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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那真的是红彤彤的海洋!是人血浸染过的海洋!波涛打过来无数烂布似的尸体,层层叠叠,浩浩荡荡,连鱼儿都透不过气来,一条条在水下活活憋死。赤水边稳稳地停靠着山岳一样的方舟,被尸堆高高托起,不知道它们以什么魔法竟在刹那间穿越了神秘时空,从遥远的欧罗巴,不,从遥远的星辰上,从也速居住的天庭中,神气十足地降临了中国。一个酷似亨利亲王的高个儿怀特人站在第一艘船的舰楼上无言冷笑,他头顶的上方忽啦啦飘扬着一面布满星星和条条的绚丽大旗。皇帝刚一上船,舰队便起锚了。这时才发现那船儿竞皆是钢铁铸就,大烟囱呼呼直冒黑烟,螺旋桨突突搅起泡沫,把水面弄开了锅。船上并没有三宝太监,但船队却沿着郑和航行过的路线一路驶去,远涉重洋来到一个叫萨格里什、或者叫里斯本,要不就叫马德里、叫罗马、叫伦敦、叫纽约……的地方。在那里,巨兽般的城池被亿万星光照耀得雪白,大地上奔跑着渺无尽头的金属蚁队,天空中飞翔着数不清的钢铁鸟儿,中国的皇帝在此建立了流亡政府。
梁然说:“这如同宋朝的临安,但又不是一码事。这如同建文帝在占城搭建的临时居所,但也不是一码事。总之,历史以另一种方式得到了延续。我看见后十分兴奋,心里又不知怎么堵得慌。这就是勤王吗?”
林观默然良久。
十二、未知世界
另一个感到不安的人是副使李兴。他考虑的问题又要复杂得多。他的脑海中时常划过隐隐的不妥,他觉得三宝太监在什么地方恐怕出现了疏漏,或者是郑和故意置之不顾呢?他猜测,葡萄牙及其附近国家所组成的巨大实体,也就是那个叫做欧罗巴的大陆,其规模和潜力恐怕超出了大明水手目前的估计。
然而,由于郑和已然认定了亨利的隐士身份,并且连秘约都签了,大家要做的惟一事情便是在萨格里什逗留下来,建立据点。这样一来,七下西洋的航线就失去了向更远处延伸的可能。
其结果便是,那神奇的海图,好像养分的输送被切断了,它于是休眠了,生长停止了,球面也不发光了。随着它的信息传输和认识功能的消失,海图不再源源不断地模拟新大陆的形状,这样一来,大明帝国的水手们对欧罗巴的详情,以及存在着其他大陆的可能性,也就一无所知起来。
事实就是这样的,未知世界与已知世界的基本格局,在葡萄牙被发现后,便走向了固定。海图将不能完成它对世界的整体性建构。
有时看着图面上那些白茫茫的空地,李兴不禁想,万一在别的地方还存在着比亨利更合适的勤王者呢?这从理论上讲,是不能被排除的。
怀抱这样的疑虑,终于,李兴鼓起勇气,向郑和进言:
“古书说,天下分为四大部洲。现已证明,中国与葡国各居其一。加上阿非利加,我们仅在三个大洲上留下了足迹。”
“这我是知道的。”郑和眼皮也不抬。
“因此,仅仅把葡萄牙视为世界的终极,那不是很危险吗?”
“世上还有什么事情,完全不存在危险吗?”
