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能够不吃人么?”

  “现在,是办不到的。”

  “那么,要到何时才能办到?”

  “要等到神的出现啊。哦,神……这一辈子怕是见不着了。”

  蚺遗真的老了,他更加诡异了。他的瞎眼中渗出一股股草绿色的阴森亮光,竞把海水的汹汹红势逼退了不少。这老者紧接着缩回了一种遐思般的境界。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神”的说法,心头不禁格登一下。直觉中,那是一种无食无性、寡然无味的东西,却能让人从两难中解脱。但这似乎是一个比海底城、陆地和巨人一类的存在还要艰深得多的问题。我毕生也无法弄明白。

  蚺遗像是对我比较失望,费力地吐出一口水泡,说:“既然如此,就只有不断吃人了。”

  他又补充说:“要让这‘不断’维持下去,就只有先设法创造文明了。虽然是没有神的俗世,但那是比身体、智慧和精神加在一起还要强大的支撑啊。”

  再一次,蚺遗的瞎眼中渗出了直指未来的尤光之光。

  “文明”,这是一个新的说法。

  对此我闻所未闻,完全不懂。

  只好知趣地不再言语了,独自体味着内心涌出的惊恐。

  “要活下去,你首先需要找到赤瘿。”蚺遗像是察觉了我的不安,又一次打起精神对我说。

  “赤瘿的回忆本领强大。惟有回忆过去,未来才有希望呀。我老去了,眼睛看不见了,今后,我不能多作喻示了。你这未来海洋的王者,请你去找赤瘿吧,向他请教文明的要旨,把我与你的契约,践行到最后一刻吧。”

 

 

  五、赤瘿


蚺遗不中用了,但化向我推荐了能够作为替代者的赤瘿。

  根据蚺遗的暗示,记忆,对于人类族群来讲,是比预言更有意义的事情。

  赤瘿是一种由古时生化人类的后代进化而来的海洋生物,居住在六千米的深渊,熬度着这苦海的最后时日。

  这个赤红色的半球形海绵体怪物,手足已全都异化,成了四只肉锚,把自己固定在百万年的岩礁上,与一种名叫苍术的植物和一种唤作蠃鱼的动物伴生。真是难以想像,赤瘿那不可溯源的远祖,竞也是人类的一支。

  我找到赤瘿,才知道他跟人类大不相同。赤瘿不再需要进食,而仅仅依靠皮肤呼吸,并从海底矿床吸取元素,在体内合成所需的能量。

  那么,从逻辑上讲,赤瘿是不吃人肉的了。想到这一点,我竞有些凄凉。

  是否只有不吃人的人,才能保持住牢靠的记忆呢?

  在肃杀而刺目的海底,赤瘿孤独、孑立而异类。不过赤瘿也有一样自娱般的消遣,那便是不分昼夜地利用海水中的活性离子,在附近一带的海域催化出奇异的化学反应。很久以后我才知道,赤瘿是在藉此研究一种失传的深奥学问。但我并不明白这有什么实际用处。

  “赤瘿,我需要你的帮助。是蚺遗叫我来的。”

  “蚺遗啊。我知道他还活着,但也没有多少时日了。”

  赤瘿的话音,是无数个双轴骨针与片状翅共振发出的合成声。赤瘿可以模仿许多种海洋生物的声音,包括人类天敌的语言,从而与它们沟通,消解误会,免遭杀身之祸。这是进化中偶然误入他途的奇异生物才能掌握的生存秘诀。

  赤瘿没有五官,但我察觉了某种极似人类的表情,正从他软软的体壁上渗溢而出,弥漫在水体中,形成对来访者的强大压迫。我感知到,赤瘿是在对残存水栖人的处境生出悲悯。

  “蚺遗说了,必须找到你。没有办法,族群要灭绝了。”

  赤瘿的身子在停滞的腐水中缓缓转动,锚爪与苍术退化的根部搅缠在一起,把礁石磨得吱吱作响。赤瘿依靠苍术庞大的根系从海底获取用作化学反应的矿物质。赤瘿静静地听着我,一言不发。

  “赤瘿,你能离开这里,去帮助我们么?”我哀求,“蚺遗救助了我们,但他现在不行了,他的眼睛瞎掉了。”

  这时,赤瘿的身体闪射出一道黯淡的黄色光芒,海水中的赤焰好像暂时褪色了。过了一会儿,赤瘿才幽幽道:“这跟眼睛瞎不瞎又有什么关系?比如我,我可以让这一带的海水变成另一种形式,但是还缺少一些关键的元素,才能配平那个救赎的方程式。科学真的是失传了。我无法帮助你。”

  科学?在赤瘿面前,我更加感到自己的无知。我乞告:“那么文明呢?蚺遗说了,出路在于文明。究竟什么是文明?”

