在接近水面时,才怯怯地折返下来。那天外传递来的陌生光芒,便在他身上破碎成粒粒星星,又猛烈地一颗不剩地飘散而去,不给大海留下分毫纪念。

  大家这时都看呆了。有人带着哭音叫:“好!”有人怪声桀笑。兴致高时,尸虺扎了一个猛子,尖着嗓子鸣叫一声,催动了一片片鲨鱼似的浪头,大家以为他要玩什么新的花样,都兴奋地注目观望。

  却见他一头扎了下来,冲入人群,张大口咬住一人,一甩坚硬的头颅,竟轻松地把那倒霉的家伙咬成了两半!

  被尸虺咬死的不幸者名叫多毛,是澹渚族的孩子。在体液般黏稠的晕光中,死人的脑袋似笑非笑地甩动不停,像一个球形的筛藻。尸虺口衔多毛的半截身子,频率极快地左右扭动脖子,像个孩子拿着玩具一样,得意洋洋晃动残尸。大家看得默然心惊,却不敢游到远处躲避。

  歌声这时就停下了。有人叫起来:“越,越!”整个族群都在喧嚣,便成为凄厉的嗥叫。然后周围就响起了泼喇喇的水声。躲在礁石间和洞穴中的水兽,大大小小,都被惊吓了出来,飞快地逃逸了——速度最快者,每小时达八十公里!

  忽然,一切又都恢复成让人窒息的静谧。

  谁也看不透的海幕缓缓地把自己挂升起来,我发现每一回它都出现得恰到好处。这时,水面上的神奇光芒便悄悄地消遁了,它在引诱水栖人犯罪后,便不着痕迹地撤离了现场。

  在这要紧的当儿,隐约又传来蚺遗的呓语:“我们出生了,我们便死了。”

  大家跟着齐声大喝:“我们出生了,我们便死了。”

  红色海洋中响起了宏亮的回声:“我们出生了,我们便死了!”

  但在我的耳蜗中,却是蚺遗在低声对我一人说:“你跟他们不一样。你会活下去的。”

  这种说法并没有令我高兴,而只是使我大惊失色,并感到格外惭愧。我恨不得让尸虺把我也吃掉,那样或许更好受一些。我不安地看了蚺遗一眼,觉得这家伙像一只昏睡亿年的菊石。

  这时候,尸虺噗嗤一声吐掉口中的半截尸首,像从大梦中醒转,看着那血肉模糊的东西嗷嗷地又叫又哭。

 

 

  五、怪物


很快就到了天亮时分,红色海洋这时就呈现了艳丽恶俗的另一种面目,积存了千万年的化学毒素开始加速释放,恨不得把所有的生命都毒死。表层的水色过于明亮,则容易使水栖人的视网膜和皮肤受伤。

  大家眼里看着这一切,心里明白这一切,便匆匆离开水面,失魂落魄地穿过变温层,往深处游。炽烈燃烧的海原又把众人紧紧地裹了起来。

  在往深渊下坠的过程中,我不合时宜地做起梦来。海洋人的梦是片断的,我自然也不例外。

  我梦见在红焰翻飞的大水云霞之间,自己摇身一变成了水草,以色相引诱着尸虺(这真是奇了怪了)。那怪物受不得刺激,便直扑了过来,以他成熟女人般的妖媚舞姿,旋转着海雾一般漫进了我的身体,最后在高潮迭起的瞬间,从里向外咬破了我的肚子,涕溜虫般爬了出来。

  新生的尸虺,不哭不闹,是人类幼婴的模样,左手掌中长着一对闪亮的眼睛,元神出窍地打量着凝固的海幕。

  这时,我便做起了梦中梦。我梦到了那个在“背女顶”之战中失踪的婴儿。

  他那用海草把自己勒死的哥哥,至死都用身体遮挡着弟弟的左手。

  梦境带给我怀想、憧憬和畏惧。我醒来时,浑身因为欲望的充盈而电击般震颤不停。

  这时,我觉察到了周边的异样。

  不远处,上千头吊睛鲼和大海鼠正在恶斗。不知道它们怎么成了冤家?它们把海洋弄成了血水的大盆。大家看着都害怕得忘记了逃逸,连尸虺也怔住了一动不动,僵成了蛇尾树似的扭曲姿势,仿佛静待着死亡的来临。

  海兽们的战斗还没分出胜负,却见在战场的上方,闪电一样出现了十几道耀眼的亮光。一群见所未见的怪影无所顾忌地突入了交战的核心区域。

  是什么样的生物,竟有这样大的胆子?

