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科幻小说上一章:彩虹尽头
- 科幻小说下一章:时间旅行指南:如何用你自己的时光机穿越平行宇宙
我不禁轻轻“啊”了一声,心中倍感伤痛。
我们这些海外的华人,论起生活质量,比国内同胞虽然远远胜出。但羁旅异国,身若飘萍,孤单无助的感觉实在远远超出。所以社交圈里的一些老朋友,彼此都很珍惜。想不到从此又少了一位可敬的老人。
影像里的陈明达,也停顿了一会儿,这个影像的录制,无疑十分精巧。看得出是他精心准备,每说一句话,都刻意给我留出一些反应时间,而且时间都恰好与我所需要的吻合。虽然是事先录制好的视频,却仿佛对面交谈一样。看来他这些年来还没有忘了我的思维习惯。陈明达继续说道:“他老人家临终之前,吩咐落叶归根。叫我把他的骨灰带回老家,中国大陆营口市,认祖归宗,入土为安。并且嘱咐我一定要找些靠得住的人陪同。我这个环境,你是知道的,交往的无非是些人高马大的德国佬。叫他们和我一起泡妞毫无问题,叫他们去送葬,他们可能都不知道‘头七’是什么。所以只好想到你老兄!冯兄你能文能武,见过世面。你接到视频,如果没什么要事的话,就过来陪我走一趟吧。咱们兄弟也好久不见了,正好趁机会聚聚。”
终于明白他的用意,心中就已经有了决定。这边所幸无事,英国那边的追踪令也已经解除了,闷在新加坡别墅里也是发慌。有这个机会,出去走走,还能借机领略一下祖国的大山大河,也是一件乐事。我人近30,四海漂泊,故国还真是没机会去过。
影像里的陈明达也不说话。
倒是金列科娃突然问道:“冯,你的老朋友有事请你去,这并不奇怪,但那光盘A上边那段视频,又是怎么回事?常德保卫战和他父亲过世有什么关系?”
我正不知其所以时,影像里的陈明达又开口了。
“冯兄,你应该已经看过第一张光盘里的内容了吧?不好意思,源文件已经太过古老,中间又转录了许多次,我尽力修复,也只能修成这个样子了。也许你已经知道,这段内容,是抗日战争时期,常德保卫战的实录!这次保卫战打到最后,整个57师八千余名官兵,只有不到200人生还。坚守到最后只有37人。冯兄你是素来讲感情的人。你不看我的面子,也要看这些忠勇志士的面子!这影像里英勇负伤的军官,就是我的父亲!”
原来如此。
这时候陈明达已经念出了一大串详细地址,我和金列科娃都凝神细听,找到纸笔记了下来。他说清地址之后,视频就结束了。幕布重新明亮起来。
我幡然醒悟过来,摇着头念道:“不对!”
浩二一直问我:“哪里不对?”
金列科娃说道:“年龄不对!常德保卫战,是二次世界大战后期。1943年。现在是2010年,已经过去了67年。视频里那个军官,看样子已经30岁左右。那么他过世的时候,岂不已经将近100岁?!这个陈明达既然是冯的同学,年龄应该与冯差不多。”
我点点头说:“是,我们在学校的时候,开过生日宴会。他只比我大一岁。这小子长了一张娃娃脸,现在看起来,倒比我还小了。”
金列科娃说:“如果那位军官真是陈明达生父,那么生下他的时候,已经将近70岁!”
浩二轻轻“哇”了一声,脸上不胜钦羡。
阿奎斯一直没有说话,这时总算嘿嘿一笑,把手里的杯子一推,调侃:“浩二,这个‘玛哈玛哈’你如果可以坚持喝到70岁,加以适度锻炼,也可以的。”
浩二望阿奎斯的杯子里看看,现出一脸苦相,说道:“你饶了我吧,要每天喝这个,我倒不如直接死掉。反正现在全世界的软妹,我也拯救不过来!”
