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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引起哥哥的好奇。他把髅骷移开一些,自己凑到那圆筒边去看,吓了一跳。他看到圆筒底部有一个孔洞,嵌着一块玻璃,其后显示出了一幅景象,那是一片仿佛十分遥远的蓝白色光,又像有气流在隐隐紊动,有絮状的柔物在翻滚,却没有海水的波诡。他便颤抖着捉住妹妹的手,让她也去看。她便惊叫起来:
“这骷髅守看着的世界,是什么呢?”
是呀,透过孔洞映射出来的究竟是什么呢?他们生活在海底,习惯了这红色的水,因此其他任何色彩的出现,都正是一种冲击。他们震颤不已,整个吓坏了,便赶快游出古堡。回头再看,那金属的柱子仍笔立着,在波涛间阴森冷峻,巍然不倒,是海里的真正怪物。他们刚才从孔洞里看到的成像,大约正是这立柱存在的直接结果,是这管道导引来的世界另端的景观。想到骷髅也这么痴痴地看了许久,他们觉得自己快不行了。这时,搜寻他们的救生船来了。他们看着这熟悉的船儿,像是见了陌生的丑物,哥哥竟然昏死了过去。
二、混乱的前夕
他们获救后,便把遇到的这事情向别人述说。大家都难以相信这是真的。尤其是,废墟、古堡、立柱、奇怪的尸骨,还有圆筒中的世界,这一切怎么可能存在!他们还说看到了一处没有水的天地,白茫茫的,蓝兮兮的,恐怕是从那立柱中透下来的光影,来自不可知的遥远处,由圆筒来接收。别人一说不信,他们便不服气地要带人去看。但是,人家都说那是幻觉,他们有时也便想这大概真是幻觉。只是静下来时,却为那发射蓝白光的世界而怦怦心跳,这时再去看海,海已不是海了。
哥哥很想再赴古堡一趟,妹妹却害怕去。她有一种预感,就是他们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那是不样的。大难就要来临。而哥哥却为了挽回自尊,想证明不是幻觉,一定要去。他便带着一个名叫“闲者”的朋友去了。这回他们坐着喷水艇去,他们是瞒着众人偷偷去的。他们自己也很心惊胆战,;因这样做是违反了海洋里的不成文规则,心中便充满了就要告别既定生活似的深刻惧怕。
死城当然还在那里,像是无限光明之海中的一个毒瘤,只是以前被大海私下里偷偷藏匿了,掩饰了。他们又想细看,又怕细看,驾着喷水艇,环绕废墟游了两周,这回看清了它的规模,那是极大的。于是,心中满是凄凉,也感悟到他们无欲无争生活之虚假,觉得这才是一切繁华梦的真正结局。随后,他们便直奔古堡。那具骷髅仍在,仿佛笑眯眯的,欢迎着不速之客。
他们心悸着把眼睛凑上嵌有玻璃的圆筒,又看见了海外之世界。
而这一次,他们来得是个时候,那世界出现了改变,它不再是蓝白色的,而是玄黑的背景上缀有无数闪耀的小小亮点,珍珠一般,其间又衬有一道银光闪闪的柔漫大道。这又是海底世界中不可能见到的惊惧景象。此时,闲者无意中转动了圆筒边上的一个金属手轮,却见珍珠被放大了,是一个个散射着不同光色的小小圆球,有的幻化成珊瑚似的花蕾,有的耀动着奇形的云霞,那闪射银光的大道,竟是由无数小亮点组成的。此前,他们仅仅熟悉红色的单调水世界,却没有见过这非人间的五彩缤纷,顿然惊呆了。
之后,他便和闲者常去了。他们被那世界迷住了,乱了水栖人的本性。
圆筒中的世界确在时时变化,其情其形总是出人意料。一忽尔,白色又出现了,但更多时候是以蓝色为主调的空旷。有时则是一片灰蒙蒙的,什么也看不清。某一刻是霞光万道,另一刻是雷电齐鸣,有一次出现了七彩的一道弧弓,另一次竟跳出了一个火光四射的圆盘,刺得海底人的眼睛一下子疼了,黑了,好在闪躲得快,如此也要半天才能恢复过来。他们以后总是小心地避开那亮物。有的时候也有另一个圆盘,是黄色的,能够肉眼直视,上面堆积着密密的阴影。但这东西也会变成弯弯的,最后就消失了,但消失之后,过一段时间又会重现。他们还曾看见过一个红色的球体和一个套着光环的圆物,在漆黑的背景上孤独地浮动着。还有拖着巨大光鲜尾巴的客人,从圆筒的视界中一掠而过。