  仔细看去,是一种扁平的轮盘状家伙,每个的直径都有一人多长,中心有一个光洁的、两面凸起的硬质圆盘,绕着盘沿辐射出三十余条轮轴,撑起一个紧绷绷的外环,铮铮闪亮地银光四射,在水流中竟会自动旋转,以不可思议的速度飞快前行。

  这明晃晃的怪物在冲过来的时候,把遇到的一切障碍都撞个稀巴烂,一路畅通无阻,眼里如若无物。礁丛和藻林都粉身碎骨,大海鼠和吊睛鲼也一头头被腰斩,到处血肉横飞。连续不断的碰撞中发出磨牙般的尖厉声响,听得人心里发休。

  这怪物仿佛全身都由坚骨组成,连一块肌肉都没有。大伙从未见过如此厉害的家伙,只害怕着它们会朝水栖人冲来,不禁面面相觑。

  “那是什么?”

  “反正不是鱼。”

  “谁知道呢,说不定是妖魔。”

  “莫不是即将代替人类接管海洋的新生物?”

  人类已经在演替过程中度过了它的顶极,后续种的入侵必然是要按顺序发生的事情。但怎么来得这么快呢?

  然而,“轮盘”并没有找我们的麻烦,它们还有自己的事情要做。水栖人的话音未落,这些神秘的怪物已经纷纷消失在深渊之中,仅留下一道道久难平息的银色水纹,以及一段段颤然晃动的水兽残躯。

  尸虺低声下气地说:“别想了,让我们把这海赐之食吃掉吧,虽然它不如人肉鲜嫩。”

  大家没有听见过尸虺用这样毫无自尊感的语调说话,心中升起了灾难将要降临的预感。

  大海鼠和吊睛鲼的尸体实在难以下咽,众人吃了一半便把它们扔到一边,心意切切地向着我们熟悉的目标又开始了新一轮行军。“轮盘”很快就被大家抛在脑后,只有我一路上仍念念不忘那奇怪的不速之客。

  我在想,它们可不像是大海制作的天然之物。它们大概来自另一个世界。但那是什么样的世界呢?那必定不能为水栖人所知悉。我们与它的关系,要用另一只眼睛才能看得清楚。见到“轮盘”之后,我开始怀疑,尸虺发明的新生活,大概也不能维持许久。

  经行的途中,怪异的事情不断发生。比如,在马尾藻海,我们遭遇了一股罕有的寒冷海潮,潮流中漂浮着大片大片的人头!

  这些人头一个个皱巴巴的,全都属于年轻女性,有人认得,是掠食族前几次食尸后抛弃的,头盖骨上还留有吸食脑髓时敲开的孔穴。但它们非但没有漂散,反而自动地聚集起来,此刻正展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姐妹情深一般,朝着一个方向有组织地游动。

  然而,它们真的是被潮信推动着前进的吗?不,仔细一看,在它们的后面,匿藏有婴孩一样的动物,是一些白白胖胖的侏儒。没有腿,没有尾,圆滚滚的身子,长着短短的三对触手。它们无鼻无眼的脸庞上,透露出滑稽的表情。

  这些非人属的海洋生物,每个家伙都推动着一颗人头。它们是在做着集体的旅行。我从不知大海中有这种生灵的存在。我对它们的目的地感到万分的好奇。

  掠食族胆战心惊地与怪物们撩肩而过,怪物对我们视而不见。它们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梦中之旅里面,它们是那么心得志满,胸怀广大。这噩梦般的动物,究竟是什么呢?

  蚺遗说,这是刑方,是夸父海沟深处的一种水鬼,平时深藏不露,极难见到。它们的出现,预示着海洋的末日就快到了。

  我觉得,大海鼠与这弥布诡异气息的家伙相比,已经不是最可怕的了。

  但刑方却对我们不屑一顾。

 

 

  六、苦难的缘起


见到水鬼刑方之后,我鬼使神差地思念起妈妈来。我已经很久没想过她了。

  难道刑方的出现竟是来向我传递妈妈的某种信息?