金列科娃轻轻啐了一口,敲敲他的头。浩二对她向来没脾气,嘿嘿一笑作罢。
我也参言:“70岁还有生儿子能力,固然罕见,但不是没有。中国的三国时期,有一个著名的书法家,也是当代有名的大臣,叫做钟繇!他生小儿子钟会的时候,就已经70多岁。他的大儿子钟毓那时候已经有40岁,两个兄弟之间,相差了近40年。”
浩二说:“这个我知道。这个小儿子钟会,后来成了三国晚期非常有名的将领。我们的《三国志》游戏里,这个人的指数至少可以排到所有武将前20名里。”
我狠狠剜了他一眼,心说《三国演义》是中国四大名著之一,日本人拿去做了一版又一版的游戏,不说回报,这时候还自吹自擂。但日本人这种学习能力,的确是世界闻名。明明是中国的传统精华,他们做出来,硬是比中国人自己做得还好。这是不能不佩服的,也就不去追究。转口道:“年龄上的差距,固然是一大奇处。八九年前,我曾经见过陈老先生,他那时候很是威严,我也没敢多看,但绝不像是已经八九十岁的人,最多也就是60多岁不到70的样子。华人富豪往往都比较晚才要孩子。陈明达当时20岁,他父亲60多岁,毫不奇怪,所以始终没想到这一点。但更重要的一个问题是,如果那常德保卫战里的军官真是陈老先生,他是怎么活下来的?!”
这个问题让包括金列科娃在内的四个人都没了动静。我们沉默了比看完常德保卫战视频还久的时间,还是谁也没想通此中的缘由。
金列科娃一挥手,说:“咱们得重看一遍光盘A!”
于是,我们花了四十多分钟看常德保卫战的记录影片。大家都特别注意了那位军官负伤的细节。本来他在孤城之中率领部属,视死如归,自始至终不惊不躁,就已很有大将之风。只是当时我们都被悲壮气氛所感染,没有谁去特意看他是怎么样被打倒的。就连我也只留下一个他伤得不轻的印象。第一遍看,以为他已经英勇捐躯了。再看的时候,我们都面面相觑。
因为他的伤,真的很重!日军的装备一般说来是要优于国军的。但是日本陆军在枪械上面,比较保守。国军守城的57师又是虎贲精锐,所以从整体装备上来讲日军其实不占优势。他们最常见的步枪三八大盖,穿透力很强。打在人身上,往往就是两面见光的一个贯通伤,倒不像某些火器那样,后边开出一个大大的血洞。但这个军官之所以倒地,还真不是被三八大盖打中的,而是被一挺轻机枪扫中的。轻机枪也是机枪,连续几发子弹都打中了这个人的胸腹,他生还的几率可以说已经十分微茫了。
我示意浩二把视频定格。金列科娃凝视着他的伤势,说:“倒是没伤到要害。心脏和大动脉都没有中枪。如果他的体质特别好,又可以马上进到第一流的战地医院,得到最佳的外科专家全力抢救,生还的几率还是存在的。”
我说:“可是这些条件全不具备。当时整个虎贲师守城的官兵就只剩下区区几十人,没有医疗,没有后勤,更没有专家。整个城里的建筑都被打平了!敌人马上就会破城。在这种情况下,他生还的几率还有多少?千分之一?万分之一?我认为是万分之一都没有。”
金列科娃表示同意:“第一遍看的时候,我也以为他已经牺牲了。可是他还活了下来,而且活到70岁,还能生儿子!”
浩二犹豫了一下,大胆说:“或者是这样。日本军队打破城池之后,发现他一息尚存,所以就派军医及时抢救了他…”
我尽管已经十分照顾浩二的情绪,听到这句话,却也忍不住重重“哈”了一声。二战期间日本军队对战俘和平民的残忍,放眼人类历史,都是罕见的残忍。南京大屠杀血流成河,全世界为之侧目。这个地球上,可能只有日本人自己还不能正视当年的罪行。我冷冷地说:“是啊!他们可真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啊!可惜是在人家的土地上,手里拿的也不是莲花!”我出言很重,实在是对这段历史无法释怀。
浩二涨红了脸,低下头去,一言不发。
阿奎斯不明所以。他对我们中日两国千百年来的恩仇纠葛自然难以明了。还是金列科娃不忍心,拍拍浩二以示安慰,转头向我说:“冯,你知道浩二不是军国主义者,他只是不明内情。而且常德保卫战打到后来,日军久攻不下,对余程万将军和57师官兵也很敬佩。入城之后,并没有侮辱烈士们的遗体…唉,虽然这已经是他们的极限,我都不能相信他们会救这位军官。何况以他的伤势之重,恐怕也挺不到他们发现他再去救他了,血都会流干的!”阿奎斯接话道:“按你们所说,这个事情倒是越来越奇怪了!”
