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老眼珠转过来看着他,“我根本就不关心,奥罗斯科先生。”

好的!网上有很多关于温斯顿·布朗特的公开信息,甚至还能找到古旧的报纸上刊登的报道。这种东西通常能引起老家伙的兴趣。

更幸运的是,布朗特自顾自地继续说了下去:“我和这里的某些人不同。我从未衰老过。按道理,我不应该在这儿。”

“按道理?”他的样子简直可以当成衰老的注释。

“是的。我曾经是艺术和文学院的院长,一直干到 2012 年。之后我本来有希望升任加州大学圣迭戈分校的校长,但却被迫退休了。”

胡安知道整个经过,“可你…当时没学会穿戴呀。”

布朗特的双眼变成了一道窄缝。“从前我有意不穿戴,认为穿戴只是一时的潮流。”他耸了耸肩,“但我错了,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但这些都是过去的事了。”他故意让眼球闪烁出了彩虹色,“我已经上了四个学期所谓的‘成人教育’。现在,我的简历已经散发出去了。”

“你肯定认识很多大人物。”

“没错。成功是早晚的事。”

“你知道…院长,也许我能帮你。等等——我指的不是我自己。我认识一个关联人,你可能会感兴趣。”

“哦?”

看上去他知道关联人是什么意思。胡安描绘了大蜥蜴的生意。“所以,你能挣到真正的钱。”他给他看了看付款证书,但不敢确定他能不能看明白。

布朗特眨巴着眼睛,显然正在把证书解析成美国银行能验证的形式。过了一会儿,他点点头,但辩解说他并不是看在钱的分上:“钱不是一切,尤其对我来说。”

“这个…呃,我打赌参与生意的每个关联人都有自己的出发点。或许你可以换取一项服务,我是说换来你需要的东西。”

“没错。”他们又谈了几分钟,直到周围变得嘈杂起来。某些精工作品已经完成了。至少有两个小组制作了由一群群小装置构成的移动节点。一群正拍打着微型的纸质翅膀四处飞行,另一群小装置则在草丛中爬行,有的还爬上了家具和椅子腿。虽然还没碰到人们的衣服,但它们跟人的距离已接近到了足以令人产生被侵犯之感。胡安拍落了几只,但其他的仍在不断拥来。

【短信】奥罗斯科→布朗特:

你能看到我发的短信吗?

“当然可以。”老家伙回答道。

看来,尽管布朗特声称学了不少东西,但他仍然不懂如何发短信,甚至连很多成人在用的手指输入都不会。

快下课了。胡安抬头看着圆鼓鼓的帐篷顶棚。他有点失望。他几乎和名单上所有的人都接触过了,温斯顿·布朗特是他发现的最合适的人选,但这却是一个连短信都不会发的人。“好了,考虑考虑我的提议,布朗特院长。记住,我只能挑选有限的几个人来参与这笔买卖。”对这番推销员式的表演,布朗特只是淡淡地笑了笑。“而且,我还有其他候选人。”胡安朝那个新来的怪家伙罗伯特·顾偏了偏头。

温斯顿·布朗特没有顺着胡安示意的方向看过去,但明眼人都能发现他偷偷朝那地方瞥了一眼。一时间,他脸上的皮肤似乎绷紧了,随后又现出笑容,“愿上帝保佑你吧,奥罗斯科先生。”

 

直到星期五上完査理格女士教的另一门课之后,胡安才找到和罗伯特·顾搭话的机会。创新写作课几乎一直是胡安每星期在校的情绪最低点。查理格对演示方式没有严格规定,但学生们必须站起来演示自己的作品。看到其他孩子演砸已经够难受的了,但如果自己就是那个演砸了的家伙,那就更要命了。査理格女士完全凭自己的兴致来决定演示的顺序。一般情况下,对这个问题的恐惧会占据胡安所有的注意力,但今天他有其他问题,能使他暂时忘却烦恼。

胡安躲在教室后方,猫着身子,偷偷打量着其他人。出人意料的是,温斯顿·布朗特出现在了课堂上。他可是经常会逃这门课,就像他对待精工课的态度一样。他已经接受了我的提议。蜥蜴的账户显示这家伙已经完成了签约的第一步。

教室的另一端,罗伯特·顾正用他的浏览纸上网。顾甚至连浏览纸都不怎么会使,但他是某个陆战队军人家庭的一员。根据关联人指示文件,胡安知道这是一个重要的加分条件。如果能吸收罗伯特·顾成为关联人,那他就赚大了。

査理格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没人主动来吗?好吧——”她看了看天花板,随后将目光对准了胡安。

倒霉!