  “蚺遗,连他也不知命啊。”

  这时,那叫苍术的底栖植物忽然摇晃起来,两条像是人肠的青色鱼儿从树丛中掉落在赤瘿的身上,用它们头上的肉柄小嘴,开始替这深海怪物清理体壁上的寄生虫。赤瘿舒服地微微转动着身子。

  鱼儿清理完赤瘿身上的寄生虫后,便游进苍术的枝叶里。苍术蜷缩起来,紧紧地藏裹住蠃鱼。赤瘿的身子闪亮了一下,四只锚足抖动不停。

  “好吧,海星,且让我试一试吧。”赤瘿的心情这时仿佛好了起来,他于是答应了我的请求。

  又一个化学反应生成了。一团海水变得绿莹莹的十分刺目,散发出强烈的腐酸臭味。怪味径直向我飘过来,钻入我的鳃裂,使我的囊泡充气,脑袋也晕乎乎的,像是就要爆炸。

  但逐渐地,头脑底部有什么东西开始沸水一样翻腾。起初,有些刺疼,但逐渐地,变成了舒服的熨慰。那大概是一些不寻常的物质正在重新整合,就使颅内神经产生了奇异的连接。赤瘿创制的化学反应风暴在我的大脑皮层上激荡,一种从未有过的感应随之在心底悄然滋生。

  随着反应向高潮推进,缺失掉的记忆片断开始慢慢恢复和拼合。脑干深处原来竟然浓缩着人类进化史的线索,此刻都伴随着轴突和树突的受激扩展,开始一一清晰呈现。

 

 

  六、文明的记忆


像那些海底深谷中的异人一样,我也开始在时间的长河中回溯。

  我首先看到了尸虺。尸虺没有死去,大家仍在一起快活地掠食,在血染的海水中兴奋地捕猎肉乎乎的同类。但很快,这一幕就消失了。这时,我已然回到了从前的族群之中,看到了兄弟姐妹相嬉,目睹了发生在水草和百合身上的变故。我回归了深渊,并与妈妈重逢!妈妈带领着孩子们在一刻不停地采集植物。那时的食物来源是多么的丰富呀。的确,我们原本是可以不必互食的。

  但是,这里面却隐约有一层极大的不真实。我需要继续走向记忆深处。这么想着,妈妈的形象化成了一团水雾,迅速消失了。

  这时,从赤瘿身上激射过来的黄色光芒变深了,腐酸的臭气也更为浓重了。刹那间,我不可思议地看到丁我出生时的情形。我来到这个到处是水的世界上,第一眼看见的,是妈妈年轻而华美的赤裸身体。这使我产生了一种奇怪的印象:海洋本身的性别,其实就是女性。由于分娩的缘故,妈妈粉红色的皮肤上呈现了大串明亮的黑斑,漫渗出一层层浓郁的黄色液体,这样便把大量的多余盐分排出到体外。妈妈在嘘嘘地叫唤,把痛苦和喜悦通过低频声波在浩淼的大洋中传送。不一会儿,周围有了动静。游来了几个年老的男人……

  但这个场景也很快淡去了。我的意识模糊了。在一个闪光的隧道中,我坠人了久久渴慕着的妈妈的子宫,潜回了出生之前的黑暗与潮湿。无数悠久的往事,都暗流般涌动起来。这些像是汇集了亿万个死亡大脑的意识,被赤瘿的魔法激活了,从各个方向齐聚在一起,纷纷攘攘地升腾膨涨。