金列科娃抬起二郎腿感叹:“我们不找怪事,怪事也会落到我们头上。”
“再猜也无益。”我站起身来,伸了伸腰,“总要去看才会明白。这件事恐怕我要跑一趟了。”
金列科娃关切地问:“冯,你打算一个人去?不然老规矩,大家一起行动?”
浩二耍起了小孩子脾气,歪着头说:“我可不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我不去!”
我知道他的本性不坏,而且很纯良。但他之前长期在日本本土,接受本土教育,耳濡目染,情感上这个大弯也很难转过来。如果那位军官真的就是陈老先生,一位抗日英雄的英灵,护送者里有一个不折不扣的日本人,也的确别扭。
那时,我还想不到这次出行竟然又是一次惊天动地奇遇的开始。只是为了照顾浩二,他不去可以理解,而他不去,我们三个就不好一起出动。论起和我的默契程度,珠联璧合,当然是金列科娃。但我们两个出动,留阿奎斯和浩二在家,浩二又正闹脾气,恐怕我们再回来的时候血案已经发生了。留金列科娃和浩二在家,我带阿奎斯出去,他不通语言,也不通中国风俗,也没什么大用,又不是去打架。所以我当时也就随口说道:“都不用。大家就留在家里,我朋友的事,我一个人就行。我不在这几天,你们如果觉得闷,也可以出去走走。金列科娃,他们俩就交给你了。”
金列科娃打了个没问题的手势。
我们适应了这个四个成员的“家”。
3天之后,我乘飞机到了雅加达,循着陈明达在视频里交代的地址,找到了他。
陈明达的家在雅加达的近郊,是一座并不奢华的三层小楼,自带花园。这样的建筑在雅加达附近很是普遍。从外边望去,只能判断出主人家境殷实,却丝毫看不出主人家也是不大不小的一位南洋富豪。我按了门铃,过了一会儿,出来一个四五十岁、仆妇模样的女人。华裔的富豪散居世界各地,虽然出名的不忘本,但是入乡随俗,佣人大多还是用当地的人。印尼本地土著相貌特征也很明显,但这个女人一看就是华人。她见我也是华人,愣了愣,而后直接用中文说道:“唉呀,是冯少爷吧,您终于到了!我们少爷已经等您好几天了!”
一路入内,走进客厅,陈明达就引着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迎接上来。那女人一眼望去,总也有60来岁,眼圈红红的,一脸悲戚,服饰雍容。我起初还以为她是陈明达的母亲,差点叫出“伯母”来,还好陈明达似乎也有准备,赶忙抢先说:“我来介绍。冯兄,这是我姐姐明秀。姐姐,这就是我常和你提起的冯·斯特林,我上学时候最好的朋友。”
我这才知道陈明达还有个姐姐,大他几十岁的姐姐。但同时也意识到,以他姐姐的年纪,陈老爷子临终之时只怕真有100岁了,连忙敛容正色,跟着陈明达叫了一声“姐姐”。
他姐姐虽在居丧之中,但言谈举止仍不失大家闺秀的气度,说道:“冯少爷,劳你一路远来辛苦。既然到了,这里就是你家,不要拘束。先父在世的时候,还经常说起你,说你少年沉稳,人又聪明,将来必成大器,比我们家龙生强得多。唉,可惜你赶不及见他一面。”说着就又拭起泪来。陈明达忙过去低低地劝她。劝了一会儿,他姐姐才止住悲伤,向我点点头,说道:“失礼了,你们聊,让龙生陪你。家里少什么吃的用的,尽管叫王妈去拿。有怠慢的地方,请冯少爷多担待。”我连忙说:“不敢,不敢,大姐请自便。”随后,他姐姐便回内房去了。
陈明达似乎也松一口气,说:“我姐姐这个人是好人,就是一辈子跟着我父亲,太拘束了些。现在外边都是什么时代了,还守这些旧礼节。不过也难怪她,家里一连没了两个老人,换谁也受不了。”
“难道?”
