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不知是不是去海底城。”

  “海底城?”

  “是呀,海底城。那是一个美妙的所在。只能用仙官来形容。那里的人类并不栖身在容易崩塌的岩石洞穴中,而是居住在用金银打造的球形房子里。那些房子一串串在波涛间屹立不动,就像巨大的珍珠,就像美丽的扇贝。住在这样的房子里,不必畏惧海啸的肆虐,不必担心酷热的熬熬,也不用害怕大海鼠的偷袭。”

  我以前从来没有昕妈妈讲述过这样的事情,不禁满心欢喜和好奇。

  “那么,也就不用饿肚子了吧?”

  “是啊。听说,海底城中的居民不知用什么办法,让鱼虾都自动到他们那里集合,听从人类的调派。他们饲养它们,以备食物稀缺时之用。这样,便永远不会有挨饿的日子。”

  “那多好啊。”我咂了咂嘴,“海底城还有什么奇妙?”

  “那里的人外出旅行,不需用双腿拍击水流,而是乘坐在一种闪亮而凉爽的大甲壳里面,就像盖龟,但速度却快过了盖龟,好似海豚。他们周游世界,建立了庞大的王国。”

  “什么是王国?”

  “怎么说呢,我也不知道。王国就是另外的世界呗。”

  啊,另外的世界!我的心旌再次悠然地摇动起来。莫名其妙地,连泪水似乎也要夺眶而出。

  难道,那另外的世界,竟与我未知的命运有着什么神秘的关联吗?

  “那么,王国里的孩子也打架吗?”

  “从不。他们一生下来便知道友善相处。他们活得也比我们长寿许多,很少生病。”

  “妈妈,你是怎么知道这砦的?”

  “是银色男人最近告诉我的啊。”

  原来,妈妈也是才知道的呀。怪不得她以前没有给我讲过。我与妈妈相视而笑。

  “银色男人一定是从海底城来的吧。”我又问。

  “不是的。这是他们种族的传说。也许他们的祖先与海底城有着某种渊源。”

  我感到失望。原来这是一个古老的传说,而不是现实中的事物。“这么说,他们也没有见过海底城了。”

  “但他们相信,海底城是存在的。我们也许正是在往那里去。这样,就可以得救。”

  是的,就可以得救了!说到这里,妈妈浑浊的老眼中,重新透射出一抹亮光。她慈爱地拍拍我的背脊。我忆起,在我出生时,年轻性感的妈妈一边把我紧紧抱在怀中,一边用眼角余光搜寻远道而来的陌生男人。我偷看了一眼我曾经用力吮吸过的乳头。它们突出在妈妈平坦而稀薄的胸脯上,随着水流无精打采地左右晃荡,搭拉着像两只干瘪的无节幼虫。我对自己竞还拥有幼时的记忆而感到惊奇,同时也更加黯然神伤起来。

  奇怪而遗憾的是,至今我还没有与妈妈发生过那种关系。我难道真的与别的男孩子不同?

  妈妈之于我的最大意义,在于她用生命的余力,让我第一次知晓了海洋中还存在一个美妙的地方。这使我展开了幻想的翅膀,一时忘掉了饥饿,游起来也不觉得那么累了。

  从此,我便常常在梦中见到,在我前方红通通的圆润水体中,忽然展现出了海底城巨大骇人的立体轮廓。它就像大海螺和珊瑚树一样极度真实。附于其上的无数球形房屋,令人心颤地悬浮在斑斓交错的海沟上方,在滚滚波涛间依次明灭,闪耀着让时间也深感敬畏的光芒,把女王一般的宏伟海洋和水栖男孩的稚弱心灵映照得一片雪亮透彻。

 

 

