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怜的亲王,伟大的好奇心,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说得多好呀。”三宝太监的热泪终于掉了下来。他说:“我们拥有一份对海洋的同等真诚。现在,我们既已来到,你再不必忧虑了。”

  “是的,这让人艳羡的舰队,将向那些鼠目寸光的人们现身说法,证明走向海洋的必要性,证明地球上还有别的强国存在,证明葡萄牙并不是世界的中心。请您赶快启程到我们的都城里斯本去吧!”

  郑和十分感动,当即答应了亨利亲王的请求,并亲切地挽着他的手,带他参观大明帝国的整支舰队。看了宝船、坐船,又看战船、马船,再看粮船、水船,亲王几乎看晕了过去。随后,为了礼尚往来,亲王也引领郑和参观了萨格里什渔村。在这里,中国人看到了一些极其原始的航海器具。凭借如此简陋的横标器和象限仪,连航行到好望角都没有可能。中国人还强打精神参观了一座寺庙。祭台上供奉的一尊偶像非常奇怪,亨利介绍说这就是“上帝”,而这个国家的纪年方法,也是根据与这上帝有关的某起事件来确定的,到如今已记录到一千四百三十五年了。中国人心里清楚,当前惟一真实的时间其实是宣德十年,因此都觉得这里的一切真的很是可笑,但为了礼貌,都绷着脸不敢笑出声来。

  然而,就在这摇摇欲坠的寺庙中,郑和偶然间看到了也速,他是一个钉在十字架上的裸体怀特男子。郑和之前还不曾见过裸体的男人,忽然间有些头晕,脸就唰地一下红了。他明白这里的一切都有关一种奇异宗教。他想到了自己的信仰。多少年来,他一直都按照伊斯兰风俗来约束自己,但在众人看来,他又是一位诚心礼佛的居士。在七下西洋的途中,他对不同地区的伊斯兰教和佛教有了更多的认识,心中便逐渐浮起一个问题:如果有朝一日这两种宗教不可以同时信仰,我到底会选择哪一种呢?现在,看到了也速,郑和愈加心事重重。所谓的未来的冲突,便会由于这样的选择而滋生吧?而那便也是红色海洋的起因么?他不敢深思,因为他归根结底是一名太监,这才是他看见也速像后,脸红的真正原因。

  于是,他便想:没有时间了,不应该起疑了,赶快承认亨利亲王就是此行要找的隐士吧!

  “那个阿剌必人说,所有的事,都是也速告诉他的。”郑和回过头来,一字一句对王景弘说,又朝他指指十字架上的男人。

  “也速是上帝的儿子,他来自神秘的宇宙。”亨利看着郑和挺感兴趣,忙补充道,“我们都相信众神之车!”

  至此,连林观都打消对隐士的怀疑了。只有王景弘还不太相信。彼也速不一定便是此也速。按照寺庙中的记录,此也速早在一千多年前就仙逝了,他又怎么能与阿剌必人相遇呢?他又怎么能把那古怪的海图交予回回人马赛义的父亲呢?但王景弘却不敢当着兴头上的郑和,把怀疑说出来。

  亨利亲王延请大明水手驻留于渔村,帮助他重新研究船舶的设计,传授先进的航海技术,建立现代化的航海基地。这样的恳求正中郑和心意。三宝太监于是爽快地答应了他,同时也准备着动身前往里斯本会见葡萄牙国王。林观想,郑和一定会在里斯本正式向国王提出勤王的请求。

  郑和在做一件全中国的人要到很多年以后才能理解的紧要事情哪。林观至此已对郑和佩服得五体投地。他逢人便说:“神人给了他那尊海图,事情已不能用寻常眼光来看待。世界之大,竟使我们无法想像。世界之奇,也非我们能够理喻。”

 

 

