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小时过去了。两个小时。他模糊地记得艾丽丝曾下来叫他吃午饭,他不耐烦地挥手让她走开。这实在是太重要了。他打开更多的箱子。有些箱子里装着鲍勃和艾丽丝自己的垃圾,比他们从帕洛阿尔托带回来的还要无聊。但他还是找到了十多本诗集,有些还…挺不错的。
下午也过去了。他还可以继续享受下去,但在享受的同时,痛苦也在慢慢涌现。我写不出好东西了,最多只能记得一些以前写过的句子。痛苦越来越难以承受。终于,他把《艾茲拉·庞德诗选》摔向墙壁。这本上了年纪的书的书脊裂开了,瘫在地板上,像一只撕坏了的纸蝴蝶。罗伯特盯着它看了一会儿。他以前从未损坏过一本书,不管书中的文字有多么丑陋。他穿过屋子,跪在破书前。
米莉却选择在这一刻从楼梯上蹦下来,“罗伯特!艾丽丝同意我去叫辆空中出租车!你想去哪儿?”
话音像噪声似的刮擦着他本已失望的内心。他捡起书,摇着头说了声“不”。走开。
“我不明白,你在这儿翻什么呢?我有更轻松的办法能帮你找到你想要的。”
罗伯特站了起来,他想把《艾茲拉·庞德诗选》重新压成一本好书。他抬头看见了米莉。现在,他的注意力集中到了她身上。她在笑,如此自信,一副居高临下的样子。但她看不懂他目光中的意思。“什么办法,米莉?”
“你的问题是无法获取周围的信息,这就是你来地下室读这些旧书的原因,是吗?从某些方面来说,你就像个孩子——但这很好!艾丽丝和鲍勃这样的大人有各种各样的坏习惯,妨碍了他们。但你可以从零开始。学新东西对你来说相对容易,问题在于,愚蠢的职业教育教不了你什么东西。懂吗?我来教你怎么穿戴吧。”又是那些同样的唠叨,可能她觉得自己这次聪明地找到了一个新角度。
这一次,他不会就这么算了。罗伯特朝她走近了一步,“你一直在看着我?”他柔声说道,准备将她引入圈套。
“嗯,就是随便看了两眼。我——”
罗伯特又向前迈出一步,把那本破书塞到她眼前,“你听说过这个诗人吗?”
米莉瞄了一眼裂开的书脊,“艾茲…德——艾茲拉·庞德?嗯…是的,我有他所有的作品。我弄给你看!”她迟疑了一下,随后看到了箱子上的浏览纸。她拿起来,浏览纸一下子启动了。各种标题在纸上滚动,有长篇,也有短篇,甚至还有来自当今二十一世纪的肤浅评论。“但用这张纸看,就像透过钥匙孔看房间一样,罗伯特。我能教会你怎么在你身体的四周都能看到诗,用——”
“够了!”罗伯特说。他慢慢地降低声调,直到声音变成一把锋利而又精准的刀子,“你这个白痴。你什么都不懂,却要自以为是地来管我的生活,就像管你的那些朋友一样。”
米莉后退了一步,一脸惊愕,但她的嘴巴显然还没反应过来:“是的,艾丽丝也这么说,我太爱发号施令——”
罗伯特又向前走了一步,米莉的身子已经挨到了楼梯,“你的整个生命都浪费在了电子游戏上,试图向你自己和你的同伴证明你存在的价值,证明你的优秀。我敢打赌,你的父母肯定会愚昧地夸奖你是多么聪明。但是一个没有脑子、跋扈的胖女孩怎么可能有价值呢?”