 

 

06 泛滥的技术,缺失的天分


査理格的“创新写作课”成了罗伯特·顾在费尔蒙特高中首个星期中的情绪最低点。罗伯特还清楚地记得他自己的高中岁月。那是 1965 年,上学仍是件惬意的事——除了数学和自然科学课,反正他对这两门课也不怎么在乎。基本上,他也没做过什么功课。他随手写成的诗作已经足以让那些可怜的老师嗟叹,觉得有他这么一个学生是上帝的眷顾,并且引以为荣。

但是,在这个崭新的世界中,他在学生们的作品中只能看到一小部分所谓的“写作”。而且,他确信,他们也不会懂得如何欣赏他的诗作。

罗伯特坐在教室的边缘,把玩着浏览纸消磨时间。和平常一样,孩子坐在教室左侧,老年学生在右侧——一帮失败者。他记住了几个新名字,甚至还和那个叫向的女人聊了几句。她说要退选查理格的写作课,因为没有勇气在众人面前表演。她唯一懂得的就是已经过时的工程知识,但至少她还足够清醒,知道自己是个失败者,不像温斯顿·布朗特——所有人中最大的失败者。偶尔,他能捕捉到温斯顿往这边看的目光。每到这时,罗伯特就会在心里嘲笑他。

教室前方,查理格正在诱骗今天的首个表演者,“我知道你一直在练习,胡安。让我们看看你的能力。”

胡安站起来,走到舞台中央。在精工课上和老年学生聊天的就是这孩子,罗伯特记起了他诚恳得有如推销员般的表现。他猜这孩子的能力低于平均值,就像罗伯特上高中时碰到的那些肄业生一样。但是,在二十一世纪,能力低下不再成其为借口,查理格似乎对他抱着很高的期待。男孩迟疑了一会儿,然后开始摇晃胳膊。罗伯特什么都没看出来。“我不知道,查理格女士,我的作品…嗯…还没定稿。”

査理格女士耐心地点点头,并示意他继续。

“好的。”男孩眨巴着眼睛,摆胳膊的方式也显得更加慌乱。他不是在跳舞,也没说话。但查理格向后靠在桌子上,不断地点着头。课堂上的大多数人都以类似的神情关注着他。而且,罗伯特还注意到,他们的点头方式似乎和着某种音乐的节拍。

该死。又是那种他看不见的玩意儿。罗伯特低头看着自己那张神奇的大页书写纸,试探着点击了本地浏览选项。浏览器和他记忆中的样子差不多,但多了几个下拉菜单,允许他选择不同的“视点”,就是那种幻境似的叠加图层。他点击了“胡安·奥罗斯科的演示”。第一个图层看上去像是涂鸦,充斥着对胡安演示的点评,和从前孩子们在课堂上偷偷传递的小纸条基本上属于同一类东西。他选择了另一种视点。哈,这里展示的是男孩站在音乐会的舞台上,他身后的教室窗户外面成了一座大都市,教室里的人仿佛置身于这座大都市内一座高楼的顶层。罗伯特的手抚过浏览纸边缘。对,有声音。比家里的音响微弱得多,但是…是的,是音乐声。一开始像是瓦格纳的音乐,接着又变成了行军曲。浏览纸上的视窗内,男孩影像的四周覆盖着彩虹。一团团白色的绒毛——是雪貂吗?——随着他的每次摆手跳动着。现在,所有的孩子都在笑。胡安也在笑,他的手摆动得越来越疯狂。白色绒毛密密麻麻,覆盖了整个地板。音乐也疯狂起来。绒毛混合在一起变成了雪,微型龙卷风把它们从地板上吹起。男孩放慢了节奏,音乐变成了催眠曲。雪闪着光,随着音乐的消失升华成了空气。此时,在罗伯特的浏览器窗口中,男孩又恢复到了平常的样子,站在教室前方。