  九、葡京


又过了几日,郑和等不及,便分出一支舰队,带领部分人马,从萨格里什启程了。船队仍循海路而行,不久来到了葡萄牙国都里斯本。只见岸边山头上散布着矮小的房屋,海湾中停泊着一些带望楼的三桅船。这是一座按当地标准来说堪称繁华的城市,但比起金陵或者杭州来它不过是一个鄙陋乡村。市民们看到船队从天边驶来,感到非常震惊,像萨格里什人一样以为是“上帝派来的使者”。郑和兴奋地期待着在这里与阿方索国王会面,探讨那个四百年后将要出现的紧要问题。

  没想到事情并不顺利。原来,葡国老国王若昂一世两年前已经去世,继任的阿方索国王是亨利的弟弟,年轻气盛,端着架子,不愿接见郑和。因为他拒绝相信世界上竟有这样庞大的规队,越过星空一样的重洋来到他的国家。

  国王的倨傲令大明水手十分震惊。一路上还没有哪个国家是这样对待他们的呢。朱真一怒之下便要发炮攻城,但郑和把他劝止了。一路上既已经历了这么许多的磨难,这一点困厄又算什么呢?郑和从不认为武力可以根本解决问题,和平共处才是基本原则。这个时候不妨试一试买通国王的手下。郑和作为一名资深太监,深谙其中奥妙。他遂派吴忠去办理此事。

  在亨利的疏通下,吴忠见到了太后宠爱的两位大臣。吴忠向他们赠送了贵重礼物,计有:赤金锭二十对,银锭二百对,金币二千钱,银币一万钱,钱十万贯,铜钱十万贯,金佛像一尊,银佛像十尊,各色香炉五十只,各色宝瓶五十只,蓝花细瓷一百件,各种粗瓷三百件,上等绸绢一百匹,各色布一千匹,另外还有麝香、漆器、烧绿珍珠、真金川扇和白银荷杯等。吴忠请大臣把部分珍品转赠给太后。

  的确是重礼啊,拿出任何一件,都可以立即使一位葡国贫民富甲天下。这一招果然产生了实际效果。大臣和太后在假意推辞一番后都收下了礼物。而国王的行动又直接受着大臣和太后的影响,这方面与中国相比并无大的不同。国王终于步出了他那蚁堡似的封闭深官,来到港口参观了郑和的舰队,这下,不由他不信服了。

  “若不是朕亲眼见到,朕一定会以为是一场噩梦。”阿方索国王紧张地盯着郑和女人般光溜溜的下巴,两腿不住地筛糠,“如此的坚船利炮,若不是朕亲眼见到,又怎能知道我们的国家已经危在旦夕!”

  “吾王,他们是为着和平与通商而来的。”亨利亲王不乐意了。

  “啊,是吗?我好像已经很久没有听说过和平与通商了。都是因为讨厌的摩尔人。”

  予是收受了礼物的大臣纷纷进言:“这是多么动听的消息呀,和平与通商!中国人要不是为了这两个目的,是不会不远万里到我们这里来的。要知道,他们可是东方的中国人,一个了不起的民族!”

  郑和强忍病痛,向国王宣读了皇帝的诏书,又细细描述了中国的伟大,它的物产丰饶,它的人民幸福,当然了,最重要的是,皇帝的仁者爱人,以及他海纳百川的博大胸襟。郑和一字一顿地说着,心里焦急地念想着红色海洋,头上淌下了黄豆大的汗珠。林观在一旁看见,心悬到了嗓子眼。而王景弘却抄着手,一副冷冷的表情。

  阿方索国王专注地侧耳倾听,慢慢才放松了一些。他嘟囔道:

  “我以前的确一直不知道,在葡萄牙以外,还有别的世界存在。”

  “以前,有一个叫马可·波罗的人……”李兴小声说。

  国王身边一个大臣吭哧了半天,说:“哦,我们听说过这个人,他是一位意大利公民。他说他去过一个东方神秘世界,据说那正是中国,但那个国家的一切,据他讲来,都形同地狱。”