  我于是记起了,在那个不知名的年代,人类并不是水栖的生物。传说中的陆地和陆生人的确足存在过的。他们便是水栖人的先祖。在他们生存的环境中,一切都十分的干燥,连空气也透出着凉爽。那世界气候宜人,四季分明。人类占有着丰富的食物源,但他们并不是被动或天然地占有,而是用巧夺天工的方式,施行着奇妙的种植和养蓄。我看到了一畦畦田地,一方方牧场,还有无数的实验室和厂房,在那里面,新型食物的品种源源不断地涌流而出。由此人类垄断了所有的资源体系,并创造了无以尽数的享乐方式。他们掌控了烈火和金属,更繁殖出了宗教和艺术。人类已经学会了飞翔,高高地离开了地面,遨翔在无依的空中,去到我所无法理喻的遥远星系。人类不但懂得了改造自然,还学会了重塑自己,惊人地缩微了身躯,融入了最细小的物质层面。他们已能够控制性别,再造生命,包括根据自己的形象,创作出了水栖人的族群。他们使用巧妙的手段,大大地延长了寿命,活着便能看到纪元的不尽更替。他们制造出来的奇迹世界,是所有水栖人的脑子加在一起,也想像不到万分之一的。

  就在这一瞬间,我明白了这就是文明。

  我们今天之所以要挣扎着活下去,就是为了今后有一天要重建这一切。但是,怎样才办得到呢?

 

 

  七、文明的本意


这个时候,传来了赤瘿的话语。

  “看到了吧。”

  “看到了。”

  “你看到了什么呢?”

  “我看到了文明。”

  “那么,我就要向你讲述文明的本意了。”

  赤瘿想说的是:历史是不能忘记的。

  以下便是赤瘿通过化学反应所记住的远古事实,也就是所谓的文明的本意。虽然,有很多的东西需要记住,但赤瘿记得最牢靠的,不知怎么的,还是这方面的情形。

  赤瘿对我说,文明的本意便是吃人。在陆生人的时代,人类和他们的动物祖先相揖别已是几百万年前的事情。但太古之民仍是半人半兽,为了生存而吃人,当属正常现象。而伟大的陆地王们,不同时期文明的领袖,也继承了吃人的习俗。

  这时,赤瘿的身体闪射出更加明亮的光色,他歌咏一般唱念起来,像鬼巫似的尸虺一样,背诵出了以下的有关陆地和陆生人的明晰记忆:

  “炎帝黄帝呀,率熊罴虎貅之军,吃人无数;殷纣王呀,杀死姬昌长子伯邑考,做成肉羹,送给姬昌吃;春秋霸主齐恒公呀,吃掉易牙献上的儿子,而那弄臣只是为表忠心;晋国公子重耳呀,流浪十七年,介子推割下腿肉做汤给他吃;楚庄王呀,围睢阳城九月,城中人民交换孩子互食;齐王呀,烹食郦食其;汉王呀,欲分食己父之肉羹;王莽呀,身死遭脔,舌头被人生吞;刘备呀,兵败小沛,吃掉农人刘安的妻子;东晋赵国王室呀,以美女人头伴马牛羊头为美肴;秦王苻生呀,剥人脸皮为食;南北朝呀,荣阳之战,三十七名守城将士心脏被吃;东魏侯景呀,率军掠人为食,自己死后亦被脔食,五个儿子被烹食;北齐皇帝高洋呀,他的赏赐是烤人肉片;隋朝将军麻祜呀,专门蒸吃小孩;隋末诸葛昂与高瓒呀,比赛谁家东西好,便把各自的家奴和小妾宰杀了蒸熟后给客人吃;隋末唐初朱粲呀,烹煮妇婴做军粮;安史之乱呀,睢阳守将张巡、许远杀妾奴供士兵充饥;唐末黄巢呀,杀死平民,用磨磨碎作军粮;契丹国石敬唐呀,把人烤炙蒸烹而食;宋将李处耘呀,让部下吃掉肥胖俘虏;辽主耶律琛呀,为求长寿,杀人取胆汁和药吃;宋将王剑儿呀,性喜生吃人耳佐酒;宋朝开国老将王继勋呀,杀死吃掉一百多民女,和尚、尼姑也参与其中;宋朝侠士柳开呀,嗜吃人肝;明成祖朱棣呀,把敌人耳鼻割下,烧熟后塞入对方口中;明末张献忠呀,捉住妇女,奸淫后洗剥干净,杀来吃掉,掠获小儿,就蒸煮当肉汤吃;明末李自成呀,杀死福王朱常洵,做成肉酱,拌以鹿肉令将士品尝,缺粮时则杀平民充饥,喂马也用人肉;明朝李时珍呀,在《本草纲目》里开出人肉、人胆、人势(阴茎)、人骨、阴毛等多种疗方,食之能治愈诸多顽疾;清兵入关呀,嘉定三屠,扬州十日,士兵吃活人心肝;辛亥革命呀,革命党人心肝被挖出吃掉;民国十八年大旱呀,舅舅锅里煮外甥,女人锅里煮女婿……”

