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为什么,眼看着女人在前方优美地掉落,可就是追她不上。昏迷不醒的女人似乎获得了某种神奇的帮助和牵引,正在向生命的终点欢畅地逃逸,好像通过死亡便可以迈人另一重生命的大门。终于快要接近海底了,奇异的女人却瞬间从我的视界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堆狰狞的礁石旁边长着成簇的箭形草,橙色的草丛间有一圈忽悠悠晃动的黑血。在宁静地燃放着的血光之侧,海蛇般游移着一缕长长的秀发。正是那女人漆黑明亮的发丝,不知是什么原因,竟然完整地从她薄薄的头皮上脱落了下来,恰如蜕掉的海蛇皮。

  仪式结束了,却留下了它的道具。我心念微动,伸手将这奇异之物取过,再低头看去,只见头发恰才浮现之处,水层中幻化出一朵人形水花。这是刚才还没有的。我顿然屏住气息,警惕地环顾周围水域,如同当初看见水草被水笔仔夺去生命后那样骇异。

  我想,是否那女人采取了奇异的遁身术呢?原海蜥是有这样的本事的。而她究竟是死了,还是依旧活着?

  我怅然若失,不舍地绕着那人形的水花转起了圈子。我没有注意到周遭的海水正在微微变蓝。那是一种十分罕见的色彩。由于某种不清楚的原因,长波光线在这一带被吸收掉了。

  过了一会儿,人形的水花也轻轻地飘散了。没有找着女人的尸体,我便把女人的头发携了回来,向大脑袋展示。大脑袋诧道:“你这家伙是我见过的最奇怪的水栖人。你将来或会不同呢。”

  这时,尸虺顽童般蹿到我的面前,伸开大手一把抓走了头发,嘻嘻欢笑着挥舞开来,使它在海水里狂潮般飘飞,终于荡漾成了迷乱的幡幅,最后又拢成一束,密匝地圈扎在自己的额上。

  刹那间尸虺的形象就整个地改变了,变得难以言说了。大家见状也都变了脸色,却口不由心连声叫好。我则感到了一阵狂烈的心跳。

  我转眼看去,见水层中安静地排好了三百多具女人的尸体,体色黯淡无光,血肉凌乱模糊。这些死人刚才还在向男人急切地求偶呢。我想,性欲是不是海洋中最致命的冲动呢?

  像是为了掩饰恰才潜水时经历的惊骇,我的胃底又泛动起了让人欲呕的食欲。

 

 

  九、海荒


死去的女人也一个个被我们吃进了腹中,以达成最为充分的物尽其用。吃剩的人肉被大致地平分做两部分,装入鲸皮囊袋。一半做上记号埋藏在海底,另一半则作为干粮随身携带。掠食者又上路了。没有女人和孩子的拖累,行程的确格外轻松愉快。如果遭遇天敌,则可以集中力量,没有后顾之忧地将其击溃。

  看上去,虚弱退化的水栖人已然重整势力,并升华成为性喜结队捕猎的吊腈鲼一类的凶猛生物。衰亡的海洋又仿佛回到了强者为王的时代。

  “我们又要去哪里?”我心情急迫地向大脑袋询问。

  “寻找新的食物源。”他老练地说。

  “还是吃人么?刚开始,我还以为是去捕猎沙蚕。我见过大人们捕猎沙蚕。”

  “笨蛋,这世界上哪里还有沙蚕!连鱼虾都快死绝了。”

  “你说得一点不错,在遇到你们之前,我曾见过它们群聚在一起、像是死后也不舍分离的万千尸体。”

  大脑袋的嘴里冒出一串紫色水泡,嗷嗷说道,这叫海荒,遍及整个水世界,不知自何时开始,亦不知至何时终结。红色海洋正在发生空前剧变,水栖人的数量越来越少,不是饿死,就是被吃或被毒死。谁要赶上这事儿真是倒霉,但也不能怨谁怪谁,谁让我们出生在这个时代?因此这不是你的问题,也不是我的问题。没有办法。照顾好自己吧,逃过海荒,也许还有救。

  海荒?有救?我想,妈妈怎么没有告诉我这个呢?那女人只是辛勤地带领孩子们觅食,她讲了不见片影的海底城的美妙,却不曾道出这真正现实之凶厄。妈妈是没有心计的女人,要么就是太有心计。总之,大海中的女人,实在是不可捉摸的动物。

  丑陋的大脑袋第一次告诉了我有关海洋的真相,这让我对他愈发心存好感。

  我接着问,海洋中还有多少人?大脑袋说,他也不清楚。也许尸虺知道。总之,是越来越少了,因为现在要找到猎物,比以前困难多了。

  我说,我曾看见大队的奇怪人群在蓝色的海水中游动,他们的身上蒙裹着桔红色的胶状皮肤,他们的手足间没有长蹼,是否可以去吃掉他们?