  “这绝非实情!”这回,轮到郑和吃惊并愤怒了。

  “不,的确如此!”那个不知好歹的大臣争辩说。

  “你们这是在把中国妖魔化!”郑和把声音提高了八度,脸涨得通红。

  林观想:一定是送礼时,把那个大臣给漏掉了。

  场面一时有些尴尬。郑和与亨利都暗暗攥紧了拳头。阿方索国王又露出怀疑的神情。国王身后的一排士兵举起了火铳。郑和宝船上的大炮也对准了岸上的建筑。

  剑拔弩张之际,林观并没有感到紧张,他只是感慨,文明间的鸿沟竟是如此深不可逾,难道它们一旦相遇就必然发生剧烈冲突?那钉在十字架上的血淋淋的也速像,不就预示了这种不祥的结局么?因此,大明帝国是否真的需要寄望于西方隐士的帮助呢?难道,不正是西方世界才需要中华文明的扶佐么?大明帝国就不能为这个混乱的世界建立一个统一秩序么?葡国也好,中国也好,都将因此而共享和平、繁荣和进步。

  但三宝太监显然没有往这方面去想。过了好一阵,双方才把敌对的情绪克制下来。郑和擦了一把额上的汗水,费力地说:“尽管如此,我仍然考虑与你们结成联……”

  这时,王景弘微微一点头,侍立在旁的阴阳师金碧峰便疾步走上前来,手端一碗中药,柔声而坚决地对郑和说:“大人,时辰已到,您该服药了。”郑和狠狠地盯了金碧峰一眼,当着大惑不解的国王和大臣,听话地把这碗黑色的汤剂咕噜噜灌进了喉咙。

  这时,王景弘便趁机上前一步,对阿方索国王作揖说:“吾国正使一路上偶染微痒,礼数不周,还望见谅。”

  惊魂未定的阿方索国王说:“哪里哪里,请郑爱卿下去好好休息。”

  郑和还想说什么,但药剂里面含有麻药的成分,使他神志顿时不清起来。王景弘使了个眼色,金碧峰便把郑和扶了下去。

  郑和一边走,一边回过头来,嘴里含混不清地说:“海上本没有路……”

  一回到宝船,王景弘便神色大变,下令立即启碇返航。大家就像逃离鸿门宴一样,仓皇逃离了里斯本。回到萨格里什,在与大型重装船队会合后,众人才重新感到了安全。

  林观默默地观察着这一切,涌上心头的,是七次航行中最为深切的哀恸与无奈。

  总之,这里面有着深深的不妥。

  作为舍人,林观不知道该如何记录下这一切。

  想到万里之外的中国,他嘤嘤地哭出声来。

  一边哭,他一边想,自己的世界观大概正在发生改变吧?比方说,历史到底取决于什么呢?林观现在觉得,历史大概是取决于一个人的理念吧,或者取决于一个人手中的笔。你把事情想出来和写出来,历史便发生了。这便是这个宇宙的基本法则。像那神秘海图一样,历史是自动在脑海中生成的。思想决定着实在。

 

 

  十、秘约


郑和很快便清醒过来。他为未能抓住时机在里斯本与阿方索国王签订勤王协定而懊悔不已,但他已经记不清当时发生什么了,只是连连责怪王景弘“贪杯误事”。王景弘暗笑着也不加辩解。

  他着急地准备再次前往里斯本,但这时他的病情忽然加重了,他连走出船舱都十分艰难了。

  船队中支持王景弘的人渐渐增多。连许多普通水手也开始怀疑葡萄牙作为勤王基地的合法性。那个自称亨利王子的人会不会是骗子呢?大明帝国又怎不会遭遇厄难呢?他们担心这样没完没了地胡闹下去,七下西洋的丰功伟绩将毁于一旦,郑和也会晚节难保。

  只有林观等少数人仍然相信郑和是正确的。在与林观有着相同想法的人当中,还有一个名叫梁然的千户。两人因此成为了好朋友。

  梁然对林观说:“不知为什么,我时常觉得,郑和做的这件事,哪怕就算失败了,也十分了不起。”

  林观说:“你说得正是。历史将记住的.必定是三宝太监,而不是你我,更不是王景弘。能在人所不知的世界另一端为大明江山未雨绸缪的人,怕是不多的吧。”

  梁然说:“让我敬重的,正是他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精神境界。”

  林观说:“还有那种对待危机的实事求是态度。”