胡安的观众们礼貌地鼓着掌,还有一两个人尖叫了几声。

“非常好,胡安!”查理格说道。

这和罗伯特在二十世纪看到的广告一样令人难忘,但同时它在实质上又缺乏逻辑和连贯性,只是一堆特效的堆砌。泛滥的技术,缺失的天分。

查理格向学生们讲述了胡安作品中的一些细节,还和颜悦色地询问胡安对自己的作品有什么打算。她建议他找个同学一起合作(合作!),在作品中加入文字。

罗伯特偷偷地环顾教室。窗外是秋天的北方县,草木凋零的棕色山坡。阳光普照大地,微风带来了金银花的香味。他能听到孩子们在远处的草坪上玩耍。但教室本身却是个廉价的塑料建筑,完全缺乏审美情趣。是的,学业很轻松,同时又无聊得令人麻木。他有一篇作品就是描绘这种感觉的。强制的禁闭。无尽的时光浪费在无聊的听讲上,与此同时,整个世界却在外面,等着你去发掘。

大多数学生似乎都在听查理格的讲授。是装出来的吗?但每当这个女人随意点名让学生回答问题时,她总能得到——尽管有时会有延迟——相关的答案。

随后,令他意想不到的是:

“…今天得早点下课,所以只能再看一个展示了。”查理格女士说。她刚才都在说什么?该死。查理格正注视着他,“请展示一下你的作品,顾教授。”

 

胡安倒在椅子上,几乎没怎么听查理格的分析。公开讲评的时候,她总是很客气,但大家发来的批评信息已经快把他淹没了。只有拉德诺双胞胎贴了些好话。教室后排有个把自己模拟成兔子的人正冲着他笑。那是谁?他转过头来,身子在椅子里埋得更低了。

“…所以只能再看一个展示了。”查理格女士说,“请展示一下你的作品,顾教授。”

胡安向顾坐着的地方看去。他能做什么样的展示呢?

罗伯特·顾似乎也有相同的疑问,“我真的没有能让同学们…欣赏的东西。我不会做声画效果。”

查理格爽快地笑了笑。只要她冲着胡安这么笑,他就知道找什么借口都没用。“别说了,顾教授。你曾经——你是个诗人。”

“是的。”

“现在我给你指派了功课。”

顾看上去很年轻,但当他抬头盯着查理格女士时,他的目光中充满了力量。老天,查理格瞄上我时,我要能这样盯着她就好了。这位年轻的老人沉默了一小会儿,随后平静地说:“我写了一小段,但我说了它没有——”他的目光扫视着教室,在胡安身上稍稍停了一下——“你们期望的图像和声音。”

查理格做了个手势,让他走上前来,“你的文字同样能出彩。请到这儿来。”

几秒钟后,罗伯特站起身,沿着阶梯走了下来。他走得很快,走路时身体一冲一冲的。各种开玩笑的帖子在四处传递。查理格一贯要求学生注意力高度集中,这一刻,学生们总算达到了她的要求。

查理格给罗伯特·顾让出了位置,他转身面对学生。不用说,他还不会召唤词汇视窗,但他也没有低头看他的浏览纸。他只是望着学生们说:“一首诗,三百个单词。我给你们描绘北方县的风景,由近及远。”他抬起手臂,指着敞开的窗户。

随后他开始…说话。没有特效,没有文字在空气中滑动。而且,他也算不上是真正在吟诵诗,因为他的声音并没有什么抑扬顿挫。罗伯特·顾只是说了说学校周围的草坪,在草坪上不断兜圈子的小割草机;青草的气息渗入早晨的雾霭;远处的山坡在蜿蜒的溪水中浴足…全是你每天都能看到的东西——当然,是在没加任何叠加图层的情况下。

