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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他已是不能走回头路的了,因为海洋已无容他之地了。上浮了很久,通过观察的窗口,他看到前方的水色渐渐明亮了,他接近那个神秘的界面,再往外,便是那奇异的新世界么?他的心扑扑地急跳不停。他已走到头了。但到了这最后的时刻,他却犹豫紧张起来,不敢一头扎过去,怕什么呢?这时,他看见那明亮的黄色圆盘,只是碎成一大片,在头顶不远处金光耀动。
他这么迟疑着,浮体却不由他,趁着惯性咕的一声浮了出去,却左右摇晃着不再前进了。
一切的波动都消失了,水的屏障也退去了,但黑色背景上的闪光珍珠仍然无限的遥远,与在海底看到的一模一样。他走了这半天,却分明没有走到。哪里是没有走到,是连家门也还没有迈出。构成每一个世界的基本形态似乎是不同的。这船就在两个世界的界面上停住了,死活不动弹了。这就好像梦醒了一般,却发现进入了一个连环梦。滑稽感到十分失望。
六、滑稽的冲刺
滑稽失魂落魄,重新回到海底,调整心态。这时战争更激烈了,整个海水都被炮火煮沸了。这其实都是因为那异状世界的被发现,而没有它的出现,一切都是好好的。但那好好的一切,如今是找不回了。滑稽因此便愈发打定主意,哪怕经历千万次失败,也一定要离开海洋,挣脱宿命的枷锁。
他很快振作起来,重新招募了一批逃兵,还特别邀请了幸存的先知、哲学家、科学家和巫师,一伙人窝在古堡中,利用集体的智慧反复琢磨。他们想如何才能在到达海洋界面后继续前进呢?滑稽是在最后一刻被讨厌的海水给滞住的。浮体自身的力量远远不能够挣脱这束缚。这时他们想到圆筒中出现的那差点致人失明的巨大闪光圆盘。他们进而想到,它与原来支使城市运转的核火,或是有某种共通之处的。但是,怎么能将它运用得恰到好处呢?
这需要试验。当那圆盘再度出现时,他们中的一位科学家便试着转动金属手轮,竟发现旋转至某个位置时,圆筒的孔洞中会聚焦出一束强烈的光线,落在确定的一点上,便将海水灼烧至沸腾。而这光束一不注意射到某个巫师的身上,竞使那人顿时化为灰烬!见比情形,滑稽心有所悟,便带着大家离开古堡,在废墟中四处寻游,终于找到了城中的图书馆。他们发现一些有关这个世界的说明和解释,均储存在六角路径的磁道里,可以在平行机上译读。然后他又带着众人深入城池的中心,发现建筑物虽已被最近的战争夷为了平地,但核火的余烬尚存,而旧时代的机关仍在运行,从中尚可窥见先人的机智。滑稽和他的智囊团花了数年时间钻研秘密,渐渐弄懂了其中的关键,并产生了新的开悟。有一次,他忽然感激地觉出,这说不定正是那古堡中的骷髅在冥冥中指引吧。
经过艰难的探索,能量收集板制成了,将利用海洋中无处不在的氢。这氢能的激活,又要用到那金属圆筒。科学家调节焦距,把奇异世界传来的光焰储存在一个魔瓶中。反射系统也装配好了,那是无数个镜面,通过对宇宙之火反复聚焦,使光焰的温度上升到极大,集束为一道直线,投射到储能器的端部接收器上。最后做出来的是聚变装置,环绕着从旧城中拆下的长长线圈,安装在新的浮体上,不,这回不再是无动力的浮体,而是一种可以猛烈喷射着前进的超级大船,它的尾部直接对准了反射装置。这个时候,滑稽觉得自己控制了那叫力的东西。但他并没有为此感到有多么的喜悦,而是久久地怅然若失起来。他又想到了那骷髅。
但他已是无法停下了。他把一切都安排好后,就准备离开海洋。这回他真的伤感起来,因为这次可能是一去不复返。而他毕竟是水栖人呀。他从小就没有离开过大海!这件事究竟是不是荒唐呢?万一那新世界里也没有快乐呢?这时他思念起妹妹来,想到她还沉沦在迷惘之中,便有心去救她,却一回头看到那骷髅又在讪讪地笑着。便心虚了。这时他猛然觉得,那骷髅怕是去过那世界的,他曾在那闪光的球体上漫步,在那银色的长河中跋涉,后来不知为什么不能去了,才委屈地隐身在这海底,日复一日地观望和回忆自己曾流连忘返的桃花源。滑稽本人会不会最后也这样呢?