“我——”米莉抬起手捂住了嘴,她的双眼睁得很大。她笨拙地后退了一步,走上楼梯。她终于明白了他话中的意思。他能看到她自信和快乐的外表正在崩塌。
罗伯特顿了顿,“我、我、我。没错,这可能是你那个以自我为中心的头脑中想得最多的东西。幸好如此,要不然别人就更难以忍受你的无知了。下次再管我之前,你最好想想清楚。”
女孩眼中满是泪水。她转身飞快地爬上楼梯。脚步声不像是一个孩子的,倒像是她有意压低,不想让别人察觉似的。
罗伯特又站了一阵子,抬头看着空荡荡的楼梯。他觉得自己站在一口深井的井底,只能看到井口闪耀的一小片阳光。
他想起来了。曾经有那么一段时间,他十五岁,妹妹卡拉十岁左右,变得独立而且烦人。那时罗伯特有自己的问题,在七十五岁的今天看来是芝麻般的区区小事,但在当时却显得那么重要。打击妹妹正在树立的自我,让她觉得自己在大千世界中是如此渺小,这些都曾给他带来了瞬间的喜悦。
罗伯特盯着那一小片阳光,等待着那个瞬间的降临。
鲍勃·顾在星期六的下午知道了事情的大概。这阵子,他没顾得上打听家里的情况,巴拉圭行动占据了他的全部精力。好吧,这也许是个借口,但至少是部分原因。那地方连孤儿院里都有武器发射平台。在亚松森,他才算是见识到了真正的地狱。
因此,他到家以后才听到了坏消息…
女儿已经长大了,没法再坐在他腿上,但她紧挨着他坐在沙发上,并让他抓住自己的手。艾丽丝坐在另一边,她看上去很平静,但他知道她就快崩溃了。紧张的训练,再加上家里的问题,她已经支持不住了。
现在该是他承担起家庭责任的时候了:
“你没做错什么,米莉。”
米莉摇了摇头。她的眼睛周围有了黑眼圈,艾丽丝说她一个小时前才停止哭泣。“我想帮他…”话音低下去,声音中已经没有了过去两三年内累积的自信。该死。通过眼角视窗,鲍勃能看到父亲正舒舒服服待在楼上的房间里,不管不顾,看他们三个想怎么办。下一步该和父亲谈谈了,希望老家伙做好了准备。
但是,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解决。“我知道,米莉。我认为爷爷搬来我们家之后,你帮了他很多忙。”如果没有她,老家伙说不定还不知道自己姓什么呢。“你还记得爷爷刚搬来时我们谈过什么吗?他不是个容易相处的人。”——除了他有求于你,或者是在给你设圈套的时候,那种情况下他会变得异常和蔼可亲。
“是的——我记得。”
“他想伤害你时所说的话,和你本人是否乖巧、聪明没有关系。”
“但是——我可能热心过头了。你没看到他今早的样子,鲍勃。他是那么悲伤。他以为我没注意,但我看到了。他的脉搏好快。他非常害怕自己没法再写作了。而且他还想念奶奶,我说的是莉娜。我也想莉娜!但是我——”
“这不是你该解决的问题,米莉。”他看着米莉身后的艾丽丝,“这是我的问题,是我没处理好。你的任务是在费尔蒙特中学好好学习。”
“我们管它叫费尔蒙特高中。”
“好的。想想看,爷爷来之前,你脑子里想的只有学校、学校里的朋友和作业。你不是告诉过我,这个万圣节你要装扮一下我们家吗?”
过去的回忆点亮了米莉的眼睛,“是的。我们找到了斯皮尔伯格电影公司所有的电影故事。安妮特要——”
“这些,再加上正常的家庭作业,才是你该集中精力的地方。这是你的任务,孩子。”
“但罗伯特怎么办?”