紧接着,胡安再也感觉不到每个具体的词语了。他看见了,和他的网衣展示同样真切。他的意识飞到了小山谷上空,沿着溪流的河床溯向上游,几乎到了金字塔山的山脚…就在这时,罗伯特突然停止了讲述,胡安一下子回到了现实,回到了查理格女士的写作课。他坐在椅子上,头仍然晕乎乎的。这就是罗伯特的作品,但它比影像强多了,比触感更真实。它甚至带来了小溪边枯萎芦苇的气息。

没有人说话。査理格的眼神有些呆滞。她要么是被感动了,要么是在浏览着什么东西。

接着,从老家伙们坐的地方飞起了一只夸张的大鸟。它穿过教室,从空中俯冲下来,在罗伯特头上拉了一大泡屎。弗雷德和杰瑞一下子大声笑了出来,紧接着,整个教室都充满了笑声。

当然,罗伯特·顾看不到特效。他迷惑了一会儿,随后盯住了拉德诺兄弟。

“同学们!”查理格女士听上去真的生气了。笑声止住,所有人都开始礼貌地鼓掌。查理格让掌声持续了一会儿,随后放下自己的双手。胡安看得出来,她正在检查每一个人。通常情况下,她并不怎么理会涂鸦,但这次她在寻找肇事者,要将此人钉死在十字架上。她的目光在老家伙们坐的地方停下了,看上去像稍稍吃了一惊。

“非常好。谢谢,罗伯特。今天的课就上到这儿。同学们,你们的下一个作业是跟别人合作,完善你们现有的作品。你们自己决定合作对象。下节课之前把你们的组合和工作计划发给我。”具体要求会在他们到家后以邮件的方式送达。

随后,下课铃声——其实是査理格自己控制的——响了。胡安站起身时,门口已经挤满了急于出去的学生。这没关系。他仍然沉浸在罗伯特·顾创造的、奇特的虚拟现实中。

他看到身后的顾终于也意识到下课了。一会儿之后,他也会随着大家走出教室。征募他为蜥蜴工作的机会到了。还可以谈些别的。他思考着老人那些具有魔力的词句。或许,仅仅是或许,他们能互相合作。每个人都在嘲笑罗伯特·顾。但胡安·奥罗斯科仍然记得,在那只夸张的鸟起飞之前,在他们大笑之前,那敬畏的沉寂。他仅靠词句就能达到那样的效果…

 

罗伯特走向教室前方时,他的心情与其说是紧张,还不如说是恼怒。他为今天准备了一首小诗,他有信心镇住这群学生。三十年的执教生涯中,他总能把学生们震得一愣一愣的。“一首诗,”他说,“三百个单词。我给你们描绘北方县的风景,由近及远。”这是一首田园风格的诗,是昨晚他根据记忆中的圣迭戈,以及每天去费尔蒙特路上的所见创作的。诗本身算不上出色,但在某几段中,他抓住了那些风景,跟过去一样。

他念完时,整个教室一片寂静。真是一群容易被打动的孩子。他朝老年学生望去,看见了温斯顿·布朗特脸上扭曲的、带着恨意的笑容。还像从前那样妒忌,温斯顿?

随后,坐在前排的一对白痴开始大笑,引发了教室内此起彼伏的笑声。

“同学们!”査理格说话了,接下来,所有人都开始鼓掌,甚至包括布朗特。

查理格又说了几句。随后下课铃声响了,学生们冲向门口。他跟在他们身后。

“嗯,罗伯特,”查理格说道,“请再待一会儿。铃声‘不是为你而鸣’。”她笑了,无疑是得意于自己引经据典的能力,“你的诗实在太美了。我为同学们向你道歉。他们无权——”她朝着他头顶上方示意了一下。

“什么?”

“没什么。恐怕这个班上的学生真的没什么天分。”她探询地打量着他,“真难相信你已经七十五岁了。现代药物创造了奇迹。我班上的老年学生不少,我理解你的难处。”

“哦,是的。”

“你在这个班里做的任何事都会对其他人大有裨益。我希望你能继续待下去,帮助他们。用其他同学的视觉特效重新加工一下你的诗作。他们能从你这儿学到东西,你也能学习些新技能,让你更适应这个世界。”

罗伯特挤出了一点儿笑容。像路易丝·査理格这样的白痴总是无处不在。幸运的是,她的注意力又转移到别的事情上了。“哦!看看时间!我该开始远程教学了。请原谅。”查理格转身走向教室中央,朝最高的那排椅子招了招手,“欢迎同学们。桑迪,别再玩独角兽了!”