“可是我们都记得,当初您是说,要遍访未知世界的。”
郑和不语了,他费劲地思考着什么。过了一阵,他的身子晃了晃,从病榻上勉强坐了起来。他又一次捧出那尊宝图,痴痴地看了许久。海图上的确还有一大片空白,占据了图幅大约三分之一强的位置。它已比船队绕行好望角时的二分之一缩小了许多,但这个区域就其绝对值来看仍然很大。
但郑和很快就厌倦地把海图放在了一边。对它他仿佛故意视而不见,他恹恹地对李兴说:“我累了,你回去吧。”
李兴脸色很难看,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来,便转身离去了。
然而,在两天后的一个夜晚,郑和却单独召见了林观。郑和对林观说:
“李兴前天来找过我,说了一些很耐人寻味的话。”
郑和把李兴说的话复述给林观,要求林观作出评论。
林观感到其中问题的重大,斟酌着话语,却不得要领。
郑和其实并不想让林观回答,他说:“李兴说得很对。我比你们更清楚这一切是怎么回事啊。我每天要对着这海图上的空白处研究上一个时辰。这是我的一块心病。然而若要继续航行,那将不是一年半载能完成的使命。而我作为三宝太监的日子屈指可数了。”
“那么,可不可以像以前那样,派遣几支分舰队前去探索呢?”
“问题在于谁能率领这些舰队呢?本来,在离开卜刺哇后,关于南下探索好望角,我就思考过是否由分舰队去完成。但后来我觉得这样不妥,还是由我亲自带领整个舰队去实施比较好。你看,是这样的,我们连声招呼也不打便闯入的这个新世界,已经与我们熟知的旧世界完全相同。你看看海图上那些奇异的地名就可以想像到了!我国的史书中从来没有记载过这些国家、这些大陆、这些人类、这些动物。还不谈那些幻影、死人、红水和海盗!这其实是令人不安的发现,而不是激动人心的发现。因此,未知的世界,未知的大洲和未知的国度,将更加险恶难测。在你们中间,在我见过的中国人中间,我还没有发现能够胜任这探索重任的人哩。”
啊,三宝太监竞持这么悲观的想法么?他除了信任自己,对别人已不再信任?林观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用更加专注的神情凝视着郑和。
郑和苦笑着指着海图的空白处说:“当思维因为身体的缘故而衰退时,我们已无法用时间去换得空间。新大陆注定了将由别人去发现。事实上,我们迄今所做的一切事情,本来已是不能够去做的——但我们却超越常规去做了,我们业已修改了历史,这已然十分了不起。遗憾的是不能完成它。哈,哈,这大概是上天要与中国人作对罢。”
三宝太监说这话的时候,一边用左手的五个手指吱吱地把玩着海盗陈永留下来的那块叫做“尸虺”的黑色石头。林观未能完全听懂郑和所言,只是觉得自己赤裸裸地暴露在深刻的思想面前,并像一块腊肉似地被它的热气薰得暖烘烘的。这时,他仿佛看到了另一个郑和。在林观的心头,滚荡来滚荡去的还是那句话:知其不可为而为之。
多少年后,林观才真正触及到三宝太监思想冰山的一角。但那是后话了。
而在当时,他只是从郑和身上听到了海水的啸声。所谓的海洋,其实便是一个人吧。
林观干是按照如下逻辑推想:郑和怎么能把这样一支舰队交给王景弘或者李兴呢?病重的他若有不测,一支没有了三宝太监担任指挥官的庞大舰队滞留海外,会产生何种难以预测的后果呢?两万七千名中国人,心怀叵测,各有企图,不由郑和不忧虑!郑和一定在想,舰队一旦失控,就终会堕化成那来自神秘世界的毁灭力量吧?