对于习惯在深海中安安静静地度过一生的生物来说,这些是不同寻常的。闲者把事情传开了。这样就慢慢地引起了严肃的对待。
很快,便有别的人来了。他们先是远远地躲在废墟外面偷窥,害怕进入。尔后,便壮着胆子游入了城中,最后进入了古堡。他们只要凑在圆筒上看上一眼,便会浑身一颤,被电鳗击中似的,露出可怜的表情。来看的人越来越多,他们看后都变了脸色,默默地离去。只有先知,叹息着发表了一句话的议论。
“天下将不安定了。”
听了这句话,滑稽,也就是第一个发现古堡的男人,悲戚地一指废墟,反问先知:
“那么,天下本来是安定的么?”
他提的问题在海底世界中前所未闻,连先知也害怕了。人们在看过这落入古堡的光影后,看过这惨淡荒凉的死城后,沉着一颗心,通通退行回了原先的海洋中,藏身于他们的古老圈层,躲入他们习以为常的小小宇宙,才安心了一些。这就像婴儿生出来后,又缩回了子宫。他们也都觉得这海洋里要出点什么反常事了,都忐忑不安。
但滑稽心中却有一样感觉在苏醒:人最终是要往那里去的。他已被那孔洞中的世界吸引了,恰如服食了毒藻一般。或者,这让人亢奋的毒素本来就是体内固有的?
而他的妹妹却只是冷笑。女人的直觉,使她看透了一切。女人的实际,使她准备好了应对一切。哥哥感到,妹妹心中似也有一种东西在醒来,让人不寒而栗。
三、喋血海洋
争论开始了。海洋中还从来没有过争论,但现在争论却产生了,是非也出现了。先知们希望能为那圆筒中的奇怪存在提供一个解释,但所有的说法却都注定了不会得出确切的答案。
一个先知说:“这是凶兆。这是超出本体的多余,扰乱了我们对世界的正确看法。五色使我们昏聩,争论产生了,战争要爆发了。海洋就要流血了。”
另一个先知说:“不,这是吉兆。它使我们可以真正地认识世界了。”
又有一人说:笑话。千里的遥远,不足以称述海洋的大;千仞的高旷,不足以探究海洋的深。它不因为时间的短长而有所改变,不因为潮水的多少而有所增减。海洋便已是世界的极致了。为什么要通过一根管子去窥视那幻觉般的存在呢?
马上便有一人反对:“说什么幻觉,那恐怕是比海更加幽深玄妙之境、广阔贯通之域呀。”
众人说:“你们说得都不错,但是,我们到底该怎么办呢?”
水栖人的确是第一次感到不安,那种感觉便仿佛是一个大同时代忽然间就要失去了,一种大智忽然间就要湮灭了,--样浑朴而精纯的状态就要沉沦了,一段平常心不明不白就要遗落了。这种可怕的不安蔓延着,积聚着,终于有一天,便到了爆发点,大家忽然产生了对生活的厌倦,觉得先知的存在,在这种情况下是一种可笑,是一种嘈杂,更是一种多余,便把先知统统杀死了。
这是海底世界中的第一次谋杀。人们目睹了事件的过程,却难以置信它竟会发生。他们怎么会是做这种事的人呢?先知做错了什么呢?他们似乎是在半梦半醒间杀的人。他们搞不清楚出了什么事,就好像是他们远古陆上的先祖在睡梦中饮酒作乐,醒来后便要心碎欲裂;又如同醒来后逐围打猎,而在睡梦中却痛哭饮泣。
而这恰好印证了先知的预言。因为看到了鲜血,滑稽受到了刺激,心中升腾起从来没有过的亢奋。他看妹妹的眼光,也开始迷乱了。他感到对那古堡需要更加认真。而他的朋友闲者则感到愧怍,认为杀人,是因自己而起的,因此有责任对海底世界作出一个交代。
没有了先知,海底世界显现了最初的混乱。这个时候,水圈中忽然出现许多自称为哲学家的怪人,夸口说要来拯救世界。他们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不知为什么要叫哲学家,而世界为什么又需要拯救呢?闲者便找到哲学家,希望他们能够对奇异现象给予解释。
“那到底是什么呢?”他问。
“是另一个世界。”哲学家平静地回答。
“另一个世界?”