  大脑袋脸色大变,瞪了我一眼,说:“你那是幻觉。哪里会有蓝色的大海?那是远古遗留下来的幻影,是早年间死去的人们变成了鬼魅,冤魂不愿散去,就制造出了水中蜃景。在海底的重磁区,有着吸像石的存在,无数的幻影就储存在它那结晶构造的深处,饿昏的人去到那里,幻影就随着水波的震荡而组合成形,自动显现。濒死的人便会受其诱惑。那是世间最美丽也最可怕的图画,人见了就会着魔发疯。寻常人一生也见不着一次幻影,咦,你怎么就见着了呢?你与传说中的时间鬼魂到底有着什么关系?啊,今后我怕是要离你远一些了。”

  大脑袋说着,警惕地往后退了一尺。我不禁后怕不迭。然而,我实在不明白那些逼真的身形怎么可能是幻影呢?到底是那些怪人是幻影,还是我自己才是幻影?此时的我尚不知道古老的海底存在着神秘的时间隧道,连接着过去、现在和未来的世界。我只好把困惑暂时地抛在一边。

  “尸虺这个名字怎么讲?”我又问。

  “就是‘救我’的意思。”大脑袋戒惧地回答。

  我又打听那颊上长有肉瘤的家伙。大脑袋说,他被呼作喙怪,是集体自杀的焱黟族中惟一幸存之人。大家都死了,他却没有选择自杀,这事裉奇怪。他有一样本事,就是能听见十分遥远水域的动静。有多遥远呢?“直到海洋那头。”大脑袋说。并且,他还知道是什么东西发出的声音。这全凭他的一对肉瘤。它们由气囊和瓣膜组成,能发射出一种超声信号,在遇到目标时形成回波,并反射入喙怪隼状结构的脑子里。掠食族能在这日渐空旷的海水中捕食到孤独的人群,喙怪功劳第一。

  “焱黟族为什么要集体自杀呢?”我想到了浮尸之海。

  “他们觉得,逃过海荒,也没有意义。活着的目的不过是等着去看世界末日。这让人不知道说什么好的、思维怪异的种族。”

  “那么,作为焱黟族的反叛者,喙怪是更加不一样的家伙了。”

  “你这小东西,不许瞎讲了!咦,你是怎么知道的?”

  大脑袋又询问我的族群的情况。我都一一讲了,大脑袋便唏嘘起来,说这正是海荒的结局。连凶猛的海兽也成群地死去了。它们是被地底溢出的硫化氢和核废料毒死的。我幸亏遇上了掠食族,才被救了一条命。

  大脑袋说,掠食族的成员,都有着类似我的经历。大家将以无畏的立场,在惨烈和惊悚中坚持到海洋的最后。

  “但是,海洋的最后之后呢?”我不解地问,“连女人都通通吃掉了,那么,谁来生育孩子呢?还会有将来么?”

  大脑袋对我的问题诧异而警惕起来:“将来?什么叫将来?你这孩子怎么会知道这个?”

  “我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但是,曾经有一刻,头脑里有了这样的想法。”

  我心中骤然布满辛酸。我忆起了我第一次产生时间观念的情形,却感到那流逝着的感觉实在是无法形容的一种存在。它时而清晰得像一根鱼骨,时而含混得像一团海草。我费力地琢磨大脑袋提到的“世界末日”,却只是把自己的脑海弄得越来越糊涂。只有一点可以明白,那就是,阴险的海幕后画必定隐藏着某种根本性的东西,就像它偷偷藏匿着自古以来亿万死者的尸骨。

  我忽然心悸地想到,说不定是海洋在唆使我们吃光妈妈和姐妹吧。我们的自鸣得意,会不会是中了海洋这充满嫉妒心的妖妇的算计?