颠覆大明江山的,将是帝国自己的水手啊。
于是,郑和便把重任托付给了他在有生之年遇上的第一个可以信赖的外国人。
林观自认为读懂了郑和的心思,便对他说:“我明白您的意思了。正是这样的。如果有两个人放在面前让我选择,一个是王景弘,或者李兴也行,一个是亨利,我赌哪一个呢?我当然赌亨利。为什么?因为王景弘或李兴是中国人。我明白一个最基本的道理,那就是,中国人也有不可尽信的。”
多年的官宦生涯,也使林观悲观地这么去看问题。大概,郑和也并不真的相信亨利便是最理想的勤王者吧。但他亲眼看到亨利是如此地痴迷于星空——那终极的大海,于是他感动了,他看到了未来的希望。既然三宝太监本人不能走得更远了,那就在葡萄牙赌一把吧。直觉告诉郑和,亨利的后代会比中国人更有出息,他们是更称职的航海者。
林观这么想着,自己也感到凄凉,不知说什么好,便又去安慰郑和:“其实这也不能称作赌注。按照大明帝国的实力,我们把宝押在谁的身上,谁就会是最后的赢家。换句话说,是我们创造了作为勤王者的亨利。历史不管怎样演变,归根结底还是由我们决定的呀。”
郑和听了,不点头也不摇头,只哏哏地笑起来,像一只猫头鹰。他把更加深情的目先投向海面上升腾而出的灿烂群星,这时候三宝太监手中的“尸虺”闪现出一道墨绿的亮光,这光芒呼地一声向着最遥远的河外星系射了过去。忽然间,林观觉得,郑和的样子很像一个怀特人。他猜不透,三宝太监的祖先为什么不在西方安居,却要万里迢迢来到中国。这里并不是很适合他们啊。
林观想,郑和单独找他来谈话,大约是想让他把这一切都准确地记录下来,以备来日验证。但林观却失去了下笔所需的心力。
十三、返航
一个月后,三宝太监病危,不断陷入阵发性昏迷。有一次醒来时,他吃力地对王景弘说:“是回去的时候了。”
终要返航了。王景弘阴晦的脸上展现出一片晴朗。水手们躁动起来。
在又一次醒来时,郑和又吩咐留下两千名将士帮助亨利亲王建造船舶,其余人通通返回中国。
对此,林观不知是喜悦,还是悲哀。
此时,大家离开故国业已六年。回程命令一旦下达,舰队顿时陷入一片混乱。没有几个人愿意留在欧洲。为了制订出一份“公平”的去留名单,水手中间出现了一百多个派别,他们不断地打着群架。最后名单终于确定了下来。没有后台的人,得罪过上司的人,打架打输了的人,被写入留守者的行列。这个结果,想必不尽符合郑和的意愿。郑和希望最优秀的士兵留下来。但是,三宝太监此时已不能视事,日常事务都由王景弘主持,而王景弘只想把忠于他的士兵带回中国。好在,也有自愿者,比如林观和梁然。良心告诉他们,男人其实是应该对未来负责的,而不能让事情中途而废。
不能不说,这正是郑和的人格。这样的人格精神,这几年来在潜移默化中对他们产生了影响吧。
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一个人能有如此的胸怀,也就能够称为男人了。林观和梁然在毅然作出留下的决定时,是这么想的。
临行前,郑和又一次醒来。他的话或可视作遗嘱:勤王军必不可以作为第一支舰队抵达中国;他们必须在接到皇帝的圣旨后才能启航。
船队返航那天,林观和梁然胸怀没有没落的两颗赤诚之心,来到海滩十里相送,而亨利亲王也带着仪仗队前来辞行。看着大船一艘艘有序地驶离港口,如同当年离开太仓港,林观深深地认识到,这是郑和最后做的一件了不起的事情。三宝太监在用他生命的最后余力,尽量把这支世界上最强大的舰队原封不动地带回中国。是的,原封不动,像它出发时那样完整,不为大明帝国留下任何后患。
郑和的周密和无私,让林观再一次潸然泪下。
船队渐渐地远去了,伫立在遥远而陌生的土地上,想到此生也许将不能返回故土,为父母尽到孝心,林观的眼泪就流得更凶了。然而,念及肩负的国家神圣使命,他又无悔起来。但就在这时,耳边响起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
“留下来也许不是一件坏事。”
原来是李兴。他是由于与王景弘争夺领导权,而从回国名单上被刷下来的。
“是呀,我也这么认为。理想总要有人去把它变为现实。郑和本人的身体不允许了,就由我们来完成他未竞的事业吧。”这是林观的心里话。
“不,我是说,我们早已不与他同行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啊?”
“我怀疑他不是三宝太监。”李兴凑近林观耳边。
“喂,你没有问题吧?”梁然走过来大喝。
李兴收敛了笑容,阴郁地说:
“真的,这第七次航海,据以前跟随过他的人说,三宝太监的举止,他的言谈,都跟前几次不太一样。你们有没有觉出这里面的蹊跷?”