但他管不了这么多了。他咬咬牙,与先知、哲学家、科学家及巫师们挤进了自行设计的简陋飞船。他不知道能不能成功,而那梦一般的世界到头来是否如看到的一般真实。他只是要一条路走到底了。但他尚不知,这时有一支军队正朝这里急速行来。
那军队恰是由他妹妹率领的。经过多年的征战,妹妹击败了所有的对手,终成新的海洋王。这个时候,她却担心起一件事来。她想到,这一切混乱都是由那个古堡和圆筒引起的,那真是妖邪呀。现在海洋终于复归了太平,而它还在那里存在着,总是让人不安,总有一天还要煽起新的欲念,让人来篡她的位。她便要来摧毁它。
军队来到这古堡时,滑稽已坐进船中,并把能量阀打开来。圆筒开始聚焦,宇宙的烈火注入深深的海底,钻进了魔瓶,使热度达到极值,轰然地反射到船尾,通过接收器和转换器点燃了氢,聚变装置开始了连锁反应。所有的人都感到身下一震。船尾刹那间发生连续的大爆炸,这爆炸竟差一点儿炸毁了飞船,但最终却是推动它离开了海底。
赶到古堡的女海洋王恰好能吃惊地看到这一幕。她眼见所有的水层都被火光照亮了,一个奇怪的物体在劈波斩浪冉冉飞升,一束让人不能直视的强光从古堡中直端端地射出,向上打在那升腾的东西的尾部,又像一根缆绳拴住了它,那家伙的屁股上便不断地喷吐出一个个白色的火球,巨大的声浪使整个海洋仿佛翻了个底朝天。怪物经过的地方,海水都沸腾了,气化了,鱼虾的尸体汹涌飞转,化为粉尘。这个时候,女人心中升起一阵莫名惧怕,她便断然下令炸毁了这作邪的古堡。这真是富有远见的决定啊。她这是在保住海洋不失啊,也即是拯救着这世界。古堡炸碎了,圆筒断裂了,立柱也崩塌了。那支持飞船的能量光线失去了源泉,便忽然熄灭了。海洋中响起最后一声爆炸,然后寂然无声下来,只剩下水还是那么的热气腾腾,鱼虾的尸体还在纷纷飘降。海底的人以为那巨船马上就要掉落下来砸在他们的头上,便惊呼一声作鸟兽散去,末了却没有见到任何的重物坠落,那东西早不知蹿到哪里去了。这一带的海洋后来一直都很灼热,生物居住在这里都长不好,皆早早死去。那做妹妹的,受了这场刺激,忽然对做海洋王不感兴趣了。她做的最后一件事,便是解散她的国家,自己到一座海岭下去做冥想。那里堆满了死难者的尸骨,她便与它们为伴,并从那白森森的骨殖上面,知会到自己以前所做的一切,原来只是距离救赎越来越远。
过了不知多久,海底已成了形销骨蚀的冥想者的世界,物我之障重新呈现由内向外瓦解的趋势。这时,有人才在一处海沟中发现了奇怪船只的残骸。有迹象表明它正是早年那艘试图逃离海洋的飞船。它不知去到了哪里,最后撑不住才落下来的,也许是在古堡爆炸的刹那间便不行了;也许是继续着飞升,竟勇猛地挣脱了水面,真的跃入了天空,却终于发现那星星仍是遥不可及,大大超出了事先的估计,而这拼凑的船儿又是如此的简陋,这才绝望地掉了下来;但也或许它最终到达了目的地,在尽情地周游了那百万光年外的陌生世界后,在返航的最后瞬间出了故障才坠毁的吧?船中盛了满满的一舱骷髅,指手划脚,脸上却并没有安逸的神色,而仅仅是恐怖的表情。这让海底的女性冥想者觉得不可思议。她鄙夷地想,这些人到了临死还有什么不能放弃的呢?像我这样多好啊。
七、宇宙大水盆