罗伯特可以见鬼去。“我来跟他谈谈。我想你是对的,他遇到了难题。但是,你知道有时…怎么说呢…等你长大了就知道了。有些人没事找事,他们不停地伤害自己,同时搅乱了旁人的生活。碰到这种人时,你不应该为了他们而伤害自己。”
米莉低下头。她看上去十分悲伤。随后,她抬起头看着他,脸上又出现了那种熟悉的坚决表情,“对其他人或许可以这样…可他是我的爷爷呀。”
注释
英国作家(1865 ~ 1936),1907 年获诺贝尔文学奖。
南美巴拉圭的首都。
08 内部无用户可操作零件
那个星期六之后,罗伯特·顾待在儿子家里的时间少了许多。他仍然睡在楼上的房间里,有时甚至还在饭厅吃饭。米莉总躲着他;艾丽丝像石头一样冷漠;如果鲍勃在家,气氛就更不对头了。罗伯特感觉自己在苦度余生,而这一切和他的健康状况毫无关系。
他在学校空荡荡的教室里读他的那些旧书。他也上网,而且在网上花的时间比以前任何时候都要多。查理格向他展示了隐藏在浏览纸内的现代功能。那些功能显然不是 WinMe 能提供的。
他还喜欢乘车在镇上四处转,既是为了看看圣迭戈变成了什么样子,同时也是找个理由让自己玩玩全自动车。说实话,圣迭戈的市郊仍然和从前一样邋遢。但是,罗伯特发现自己的这个新生的、残缺的个体,对各种新奇的小玩意儿有种莫名的兴趣。如今,到处都是神奇的机器,隐藏在墙壁里,在树上筑巢,甚至散落在草坪中。它们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在安静地工作,几乎让人无法察觉。他想搞明白它们究竟能起什么作用。
一天放学之后,罗伯特乘车来到遥远的东方县,一路上经过了无数个普通的市郊社区。进入深山之后,房屋稀少起来。过了埃尔卡琼二十英里后,他看到了一片空地,那地方仿佛正在打仗。巨大的烟柱在距离高速路几百码远的房子前升腾而起。他摇下窗户,听到了类似火炮发射的声音。有一条路通向房子前的高墙,路边有一块生锈的牌子,上面隐约写着“空中特快专递”。
随后,这片奇怪的战场也被他抛在身后。
现在这段高速路是一条长长的上坡道,一直攀升到五千英尺的高度。高速路出口之间的距离越来越长。汽车在缓缓加速,根据他在 WinMe 的游戏文件夹中找到的那个小小的仪表盘显示,他们现在的速度达到了每小时一百二十英里。路肩旁的石块和灌木变成了连续的阴影,汽车自动摇上了窗户。超过靠最右道行驶的人工驾驶车辆时,他觉得那些车子仿佛在原地静止不动。总有一天,我得重新学学开车。
接着,他翻过了山峰。车子慢了下来,以五十英里的时速进入弯道。他想起了和莉娜一起开车时的情景,大约是在 1970 年,那时的八号公路比现在窄得多。莉娜·卢埃林刚到美国加州。这地方比她的家乡英国大多了,让她惊叹不已。那时,她甚至还没决定选择精神科专业。那时的她是多么开朗,对他充满信任。
山峰渐渐从黄绿色变成了棕色,最后连颜色都消失了。山下的沙漠一望无际地伸展着。他从山上下来,离开了八号公路,沿着沙漠中的老路驶向安萨玻里哥国家沙漠公园。离山脊上的最后一个社区已经很远了,这里的景物仍然保持着他上研究生时的样子——甚至是好几百年前的样子。
小路上仍有许多交通指示牌,有些生锈了,有些摇摇欲坠,但它们都是真正的牌子。他看着一块布满弹痕的停车标志牌在后视镜内不断变小。它可真漂亮啊。车子继续前进,开上一条通向沙漠深处的土路。“对不起,先生,这条路上没有指示信号,而你没有驾驶执照,无法手动驾驶。”说完这句话之后,车子突然停了下来。
“这样的话,我想下来走走。”出乎意料的是,车子并没有阻止罗伯特这么做。他打开车门,走进微风徐徐的下午。他感到自己的精神又恢复了。真想就这么一直待下去。罗伯特沿着坑坑洼洼的土路向东走去。在这里,他终于接触到了自然的世界。
脚踢到了某种金属质地的东西。一个空弹夹?不是。这个灰色的块状物顶部伸出了三根天线。他一下子把它扔进灌木丛中。看来,就连这个地方也摆脱不了网络。他拿出他那张神奇的浏览纸,连上本地网络。浏览纸的内置镜头提供的图片显示出他身边的景物,几乎每根草的上方都飘浮着标志:这是豚草,那是野菊。公园礼品店的广告挂在页眉处。
罗伯特按下 411 键。浏览纸一角的计价器启动了,一分钟将近五美元。这么髙的收费意味着另一端有真正的人在提供服务。罗伯特对着纸张说道:“请问我离——”自然的世界——“未改造的地区有多远?”