  我听得云山雾海,却又在震颤中陷入痴迷。我怀疑赤瘿并不明白他的所言,他只是在机械地背诵着由某种力量注入他内心的一个久远的秘密。关于这个秘密,早年间,海洋中一定有一个四方流传的原始版本,仅传授给了少数人,赤瘿便是其中之一。但这歌词字面之后的意思又是什么呢?谁也不懂得。赤瘿其实已经癫狂了。

  赤瘿见我被奇怪的语言攫住,便又深沉地继续唱道:

  “文明呀,如此便代代相承,而没有灭绝。”

  听到这里,我心头灵光一闪,久久负担的重压,仿佛都一下卸除了。

  我明白了,我就是那个将要超越尸虺的人。

  这时,赤瘿便终止了化学反应的进程。

  “你既已懂得了文明的本意,信心也便自然能够坚定。你可以回去了。很快会有人来帮助你走出困境的,也就是说,他会提供建设文明的具体方法。”他安详地对我说。

 

 

  八、帮助者


从赤瘿那里回来后,我的心态变得平定了。我静待着赤瘿的预言成为现实。

  一天,喙怪报告说,有一支队伍正朝深渊疾行而来。

  他们是黾人。如今,黾人也是部落联盟的一员了。黾人是海洋中强悍凶恶的族群。早些时候,他们甚至打败了银色人种。

  还没有迎来赤瘿预言中的帮助者,却等来了黾人,这让我震惊而不安。

  妈妈正是被黾人掠去的。这真是冤家路窄。

  但由于受到了文明将要到来的信念的鼓舞,我决定与黾人以死相拼。

  大家一听说要打仗,都十分害怕。我便激励众人:“看看,我们自己中间,剩不下几个人能够吃了。黾人可是海洋中最美味的人种哪。杀掉他们,便会有一顿大餐了。”

  吃红了眼的痈疽、喙怪等人也在一旁附和,说反正是死,拼一拼也无所谓。大家才勉力打起了精神。

  我带领残存的掠食族成员总共八百人前去迎战黾人。

  也许是一场一去不复返之战。如果死亡必然来临,文明终将弃我,那必是连赤瘿也无能为力的海洋的意志。

  稀稀拉拉的队伍从水笔仔不远处经过。一股水流冲来,水笔仔像人一样摇了摇身子。水草的身影猛地飘荡了出来,全身浮肿,好像她刚刚死去不久。

  我停止了游动。

  水草不说话,文静安详地打量着我。我注意到水草的左脚腕上,不知什么时候戴上了一圈紫菜花环。原来,她是来为我送别的。

  “水草妹妹呀,请你保佑我吧。让我们的族群尽快过上文明的生活吧!”我在心里说。然后,便奋力游走了。

  或许是水草显灵,胜机竟然向我们招手了。

  出人意料的是,黾人已没有了记忆中的强大,它极度衰弱了。其族群仅剩两千多人,并正被另一队来历不明的人马追杀。

  原来,黾人也是前往深渊避难来的。

  我遂将部下一分为二,一队交予痈疽,一队由我亲自率领,怀抱复仇之念,利箭一般向敌人偷袭,把那蠕动着的黾人长蛇阵切割成了三段。

  没料到掠食族竟会卷土重来,黾人一下大乱。我故技重施,单身直人黾人族群的中心,斩下了其首领的头颅!