陈明达知道我的意思,摇头说:“不是,我母亲过世得很早。去世的是我家老管家郑叔。他当年是我父亲的警卫员,鞍前马后,跟了我父亲一辈子。在我家比我和姐姐地位都高。连我家在南洋的生意,大半也是由郑叔在打点。这些年他们年纪都太老了,这才渐渐交给我姐姐一些。我父亲过世,所有后事都是他一手料理,唉,想不到他把我父亲的后事料理完,竟也跟着去了。冯,你既然来了,也去后堂拜拜他们两位老人家吧。”
我点点头,说道:“应该的。”
于是我们俩一起进后堂。后堂已经布置成灵堂。地方虽不大,却很是庄严肃穆。正当中摆着陈老先生的灵位和遗像。这个遗像上的样子比几年前我见他的时候,苍老得多。却远远不像一百来岁的样子。灵台前面,摆着一个骨灰盒。
灵堂里摆着骨灰盒,这并不奇怪。陈老先生遗命回归大陆,入土为安。雅加达离营口何止万里,跨越重洋,海上风浪不定。陈家虽然有些财力,当然也不可能把一口棺材盘回去,也没办法保存尸身,当然是要这种方式。可我一见这骨灰盒就意识到异样,并不是因为它不该出现在这里,而是因为它实在和我潜意识里的骨灰盒太不一样,以至于如果它不是摆在这里,我压根不敢相信它是一个骨灰盒。
它的体积和材质,比起普通骨灰盒来,都远远不同。普通的骨灰盒的体积,最长不过40厘米,但这个骨灰盒目测至少在60厘米左右,比普通的骨灰盒长一半,宽一半,也高一半。普通骨灰盒贵的用阴沉木,或者紫檀、黄梨,便宜的可以只用杨木,但无论贵贱都是木质,而这个骨灰盒灿然生辉,光华夺目,竟然是金属的。上面赫然还有一排密码装置。这样的骨灰盒,不但从所未见,简直是连听都没有听说过。
但我也不方便上前仔细观看,寻根问底,只好接过三炷香,在陈老先生遗像之前,虔诚地拜了几拜,陈明达在侧面答礼。拜了陈老先生,再拜他灵台之侧的郑老管家。这老管家的遗容虽已年老,双眼却仍隐有精光,威势尚存。我望了一眼,觉得他倒有些像常德保卫战影像里那个抱着轻机枪扫射的军人。我以礼敬拜过了,和陈明达出去。
先安顿好了我的客房,再来到餐厅,仆人已摆上酒来。陈明达笑道:“中国人的老规矩,不管干什么,先吃饭。冯兄,你远来劳苦,这顿薄酒也权当给你洗尘。”
我问:“大姐不一起来吗?”
陈明达说:“她守斋戒,咱两个就好。”于是一起入席。
我是有些饿了,而且陈家上下似乎一个本地人都没有,全是华裔,这顿酒席也都是地道的中国菜。我从家里遭了变故之后,就再没吃过这样丰盛的宴席,胃口大开。
酒足饭饱。陈明达笑道:“冯兄,你可以发问了。我知道你现在一肚子问题。”
我也笑说:“你知道我的性子。什么事情不搞清楚了,我心里总是不安。”
陈明达说:“我知道,你尽管问。”
我说:“容我失礼,令尊过世的时候,高龄几何了?”
陈明达毫不思索:“95岁。他老人家是1916年,民国五年生人。”
我算了算年纪,那么常德保卫战的时候,陈老爷子正是28岁。我又问:“那郑老伯呢?”