  他们都觉得,郑和虽然身为太监,但他却是一个真正的男人。

  虽然未能与国王签约,虽然无法再去里斯本,但这并不妨碍郑和着手实施他的计划。他毕竟是皇帝任命的七下西洋的正使。在这种情况下,一些人私下里再有异议,也不能不给他面子。先从能做到的入手吧。于是,帮助亨利亲王建设航海研究所和天文台的工作便开始了。就在萨格里什,大明水手忙着为亨利亲王设计制造世界一流的远洋战舰,以备将来勤王之需。

  这是宣德十年秋的事情。其时,欧罗巴的田园风光绮丽无比,而萨格里什渔村犹如世外桃源,使来自中国江南的军人们感到了幽玄的意趣。林观记得,就在一个晴朗得如同白昼的美丽夜晚,郑和拖着病躯,与亨利亲王爬上尚未完工的天文台,一起仰观灿烂庄严的星象。他们共同为宇宙的不可名状而激动不已,感知到了心灵的息息相通。这两位航海家心想,星空便是一处更加浩瀚的海域,他们终有一天是要往那里远航的,这确是迟早的事情,这是人类不可回避的终极使命。现在,他们所做的一切,其实都是在为那次伟大航行做准备。这个时候,他们肤色各异的脸膛上,洋溢着一层毫无分别的玫瑰色光晕,这是人类这种智性生物所独具的元神出窍表征,是数百万年艰苦进化打下的基因烙印。从侧影看上去,他们宛如兄弟。难道这不就是中国与欧洲结盟的真正意义吗?这也正是它们在五百年后再次去做的事情。有一事为证:在萨格里什,郑和与亨利从来没有谈起过他们崇信的不同教义,但他们的确探讨了“道”这种东西,这或可称为“萨格里什共识”。

  林观猜测,正是在这样的夜里,郑和告诉了亨利亲王有关红色海洋的事情。

  他进而这么去想:那是一个将要发生在未来的结果,却决定了今天这次航行的起因。

  其实,林观当时并没有在场,但他想象得出,在听了郑和的话后,亨利的神情是多么的严肃。

  “天哪,红色海洋!我也知道这样的预言。”亲王使劲地眨眨眼,大声对三宝太监说。

  亨利说,在葡萄牙,一直有民间传说预言红色海洋将在东方出现,引发天下大乱,又走向天下大治,单极世界被颠覆之后,将诞生数个平行宇宙。

  “它是一种精深的未来学,也是可以亲眼目睹到的实情。我一直就想投身到那场伟大的变革中去。”亨利认真地说。

  郑和苦笑:“没有你说的那么精彩。鄙国将在那时陷入万劫不复。我们需要你们的救助。”

  亨利不相信地使劲摇头:“三宝太监,您开玩笑。那一定是贵国历史上最为荣耀的时刻。因为你们的崛起,全世界都要向您们致敬的,要把贵国的国号写在史书的最前页。我不明白,东方人为什么总是要过分谦虚。”

  “不,不是这样的。我相信你说得不错,但我说的也可能是一种现实。看多了大海的变幻,才知道世间的一切都是泡沫。那些自信掌控了历史的人,最后往往落得个可悲结局。”

  郑和说完这话,便被一口口水噎住不能再往下说了。他喉头的括约肌已经衰老了。他于是仰头深情地去注视太空,顺便让口水可以从气管里滑出来。这时,有一颗很大的陨石轰地一声落下来,把海面砸开了一个大窟窿,整个世界都为之一哆嗦。郑和脸色大变,也许是想到了恐龙,他抽搐着闭上了眼睛。