  杀伐所引发的久违畅快,重新在我的血液中沸腾。而痈疽率领的人马,也恢复了掠食者的凶残本性,大开杀戒。

  看到这样的情形,其余的黾人,竟刹那间在水层中怔住了,失去了抵抗的能力,这与他们的前辈,是大相径庭啊。他们都成了我的俘虏。

  胜利来得如此容易,就像是海洋玩的一个游戏。

  然而,就在这时,那支追杀黾人的队伍也到达了。有一个狰狞的身影游在最前面,恍惚间竟若尸虺。

  这家伙直冲我来!

  说时迟,那时快,一支水矛刺到了眼前,我猝不及防,躲避不及。但就在生死之间,对方却迅疾地收了手。

  “是你呀。”

  我看过去,见那人年纪与我相仿,双吻突出像箭鱼,背上长着一排青色的倒刺,趾间的蹼又宽又大,模样很是丑陋。

  这形象我肯定在哪里见过。脑子里火光闪现,才记起正是很久以前,那曾经把我从巨水蚤口中救下的怪人!

  “你怎么会在这里?”我惊喜地问。

  “我是追杀黾人来的。那些无耻的家伙夺走了我的女人。”

  “想不到又见面了。”

  “我也时常想念你哩。还好,最后一刹那,我从身形上认出了你。”

  原来,这人大名叫做危虫,在离开我后,便找到了自己的族群,后来又独立门户,最后成为新一代的海洋漫游者。值得庆幸的是,水压没有剥夺他的记忆。这样的水栖人已是寥寥无几了。

  “你的面具,很是不同寻常、不同寻常!那是海洋王者的标志啊。这大海中所有的生物见到了,咦,是要敬畏的。”

  危虫吃惊地看着我头戴的海兽骨面具和额缠的死女人头发,竟不敢再有傲气和骄奢。这却使我感到十分意外。我完全没有想到。尸虺遗下的面具竟然有着如此的魔力。

  “既然如此,干脆,你也加入我们吧。”我心念一动,果断地提议。

  危虫以前便知道尸虺的大名,现在看到我代替了尸虺,成了掠食族的首领,心下既惊且喜,便一口答应与我结盟。毕竟,在海洋目前的状况下,还是结伙抱团更加安全。

  危虫带来了一千多人。他也从黾人手中夺回了他的女人,是他的同母异父妹妹兼配偶,名叫妨姹。

  妨姹是一头流线型的年轻海兽,丰腴而轻盈,身体仿佛是薄薄透明的,布满了像要融化开来的青色斑纹;乳头圆润饱满,似乎经常承受着爱抚和吮吸;小巧的背脊上倒插着含羞鱼似的双飞小鳍。

  妨姹的出现,在我心里触发了重生般的春潮悸动。在这非均质的水世界里,我的确已经有很久不曾见过女人了。而“配偶”又是什么?这个第一次听到的说法,更使我惊诧莫名。一刹那,仿佛燥热的海洋中盛开了阴凉的花蕾。我又仿佛看到了水草惨白脚脖上套着的绿色植物饰环,洋溢出一片清爽的温馨。

  危虫是为了救回自己的女人,最终才与我重逢的。这竟让我莫名地自卑起来。

 

 

  九、新音


一场战斗俘虏了将近两千名黾人,有男有女,而且还增加了危虫这支有生力量,可以说是收获丰厚。

  大概,文明已经在向我发出邀请了。

  我心中浮动着说不出的愉快。危虫便是赤瘿预言中的帮助者么?我还不敢十分肯定。

  令我伤感的是,我没有在黾人族群中找到妈妈,也没有找到失落的姐妹。我向一名黾人老者询问。老者却不记得与我妈妈有关的任何事情。

  我提醒他:“那银色的男人,你总见过吧。你当初必定是杀掠者中的一员。”

  老者昏噩地说:“银色的男人?那是什么啊。我不懂得。”

  “你们是不行了,海洋真是此一时彼一时啊。”我叹道。此时,对黾人的憎恨竞也消减了不少。

  “我们是不行了。”那老人沉痛地说,“没有永恒的强大啊。你让我死去吧。”

  我想,妈妈可能已经不在人世了。

  我伤心了一小会儿,便被另一种喜悦吞没了。

  俘虏们带来了最好的礼物——人肉。“这种被称作海洋的东西,其实就是为着出产人肉而波涛翻滚着的啊。”蚺遗的判断是多么的准确啊。

  我心存感激,便把水矛捅进了黾人老者海马状的身体。我双手掏出死者热乎乎的肝脏,飞快地送人口中。见我开了个头,大家才恍然大悟般想起了这番厮杀的目的,一拥而上开始了热烈的噬食。

  我又一次看到了久违的生活场景!