陈明达说:“郑叔比我父亲小4岁,是91岁。”
我“哦”了一声,感觉这事有点蹊跷。以他们遗像上的面容,虽然也是垂垂老者,却的确看不出来均已年过耄耋。陈明达似乎也意识到了我的疑惑,笑了笑说道:“父亲他老人家67岁才生我。可能我家有一点长寿的基因。我的堂叔父现在还活着,住在营口,今年也有92岁了。壮健得很,走起路来还不用人搀。”
我却感觉有些什么地方不对,又问:“那令姐呢?”
陈明达不以为意,说道:“我姐比我大得多,今年61了!”
我点点头。陈老爷子34岁生下第一个女儿,不足为奇。但陈家大小姐就是真真正正60岁的相貌。不像陈老爷子主仆,相貌和真实年龄始终不太吻合。我便又问:“明达,令尊大人真的就是那常德保卫战影像里的军官?”
陈明达不高兴了,说道:“冯兄,要不是知道你的性子,我可要不高兴了。我陈明达什么时候说过假话?那影片上的军官,当然是我父亲。我还专门写了一篇文章,现在已经在《太阳报》上发表,中国大陆和台湾,乃至东亚和世界研究二战史的人都很有兴趣。他老人家戎马半生,立下过这么大的功劳,始终谦逊隐抑。他现在过世了,我这个做儿子的,当然要替他老扬一扬名。怎么,冯兄。哪里不对吗?”
我沉思一会儿,说道:“明达,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抗战英雄,人人敬仰。你将令尊的威名功绩传扬出去,我替你们高兴还来不及。不过明达,那段影像,你当然也是看过的。”
陈明达说:“那当然。那是一个叫做威廉姆斯的影像记者,在常德亲身拍摄的。当时在常德的媒体记者,就只有他和爱泼斯坦两个人。爱泼斯坦后来渐渐倾向中国,最后连国籍都改了。这个威廉姆斯则是一个完全中立者。他置身常德,一是出于记者的天职和责任,二来也是被我父亲他们的虎贲义勇所感动。后来余程万将军率援军打回来,将日寇赶出常德,他就把这段影像资料交给了我父亲,以表并肩抗战的友谊。后来这个人可能是乘船的时候遇了难,也可能是回了美国,总之再没有消息。这段影像就只有我们这一支保存了下来。我小的时候,就看过了许多遍。”
我说:“你刚才说,威廉姆斯把影像资料交给了你父亲,是在哪里?战地医院吗?实不相瞒,明达,我对你父亲受了那么重的伤仍然幸存感到庆幸,却有些不解。”
陈明达想了一想,说:“这一段我倒不清楚,父亲和郑叔从来没和我提这些事。这段影像资料也是我十来岁的时候学摄影偶然翻出来的。我拿去问他们,才知道这是震惊世界的常德保卫战。那里边的军官和警卫就是父亲和郑叔。至于当初父亲怎么幸存下来,我真不知道。我也不了解武器,我父亲的伤很重?”
我点点头,说:“很重。坦白说,如果不得到及时治疗,撑过24小时都是奇迹。”
陈明达摇摇头,说:“那就不清楚了。不过这段历史我研究得很清楚,余程万将军率援军杀回的时候,是我父亲他们寡不敌众,常德失守的四天四夜之后。”
“这倒真是一件怪事。”
“不管多么怪,我父亲总是活了下来。不然我现在也不会在这里和你说话了。”
我说:“那是自然。还有一件事,令尊的骨灰盒…”
我说到这里,不知怎么措辞。对着儿子品评亡父的骨灰盒,未免有些讨打的嫌疑。好在陈明达倒不以为然,说道:“我也不清楚先父为什么会用这个骨灰盒。你知道,我一直在德国,父亲亡故,一应事宜都是郑叔料理的,连我姐都插不进手去。我赶回来的时候,已经是这样了。我姐说,这也是父亲的遗命,叫我不要干预。唉,可怜我自己都没见到父亲最后一面…”说着伤感起来。
我心里越来越疑惑。陈明达的家庭是一个非常尊重中国传统礼法的家庭。按传统礼法,长子为大。陈老先生过世,无论情况怎么紧急,都不应该草草火葬入殓,不让陈明达见上一面,好像陈老先生和郑叔合计好了故意在躲陈明达一样。但这种话我只能摆在肚子里闷闷想,绝不能和陈明达说。我虽然不是自小在中国大陆上长大,也不至于鲁莽到这种地步。只好找话来开解他。突然想起一件事,便问道:“明达。你叫明达,你姐姐却管你叫龙生,为什么?”