  十三、错误的目的地


然而,我们最终却没有抵达光辉灿烂的海底城,而是在另一处燃烧的海槽中停息下来。这便是这次迁徙的目的地。    我未免十分失望。

  不过,这里终究强于老家。水质温凉,氧气充足,鱼儿群聚,海底不再一片荒芜。男人们找到了新的礁穴,赶走了虾蛄,安顿了女人和孩子。

  新生活就要开始。大家充满希冀。

  但是,谁也没有料到,银色男人这回铸下了大错,他们把大家带到了一个危险的水域。

  我们误人了黾人的领地。

  黾人是一种特异化的人种,状如海马,生活在八百至一千二百米深度的海水变温层中。他们面色阴晦,孔武有力,以攻击性著称。忽然出现的大队人群,使他们感到了威胁。

  为了保卫自己的食物和女人,趁新来的移民立足未稳,黾人发起了攻击。

  我又一次看到了人与人之间的厮杀。这比起须腕和哥哥们的袭击,那可不是一个档次。这一天,我产生了战争的最初概念。

  银色男人虽然强悍勇猛,但他们的水矛抵挡不住黾人的海弩,很快便溃不成军了。

  可耻而出乎我意料的是,银色男人最后竞也像我那种族的男人一样,抛下妇女和儿童,遗下一批尸首,便仓皇逃窜了。凶狠的黾人却不放过他们,追上去把他们一个个杀死。

  我有关男人的幻想破灭了。

  但,这便是令海洋得意的事情吗?

  黾人们在杀掉银色男人后,折回来掳走了所有的成年妇女,其中也包括我那可怜的妈妈。然而,他们对孩子却不屑一顾。

 

 

  十四、险境


我和几十个孩子挤在一个洞穴巾,其中有一些是别的女人生育的。他们也都失去了妈妈。

  但大部分人并没有为眼下的处境和妈妈们的被掳而悲戚。他们死到临头了,却仍是麻木的一群。这正是人类的天性。

  忽然间没有了妈妈,我心里空落落的。男人的幻想既已破灭,而对于女人的梦想,也就彻底失落了。

  但首先是食物的问题。

  礁洞里还储存着一些鱼肉和蛤肉,所以暂时还能维持生计。这成为大家不去担忧未来的理由。以前,这是妈妈替大家考虑的。

  只是,哺乳期的孩子一直在嗷嗷哭叫。但他们的声音慢慢地越来越小,不久就声息俱止,动静全无。

  随着时间的流逝,食物在飞快地减少。

  剩下的不多食物都被哥哥们霸占。我和弟妹们只有相对而泣。

  这时,我提出:  “妈妈不在了,我们必须学会自己救自己。谁愿意跟我出去寻找食物?”

  大家听了,面面相觑。没有妈妈在,怎么能随便行动呢。

  说这话的人,真是大胆啊。

  总之,没有一个人响应。

  最后,我决定单独出去觅食。

  我在洞口观察了一阵,发现附近有一小片树林,那里丛生着海云笋、海莴苣和红皮藻,还有各种贝类附着于礁石。我没有见到黾人出没。

  应该感谢妈妈,是她教会了我觅食的基本方法。我飞快地游了过去,小心翼翼地避开有毒和富于攻击性的植物,采集了一些海笋和贻贝。这时候,我想起往昔妈妈带领孩子们觅食的热闹场面,不禁一阵黯煞神伤。

  然后,我携着食物返回。刚游出不远,忽听见附近传来一片异样的水声。我起初以为是黾人,但侧头一看,发现一头巨水蚤跟了上来。

  巨水蚤的身体是人的三倍大,动作却异常灵敏,这足以表明它是生命演化的成功者。这灰色的庞然大物夸张地摇动着两对触角、五对胸肢和长着刚毛的尾叉,劲头十足地拨拉着水流,朝我直扑过来。

  这是我出生以来遭遇的最大危险,也是我第一次单独面对强敌!我的脑子刹那间一片空白。

  我虽然也捕猎过海胆和红鳍,击退过噬人藻,但披着甲壳的巨水蚤甚至比沙蚕还要厉害。

  我扔掉海笋和贻贝,拼尽全力往前游去。但这么一来,反而暴露了自己。这是因为巨水蚤是靠头部的震波与机械感受器捕食的。我发出的声音为它指示了目标。我觉得小腿一麻,有什么东西拉扯住了我。

  回头看去,见巨水蚤一对粗大的触角正搭在我的两条腿上。我不顾一切地向前一挣,却感到巨水蚤触角上的刺毛更深地嵌入肉里,钻心的疼痛使我差点晕了过去。这时,巨水蚤脊突状的狰狞前额,口器边弯刀一样的侧钩,以及锯齿状的大颚缘齿,都明白无误地映现在我的眼中。