  “你究竟在想什么?你真的是一个怪人。我没有见过海中有你这样的人。”大脑袋像是有些害怕地又瞥了我一眼。

  我心中积淀着咸盐似的大片哀苦,不再搭理大脑袋,独自静观前路。到处是红彤彤的大水,却哪里有路?

  就在这时,宽大的海幕难以察觉地抖动了一下,像是一条充满厌倦情绪的肥胖雌鱼,失望至极地瞥了一眼这群变态男人,便装作不屑地不再理会我们。吃饱肚子的掠食族这时正情绪高涨,满怀自信,毫不为被海洋抛弃而感到伤心。人类的身体中含有钙活化的发光蛋白,队伍更加熠熠生辉,灿烂夺目。我们不再是单独的个体,而是组装成了一头韵律一致的多节动物,好像重新积聚起失落在四面八方的力量,朝着不可一世、心机重重的海幕欣然蠕去,成了大海中独具丰富色感的华丽生机。

  这或可称作自作聪明的举动呀!男人们是否常常喜欢这样的自我表现呢?潜意识里面,大概是觉得在夺取异性和食物的竞争中,已经重新成为优势种类,并支配了海洋吧,喜不自禁之中,便不太在乎它的微妙感受,从而低估了它今后报复的可能。

  忽然间,无数的海沟,一条接一条,从底部闪耀起鬼鬼祟祟的亮光,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发出来的。柔软而明媚的光线纵贯了男人们的身体,使我们看上去剔透晶莹,美不胜收,却有些像是少女的身段了。

  水栖人就在这样的迷人蜃象中不断前行,身负微微颤动的鲸鱼皮囊,里面装满吃剩的女人的灰红色尸肉。身为男人,只能由死亡女人正在质变中的腐败肉块陪伴,在一身轻松中,未免也孕育出事关未来的局促。但自己不说,谁又知晓呢?所以也不怕大海鼠的突袭截掠。然而,这样的行头,却也使掠食者形若身长疣瘤的域外人侵怪物,并使我们错误地以为:海荒,已经远离了。但是,少数智者的意识最深处,却浮动着那层哀戚:这仅仅是红色海洋张布的诱捕网罟。

 

 

第三章 新生活

 

 

  一、出击


就这样,我续写出自己的故事。它还没有开始,便已有了结局。

  我跟随这自称掠食族的水栖人混合族群,在汪洋大海中穿梭往来,猎杀同类,吃掉他们的肉,抛弃他们的骨头。

  慢慢地,我就忘记自己还是个孩子了。我逐渐学会了如何真实地与海洋相处。

  我记得最清楚的,是灭绝白水族之后,我们的那次出击。

  我之所以记得清楚,是因为这是我作为掠食族的成员的第一次正式行动。

  那是前往叫做“背女顶”的珊瑚礁盘,攻打女丑人的部落。

  喙怪把我们带向目的地。“背女顶”是座巨礁,一眼望不到尽头,五颜六色的珊瑚虫如同鲜花盛开,而这竟然是十二个瓣的王冠珊瑚。这构件生物的身体上生长着树皇一般的巨无霸海葵,仿佛奇怪的海底建筑在盘旋着上升,每个口盘上的触手都有数十万计。在这动物的躯干之间,零星地翩飞着发光的水蝴蝶。

  但这已不能被称作生命的乐土。雌雄同体的海葵仅仅是这没落世界的孤独统治者,而群落中的大部分生物已然衰败寥落。半鳃蚕不见踪迹,蛇首贝仅余空壳,伪色鱼远走他乡,苔藓虫尽皆消失。在妖娆的色彩下面,隐藏着死神寂寞的影子。

  残存的女丑人却似乎不知道正与死神为邻,以海漆和红树为材料,在这珊瑚礁的缝隙中搭建了简陋的巢居,徒劳地企图躲过海洋的末日。这一族体形萎缩,肤色昏暗,游速缓慢,营养不良,看起来不等别人来吃掉他们,也将自行灭绝。

  我们的大队人马侵入了女丑人用体息划定的领域,停下来埋伏在一片桐花树的后面。一个叫痈疽的家伙朝女丑人游去。痈疽状如海猫,背肌区生有二十二个肌节,这怪物依靠它们的收缩来加快游速。他全身的皮肤像是糜烂了,终年流淌着黄黑的脓水,发出的声音像是击鼓,而这却是一个智力超群的异人,属于曾经在海底锰矿区生活的脔娈种族。