“这怎么可能!”
“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这么在想。什么阿刺必人,什么隐士,都是三宝太监幻想出来的生物。他整年整月沉浸在可怕的幻想中!他一定是妖邪附身了。我早听说有一种红海水妖,唤作尸虺,眼睛中没有瞳仁,腹腔中满是毒汁,是可以在吃掉人后寄居在死人身上,并支配他的思想和行为。还记得海盗陈永手中的那块黑色石头吧?”
“你是说三宝太监早已死去,而我们这一番辛劳都不过是妖孽作祟?”
“是的。尸虺制造的幻觉。”
“你怎么会有这样卑鄙的想法?”
“这样的想法还是好的呢。甚至,我进一步在想,那些葡萄牙人说的可能是对的。大明帝国搞不好真是地狱呢,而我们便是生活在地狱中的饿鬼哪,以前却被欺骗了而不知道。好生让人害怕而又亢奋!”
林观和梁然一阵毛骨悚然。他们只是想制止李兴继续往下说。
“李兴,你不要这么说了,他的确是三宝太监郑和。”林观喝斥,“除了三宝太监,谁能统辖这样的无敌舰队呢?妖邪是近不了他的身的。而中国,它还好好地、伟大地存在着,并要直至永远。就算未来会遭遇不测,不是还有我们在这里训练勤王军吗?”
这时,他们一齐看去,见庞大的郑和舰队正百是蜈蚣般拐了一个大弯,浩浩荡荡地驶出了港口。在宝船上甲板,阴阳师金碧峰披头仗剑,正在作法,以保持水路畅通。郑和又昂首挺胸出现在舰楼上,身体状况仿佛已经完全恢复。他身披大麾,头戴金冠,威仪赫赫,如若天神。各船听从他的指令,乘风破浪,齐头并进。在这无与伦比的船队面前,留在岸上的人们共同感到了生命的卑微。
林观、梁然与李兴不约而同“啊”了一声,下意识地站成了立正姿势。
这是他们最后一次亲眼看到现实中的郑和。
忽然太白昼见,三星摇动,暴雨毫无预兆便袭来了,又骤然停息。天庭唰地一声抛出了一道蟒蛇般的彩虹,霸气十足地横跨了整个大洋。而郑和船队早已在视野中消失得干干净净,仿佛从来不曾到过这里。
它怎么呵能走得那么快呢?
三人面面相觑,使劲跺跺脚下的土地,感到它的无比坚实。
林观所知道的是,按照郑和的命令,船队将在返航途中销毁有关记录。因此,没有人知道郑和曾经到达过欧洲。
这可以被理解为,一切都是为了保证勤王的秘密性和突然性。
总之,三宝太监就这样离开了。林观心意低迷,怏怏地回到自己的住所,木然看到桌上摆放着一样东西。那是郑和临行前特意留下交他保存的——神奇的球状海图。这是郑和与林观之间的秘密。郑和说,他已不再向前行了,因此留它在船上也是无用了,不过今后勤王时或会有用的,可是万不得已,除了亨利以外,不能示以别人。
林观在想,这海图离开了三宝太监,还会有什么用呢?