“是与我们的海洋世界平行着的世界,简单来说,是另一个海。你看见了吗,那里也有珍珠在闪光,也有珊瑚在生长,也有鱼群在死亡。一切都犹如我们海洋中的生死荣枯。惟一不同的只是颜色。白光与蓝光的交替来临,使一切被淹没,犹如统的红色把我们的海洋吞噬。”
“但它毕竟与我们的海洋有着那么多的不同。会有与海洋不同的海洋么?海洋难道不是仅此惟一的存在么?”
“不,有无数的大千世界,无数的海。”
“你是怎么知道的?”
“是来自陆地的古人流传下来的说法。”
想到浑然一体的世界已经消亡,而分别出现了,闲者感到哀伤。
“这世道忽然叫人不明白了……那么,我会是那新世界的主宰么?”这话一出口,闲者也很吃惊。他以前从来没有想过要去做什么的主宰。但自从看到那圆筒中的世界后,他脑海中产生了连自己也难以理喻的想法。
哲学家犹豫了。他观察了一下闲者的脸色,最后下定决心说:“不能。因为那世界是我们永远无法理解的。”
闲者很不满意这样的解释,便拔出剑来,把哲学家杀死了。他杀了人,仍然不敢相信自己做了这件事。他是来寻求答案的,却怎么会把提供答案的人给杀死呢?但哲学家流出的血,分明把海水染得更红了。先知的预言再次应验了。
随后,科学家被请来了。科学家是海洋发生混乱之后出现的另一种新人类。来之前,科学家已听说哲学家的悲惨结局。他心里清楚,对待闲者的提问,一定要小心谨慎。
“那并非是另外的世界。哪里会有另外的世界呢?世界只有一个,那便是我们身处的海洋啊。”科学家讨好地说。
“可是,你怎么解释我们从圆筒中看到的一切呢?”
“那是‘道’。”
“‘道’?”
“是的,你可以看到,当那光芒变换时,鱼群会开始迁移;当那珍珠移行时,水面会冷暖交替;当那圆盘盛衰时,潮水会澎湃不休,此时男人体内神秘的腺体将分泌出异味。‘道’就是支配这一切变化的根本。”
“那么,我们对此能做什么呢?”
“观察。”
“你这是什么意思呢?”
“那圆筒,那立柱,便是先古的圣人第一批下到海底的人类,用来观察‘道’之运行的工具啊。我们当仿效前贤。”
“观察之后又做什么呢?”
观察之后?科学家紧张起来。他没有想到闲者会这么发问。在这个世界上,难道除了观察,还会有更多的事可做?科学家从没有这么去想过。但他看到闲者的眼睛发红了,便畏惧地道:
“也许,还会有更多的事可做?这只是我们以前没有去好好思考过罢。让我想想看。是的,当那光芒变换时,鱼群会开始迁移,我们就会知道去哪里捕捉;当那珍珠移行时,水面会冷暖交替,我们就会随之上浮或下潜;当那圆盘盛衰时,潮水会澎湃不休,男人体内的神秘腺体将分泌出异味,我们便会及时调整情绪,小心应对女人。这些,都是古人做过的啊。或许,他们不仅观察到了‘道’,还掌握了‘道’?而我们如今只能看见‘道’。果真如此的话,那大概便可称为不幸了--或者,不幸中的万幸了。”
“我们也能掌握‘道’么?”