  痈疽与女丑族的男人商定了一笔交易:一袋食物交换二十五个女人。

  而这边,尸虺已指挥众人做好了准备。不一会儿,兴高采烈的女丑族男人游了过来,黑压压的共有一千多人。

  “全部都来了,谁也不想被拉下啊。我们已有很久不曾捕到鲭鱼了。凤螺和芋蛤也都莫名其妙死光了。海兽肉在哪里呢?啊,在哪里呢?”这群长有四个腮裂的异族人急不可耐地冲着尸虺尖声嚷嚷。

  “都来了?女人呢?”尸虺沉着脸的样子,显现凼无可比拟的威严。

  “都说好了,就在那边等着你们哩。她们不饿。”女丑族男人有点害怕又有点不好意思地看了一眼尸虺的可怖面具,赶忙一指礁盘深处。

  女丑族的男人大都老态龙钟,年轻人极少,这意味着该族群正经受着高死亡率的困扰。许多人缺胳膊少腿,那恐怕是海兽袭击留下的纪念。

  这帮愚蠢的家伙一见着发出血腥味的食物袋,动作就变得格外敏捷,闪电一样把脑袋探进去嗅闻。但实际上他们已经无法辨别出这是什么动物的肉了,而我们当然也不会留下时间让他们辨别。

  说时迟,那时快,随着尸虺一声低鸣,女丑人的脑袋便深陷袋中出不来了。他们的背脊上都扎上了掠食者投出的水矛。猩红的血晕海底热液一样扩散和萦升,显得比珊瑚礁还要美丽动人。

  大脑袋从一具尸首上撕下一块肉皮,放进嘴里夸张地大嚼。他说:“不好吃,太老了。”

  一些人被留下来守护这一大堆新鲜的陈皮食物,余下的人便紧跟尸虺朝着女丑人的家园游去,一边发出欢悦的哨音。

 

 

  二、少年的终结


听到哨音,那异族的女人们便从海葵树状的分叉纤毛间游了出来,卖力地晃动着柔软或粗笨的身肢,使劲地展现出美丽而唬人的体斑。这流畅缤纷的一幕看得人眼花缭乱。在这贫瘠古怪的大海之中,女丑族的女人竟然保养得这么完好,大大出乎我们的意料,而这肯定不是她们本族男人竭心尽力呵护的结果。年轻的和年老的女人都倾巢出动。她们像蹦水鱼一样群跃着争抢潮头,惟恐落于人后。

  一个丰腴而疲惫的女人吐着串串水泡向我迎来。这是一个年轻的母亲。看她的样子似乎刚刚完成一次生育。这使我回忆起自己出生时的情形,心中泛起对妈妈的思慕和憎恶。

  “你从哪里来?”女人用欣喜而柔和的声音询问。

  “另外的世界!”我忽然间有些莫名动情,不假思索便把这句话脱口说出,心头一颤,却记不起这似曾相闻之语的由来。

  是啊,我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语呢?情迷意乱的女人却不知我的复杂心思,她不顾生育后的虚弱和痛楚,急急地把身子靠了过来。在残酷的生存竞争中,女人是多么害怕错失这忽然现身的年轻配偶啊。她狂躁地一把捉住了我这个少年。而我这才醒悟过来,迅速地贴在了女人结实的腹下。

  啊,水草,百合!

  啊,大海,妈妈!

  不就是这么一回事吗?

  女人用乌贼似的绵绵腿足缠紧我的腰部,使我的欲望巨浪一样高高涨起,让我满心满意地盼望着重温激情。然而,这时我却打了一个哆嗦。我注意到不远处还有一双灼烧的眼睛正在朝我窥视。我大吃一惊便停下了与女人的亲热。我慌张地看过去,见那是一个身体发育不良的男孩,年纪与我差不多大,面色晦暗地伏在一片阴森的绛红水层里,不游走也不上前,只是仇恨而忧郁地看着我与女人交媾。

  我从他身上看到了自己幼年时的影子,不禁气急败坏。我立即猜出,他正是那女人的孩子。

  紧跟着我看见,这男孩的怀中,搂抱着他的幼弟——女人刚刚产出的婴儿!