百万年后,有两个精灵,不,两个生命,更准确来说是宇宙大战的两个逃兵,坐着光子飞船,来到这个多水的星球。他们在红色海洋上方飞来飞去。景色之美,使他们惊愕。但洋面上、陆地上、天空中,毫无生命的迹象。这真是一个无趣的星球。
然而,海水之下呢?他们简单地做了一下测试,结果发现有生命存在的强烈反应。他们乐了。
“生活在海底的生物,是不是也能制造出宇宙飞船这样的玩意呢?”一个家伙忽然心发奇想。
另一个马上说:“那是绝对不可能的。因为他们永远也看不到天空和星星。在他们的视界中,海洋便是整个世界,是他们惟一的宇宙。海底的生物,是不可与之谈论宇宙的,那完全是因为生存空间的限制呀。正如对夏天的虫子不可以谈论冰冻,对纸面的蝼蚁不可以谈论三维。”
“不,万物与我为一,在一切生命最隐秘的心灵深处,从大爆炸那天起,便已存在一个统一的宇宙了。生物迟早会发现它的,并会去寻找它的。这是纯粹心智的问题,而不是知识和视界的问题。”
“不,不可能。缺少了物理手段,心灵只会在环境的牢狱中沉睡。”
“你这是井底之蛙的见识哩。在无穷的宇宙岁月中,任何一个想把自己从苦海中解救出来的物种,最终都会超越他们的极限的。”
“我这么对你说吧,对于这海底深渊中的生物而言,即便他们有一天以一种奇妙的方式看到星星了,又如何去发明太空站、轨道飞船、光子推动和翘曲旅行这些东西呢?最重要的一点是,他们不会有飞翔的概念。如果没有外力的插手,自我救赎对于他们而言简直就足天方夜谭。”
他们便为此打起赌来。
他们潜入海下,却没有遭遇到预想中的任何像是生命的东西,也没有发现任何可以称作人工建筑物和水下航行器之类的物体。他们只是看到了一些细细的人字形条纹在水波间耀动,仿佛是某种柔软的晶体,从大脑皮层上脱落却没有蛋白质的表征。它们仅仅是在作美妙的自我展示,仿佛知足常乐,深谙大海的趣味,而海也乐于与它们浑为一体。它们是生命吗?它们似乎对海之外的世界毫无兴趣,从不觊觎和打探。的确,这样的生命,怎么能制造出太空船呢?
但这时,两位宇航员都感到了某种呼应,那生命竞能闯入他们的心灵,带来一种亢奋而浑沌的感觉,却也是一种无所作为的深刻安静,这样一种寻求对话的别致尝试使外星人感到陌生和恐惧。他们本是陆生生物,早年生活在树上,从星球的裂谷地带慢慢发展起来,日日张望天庭,耐不住寂寞,经过数百万年的进化,才张牙舞爪,用飞行器征服了太空,最后到达了宇宙的边缘,阅尽了天下得失,历经了世间成败,却不曾遇到这样柔弱却又充盈的生命。
他们恐惧着成为这海中不明生物的宿体,便飞快地撤离了。
回程中,他们看到飞船的四壁都布满人字形的条纹,水光闪闪。
这时,他们猜想,那星球的海底便有着与宇宙相连接的另一通道吧?或许,这通道便是那些条纹本身?那些生物是不需要宇宙飞船的,因他们早打通了物我之障,并不需要离开海洋才能去到所谓的宇宙。宇宙存在于每一滴水中。
这么一想,便见星空中,处处都是人字形条纹闪动,那是数不尽的水滴状“飞船”在飞驰。所有的宇宙大战都平息了。他们忽然发现,自己其实是在一个巨大的红色水盆里航行,四面八方看不到一丝涟漪。
第三部 我们过去的过去
第一章 水栖人
一、头等军事机密
水栖人诞生在秋季的一天。这是陆生植物灿烂如火的季节。水栖人却无缘欣赏,因他从诞生的那一刻起,便被置于一口封闭的水箱里。他在里面游动自如,这一点绝不同于他的制造者,即那千万年生活在陆地上的人们。