  我已经忘记妈妈生活在什么时代,那是在过去,还是在未来?我只记得在那个时候,海洋生长着千姿百态的迷人植株,少女一样优雅地缠绕,撩人心魄地荡漾不停。它们都是进化中不曾发生巨大突变的古老生命。五颜六色的珊瑚礁也一朵朵向人类招摇,万紫千红的海葵、海羊齿和海齿花在尽情地绽放。这便是神异的龙宫世界,宝石灿烂,灵光闪烁。

  就在这个一去不复返的动人世界里,妈妈带领着孩子们四处去寻找食物,教大家辨别有毒和可食的植株,勇敢地庇护大家免遭海兽的袭击。在我就要落入水笔仔魔爪时,又是妈妈挺身而出,不顾危险冲上去救助。

  我想,如果妈妈还活着,她是否在构造一个新的世界?她会与夸父海沟中的刑方合作吗?但刑方又是什么样的性别?

  这时我就笑了起来。不,这不可能。如果妈妈还活着,她也早应该被掠食族吃进肚子里,变成了一泡浓血。

  我竟然莫名地暗暗渴盼着这就是事实。或许我也会分到她身体的一部分。妈妈也一定会感到高兴的.因为滋养孩子便是她的天性。

  我忍不住把这样的心情向大脑袋作了诉说。此时,我已把大脑袋视为了知己。

  “想到妈妈,便觉得一切是多么的美好。”我装作自己还是孩子,快速地咂着舌头。

  “也许,并不是那样的吧。”大脑袋深谙世故地摇了摇彩色的口须。

  “那么,你还记得你妈妈的样子么?”我小心翼翼地询问。

  “记不太清楚了,但你这么一说,仿佛还是有些印象的。”大脑袋的心中仿佛也翻起了波澜,“模模糊糊地记得,她有一嘴青色的臭哄哄牙齿。在每一个关键的时刻,她总要挡在我们这些孩子的面前,不自量力地与任何一种水兽搏斗。那牙齿是她最管用的武器。她经常受伤,把自己弄得浑身鲜血淋漓,气味难闻死了。但她也有好看的时候,那是在异族男人来临的时刻,这女人便逆着水流,趴伏在海底的软泥层上,朝后厥起屁股,用尽力气向他们展示自己最美丽的一面。哈哈哈。”

  他说着便吃吃笑起来,很久都不能停抑。

  我心中烦躁不安,却也随着大脑袋莫名地笑了,并逐渐感受到全身压抑感的减轻。我忽然想起我出生后看见的第一样东西,那便是妈妈年轻而华美的赤裸身体。但实际上它可能并不真实。

  “你现在还经常想她吗?”我又问,害怕他说“想”。

  “嗨,说不上想不想了,现在想的是自己哟!偶尔想想,嘿,也是想和她做那种事情。你没有与你妈妈做过吗?当你也看到她的屁股时!”

  但我只见过哥哥们与妈妈那样。我自卑地说:“没有。”

  “我的第一次是跟妈妈做的。第一次都要妈妈教会。要是你的妈妈不被黾人捕去,你早那样啦。”

  “我不知道。”我想,妈妈怎么没有教我呢?她忘记了吗?我不禁有些忌恨起妈妈来。她是自私的女人。她只知道迎合银色男人。

  大脑袋又说:“其实,现在的一切,按照蚺遗的说法,都是过去作的孽。妈妈为什么要生下我们呢?我们一出生,我们就死了。当然,到后来妈妈也死了,这是肯定的。她是被暴鳍鱼咬死的。她太老了,所以就被打败了。就在我的眼前,她被咬成了好几段,她的一小截身子在那大鱼口中不停地翻来翻去,断气之前,冒着血水的眼睛看都不看我这孩子。这只让我觉得滑稽。你要不提这事,我都忘了。这样一来她就没有了任何用处。妈妈死后,我们兄弟姐妹都活不下去了。有几个哥哥带着我和妈妈生出来的孩子要吃掉我,我就逃了出来。后来我遇到了尸虺。尸虺告诉我们不要互食,而是去吃别人。现在,我们再不用妈妈带领着去费力地寻找荚叶和石莼了。”我想,大脑袋的经历,倒与我的颇为相似。

  但大脑袋怎么会记得这么多的事情?深渊中的水栖人大多记忆短暂,他一定是记不住的。大脑袋的妈妈或许只是一个虚构的人物。

  “你的妈妈有没有给你说过海底城的事情?”虽然假定了大脑袋在造假,我还是忍不住又问。

  “海底城?那是什么?”