屏幕上的一个标识符改变了颜色。他的要求已经被分包出去了。一个女人的声音回答道:“已经非常接近了。继续你现在的方向,再走…两英里。给你提个建议,先生,你没有必要通过 411 来回答这类问题。只需——”
但罗伯特已经把浏览纸塞回口袋。他朝东方走去,影子横亘在脚下的土路上。他已经很久没有走过两英里这么远的路了。在患上阿尔茨海默氏症以前,连走两英里很可能让他被送进急诊室。但是,今天他连气都没怎么喘,关节处的疼痛也似乎消失了。我最重要的东西已经毁了,其他方面却完好无损。里德·韦伯是怎么说的?天堂里的雷区。这就是我的幸运?
风中传来电动机逐渐加速的声音。他的车离开了,去别处承揽生意。罗伯特没有回头看。
他的影子拉长了,空气也凉爽起来。终于,他来到了自然的起始之处。一个声音在他耳内轻声宣布,他正在离开公园网络的覆盖区,从现在起,公园只能提供“低速的应急无线信号”。罗伯特继续向前走着,进入未被标识的荒野。现代社会中,这就算是独处了。这种感觉真好,清冷而又纯粹。
就在这时,星期六与鲍勃对峙的记忆一下子淹没了他。记忆是如此清晰,甚至比眼前的沙漠更加真实。多年前,他曾经对他的儿子大发脾气,责怪他把天分都浪费在了军队里。但上个星期六,对峙双方的地位发生了转换。
“坐下!”已经长大的儿子对父亲说道,带着罗伯特从未听过的语气。
罗伯特在沙发上坐了下来。他的儿子在他面前站了一会儿,随后坐在他的对面,身子前倾,盯着他,“米莉不想谈这件事,但你自己清楚今天下午你都干了什么,先生。”
“鲍勃,我只是——”
“闭嘴。我女儿的问题已经够多的了,你别再制造更多的麻烦!”他死死地瞪着罗伯特。
“…我没想伤害她,鲍勃。我今天的心情不好。”他意识到自己在发出哀鸣,但他控制不了自己,“莉娜在哪儿,鲍勃?”
鲍勃的眼睛变成了两道窄缝。“这个问题你早就问过。我当时还拿不准你是不是在演戏。”他耸了耸肩膀,“但现在,我已经不在乎了。今天过后,我只希望你马上离开这儿。但是…你査过你的财务状况吗?”
该来的终归会来的。“是的…我的 WinMe 中有财务数据。我的存款。在 2000 年那会儿我就存了好几百万了。”
“爸爸,那已经是三次泡沫之前的事了。你每次都选错了投资方向。现在,你的信用等级也就是刚好及格,因此你不太可能争取到社会援助。纳税人对老年人不友善,因为老年人占用的国家资源已经太多了。”他犹豫了一阵子,“从今天开始,我的友善也到头了。妈妈两年前就死了——而且死前十年就和你分手了。你可以想想其他问题,例如,你在斯坦福的老伙计们都去了哪里?”
“我——”罗伯特的脑海中浮现出许多面孔。他在斯坦福的英语系待了三十年。太多的面孔,其中有些面孔所代表的人比他年轻许多。他们现在在哪儿?
鲍勃回答了他的沉默:“是的。没有一个人来看过你,连想和你联系的人都没有。我早该知道,一旦你恢复了,你就会再次开始伤害身边最亲近的人。这次是米莉。因此我试图把你转交给你的老朋友。但是,你知道吗,爸爸,没人想和你扯上任何关系。哦,是的,是有一些关于你的新闻。你也能轻易找到很多诗迷——但他们中没有一个是你的朋友。”他停顿了一下,“现在你已经没有选择了。上完这个学期,尽可能地学些东西,然后离开我的家。”
“但是莉娜呢?莉娜怎么办?”