罗伯特看着空荡荡的教室,以及那个正在自言自语的女人。泛滥的技术…

 

教室外面,学生已经走光了。罗伯特独自一人思忖着这次“重新出手”。还不算太糟糕。他的小诗用来对付这帮家伙已经足够了。连温斯顿·布朗特都鼓掌了。打动一个恨你的人,这绝对算得上是一次胜利。

“顾先生?”声音有点犹豫。罗伯特看了一眼。是那个叫奥罗斯科的小子,躲在教室门后。

“你好。”他招呼道,给了男孩一个友好的微笑。

或许太友好了。奥罗斯科马上从门后出来,和他并肩走在一起,“我——我觉得你的诗真是太棒了。”

“你太客气了。”

男孩指着阳光下的草坪说:“它让我觉得自己就在那儿,在阳光下奔跑。而且,我并没有用我的触感器、隐形眼镜或是网衣。”他抬头看了一下罗伯特的脸,马上又挪开目光。他的目光中充满了敬畏,要不是说话的只是个毛头小伙子,他的这种表情会让罗伯特很受用。“我打赌你和一流的游戏广告商一样棒。”

“是吗?”

男孩兴奋得有些语无伦次,“我注意到你没有穿戴。我能帮你。也许…也许我们可以组成一个小组。你知道,你可以帮我填词。”他又看了罗伯特一眼,接着急促地说完了他的后半句话,“我们能互相帮助,接下来我还能帮你做笔生意,你能挣很多钱。你的朋友布朗特先生已经入伙了。”

他们在沉默中走了一小会儿。

“那么,顾教授,你觉得怎么样?”

罗伯特给了胡安一个友好的微笑,就在男孩快要高兴起来时,他开口说道:“怎么说呢,年轻人。我觉得,除非我下地狱了,否则我绝不会和温斯顿·布朗特这样的老白痴——或是和你这样的小白痴——结成一伙。”

男孩一下子怔住了,就好像罗伯特朝他脸上打了一拳似的。罗伯特笑着继续往前走去。这是件小事,但和那首诗一样,都是个开始。


注释

引自海明威的作品。

 

 

07 艾茲拉·庞德事件


罗伯特的清晨洞察力也有黑暗的一面。有时他醒来——并非产生了灵感——而是恐惧地意识到他面临着真正的难题,无法解决的难题。这并非杞人忧天,而是创造力的自我保护,把自己包裹起来。有时这种威胁来得很突然,更多时候它早已存在,只是之前他还没有意识到。这种突如其来的恐惧常会让他来个痛快了断,比如那次,他断然把自己的第一首长诗从一个小媒体上撤了下来,免得把它的幼稚浅薄暴露在公众面前。

只有在极少数情况下,他会遇到实在解决不了的难题,只能忍受失败带来的煎熬。

昨晚,完成费尔蒙特高中的演示后回到家中,他感觉心情十分舒畅。那帮庸俗的听众都被打动了,其中还包括温斯顿·布朗特——他属于傻子中比较精明的那一类。事情在好转。状态又回来了。罗伯特心不在焉地吃完了晚饭,没怎么理会米莉唠叨她能提供什么样的帮助。鲍勃仍然不在家。罗伯特有意无意地想套艾丽丝的话,想打听莉娜最后的日子是怎么过的。莉娜在临终前问起过他吗?谁参加了她的葬礼?艾丽丝比平常更有耐心,但仍然不是个好的消息来源。

这些都是他入睡前思考的问题。

等到醒来时,他已经想好了怎么寻找答案。鲍勃回来以后,他要和他来一次坦诚的交谈,谈话的主题就是莉娜。鲍勃应该知道一些答案。剩下的…只有靠搜索和分析。查理格说起过隐私之友,他们伪造的信息还是有办法看穿的。罗伯特的搜索与分析技能正在不断提高。不管通过什么方法,他终究能找回被自己遗忘的、与莉娜共处的最后时光。

这是好消息。但就在他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思索着如何把科技转换成搜索莉娜的利器时,坏消息闪现了。坏消息取代了前些日子模糊的不安,把它变成了确切无疑的事实。昨天,我的诗打动了一帮俗人。但这不值得庆贺,哪怕是一刹那的得意也会让他成为一个傻子。当那个叫胡安什么的说他和广告商一样出色的时候,他的喜悦就应该马上消失。上帝!