  我便对大脑袋讲起海底城的传说。我说,那是妈妈告诉我的。我对大脑袋描述了那去处的美妙。如果能够到达那里,水栖人就得救了。

  大脑袋听了,吃惊地在海水里翻了一个跟头。他说:“我不相信。我从来没有听说过什么海底城。哪里会有那种古怪的事呢?连海洋都要关闭了。这可是海洋啊,连它都要死了!‘得救’之类的话语,好像是致尸鱼的哀鸣。”

  “在海洋中,任何奇迹都是可能发生的。”我一口咬定。

  “你说的是梦幻吧。你必定是受了吸像石的欺骗。你的妈妈,怕是你虚构出来的吧。你不可能记得那么多的事情。”大脑袋有些害怕地勉强笑笑。

  我的虚构?大脑袋也在想我刚才想过的问题哩!我也暗暗笑了。

  我便开始怀疑,我是否真的有过妈妈。妈妈恐怕原本就是一个集体编造的谎言,她其实就是一切惊惧、迷幻、丑陋与肮脏的化身。她无中生有、毫无节制地孕育出我和一大堆兄弟姐妹,这本身便是一场最可怕的灾难。水栖人所陷入的一切绝境,都是由“这个妈妈”而生的呢,并不存在却无处不在的妈妈与红色海洋形成了同盟或者同谋。

 

 

  七、陆地


红色海洋制造出尸虺这样的怪物,实在是一个奇迹。

  尸虺是一个沉默寡言而凶残至极的头领,他敢做敢为,什么都不害怕。他吃掉了许多男人,征服过无数女人。对待族内成员,他也冷酷无情。他常常躲在水团后面无声无息地瞄着大家,说不定什么时候便会冲过来把某个人的颈项咬断。这是他饱餐人肉后的消遣游戏。大家恐惧着尸虺,却又与他难舍难分。

  每次看到他那青黑色的魔鬼面具从远处浮游而过,我便浑身颤栗,觉出死之将临,却又对被尸虺咬死,充满了非同一般的渴慕。

  这样的心情,是自从尸虺额上缠统上那死亡女人的头发之后,便在我的心底潜滋暗长出来的。

  没有想到的是,大脑袋把与我有关海底城的谈话,转告了尸虺。

  一天,趁人不注意时,尸虺静悄悄地游到我的身旁。

  第一次,他像有许多话要单独对一个成员说。这使我惊恐莫名却又暗自好奇。

  “你不寻常。在这一群人中,你是第一个提到海底城的人。嘿嘿,我也知道海底城,可是我就是不说。”

  这怪物这样开口,一边温柔地抚摸起额上的头发。他大概不会忘记这其实是我献给他的礼物,因此才会对我这样特别吧?

  此时的尸虺竟然跟平时的尸虺完全不同。他像是母亲面对自己的孩子,又像是深陷爱欲的女人在喃喃自语。

  是大脑袋唤起了尸虺心中最隐秘的记忆吧?尸虺告诉我,他甚至还独自去寻找过海底城。

  这让我大吃一惊,心感同受,从这陌生怪物的身上体味到了某种熟悉的东西。我忽然间觉出了尸虺内心的孤独和凄凉,从而感到了温润和亲切。这个时候,尸虺如果要张口吃掉我,我必然会心甘情愿的。

  但尸虺说,海底城其实也只是一道幻影。

  “好些个相信这事的,去寻找的,最后都白白送了命。他们凄惨地死在深海的炽热涡流之中,或在重叠崎岖的海岭中迷路再也游不出来。”尸虺说,“那是海洋花了亿万年工夫制作出来的幻影,许多人一辈子也见不到一次。它诱惑天真的水兽去送死。我告诉你啊,海洋是一个凶残冷漠的老女人,她嫉妒孩子们长大了。即将死去昀海洋要孩子们去做她的陪葬。但她却常常伪装成单纯的少女,你这样的人是最容易上当受骗了。哦,这些,都是从蚺遗的只言片语中归纳出来的。我们应该听信蚺遗。”

  我想起大脑袋对我说过的有关吸像石的事情,但我说:“可是,妈妈说,海底城是真实存在的。人只有到了那里,才会有希望。”

  我的话似乎使尸虺变得不耐烦起来。他说:“你这小家伙不懂事。海底城要是真的存在,那也是坟墓啊。坟墓是一个古代的语汇,我也不十分明白,但是蚺遗是知道的。再说,我们生下来,我们便死了,谁在乎找不找得到海底城呢?你难道没有听过蚺遗的独白?他说的都是实情啊。不久就会有最后的血光之灾,死人连尸骨都不会剩下一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