  这顿然令我失去了交合的兴致。而那女人却不知觉,仍然在我的身体上摩娑拱动。我懊恼地挣脱出一只手来,悄悄解下肋下缠着的刀具。女人还沉浸在茫然的必奋之中,挟裹着一股无明怨忿的蚌刀已经通过下体捅进了她的深腹。

  与此同时,我朝那男孩投去报复的一瞥。但我要报复什么呢?我却丝毫也不明白,只知道落入了海洋与自己体内一种神秘力量的合谋。

  忽然发生的变故使那男孩惊讶得张大了嘴巴,却仿佛是在无声地释怀大笑,给人一种瞬间开悟的感觉。他的妈妈却没有看他一眼,只是抽动着蜷缩了一下,像一只镜蛤要退入它的坚壳之中,而后者却背叛了主人,毫不吝惜地弃她而去。她把疑惑不解的目光完全投在我的脸上,大概是实在弄不明白,这个年轻的异性庇护者,为什么刹那间从温柔转向了暴怒。

  她大失所望地松开四肢,两眼慌乱地前后寻找,便看见自己的内脏正通过下体汩汩流进了大海,并嗅到一股诱人食欲的腥味钻人鼻腔。她向前倾了倾身子,却负痛而无力去进食它们。

  但几个饥肠辘辘的掠食者已冲过来争抢这肠子了,把它撕扯成数段,急切地塞人口中。

  我注意到,那失去妈妈的男孩却没有马上逃走,而是学习某种技艺似地观察着这奇妙的进食场面,一只手把怀中的婴儿搂抱得更紧了。他就像要掩藏什么秘密似地,拼命地用身体遮挡住婴儿的左手。这时,他母亲被掏干内脏的残尸慢慢沉进了深渊。掠食者又争先恐后一群群紧追了下去。

  我看到,同伴们正在四周的海水中兽群般蹿动,耳后的鳃膜充气似地饱绽开来,体鳍高高地绷紧竖起,正忙碌着杀死刚刚交合完毕的成年女性,不少人还以一种奇异的直角姿式,双手紧搂着死者的头颇,大口吸食掉她们的脑髓。弥布的人血和脑汁使海水更加艳丽非凡,人类的情绪陷入了极端的亢奋不安。一小队皮包骨头的海貂被血腥味儿吸引了过来,却怯怯地不敢上前。

  这时,那孤独的男孩才仿佛感知到了空前的危险,于是保护着婴儿一言不发游入了海葵的密林,收缩身体迅速钻入珊瑚礁的缝隙。我迟疑了一下,跟了过去。

  更多的掠食者闯入了女丑人的家园,失去母亲保护的孩子们“咦、咦”乱叫,一个个被乱刀劈死。

  血光重新点燃了我的兴奋,我脑子里一片忙乱,只觉得自己正变得疯狂。我看见海葵粗大的纤毛上还挂着零落的食物囊袋,却顾不上攫取它们。我急着要找的是那男孩和他怀中的幼婴。为什么我也说不清楚。

  在被海葵鲜艳的叶状肢体遮掩住的一处礁缝后面,我遭遇了那双忧郁的眼睛,隔了一层朦胧的血水,像鱼翅一样晶亮,并无恐惧的神情,只是平静得让人不寒而栗。我受不了这目光利刃般的逼视,便举起沾染着他妈妈血迹的蚌刀。男孩却不躲不避。我怔住了,不能劈杀过去。

  “海星,你怎么啦?”是大脑袋游了过来,他也看见了那怪异的孩子,不由分说便要杀人,却被我一把拦住。

  “他已经死了。”

  男孩已经用一把海草,把自己绑在礁岩上勒死了。死人粉白的脸庞变得晶莹透明,我从上面看到了另一张紫红乌黑的面孔,那正是我自己,不禁一阵惊惧。我再去找他怀中的婴儿,却发现已经不见了。

  我急急地拉着大脑袋游开,却又有些后怕和悔恨,回头一看,男孩的尸身就像被一只无形之手偷去,也已不见了踪影,他恰才栖身的地方,只是一团充满死亡浮游生物和金属碎屑的猩红水影在摩擦着晃动。这真是平生未见之咄咄怪事。