  后来,王景弘便散布说,以上对话是郑和为了蛊惑大家而编造的谎言。三宝太监已被虚荣心和焦虑感吞没,而疾病导致的高烧也蚀坏了他退化的神经。郑和觉得来日无多,因此要尽快完成他的人生使命——寻找勤王的隐士,而这在头脑正常的人们看来完全不切实际。大明江山真的会被颠覆么?这怎么可能呢!连街头说书人都不敢杜撰这样的传奇。而郑和为什么一定要坚持这么做呢?难道这才是真正的忠?但除了那幅海图,他还能用什么来证明这一切的合理性呢?王景弘甚至认为,海图也不能真的说明什么。那圆球可能是郑和找工匠事先铸好来唬人的。那些地形和符号,弄不好是郑和一个人偷偷躲在船舱里描画出来的。船队每行一程,他便画上一处,并为其起一些奇奇怪怪的名字,比如“好望角”、“葡萄牙”、“欧罗巴”,好让大家觉得这都是神示。而一切不过是为了他最后的沽名钓誉,为的是回国后好向皇帝请赏邀功!身有残疾的男人,产生这样的想法和行为也在情理之中。总之,美好的未来本是谎言的集大成。

  林观对王景弘的推理十分反感。他认为那海图就算是郑和偷画的吧,他为什么一定要这样画呢?这总有他的道理。须知郑和的“沽名钓誉”,将使他独自承受身败名裂的最大风险——搞不好甚至会被皇帝杀头。对于身有残疾的男人,能够取得像郑和这般成就的人寥寥无几。郑和难道还需要做更多事来邀功么?不,七下西洋本身就足够了,他并不需要用别的来证明自我。三宝太监所做的这一切,包括在葡京受辱,正反映出他置之度外的其实是他自己啊,而这需要多么大的勇气和定力,其后必有重大苦衷!

  这么一想,林观便发自内心地对郑和更加钦佩起来。这个男人不简单。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林观便沉湎在郑和与亨利相会的神奇夜晚,想像着当时发生的事情。

  流星过去之后,郑和的眼睛也睁开了。这时,他听见亨利亲王娓娓说:

  “既然是一种很现实的可能,那么我就姑且相信它吧,正如我相信你,因为我感觉到你是一个诚实的人。”

  两个男人紧紧拥抱。三宝太监咳嗽着吃吃笑起来。总之,事情就是这样,在那个月色殷红、星光如血的夜里,病重的郑和迫不及待地向亨利吐露了未来的机密,并与后者签下了一个秘约。

  这契约上写道,当中国发生危难时,葡国将派出舰队勤王。而在此之前,郑和舰队将驻留萨格里什,帮助亨利建造可以远航到中国的巨艟。

  亲王在协议上按下手印,指天发誓,他将保证葡国船队成为第一支到达中国的舰队。

  “错了,错了,你们将是第二支到达中国的舰队呀。”郑和大皱眉头,对着满脸通红的亲王叫起来。

  “为什么?”

  “按照预言进行推理,第一支到达中国的,将是那神秘世界的舰队。只有在它出现以后,海洋才会变为红色,而你才有资格作为勤王者出征。要记住,你是第二支!这正是我们前来帮助你的目的。勤王者的用意,就是要按兵不动,伺机而出,而不允许在危机发生之前就过早踏上征程,否则那就不是勤王了,而有了起兵篡弑的赚疑。总之,你不能第一个进入中国,那块土地的巨大诱惑,是你所不能抵御的。作为外国人,你必将产生异心。然而,一旦你击败了神秘世界的舰队,便不一样了。你便是自家人了。你要什么,我们都能给予你。说到底,这是一个面子的问题。”

  “面子问题?我不懂。”亨利困惑地说,“另外,为什么贵国不能依靠自己的力量击败那来自神秘世界的舰队呢?”

  “因为等我回去后,三宝太监的舰队就要被永远解散喽。中国将不再拥有真正意义}的海军。”郑和像被击中了要害,身子摇晃了一下,喃喃地说。

 

 

  十一、时空悖论


秘约签订之后,亨利亲王紧接着提出一个有趣的问题。

  “一旦贵国发生事变,等消息传到萨格里什,必定需要一年半载,而等我的舰队到达贵国,义需要一年半载,那岂不是来不及了么?”