  在单纯的身体与身体的较量中,巨水蚤的力气是人的十倍,我脱险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动物喷出的臭气直吹在我的耳畔。周围的海水正在冰凉和陷落下来。我大叫:“救我!”却无人回应。

  此刻,找多么希望妈妈就在身边!我忘记了她的告诫:在海洋中,危险比比皆是。一旦离开妈妈,海洋的肆意凌辱,就变本加厉了。我眼前浮现出水草在水笔仔掌握中挣扎的惨状。真的不应该离开洞穴啊。但后悔已经太迟。

  我闭上眼,绝望地等待着被巨水蚤撕碎,仔细地一口口嚼烂。

  但就在这时,我忽然感到巨水蚤身体一震,抓住我的触角似乎松开了。我睁眼往后看去,见巨水蚤第二腹节的要害处扎着一支水矛。跟着第二支水矛又投射过来,捣碎了这怪物胸脯上的钙壳,又洞穿了它的身体。

  一个灵巧的身影正从左下方飞快地游近。开始我以为是黾人,但细看并不是。这是一个我没有见过的族群的人,年纪跟我相仿。他双吻突出像箭鱼,背上长着一排青色的倒刺,趾间的蹼又宽又大,模样很是丑陋。

  “你怎么样?伤得厉害吗?”不速之客关切地询问。他说话时,嘴角向两侧裂成一条可怕的巨豁。

  “还好,只是擦破了点皮。”我战战兢兢地回答。其实我伤得不轻。

  “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呀。这家伙可不是好惹的。”怪物模样的水栖人满不在乎地踹踹正在作最后抽搐的巨水蚤。

  “谢谢你救了我。”我余悸未消,“我该怎么报答你?”

  “瞧你,别这样说了,都是人类,谁都会有危难的时候。你快回去吧。”

  “你是谁?从哪里来的?”

  “我浮游路过这里。我要去找我的族群。”

  他急急地说完,便纵身而去了。

  我在他身后大叫:“你要小心黾人!”

  “知道了!”

  我用迷离的眼神,目送着这个怪人。

  他年纪轻轻,水矛术真厉害。他来自哪里?海底城?另一个世界?

  我对他的去向感到神往无比。

  他的言语也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有些说法,像“都是人类,谁都会有危难的时候”,还是第一次听到。不知以后还能不能见着他。

 

 

  十五、离去


我忍住伤痛,把丢失的海笋和贻贝拾起,回到洞穴,第一眼,便看见哥哥们正在撕吃一个血肉模糊的躯体。那是一个妹妹。他们先从女孩下手。

  还没有被吃到的弟妹,在一旁羡慕地注视着,像是在等待赏赐。所有的食物袋都空了。

  从体格上看,吃人的男孩要比被吃的女孩明显强健,这使我体味到了性别的真实含义。

  哥哥们漠然地瞥了我一眼。有人看到了我手中的海笋和贻贝,眼睛一亮,停了一停,却顾不上抢夺,只忙着先吃死人。

  看到鲜肉,我也忍不住要流下口水,但我强迫把它咽了回去。

  这时,我忽然意识到,自己再呆在这里,会是什么结局。

  于是,心中泛涌起一股巨大的悲哀,脑海中一一浮现出那些离我而去的人们。他们中有妈妈、百合、水草和父亲。

  我产生了一个以前没有过的想法:在这个世界上,活着多没有意义啊。这个念头让我惊诧莫名,倍感凄惶。

  但是,心中另一个声音却说:不,不能在这里等死。在这里,不是饿死,就是被人吃进肚里。

  其余人似乎都没有意识到这点。但我却可以比别人想得高明和长远。这是一个让我震惊和軎悦的新情况。我甚至觉得,产生这种想法,比拥有一副壮硕而威武的成年男人身体,还要重要得多。

  这时,妈妈的话语又在耳边响起:“你要学会好好地活下去。除了你自己,以后没有人能救你了。”