科学家通过对几千个基因的编辑和拼接,创造了这神话般的生物。
他的体形比人类要大三分之一。他的手指与足趾间,都有宽厚的粉红色蹼膜粘连,他耳后有一重褐色的鳃晕,他全身没有毛发,腹下有鳍。他的鼻位狭小,仅有两个孔,颇似鲸鱼,那是为偶尔出水时呼吸用的,他还被保留了部分的肺功能。而他的皮肤,则如同海豚般多脂而滑腻。
只是,据说因为某种有争议的文化和伦理上的考虑,在设计水栖人的过程中,还参照了一定程度的人形,比如有着其实并不适合在海洋中游泳的四肢。
他的制造者叹道:“除了这个,他就跟海兽一样。”
这项耗时十年的技术突破,使科学家们喜极而泣。他们想:这世界有救了!他们的白大褂在气流中忽闪,偶然间微露出襟下草绿色的军衣。
“他还是人吗?”忽然,在实验室里,传出一个不甚清晰的声音,“确切来讲,是日本人吗?”
空气一下子有些凝固。但马上便有人回言:
“胡说什么呀,他当然是人!”
“皮肤黑了些,但还是日本人。”
“不是日本人,却又是什么鸟人呢?”
但是,又有人说:“可是,我们会是弗兰肯斯坦吗?”
弗兰肯斯坦,是英国作家玛丽·雪莱笔下的人物,他用生物技术手段造出了一个人工生命,但这个不人不鬼的东西最后却以杀人为乐。
“啊,弗兰肯斯坦么!我们造就的难道竟是最终要与人类为敌的有机怪物?听他竟这么说!”
“他竟这么说!哈哈。那可是怀特人的麻烦。我们是谁?”
话音未落,仿佛便有暗郁的气色在实验室中沉降,白大褂上也耀发出不祥的光晕。水箱中游动的水栖人却对此毫不知情。
善良的军人科学家沉默下来,牧师般一齐转眼去凝视这生物,脸上的喜色竟无端换作了悲悯。过了一阵,才有人说:
“在这大喜之日,不要再说怪话了。他的样子的确不适合做哪位女士的情人,可他却是我们无法更改的未来,一切陆生人的希望所在!”
把话说到这份上的人是少校处长,课题组的负责人。
这时候,有人呼叫着冲进来:“上面来的贺电!”这才打破了实验室中的尴尬。
处长宣读了贺电。贺电说,你们创造了科学奇迹。你们赶超了印度和韩国。你们在竞争中为国家赢得了宝贵的时间。
这贺电使大家重新欢呼起来。一段时间以来,举国上下都在搞水栖人,也被称作“超人属”。大部分都失败了,只有横滨基地这个,成功了。当时是头等军事机密。
二、原野般盛开之海
时间过得比想像中更快。这一年,水栖人七岁了。
在一个春日的下午,这小人儿从水箱中爬动出来,以有些别扭的姿势文静地安坐在翠绿的岸边,目不转睛地观赏着面前的鲜明景物,有时看得吃吃地痴笑。
在他正前方,海面像天空一般打开来,并无遮拦,静谧少风,盛开如当季的原野,又显出一番诗意的凄迷。
水栖人尚不知那便是他将来的归宿,只是无心地凝望。
他从基地这一隅看出去,见天边漂浮着十几座高耸云天的清丽山峦,在依附于海面的暖湿气流吹送中,蜗牛般姗然移动。
那不是海市蜃楼,而是钢铁的群山,是修建在海上的峥嵘浮城。城池的中心建筑高达一公里,其上姹紫嫣红,春暖花开,海鸟翔集。
在离水栖人近一些的地方,还有伸露出海面的钛合金圆筒状物体,晶光烁烁,顶部又蘑菇一样绽放,使大海愈发像极花圃或森林。
那是阳光采集器,通过复杂的反射系统,把天空的光影传输入千米深处的海底城镇,这建筑物无论从何处看都显得魅惑。