人类历史上伟大的七下西洋就此画上了句号。
十四、未竞的事业
留在萨格里什的中国人,按照郑和的部署,继续援建亨利亲王的海军。李兴担当了工程总指挥。刚开始时,工作还开展得热火朝天。但随着时间推移,一些人便懈怠了。
这种情况的出现,依林观来看,简单来说,是因为郑和不在了的缘故啊。至此,他再一次体会到中国人的不可尽信。
当舰队建造到一半的时候,抱怨不休的李兴下达了停工令。“太累了,太苦了!”李兴说。他撺掇亨利亲王,要他率领这支半拉子舰队出海兜风。他美其名日叫做试航。“也就玩玩!”李兴说。亨利对此并不十分情愿,说应该等到把船全部造好了再说,但李兴却用中方的强势来压他,坚持一定要出海看看。亨利不敢得罪郑和的属下,就只好由他了。
这事让林观感到痛心和丢脸。他便与梁然前去劝阻李兴,但是李兴却有自己的计谋。他设法让其他水手相信,他有一天是会带他们返回中国的,因此赢得了民意。林观和梁然成了孤立的少数派。
李兴带上已造好的六十余艘船出海,打上的竟是郑和的旗号。
李兴舰队先是在近海观光,然后便按捺不住往南去了,不久便发现了一处群岛,称作加那利群岛,曾为享利所久久向往,渴望着拥有主权。李兴登岛后打败了当地居民关切人,把这个群岛作为贿赂送给了亲王。
亨利对孪兴的好感大增。此后,亲王上天文台的次数便越来越少,他更加关心李兴能够给他带回什么样的礼物。李兴也便得到了继续航行的授权,不久又发现了亚速尔群岛和佛得角群岛。李兴代表葡萄牙宣布了对它们的拥有权,并在岛上建立了物资供应基地。
不久后,李兴又成功地绕过了博哈多尔角,为亨利带回了价值不菲的海豹皮。博哈多尔角也是亨利慕名已久的地方,早年间他曾派出多艘船舶前往探险,却没有一艘返回。这下,亲王高兴坏了。李兴骗他说,这些都可以称作勤王的前戏和练习。
大约在郑和舰队离开萨格里什八年之后,李兴又一次向博哈多尔角进发,这次除了海豹皮之外,他还带回了更加珍贵的礼物——二百三十五名奴隶。这是随后几百年里欧洲船只贩运的几百万非洲黑奴中的第一批。
李兴的船队紧接着驶过了布朗角、佛得角。李兴与当地土著热火朝天地大搞易货贸易。土著们以奴隶、黄金、象牙和香料向李兴交换绢缎、丝绸、铜钱和瓷器。李兴在进贡亨利之余,也留下了大批奴隶和物品供自己享用。几年下来,他已成为了萨格里什最大的庄园主。
有时,李兴也遭遇了土著们的抵抗,这时他便凭借大炮、火铳和郑和的名头,把当地人杀得一个不留。
在林观看来,李兴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不,不仅是李兴的一些观念,而是他的整个人,包括他的长相,都与刚出海时不同起来。比如说他的脸型,竞慢慢地有些像那个被杀头的广东海盗陈永了。难道留在萨格里什的这些人竞真的是鬼魂么?林观再次想起郑和对他百年后的担忧。
然丽,李兴却终于没有敢绕过好望角向东去。他内心是惧怕着三宝太监的。据说有一次,李兴几乎就要接近好望角了,不料这时却忽然狂风大作,恶浪滔天,猛然间水手们吃惊地看见天际出现一个鬼魂,在滚滚乌云中忧郁地游移。有人辨认出那正是郑和!鬼魂一般出没无常的李兴,害怕另一个更加厉害的鬼魂,这是说得过去的。李兴赢时脸色大变,急急下令返航。不幸的却是,这次亨利亲王恰好也在船上,他受到的严重惊吓致使他得了一场大病,并从此再不能出海远航了。
因此,在亲王波澜壮阔的一生中,他仅有四次航海经历。这种情况的出现,使他勤王的可能性几乎遭到彻底的毁灭。这个结果,郑和是否预料到了呢?林观都急哭了。他想,是李兴毁了亨利。赌注已然落空了。
在好望角附近发现郑和鬼魂的消息传到萨格里什时,林观感到非常悲哀。他产生了一种真切的预感,那就是,也许三宝太监确已辞世了,所以才会显灵吧。
鬼魂出现的一个实际效应是,此后再没有人胆敢沿着南方航线走得太远。随着时间的推移,南方航线被视为一个地理和心理的禁区。这便彻底断绝了对中国的可能威胁吧?从这个意义上讲,不也是郑和赌赢了吗?