  我便打定了主意。我把海笋和贻贝留给了嗷嗷待哺的弟妹,便毅然游出了洞口。炽热的海水激得我格外清醒。

  我面临的,仍然是生死未卜。等待我的,可能是巨水蚤、大海鼠或者噬人藻。但我有一种直觉:一种全新的生活正在向我召唤。那个救我的男孩,使我勇气平添;而有关海底城和另外世界的传说,则使我在红色的深渊中看到了另一种亮色。那是我从不曾见过的湿漉漉色彩,仿佛仅存于幽暗的记忆深处。

  一双神秘的眼睛,正在海幕的尽头等待着我。

 

 

第二章 掠食族

 

 

  一、浮尸之海


礁穴外的海洋中空无一人。

  我恍恍惚惚地朝那双神秘的眼睛游去,但它很快就变得黯淡了,最后竞在海幕上全然隐去。

  也许,一切不过是我的幻觉。

  只剩下空荡荡的世界,在开锅的万丈光焰中涨落,事物像在争相把自己煮熟,然后便约好了似地一齐逃遁。数不尽的金属碎片跳着永不停息的环舞,一切都缤纷闪烁,好像海水里跳跃着一亿头饱受煎熬、浑身披鳞的堂皇巨鱼。海流时松时紧,挟裹着植物的孢子和萼片,迷迷漫漫地扑面而来,水底则茂盛地挺立出夜行灯一样的复形伞和圆锥叶。就在这些剧毒的植物之间,寥若晨星的鱼儿偶然穿梭。

  这是熟悉而陌生的景色,有时使我觉得好像返回了妈妈豪华而精致的子宫,回到了出生之前的岁月。

  但世界为什么必然是这种样子,而不是另外的样子?这其实正是宇宙中最为艰深而可怖的问题。

  被巨水蚤弄伤的身体仍在隐隐作疼,这使我无心欣赏海洋的多彩多姿。我只顾得上拼力往前游泳。

  那可怕的水怪还会返回来么?我担心着海兽发起新的偷袭,然而它们却奇怪地不见了踪迹。这反倒使我觉得不安已极。

  果然,像是要印证我的不祥预感,海幕微微耸动了一下,噗地一声吐出一团黑影。怪影快速地长大,慢慢分解出无数斑点。又近了许多,原来是沙棘虾的旅行大队。

  果真是虾群,但统统已经死去!虽然死了,竞保持着整齐划一的队形,正像是一支殉葬军团,被一个无形的元帅统领着,活泼泼的尸体在朝着一个不知名的确定目标前进!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这尸群才忽然消失,就像刹那间被一网打尽。海洋又空荡得成了一只软塌塌的口袋。但一会儿后,前方出现了更大的黑影。

  这回是鱼群,是死亡的鱼群。一群过去了,又是一群。铺天盖地,烂稀稀的鱼尸纷乱地撞在我的额上、肩上和鳍上,如同风暴潮的大爆发,鱼儿却比它们活着时还要灵动精神。

  我被撞击得头昏脑胀,开始时还挣扎着躲避,很快意识到这是徒劳,便任其自然了。

  却见各色各样的鱼儿都来了,不少是我从未见过的种属,像在奔赴一场盛大的聚会。海洋于是呈现了久违的热闹场面。鱼儿都死不瞑目,其中不乏百米长的大鱼。鱼群的中间,又夹杂着海藻和珊瑚的残躯。

  眨眼的功夫,水世界便被浮尸填得密不透气了。某个地方一定发生了巨大的灾难。但是,是什么样的灾难,才会造成这样的结局?

  事情还没有结束。亡鱼们的身后,又紧紧跟来了大海鼠的尸体。成千上万头大海鼠,海洋的霸主,莫名其妙死在了它们的乐园。我从未与如此众多的海兽贴身亲近,看见它们开膛破肚了,参差突兀的肋骨间悬垂着破烂零落的心肺,一片片清晰可鉴、明媚照人。

  然后,又有吊睛鲼和巨海蚤的尸体,都是人类的天敌,但悉数横死在了大海之中!除了海洋本身,又有谁能将其统统杀死?