鲍勃摇了摇头,“妈妈死了。你不需要她,你需要的只是一个佣人或是出气筒。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她已经死了。”
“但是——”他脑子中仍有记忆,但不同的记忆之间有冲突。在斯坦福的最后十年,博林根诗歌奖和普利策奖,莉娜没能和他一起出席颁奖典礼。鲍勃刚加入军队,她就和他离婚了。可是——“你记得吗,是莉娜把我送进了老人院,彩虹尽头。她也在那儿,那时我什么都看不见。她和卡拉都在——”他的小妹妹,还是只有十岁那么大。她不是在 2006 年就已经死了吗?他的话突然停下了。
他儿子的眼里有东西在闪光,“是的,妈妈从前在这里,卡拉也是。你别想让我产生负疚感,爸爸。我要你离开我的家。最迟在本学期结束时。”
那个星期六之后,罗伯特再也没和任何人长谈过。
这地方真冷。他朝沙漠深处走了许久。夜幕逐渐降临,高处的星星俯视着在他脚下无限延伸的平坦大地。或许,这就是“起死回生之人”的归宿…他想就这么消失,在蓝幽幽的黑暗中一直走下去。他又走了一小会儿,随后慢了下来,停在一块粗糙的大石头旁,眺望着黑夜。
几分钟后,他转过身,开始往回走。他前方的天空中,最后一抹晚霞正在消失。
胡安的大蜥蜴任务受到了干扰。学校的功课拖了他的后腿。查理格要求他们完成作品,拿出真正的成果。最糟糕的是,学校突然决定,学生们必须在家长日那天展示自己的创新写作,以此代替期末考试。得个低分、让查理格失望等等已经够让他难受的了,胡安知道自己是个失败者,但他最想避免的还是在公共场合出丑。
因此,在这段时间里,他把精力全都花在另一项任务上:找一个写作课上的搭档。胡安的问题是他不擅长写作。他的数学和问答平台都还学得不错。査理格女士说过,成功的秘密在于“学会问合适的问题”。但她还说过,要学会这一点,你还需要“知其所以然”。这句格言,再加上那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天分”,是她在课堂上竭力鼓吹的理念。但这些都没用,他祈祷自己能加入一个大组,这样的话,失败者就不会那么突出了。
今天他和弗雷德、杰瑞一块儿坐在精工课帐篷的后排。双胞胎本来是上午的课,但没能赶上,所以他们决定把下午的时间浪费在这儿,而不是去教室上课。两个人假装在组装一个磁力太阳系仪——明显是抄袭来的,他们的工作计划上还留着下载的网址。班上有一半的学生已经完成了作品。桃瑞丝·施莱的纸飞机已经飞上了天,但随后她的团队发现了严重的稳定性问题。他们不知道弗雷德和杰瑞的秘密项目:双胞胎控制了帐篷的空调系统。他们假装安装太阳系仪,暗地里却用空调的风扇吹翻了施莱的飞机。
老太婆向秀弓着背,忙着安装她的传送平台。这些天里,她看上去没那么绝望,但她弄弯了传送平台的表面,让它再也派不上什么用场了。向的鼻子都快埋进那堆零件里了,时不时抬头在浏览纸上研究一番,然后再回去应付那堆她制造的无法移动的垃圾。
自从胡安介绍温斯顿·布朗特参加大蜥蜴任务之后,他很少能看到他。胡安觉得这是个好现象,布朗特先生应该是开始了关联人的工作。
胡安侧着身子,正对空调吹出的冷风。这儿挺舒服,不像前面的入口处又热又吵。罗伯特·顾就坐在那地方。这家伙刚才在看着向博士,她好像也偶尔偷偷地回看他一眼。现在,顾先生的注意力主要集中在交通环岛上,看着车子时不时地停下,上下乘客,接着开走。这个老小孩身前的桌子上散落着一堆零件的碎片,还有几座看上去不怎么稳固的塔。胡安抓取了顾头顶上方帐篷上的视点,放大了其中的两座。嗯,这东西没有电机,甚至没有任何逻辑控制。
看来顾的这门课要挂掉了,就像胡安的作文课一样。突然间,他意识到,或许自己可以继续进行大蜥蜴的游戏,而且还能最后努力一把,为查理格女士的功课找一个合适的搭档。但是,上星期我已经试过了。罗伯特·顾是胡安知道的最好的作家。他的文学功底如此之深,甚至能用词语杀死你。胡安绷紧下巴,决定忘掉上星期的不愉快。
接着,他想到:这家伙没有穿戴,所以他只是在走神而已。他肯定觉得无聊透了。胡安犹豫了十分钟,精工课还有三十分钟才下课,拉德诺兄弟完全沉浸在他们的空调高射机枪中。
【短信】杰瑞→胡安:
嘿,你去哪儿?