“让我再想想看。”科学家又看了看闲者的眼神,忙说:“噢,会的。那样,我们便能成为海洋的真正主宰了,这不幸的世界也就可以被拯救了。”
“那要等多久呢?”
“三百代人。”科学家心算了一下,如实地回答。
这个回答引起闲着极大的不满。科学家又被杀掉了。
下一位被请来的是巫师,也是海洋中新兴的活跃分子。
他告诉闲者:“透过圆筒,大家看见的是时间。”
“时间?时间是什么?”
“时间,就是与我们的命运融为一体的东西,在不知生死的无为之海中,时间在以前并不曾存在过,但是,瞧,它现在终于产生了。时间一旦产生便要代表一种流逝。它十分遥远,又近在咫尺,看不见,摸不着,在海洋之中,又在海洋之外。我们看到的圆筒世界中的每~处闪亮,每一处变幻,都代表着不同的时间。是陈旧腐烂的过去,是难以掌握的现在,也是未来的神秘宿命。”
在海底,一切处于无动静之中,因此没有时间的概念,所以巫师的这种说法,更加使人心慌。第一次得知自己的生命竟然存在于时间的流逝之中,闲者感到巨大的恐惧。
“那么,我能主宰时间么?”闲者急切地问。
“你能的。”
“如何才能?”
“如果你能进入那世界。”
“你明明知道那是不可能的。我的身段这么肥,根本钻不进那个圆筒中去。呔,你这是在取笑我吗?”
闲者已经陷于疯狂了。他又杀死了巫师。而滑稽一直在旁边仔细地听着哲学家、科学家和巫师的宣讲,并牢记了他们的言语。
他的妹妹则只是冷冷地看着这场面,感到这世界忽然变得有趣极了。海底要大乱了,这才好呢。而闲者浑身沾染鲜血的形象,则使她兴奋。比较起来,哥哥太没有男人气概了。
闲者自言自语:“这新的发现使我从漫长的梦境中醒来,使我获得新生,值我却不知道要做什么,因为世界并没有向我展示新的道路。”
他对身处的不变海洋,感到十分厌烦。奇思异想便捉住了他。他目光如炬地直视着滑稽的妹妹,浑身鳗鱼一样乱抖。这个时候,滑稽预感到危险,便悄悄离开闲者和妹妹,藏身在深渊。
闲者带着滑稽的妹妹来到那古堡中。
他指着金属圆筒上的孔洞对她说:
“你从中看见了什么新东西吗?”
“我……什么新东西也没有看见。”
“你再仔细看看!”
她哆嗦着凑上去看,脸色变了。
“说话呀,你看见了什么?”
她不敢说话,因为除了那个遥远的陌生世界,她的确什么也没有看见。
闲者说:“笨蛋。连我都看见了。那里面是我呀。是我的脸,我的嘴巴、鼻子和眼睛,不是很清楚么?”
女人重新认真地打量这个男人,看到他的脸庞扭曲着,泛着迥异于普通水栖人的可怕紫光。
闲者大叫:“我要做海洋王了。喂,美丽的姑娘,请嫁给我吧,做我的王后!”
她十分感动,一个埋藏了一千年的意识也苏醒了,便朗声答应了他。
这个消息,很快便传遍了海底世界。
自封的海洋王说:“我要让所有的人都来古堡中看看!那圆筒中的景象其实便是我的化身呀--凶兆与吉兆均不能奈何的人,亦是海洋的支配者和世界的拯救者,以及悠悠时间的主宰!”