  最后,就出现了人类的尸体。

  昔日的海洋统治者,模样千奇百怪,尸身无边无际,成堆成簇沉默着浮来,像在思考,只是忘记了说话;像在睡眠,只是忘记了醒来。有男人,也有女人;有老汉,也有幼婴。有的完整,有的破败。那残缺的,仿佛是遭受了海兽的袭击。细看一遍,却又不像是海兽所为。许多人的面目已经腐烂成了丝状的筛网,使人联想起丑陋的短蛸和苔虫。

  不过,或许,这才是人的本来面目?

  人群的游动寂然无声,他们死后,也是大海中最守秩序的动物。这正是人类不能在海洋中适应并长存的证据。

  我看见,尸群中有不少与我一般大的孩子,眼珠脱落的双目空凹地打开,似乎在倾诉某种委屈;白骨历历的两臂僵直地伸出,欲要去抓握什么希望。孩子们像是海底山岭瓦解后的万千残片,他们的身上粘满了红色发光金属的碎屑,遍体荧火闪耀,充满了不可思议的灵动。

  尸体的奇异大游行经历了很长时间才终于走净。最后,这巨大的胎体内,又剩下了我一人。

  我怀疑自己其实早已是一具尸体。

  水草妹妹死去后就是这样的吗?

  海洋这女巫的性别,第一次在我的心中变得不再明晰。

 

 

  二、时间深谷中的人群


海洋中前所未有的惨象使我信心大减。我在恐惧中昏迷了又醒来,醒来了又昏迷,任水吹去,任潮拍击,忽然,我感觉到,海洋变得凉爽了;忽然,我看到海水不是红色的了,而是一种——奇怪的深蓝色!

  这突如其来的异常色调污坏了我的双眼,昏噩了我的神志。等再一次有了视觉的反应,却见周遭的海水啪地一声明亮起来。

  身旁出现了拼命游动的无数人形,星星点点落满了海底的深涧高谷,灿灿然然地穿越着水下的密林巨木。是一眼看不到头的庞大队伍啊,像是亿万只水母听到命令一齐浮出!来历不明的人们一言不发地徇徇游动,携着万千具明亮的火烛,形成了一条闪亮缤纷、夺目耀眼的长龙。

  我从未见过的蓝色海洋,就这样被数小清的红色光焰照亮。世界呈现出了不为人知的另一种面目,使我不知如何应对。

  仿佛是刚才那些数不清的尸体活过来了。但仔细一看,却分明都是活人。

  人群在急切地赶路,像是被什么东西催促着。他们对我的闯入视若无睹,无暇旁顾。他们的身形与寻常水栖人不大一样。他们一个个面色愁苦。

  我惊惧地在这陌生的人群中穿行。忽然,被眼前的一幕吓得肝胆俱裂。

  紧随着队伍,雷霆万钧的巨浪中,起伏着上千头我从没见过的流线型灰白色大鱼,摇晃着尖刀般的吻,摆动着飞叉似的尾,圆睁着闪残的小眼睛,把掉队的老人、妇女和孩子一口咬成两截。海洋中血肉横‘色。

  在这食人大鱼的后面,还有一群群体形略小的狗头水兽,在扫荡着大鱼吃剩的残尸余肉。在水兽的周围,扑腾着一些长翅膀的动物,发出啾啾的呜叫。我没有见过可以在水中游动捕食的企鹅,不明白这不祥之鸟怎么会出现在深海之中。

  我问边上的一个人:“你们是谁,要去哪里?”

  他诧异地打量一下我,大叫一声:“救我!”便害怕地游开了。

  我又问另一人:“是去海底城吗?”

  这回,那人恐惧地连说了两声:“海难,海难!”

  我却听不懂。这不是我所知道的水栖人的方言,而是一种失落的语言。

  这是何方来的族群?他们遭遇了什么不幸?