  海葵巨伞一般的肉刺阴影下堆放着几百个人类的畸形胎儿,皆手足残缺,有的连脑袋也没有,仅仅从脖颈中伸出一粒黯淡如泡泡球虫的人肉芽苞。我忽然看见,海葵正在纷纷勃起,伸展着它们的毒须,疯狂地开始射精。

  就在这一瞬间,我对这场杀伐变得兴味索然。这样的心情从此之后便影响着了我人生中的每一处关键。

  这时,尸虺指挥着大家搬运尸体到礁石后面,也把活着的女人圈拢到一起。幸存的女人多是半大孩子,性器还没有完全发育成熟。

  接下来,是掠食者们熟悉的程序。女孩子们先是发出欣喜的呼唤,随后换作了撕心裂肺的惨叫。

  在这动人的声音中,我咂伤一般,体味着成熟过程中的优美伤感和茫然冲动。

  但为什么是“背女顶”之战,宣告了我少年时代的结束?这是我久思而不得其解的问题。那个从男孩怀中失踪的婴儿,无端使我想起了那个把我从巨水蚤口中救下来的怪人。

 

 

  三、蚺遗


饱餐一顿之后,我们便离开生气全无的“背女顶”,又开始了深海行军,向下一个猎场长途奔袭。

  在游行的过程中,我能听见队伍里面,一个名叫蚺遗的水栖人在悄然独白。他说着谁也听不懂的怪话,也就是一些只言片语,比如:

  “可不要遭遇水鬼。它会吸食你的脑髓!”

  “巨人和沉没的世界,在哪里啊?”

  “海中因布满汞砷铜硌,而红艳堵塞,灵魂将无法进入九曲轮回!”

  “血光之灾,将如约来临!”

  “核火已经熄灭了,海火却越燃越烈!”

  可以说,在这昏头胀脑的人群之中,惟独蚺遗似还有一些独特的想法。但什么是核火?什么是九曲轮回?什么又是沉没的世界?

  听起来,真是不知所云,让人头疼!

  蚺遗相貌平常得像一片藻叶,看不出他有多大年龄。他的眼睛长得像马鱼的耳朵,他的体形仿佛是一只僧帽水母,他的性器已经萎缩消失。奇异的却是他竟是一头喜欢独白的水兽。他的话语总那么艰深难懂,勾引起我格外的好奇。但我的掠食者伙伴们似都见惯不惊。

  只有大脑袋有一次告诉我,蚺遗来自芳烃海区,在那苯萘高密度聚集的极端环境之中,据说他生下来便喋喋不休着令人惊骇的话语,但是谁也不知他曾属于哪个族群,据说他所有的亲人和同伴,早已被污染的海水悉数毒死。蚺遗,是在盾盖鲸的养育下长大的。

  每当蚺遗开始独白,大家便都不再做声。一些人显露出痴呆的表情,一些人嚯嚯地吐起了水泡。大脑袋对我说,蚺遗或是在讲述海洋的历史,也是在作出未来的预言。但是,这家伙更多的话语,就什么都不是了。不少的叙述,连蚺遗本人也不懂得。但如果他不这么说出来,他自己早就死了。

  “为什么自己会死?”

  “他憋闷啊。他难受啊。他不想活下去却又不得不活下去啊。”大脑袋愁苦地说,又加上一句,“这海早不可称作海了。”

  水压又袭上了我,我感觉到深海中的盐度正在改变。我想,大脑袋的心中也一定积聚着沉甸甸的憋闷吧,却不能像蚺遗那样排泄出来。他更可怜哪。是啊,我们都不幸赶上了。但海不能称作海,又能是什么呢?难道它与妈妈的联系,就此被否定了么?它或许什么也不是?什么也不是又是什么呢?这是我至死也无法弄明白的问题。

  大脑袋接着说,蚺遗体内蕴藏着远古的神秘能量,若不通过话语释放,就会挤破他的身体,并引起周围海水的大爆炸!这吓得我几乎晕了过去。蚺遗有一副瘦小而孱弱的身体。那么,能量又是如何积聚起来的呢?难道便是来自那些剧毒物质吗?而那些物质又是谁制造并遗留下来的呢?为什么惟有蚺遗拥有话语表达的特权?我在想,蚺遗是否就能代表所有的水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