刚刚诞生的王后这时怯怯地劝道: “我的大王,这样不好。也许,不同的人,会看到不同的物象呢。”
“不会的。他们从此将服从于我,听命于我,我问什么他们便答什么,再不敢像那三个家伙一样欺骗我了。”
于是,古堡向整个海洋开放。人们都被勒令前来接受热爱海洋王的教育。但大家来是来了,却怀着各异的心情和目的,而海洋王对此却浑不知觉,只是沉浸在狂妄的自得之中。
不久后,暴动便在海洋各处发生了。这是最自然不过的事情。既已参观了古堡,观望了圆筒,人人都觉得自己才应该是海洋王。
叛军打入宫廷,杀死了海洋王。王后却失踪了。胜利者成群结队地游进古堡,都想在那圆筒中看到自己的脸,却都没有看到。他们互不服气,又打了起来。他们先在古堡中打,但很快就觉得那地方太小,便来到了城外。
战争在海岭下爆发,在海沟中展开,在大陆架上延伸。他们把整个水圈打得稀烂,打成了废墟,打成了尸骨遍地。不久,战场又转移到更为遥远的海底世界。他们这时反而把古堡忘记了。
四、滑稽的死亡旅行
滑稽躲了起来,但他不是孑然一身。他的身边还跟随着一群人。他们都同样对那新世界着迷,而对战争不感兴趣。严格说起来,较之争夺王位的人,他们才是海洋中真正的疯子。他们渴求着探索那新世界的真相,以为那才是一切的真实,才是救赎的道途。滑稽,作为古堡的发现者,便自然成为这群人的精神领袖。
滑稽对时间的说法尤其感到兴趣,并且相信如同巫师所言,人是可以攀升到那世界中去的,成为时间的主宰。但这并不一定要通过钻人圆筒才能办到。人要做的,便是循着那金属的柱子爬上去。当然不是真的爬,因为水栖人的手足都不适宜攀援,而是朝上方游去,便可以到达那个奇异的世界了。
这样的事情他们以前还没有做过,因为水栖人的固定生活区域便是海底。这的的确确是一桩冒险。因此,滑稽首先要丈量那立柱究竟有多高,以确定能否在此生结束之前游到尽头。他的做法是把一条蹦水鱼捉住,用绳索系在它的身子上,然后拍击它头颅两侧的阴阳泡,蹦水鱼吱的一声,便循着立柱唰地一声朝上方箭一般蹿去了,绳索也便紧跟着它去了。过了许久,绳索终于走不动了。根据绳索延伸出去的长度,滑稽确定,从海底到达立柱的顶端,也就是那新世界的基部,至少有三千个水栖人叠起来那么高。这样的距离,虽然也挺远,却完全是不需要用一生去丈量的。这有些出乎他们的意料。他们与圆筒中展示出来的那个世界竟是近邻呢,这在以前,竞不知道,想起来真是有些后怕。
他们十分高兴,便整队出发了。他们远离了争夺王位的炮火。但他们却注定游不到头,因为他们在做一件全新的事情时,把一些危险低估了。他们是长年习惯海底高压的,他们的身体也被设计得仅仅适宜在海底生存。越往上游,便越感到气息的憋闷。渐渐就有人掉队了,昏迷了,死掉了。一些人受疯狂的心态指使,挣扎着进入浅层海水,而这时那柱子还没有看到头呢。真正游起来竟是如此的遥远!此时的浅层海水中还充满辐射,因为陆地上的战争结束不过十个世纪,时间不足以使有害的物质消散。这些水栖人便感受到痛苦的灼烧,不由自主便要转身返回深海。总之,没有一个人能够浮到水面。而即便浮出水面又能怎么样呢?他们距离在水下看见的那个世界还远着呢。他们根本不知道这其中的道理。
滑稽的体格比常人强健,他游的距离也最远,但在几乎就要接近两个世界的交界面时,他也昏迷了,滞重地沉落了下去。他悠悠地掉在古堡边上,活像一条半死的鱼儿。他醒来后,发现出征者中的大多数人都死去了。但死前他们都梦到了那些闪光的亮点,梦到自己到了那上面。这样,他们便成为由海底出发的第一批太空旅行者。
滑稽在半梦半醒之间,又一次游入古堡,并看到了那具骷髅。他对骷髅说:“你是因为到达不了那世界,才羞愧而死成了这种鬼样子的吗?还是因为别人不让你去,把你杀死的呢?”