不管怎么说,亨利还是成了葡萄牙的民族英雄,而中华文化也在葡国风行一时。两国水手一边背诵《沦语》、《中庸》,一边贩运和屠杀奴隶。每次船队一回港,兴高采烈的李兴便携亨利奔赴里斯本,在王宫中举行盛大宴饮,喝得烂醉,又与王后和公主们通宵达旦厮混。而阿方索国王也被拉下了水,成了这些仪式的主持人。
已经跟鬼魂差不多的李兴,大概是想通过荒淫无度的坐活忘掉不能归去的故国吧——他所认定的地狱,所有鬼怪的家园。林观有时这样地从好处去着想,深深体会着同僚心中的哀伤,但紧接着又产生着厌恶。而林观和梁然到后来连自己也不可避免地成为这醉生梦死图幅中的点缀。每当大醉醒来,他们便在心底向郑和默默告罪。
但上述盛大场面的最终衰落,却又不是因为林观和梁然的忏悔,而是由于不久后传来了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
口信是从地中海那边辗转捎来的,说是三宝太监确已在返程途中去世。他的遗体,没有运回中国,而是由王景弘就地葬在了爪畦。爪哇与中国已经相距不远了。
郑和在临死前,是否知道发生在萨格里什的变故呢?
消息说,郑和是在宣德八年六月病逝在古里的。
“这绝不可能!”林观和梁然同时大叫。
如果记忆无误的话,宣德八年六月,那正是郑和船队绕过好望角的日子。那天的恶风晦雾,至今历历在目。
林观派人再三核实消息来源。没有错,几方面的情报都说,三宝太监的确死于宣德八年六月。距今,已有十二年了。
而水手们清楚地记得,郑和是在宣德十一年的春天才离开葡萄牙同国的。
他们不知晓的却是,宣宗已在宣德十年去世,英宗即位,所谓的宣德十一年实应是正统元年。
一切的逻辑都混乱了。没有比这更恐怖的了。林观率先嚎啕大哭,然后是梁然。哭完后两人便呆呆地仰望天空,觉得它怎么那么奇怪呀,高远得连尽头也没有,就像是一个被镂空的木头大脑。李兴也在一边软绵绵地虫子般勾着脖子,像在与自己无声对话。这时,林观又记起了郑和离开那天,李兴说的那番话。
李兴说,郑和是妖魔附身了。
郑和到底是谁?
妖魔又是谁?
“如果是那样的语,那我们又是谁呢?”林观浑身上下像结了冰,本不想这么问,但最后还是忍不住对李兴说。
“是啊,我们没头没脑来到这世上,究竟要做什么呢?”李兴呛出一声残忍的冷笑。
这时,海平线上皮影般霍然冒出一支巨大幽灵舰队,钢打铁铸的船体刀枪不入,舰桥上飘扬着红色的旗帜。而他们三人的身影投射在碎米似的波涛上,的确活活地像三个具有分形结构的鬼怪了。
世界要出大乱子的预感浮现在心中。林观的心意陷入空前的迷乱,正如水手在浓雾中丧失了方向。剩下来惟一要做的事,便是尽量封锁郑和去世的消息,尤其是对亨利。但亲王最后还是知道了。到了这个时候,中华文化在当地的声望便慢慢低落下去。
十五、哥伦布危机
郑和既已故去,八下西洋便也成了泡影。至于明朝皇帝的勤王圣旨,却更加遥遥无期起来。照这样下去,勤王军看样子也永不能启程了。
不过,半拉子的葡萄牙舰队,由于引进了中国的先进技术,此时也已经成为西半球的一霸。既然有了这支神气十足的舰队在南欧一带游弋,便再没有别国的舰队敢于闯入葡国的势力范围。虽然听说周边一些国王也梦想着打通向南的航道,但他们却因为葡萄牙人控制了海权的缘故,最终不敢向传说中的好望角以及更加遥远的东方进发。
林观这时才意识到,萨格里什,因此成为防卫大明帝国的第一道关隘。万里长城已向海洋延伸,穿越重重波浪,终于筑到了欧洲。二宝太监的一切预谋,无不藏有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