  还没轮上被吃的黾人见状大乱,正欲逃走,却被凶狠的危虫带人悉数阻回。大家先从老人和小孩开始,吃掉他们后,便把目光投向了女人。

  虽然,她们是与掠食族在形态上很不相同的人种,然而那方面的事情,在水栖人中,却都是可以通行的。何况,在性急时不是也与儒艮和男人交配过么?

  我率先与一个海马状的女人缠绕在了一起。她的尖声叫唤使很久不碰女人的我几乎昏死了过去。但就在这时,我心头莫名一颤。我看到了妨姹。

  仿佛是海幕吐出的一颗小小珍珠,妨姹正在不远处的水层中静静地注视着我与黾人交配的全部细节,可爱的脸庞上回转着难以捉摸的笑意。这让我感到了罕有的羞惭。那种不同于任何一种水栖女人的宁静眼光使我极为尴尬,却又深感振奋。妨姹仿佛对海洋里司空见惯的这一幕熟视无睹,只是,对我——或者,对我的面具和头发,似乎怀有特殊的兴趣。

  然而,我同时看到,危虫那虬曲的树状手爪正在妨姹周身抚摸,并深深地探入了他妹妹的生殖孔。我的情绪骤然低落。我对缠绕在自己身体上的黾人女子,产生了说不出的厌恶。我有一种预感:自己有关女人的所有概念,恐怕要发生某种逆转了。而这与妨姹的来到,有着重大的关系。

  “配偶!”我在心里颤叫了一声这个新从危虫那里学来的词语。无疑,危虫和妨姹演绎着一种我从未听说过的生活模式,那么,这与文明有关么?

  交合完毕,照例是杀掉女人,并吃掉她们。

  但就在这时,危虫游到我的身边,提出那个事关我们今后命运的重要建议:

  “我们为何不把她们饲养起来慢慢吃掉呢?”

  危虫狡猾地笑着。他好像就是为了对我说出这句话,才从遥远的海区回到我的身边。

  我业已被赤瘿唤醒的心灵,于是便完全地透明了起来。

  我以不用再加解释的目光扫视混沌一片的海洋,发现了其中的奥妙。在一片吱吱乱响的吃人之声巾,我信心十足地呼喊:

  “你们都给我停下,不要再吃了!”

  众人都停止了食尸,困惑地看着他们的首领。

  在他们听来,这的确是红色海洋中发聋振聩的新音。

 

 

  十、次级生产者


危虫是继蚺遗之后,海洋赠予水栖人的另件礼物。

  他就是赤瘿预言中的帮助者啊。

  他的到来使族群迎来了期待中的变化。我这才真正地懂得,我们的确可以过上一种不同于尸虺设计的生活。

  危虫使我了悟到,没有必要把俘虏一下都杀掉吃光,而是可以蓄养起来,连续不断地生产可供长期享用的食物,以保证族群中重要成员的生存。

  具体的做法便是,把残存的黾人女性悉数关进深深的海底洞穴,并用海藤捆绑成栅栏,整个地圈围起来。她们大有用处,不再是杀死和吃掉,而是用来繁殖。

  作为注定要与海洋恶劣环境作斗争的人工改造生物,作为重金属与同位素污染的结果,水栖人的人口从祖先时代开始便具有了极高的增长率。女人一胎最多可以生育七八个孩子,而她们的世代,也是极为短暂的。她们寿数不长,却可以在各个潮间段连续地生育。

  在海洋目前的形势下,作为个体较人的游泳生物,人类却似乎遵循了小型生物的生态对策。我们的族群密度很不稳定,具有高出生力,却寿命短,常常缺乏保护后代的机制,子孙死亡率很高。我们或许具有较大的扩散能力,适应多变的栖息环境,但我们已经不再能以质取胜,而最终只好转向量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