“瞧你说的这些话啊,全属于活人的拘累,人死了,哪里会有这样的患得患失呀。”骷髅一脸不屑。
“也许,对一了百了的死人是无所谓的,但是那却是大梦初醒的活人一心向往着的世界啊。它出现后,海洋中的至乐便显现出它虚假的一面。这证明真正的快乐一定在那个新的世界中。”
“你怎么知道那里就必定有快乐呢?你怎么知道你不是依旧在做梦呢?你想听一听什么是真的快乐吗?喏,就像我一样,没有那追求不到的苦痛,从容安逸地把海底的长久看作是时令的流逝,即便南面为王,也不可能有这样的快乐呀。”
“这种快乐,我们这些活人也曾经历过,但一朝醒转来,却是万分的不安。你身处这废墟之中,难道不知道繁华梦的破灭是多么快捷吗?这正是我们现在的状况呀。看看那些血,那些战争,那些死人,便知道我们这不是在梦中呀。可怜的骷髅啊,我要让主管生命的神来恢复你的形体,为你重新长出骨肉肌肤,使你能与我们一起去寻找那五彩的世界,你希望这样做吗?”
骷髅皱眉蹙额,深感忧虑地说:“我怎么能够抛弃南面称王的快乐而再次经历人世的劳苦呢?”
他嘲笑滑稽的愚蠢,称他这是放弃了眼前的美好,却去追求得不到的虚妄。但滑稽已是不能自拔了。他觉得骷髅是因为嫉妒他才故意这么说的。骷髅端坐在圆筒前,神态若梦若幻,分明在表述,他苦苦寻求了那世界一生,也没有达到目的,才终于困在海底,含恨死去了。但他在死亡之后却说出那一番话来,这有些奇异。活着时便不能那样说话么?至少,滑稽现在是说不出来的。
五、滑稽的连环梦
滑稽黯然离开了古堡,心里念想着那世界,便周游海底,去寻找满足自己心愿的办法。五个冲潮期后,他又回来了,这次带来一个合金的全封闭浮体,那是用战船上的逃逸舱改造的,人藏身子其中,就不会受到辐射和水压的影响了。他以为这回笃定行了。
这时候,更多的人厌倦了战争,厌倦了海洋,厌倦了不变的人生,前来投奔滑稽。于是,他又带着大家上浮。他们一定要在此生中去到那个神奇的新世界。
银光闪闪的浮体像个球状水母,静悄悄地穿越不同的水层,滑稽看到,每个水层中,都有军队在激烈交战,争夺海洋的统治权。这看得他心惊肉跳。
他发现妹妹也成了一支军队的首领。她看见有奇怪的浮体漂行过来,便把它俘获了。她吃惊地见到了久不谋面的哥哥。她还以为他早死于兵荒马乱了呢。她便要他助她一臂之力,夺取“天下”。但他一口拒绝了。在水世界中性情最不可捉摸的便是女人,她于是由爱转恨。
“你这没有男人味道的懦夫。”她骂道,“我权当没有你这个哥哥。”
不,我在做英雄呢,现在虽是无名的,但总有一天人们会颂扬我,而你也会崇拜我的--滑稽这么想着,不去与妹妹计较。他劝她放弃这场争战,因为到头来这也挽救不了行将崩溃的海底世界。他说:“你现在是躲在海洋中,而海洋其实不过如同海底山脉上的小缝隙呀。一个巨人扛着山峰走了,那便也把海洋扛走了。我们必须到那大山外面去,才能看到世界的真相与全貌。”
她报以一阵斥骂和嘲笑。她截留下他的跟随者,把他们充了军,只把他放走了。滑稽伤心欲绝,只好一个人驾驶金属浮体,继续上行。再往上就没有人了,也看不到多少别的生物了。忽然他想到,他这么做,与妹妹又有什么不一样呢?他们都是心性迷乱了,对一件连自己都还不太清楚的事情发生了执著,进而痴迷于繁琐而具体的技术细节。这其实已远离了大海的本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