四周,巨鲸般的运镁船舶依依游转,潮汐和温差发电厂房高塔林立。而在头顶上方,蓝天白云,密密麻麻的太阳能飞行器盘旋舞动,如万千条乐而忘归的飞鱼。
水栖人看着这人世间的一切,痴痴她笑着。
五十米外泊着一艘三栖艇。艇头坐着他的制造者。他们这天没穿军服,而着便装,他们的脸上隐透着似不该有的些许迷惶。
少校处长忽然一招手,水栖人便欢喜地扑通跃入水中。
他开始下潜,作实地水栖生活练习。
海洋是与水箱不同的世界,他刚进入时是有些害怕的。他先在浅水处游动。这里,身肢招摇的海藻如同丰满的舞女,思虑恬静的珊瑚长成肥腴的婴儿。
水栖人平衡着内心对它们的迷恋与恐惧,接着往深处下潜,便看到了更加灿烂的风景。
耀眼的鱼群风暴般袭来,他却不敢招惹它们。这里密集着人工制造的发光细菌,目的是为海底提供照明。连同投放的富氧红藻,使海洋失去了固有的蓝色,每一个波涛都闪耀着惊心动魄的鲜艳赤焰。
海坡上竖立着无数的黑色金属杆柱,那是锡砂自动收集器。海底爬行着一队队搬运矿石的蟹状机器人。水栖人围着它们嬉戏了一会儿,玩累了,便上浮。
他看见了水面的三栖艇。他悄悄地接近,猛然把船顶了一下。水栖人劲大,船摇晃不止,处长一千人落水了,哇哇乱叫。
这时,水栖人游到岸上坐下,抿嘴微笑,复又一头钻入水中,游过去快速地把人一个个救起来。
他灵活得就像一头海豚。他的顽皮和善良在这一刹那都显露无遗。
处长湿淋淋的,绷着脸,狼狈地大口喘气,内心却喜悦无比。
这时,水栖人心里一动,面部表情刹那间交得像是僵尸。他鬼使神差地掉头去看与大海背离的远处陆景。处长看见,幼小的水栖人的周身在树叶般颤栗,眼波中浮动着一片阴沉的暮云。
处长也惊讶地看过去,见基地之外、陆地深处,涌起了一堆巨大而模糊的轮廓,状若一只畸形的外星昆虫。
那是古老的陆生城。紫雾蒸腾,黑气弥漫,它盘踞着切断了世界的所有通途。
三、忧郁与谜
无忧无虑的年代过去了。
十年后的一个盛夏,水栖人坐在岸边,默然地观望前方的景物。
他已长成了健壮的青年。调皮的神态已从他的脸上消逝。此时,他的眼光中,增添了更多的忧郁。
他的制造者不知道这忧郁从何而来,只以为是青春期的生物心中皆悠游着的一层浮云。这方面,水栖人也不能例外。他的生理已属异类,而他的心理却与人类共通着。
海上的浮城依旧,而在水栖人眼中,却渐渐成为一层与己无关的背景。
在城池的周围,新近游弋着一队队橙色的军舰,它们是激光炮和等离子武器平台,剑拔弩张已透射于红光四溢的海面。天空中不时呼啸着掠过蝗群般的作战飞机,生硬而紧张地飞向不知名的世界尽头。
连水栖人都隐约听到了战争将来的传闻。
连日来,他看到越来越多的人类从陆地出发,神情肃穆,乘深潜器去到海底,而后又眼泪潸潸返回陆地。但他们中的一些人则没有回返。
这些人是从那座巨型陆生城起程的。水栖人已经从书本和影像上了解到有关城市的许多事情,不禁感受到漫漫长夜将临前的惊惧。
他知道,他们这种水栖人的出现,已是陆生人议论的中心话题。他多次想就此询问处长,却又把话语压在心底。
水栖人越来越内向,这是大家担心的事情。
水栖人感觉到自己与陆生人的不同,然而却不知道这里面的深层缘由。他预感到与他们不可避免的冲突,而这与制造者的目的,是相去甚远的。
有一天,基地迎来了一群陆生城的访客,有一对男女走离了大队伍,不期然与离开水箱四处游荡的水栖人撞个正着。