  这是人们以前没有细想过的问题,涉及到相对论的艰深。大明帝国的水手们顿然愣住了。这种悖论,在郑和舰队西行途中,是没有人去考虑的,就是稍微想一想都十分可笑。连林观都知道得清清楚楚,七下西洋,本身便不是以时空为前提的。因此这是一个十分玄妙而全新的问题,后来认识起来,好像它触及到世间万物的根本,其性质完全超出一个农耕民族的想像力。

  在七下西洋结束后,在郑和与亨利都故去后,在欧洲大地上出现了牛顿、爱因斯坦等人,最终解决了这个问题,这是后话。五百年后,中国人才重返欧洲,重新向老朋友学习。

  而在当时,在亨利提出这个间题后,那些对郑和有意见的副使和将军们都等着看三宝太监的笑话。林观的心再一次悬了起来。

  但是,没有料到的答案出现了。只见郑和镇定自若,仿佛早有思想准备。他朗声道:“询问地理上的距离是没有意义的。一旦圣旨下达,一切关山重隘都会成为泡影。距离不过是人们思想的投射,就像月光把人影照在地上一样。随着月色和我们的移动,影子可长可短,甚至消失。时空不过是头脑构想的产物,过去与未来,东方和西方,有时表现为语言或者文字的形式。但归根到底,它们都是虚无的。亲王您的问题,也就是一个伪问题。”

  郑和的玄妙话语,众人闻所未闻,像是挨了当头棒喝。由于谁也没有真正听懂,包括王景弘在内无一人敢于站出来反驳。一个崭新的世界哗地一声在众人面前大大方方地展开了。它是那么难以考量,不能去摸,不能去看,却又无比真实。人们觉得,他们与郑和相比,绝不是一个数量级的人物。大家肃然起敬.这个时候,三宝太监因生病而萎顿的形象又重新高大起来,高大得有些不像郑和本人了。

  为了进一步证明宇宙是可以理解的,而物质的障碍是可以在瞬间跨越的,郑和便向亨利呈示了那神奇的球状海图。这是亨利第一次见到这宝物。郑和指点着让亨利看到,本来不存在的世界如何在球面上自动生成。而这一切,来源于郑和的一个思想。三宝太监说:“向南航行。”于是,天下第一的船队便向南航行。于是本来不存在的南方和西方大陆便徐徐展现,支离破碎的世界慢慢拼合成了一个完美的整体。

  “我还是不明白。”亨利像一个费劲的儿童,用食指使劲挖着鼻孔。

  “你会明白的,亨利爱侄。奇迹随时随地都会发生,而不管是哪位造物主的安排——上帝也好,佛陀也好,或者真主也罢。”

  郑和说罢,便把圆球放回盒子。

  “请允许我再看一眼海图吧,我还没来得及看清它呢。”亨利央告。

  “不必了。等着看现实吧。”

  “但会不会真的等到四百年后呢?那时,我已经死了。”

  亨利的眼圈红了。郑和的眉头这时才耸动了一下。

  四百年后?为什么是四百年呢?林观却想,这时限太短促了。说不定,郑和说的四百年,也就是四天?但也可能是真的四百年?亨利只是一个播种者,他被郑和点石成金,而亨利的后代才是真正的勤王者?但怎么能保证四百年后的怀特人不变信念呢?

  林观疑惑起来。惟一所愿的是,四百年后的大明江山依然金汤若固。

  总之,如同看不清楚三宝太监深奥的思想一样,林观看不到四百年后的历史进程。他只能是一步步更加坚实地走上郑和的思想轨迹。

  但是,梁然却是一个例外。有一天,他说他看到了未来。

  他悄悄告诉林观,那天半夜,他起来解溲,在船舷看见海平线上出现了恐怖的幻象。大明的都城北京燃起了熊熊火焰,篡位的军队正在攻人赫赫皇宫,他们是谁呢?

  第一种可能是蒙古人,就是那些迫使成祖不得不北上迁都的马背英雄。

  第二种可能是复辟的建文帝,这帝位本是他的。

  第三种可能便是那来自未知神秘世界的人。可是,他们究竟是谁?

  总之,梁然看见,皇帝匆匆逃出紫禁城,身边并没有郑和。但在路途中,皇帝遇上一队奇异的骑兵。他们金发碧眼,肤色白皙,从天而降,把皇帝带到了海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