陈明达没当回事,随口道:“我小时候家里都这么叫我,可能因为我是龙年出生的…”说到这里,突然闭了嘴,脸上一脸错愕表情。
1983年出生,属龙才怪。我刚算过地支,那一年是如假包换的猪年。
不过我和他也都没当真。毕竟小时候取名字,并不正式,可能没有什么实际意义。“龙”在中华文明里虽然是一种至高无上的图腾,用到人名里也是应用最广泛的汉字之一。中国宋朝著名的清官包公手下,就有个差官,叫做张龙,他的搭档叫做赵虎。三国名将赵云,也叫赵子龙。香港影星里更是既有狄龙,又有成龙。李小龙这个名字,可能是海外知名度最高的华人姓名。林林总总,实在不一而足,也算不了什么大事,就不再追究。我们两个吃吃谈谈,聊起从毕业至今各自的经历,一边喝酒,时间很快就过去了。
我在酒量方面,有遗传因素。平时并不怎么喝,喝起来也不怎么醉。陈明达和我正相反,很爱喝酒,酒量却不高。可能是很长时间以来都找不到说话的人,又加上父亲过世,心情郁闷,借酒消愁,酒喝多了点,就难免唠唠叨叨起来。
他慨叹说:“其实父亲这个人,我这个儿子现在想起来,许多事情也并不了解。他明明是抗战时候的功臣英雄,这些年来,却从不听他自己提起。我问多了,他还发脾气。我年纪太小,我姐姐又是女孩,能和父亲平起平坐说话的,就只有郑叔一个人了。我在德国的时候,父亲发来电报,说他过世以后,一切事情让我听郑叔的。我本来好些话想问他,结果一句也没来得及,我到家的当天夜里,郑叔就也跟着父亲过世了。唉,他那么强壮的人,20年前,说话还像打雷一样响,最后也还是有这一天!”
我心中颤动,想到这样一来,其实陈明达根本没有和两个老人单独相处的机会。虽然是儿子,常年在德国,家里还是要靠他姐姐。陈家的家产虽达不到巨富的地步,却也相当丰厚。难道?!
可这个念头刚一生起,就又被我自己压了下去。陈明达的姐姐气度雍容,显然不是这么狠毒的人,会为了谋夺家产害死自己的父亲和视同叔父的管家?但还是旁敲侧击问了一句:“郑叔是怎么死的?”
陈明达道:“和父亲一样。脏器自然衰竭。说白了就是老死的。毕竟也是90多岁的人了,我父亲过世,他恐怕比我们这亲生儿女还要悲痛,一个熬不过去,也不奇怪。我回来那天晚上,看他就比往时憔悴许多。还听见他站在父亲灵位前说:‘大哥,龙生回来了,我也就安心了!’我见他太过疲倦,很不忍心。打算让他好好休息一晚,第二天我们再谈一谈,结果当天晚上他就跟着父亲去了。连父亲钛合金骨灰盒上的密码都没来得及告诉我。”
我说:“钛合金?!”
陈明达点头道:“是。机械之外,我也学了点化工。钛合金的表面和光泽很明显,不会错。父亲从小叫我和家里的工人一起干活,从拧螺丝开始,一点一点,凡是船上的工作我都会。大了一些,就去英国学船舶工程学。”
我说:“所以你后来一赌气,就去了德国大众?”
陈明达摇摇头,说:“不,这是父亲的意思。他传下话来,说单在英国学还不成。二战时期德国的潜艇技术,世界无双,让我想办法到德国把这个技术拿到手。我一想,在德国鼓捣机械,最方便的地方当然就是大众,所以我就去了。唉…想不到我活了28岁,该学的都学全了,他们也都不在了。我这一身本事,竟不知道学来有什么用!”说着又忍不住掉下眼泪。陈明达似乎是醉了,怎么劝也劝不住,一边哭,一边继续喝酒,不一会儿就酩酊大醉,伏在桌上再也不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