  我注意到,一些人的身上蒙裹着一层桔红色的平滑皮肤,他们的脸上戴着透明的面罩,背脊上驮着银色的金属罐状物,端口处延伸出胶皮管路,连接在人的嘴鼻之上。另一些人赤身裸体,看样子已经死去,由铁索牵成一串,在大水中海藻般晃荡,被泡得惨白,紧紧地跟随着大队。奇怪,他们的手足间都没有长蹼,腹部也没有鳍突。利刃般的水流正在无情地剔刮着他们的尸骨。

  在这异状人群的不远处,几个甲壳状的黑色巨物在隐约浮动,两头缩成尖尖的形状,腆突着圆滚滚的肚子,身体两侧分布着黑色而整齐的半球形隆起物,从一排椭圆的窟窿中由里向外燃烧着凶险无比的大火。这巨大的甲壳正在慢慢沉没。

  “你们莫不真是来自海底城?那么,救救我啊,让我跟着你们吧!”我发出怪兽般的哀鸣。

  然而,话音未落,所有的人影就都消失了,就像他们从来没右存在过。四周又复是海洋的空腔,连那奇怪的吃人鱼都杳然无踪。

  我惘然不已,忽然觉得,如果这些人真是海底城的居民,也分明是死去很久的人了,他们正在朝着自己以前生活的各个阶段涸游,试图找回失落的安稳感觉。是的,不错,这悲壮的行军在悠久的历史中一直就瀑布般持续着。在海洋中,我们永远分不清过去和现在,也分不清自己是死是活。

  这么想着,一刹那,蓝色的海水又恢复了熟悉的彤红,黏稠得像是血浆。刚才的一幕,像是一场梦。

  我受了惊吓,又饿又累,不久便沉坠在了海底。

  这时,约会一般,水草妹妹绿荧荧的面孔在波澜间浮现了。这诡异无比的女孩子向我温柔而暖昧地招手,她身上腐烂的肌肉一片片倒挂着,她满是窟窿的脸蛋上泛着不怀好意的阴险笑容。

  刹那间,红色海洋似乎重新确定了自己的性别。

  我喜不自禁,正要扑过去拥抱水草和死亡,却看见头顶有另一群闪闪发光的模糊幻影飞速掠过。是鱼群,还是水兽?那熟悉的水纹图画以及震耳欲聋的爆裂声使我忆起了一种东西。

  水草、死亡和幻影同时争夺着我。最后一刻,求生的欲望取得了胜利。我用尽全力,从无数生物遗体构成的海底腐积潭中挣出,不舍地告别了水草,向上方的幻影游去。

 

 

  三、幻影一族


我用生命的余力跟上了幻影的尾巴。忽然,尾巴竟掉头说起人话来。

  “你这孩子是谁?你干嘛总跟着我们?”

  “我是海星。我不跟着你们,就要死了啊。”

  “咦,连孩子也怕死吗?”

  “我怕,我怕入了骨髓!”

  “怕死,这正说明你还活着啊。然而,海洋中已没有什么可以怜悯活人了——孩子也好,大人也罢。那么,你且跟着吧,看你的运气了!”

  说话的幻影是一个成年男子,长方形的脑袋大出常人一倍,腹部长着龌龊的斑斑盾鳞,额头生出两根漂亮的长长触须,体色红白交错,荧光闪烁。

  我不知这怪物来自哪个族群。再看其他的幻影,见统统也是人,但也不知属于什么部落。

  垂死的我听到了人语,心中涌起久违的感慰。

  于是,我便跟随怪人游去。不久,来到一处焕发黯淡红光的海盆。队伍停歇下来。

  这时我才看出,这群人的体形千奇百怪,肤色各不相同,但也有像我的。总共怕是有两三千人吧,是不同族群的成员混和地聚集在一起。

  他们全都是成年男性!

  只有男人,才能在阴柔的大海中描绘出那样神奇的水纹图画,并制造出震耳欲聋的爆裂声音。

  我觉察到自己敏感的心灵正在迅速地绷紧,而我熟悉的海洋则在四周飞快地萎缩。世界似乎正在发生变化。

  难道,冥冥之中,大海已经事先为我安排了一个逃亡的理由?

  妈妈、水革和百合的身影,刹那间通通浮现了。

  我浑身发热地观察这庞大的人群。

  在海盆中央,有一簇簇低矮的圆丘。队伍中打头的一个家伙在圆丘旁边急促地划水。这人形状丑陋,四肢短小,鳃盖外翻,眼睛小得几乎消失了,额头上有密密的脓肿,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颊部表皮上生有两个巨大的肉瘤,闪射着青光,急促她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