【短信】胡安→拉德诺:
再去和顾谈一次。祝我好运!
【短信】弗雷德→胡安:
为了分数这么拼命是不健康的。
胡安沿着实验桌东拐西绕地穿过帐篷,装出研究其他作品的样子。他在那个怪老头身旁停了下来。顾转身看着他,胡安装出来的轻松表情立刻消失了。顾的那张嫩脸看上去几乎和弗雷德·拉德诺的一样年轻,但他的双眼却冰冷无情,仿佛直接看穿了胡安的内心。上星期,这家伙显得挺友好,最后却用话语将胡安撕了个粉碎。一时间,胡安脑子内所有机灵的开场白都消失了,连那些最笨拙的搭话技巧都无影无踪。最后,他指着罗伯特·顾正在组装的那几个怪塔,勉强开口说道:“那是什么作品?”
老小孩仍旧盯着胡安,“一个钟。”说完,他伸手拿过零件盒,从里面倒出三个球,放在最高那座塔的顶部。
“哦!”球沿着相互衔接的阶梯蹦跳着向下冲去。胡安面前是第一座塔,往右看,它之后的每座塔都比前一座要矮一些,也更复杂一些。顾先生用上了很多让·威廉姆斯存在仓库里的“经典部件”。这是钟吗?胡安极力把眼前这堆东西和旧时的钟表在外形上做对照。没法对应起来,尽管这东西也有根杠杆在来回摆动,但杠杆头上却连着个怪模怪样的装置…是擒纵轮吗?或许从阶梯上冲下来的球就是这座钟的指针。
顾还在盯着他。“但它走得太快了。”他说。
胡安向前探着身子,故意不理睬他的目光。他看着眼前的装置走了三秒钟,足以让他看清楚各个固定点和整个装置的尺寸。他想到了一个古老的、跟机械有关的程序,它应该能对付这种中世纪的装置。他把参数输进程序。输出的结果简单易懂。“你只要把那根杠杆再加长四分之一英寸就行了。”他指着那根短小的杆子说道。
“我知道。”
胡安抬头看了他一眼,“你没有穿戴。你怎么知道的?”
顾耸了耸肩膀,“现代医学的成果。”
“听上去挺不错的。”胡安不太肯定地说。
“为什么?就因为干了所有孩子都能干的事?”
胡安想不起有什么合适的回答,“但你还是个诗人。”
“我现在拿手的是玩机械。”顾猛然伸手,击打着那堆杠杆和齿轮装置。零件朝各个方向飞射出去,有些零件甚至被他打碎了。
这一突发举动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整个班级突然安静下来——只有无声的短信在热烈地交换着。
该放弃了。可是,胡安真的非常需要在创新写作方面得到帮助,于是他继续说道:“你仍然懂得怎么用词,对吗?”
“是的,我仍然懂得用词,我还懂语法,我也能造句,我甚至还会拼写——哈利路亚,无需借助机器的帮助。你叫什么?”
“胡安·奥罗斯科。”
“是的,我记起来了。你擅长什么,奥罗斯科先生?”
胡安绷紧了下巴,“我在学习怎么才能问正确的问题。”
“那就接着学下去好了。”
“嗯。”胡安看着顾收集的其他零件,它们没用在那个钟上。这些零件中有回转马达、无线同步信号器、可编程的传动链条,甚至还有一个传送平台,和那个正在让向博士伤脑筋的差不多。“你为什么不用这些零件呢?这会让你的工作简单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