“啊呀,妖怪!”女的惊叫。
“不,这便是最近我们常常说起的水栖人,陆生人的掘墓人!”男的说。
水栖人正在怀疑自己的耳朵,这时警报响了,卫兵冲上来,把陆生人带走了。水栖人忘不了他们最后的回头一瞥、神情中那无与伦比的憎恶。
水栖人的忧郁已无以复加了,而他投向陆生城的眼光是分外频繁了。对于他来讲,那永远是一个让人不安的谜。一天夜晚,基地的看管者发现,水栖人不见了。
四、陆生城
在没有月光的夜里,水栖人潜了水,从迂回的方向上得岸。
他打开随身携带的防水包,拿出早准备好的物件来,化了装。他偷偷地走向陆生城。
他顽强地吸人陆地上酸涩多尘的空气,艰难地一步步挪到城市的边缘。这是令他暗暗心惊而向往已久的去处。
陆生城盘根错节,虬曲沉重,看上去已存在了亿万年,而不是书中说的几百年。城池中吐射出繁花般猩红的灯火,歌舞声海潮一样劈头盖脸打来。
在这里,水栖人没有看到战争前夜的迹象。
他头晕眼花,胡乱逡行,循着那靡靡之音,摸到了一座重檐之阁的门前。他正在探头探脑,门边恭立的侍者说: “先生,请。”
深庭里喷发出火一样的音乐,这使他心旌飘摇。他已难以自恃,拖动带蹼的双脚,鸭子般摇摇摆摆走进去。夜深了,心灵都昏晦了,侍者竟没有看出客人的本真面目。
水栖人找了个位子坐下。有人送上一杯浅色的液体,他呷了一口,差点呕吐。
有几个奇装异服的年轻人,听觉神经绞接着音谱末梢,在台子上遥控着架子鼓,晃动着身体,喊哑了嗓子。歌词却都有关战争。他们高唱着政府推荐的号召公民入伍的歌谣,以及正规军和民兵营里正在流行的曲目。慷慨激昂的音乐声中饱含着深切的悲恸。
这歌声使水栖人一会儿如陷大雪纷飞的重岭,一会儿又恍若在洋面上方几米处轻快地滑翔。他对自己说,大约这便可称作不虚此夜。
黑暗的角落里坐着几个穿得很少的陆生姑娘,她们倦倦地骑坐在男人们的大腿上,她们经过生化塑型的娇嫩身躯被粗壮多毛的手臂搂抱着。
男人和女人用懒散纷乱而失去焦点的目光,一遍遍抚摸唱歌的人们,在暮色苍茫的曲调中,他们仿佛正在愉快地走近死亡。
这时,有一个苗条的少女,烟气一般飘到水栖人身边,她毫无声息款款坐下的姿仪,使水栖人为陆生人的惊人之美发出沉重的叹息。
“兄弟,让我来陪你,好吗?”
少女的柔声使青年男子感怀。她身上散发出陆生植物的香气,好像是稻花,又如同蔷薇。水栖人初次闻到这般大陆的气息,心醉神迷,口干舌燥,周身的盐分也似要从皮下往外渗涌。
他提醒自己,不,我是水栖人!
“你好年轻。第一次来到这里?”女人的声音在漆黑而晶莹的空气中砰砰燃放,这是宽阔的陆地所滋育的千年妖惑之声,却使水栖人迷乱、倾斜、痛楚,生平第一次觉察到底层的意识正在挣脱重力而飞升。
“是的。”他黯哑地回答。
“一眼就看得出来,是第一次来嘛。有我陪你,你放松一些。”
她的乳房如暗礁般结实,她的眼波如海蛇在摆动,她的神态如沉底鱼一样懒倦,这一切都阴影般翳动在他的眼前,这一切都与海洋的过分明亮、过分急促或过分缓慢不同。
他的心咚咚跳。陆生的女人,闪电一般,只曾在图片上见过,在书本中出现。
“我们跳舞。”姑娘发出热烈的邀请。
“跳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