但是温斯顿·布朗特鼓掌了。温斯顿·布朗特当然有资格评判这首诗。此刻,罗伯特的清晨洞察力开始琢磨温斯顿的掌声、双手拍击的姿势和他脸上的笑容。那不是一个被击败了的、产生了畏惧感的敌人应该有的表情。以前的罗伯特绝对不会错看这种表情。不,温斯顿是在嘲弄他。温斯顿·布朗特是在告诉他一件他自己早该知道的事:他的田园诗是垃圾,只适合让吃垃圾的人来欣赏。罗伯特静静地躺了很长时间,回想着诗中那些乏味的词语。他想呻吟,但声音卡在喉咙里出不来。

这就是在这个黑色早晨他的非凡洞察力所展示的,他走出死亡之后就一直在回避这个结论:我已经丧失了让语言歌唱的能力。

每天他都会产生新的灵感,但从未完成过哪怕一小段真正的诗。他告诉自己,天分会和其他才能一起回来,它会回来得比较慢。一切都是奇迹。现在,他真正明白了这是个什么奇迹。他的天赋已经死了,蒸发了,凝结下来的却是对机械的好奇心。

还不一定呢!他起床走向浴室。空气凉爽而又宁静。他透过半开的浴室窗户,向外望着小小的花园和扭曲的松树,望着空荡荡的街道。鲍勃和艾丽丝给了他一间楼上的房间。能重新上下楼梯曾令他兴奋不已。

事实上,一切都没有变化,并没有新的证据表明他永久地残废了。他只是突然间——由于清晨洞察力的缘故——确定了。去他的,换个时间,这一切可能只是毫无道理的恐慌!或许,成天想着莉娜的死让他着了魔,让他在各个方面都看到了死亡。

是的,没有问题。不会有问题。

 

整个早晨他都处于恐惧和愤怒之中,急于证明自己仍能写作。但他手头仅有的纸张就是他的浏览纸,无论他在上面写什么,潦草的笔迹总是被整理成一行行整齐的句子。前些日子,他也曾为此烦恼过,但还不足以促使他去寻找真正的纸张。到了今天,现在…他能看到自己的灵魂正在被无法歌唱的词句吞噬!这是自动化对创造力的一次全面胜利。任何东西都不在他的掌控范围之内——这就是他无法和旧有天分连通的原因。还有,整个房子里都找不到真正的纸和印刷的书。

哈!他冲向地下室,翻出了鲍勃从帕洛阿尔托带过来的纸箱。箱子里装着真正的书。还是个孩子时,他几乎整个暑假都蜷缩在客厅的沙发上。他们没有电视,但每天他都会从图书馆带回来一摞新书。那些个夏天,躺在沙发上,他读过浅薄的垃圾,也读到过真正的大智慧——比整个学年学到的东西还要多。或许他就是从中学会了如何让词语歌唱。

这些书大多都是垃圾,其中有斯坦福全部上线之前介绍学校的小册子,还有他的助教不辞辛苦给学生复印的讲义。

但是,是的,没错,它们中间仍有几本诗集。可惜太少了,在过去的十年中只有蠹虫光顾过。罗伯特站起来,看着昏暗的地下室更深处的纸箱子。那里肯定有更多的书,尽管鲍勃粗暴地把他的大部分藏书在帕洛阿尔托就卖掉了。他低头看着手中的书,是吉卜林 的作品。太通俗了,就像饭店里助兴的音乐。但这是个开始。和虚拟世界中的图书馆不一样,这是一本可以握在手里的书。他坐在箱子上开始阅读,同时强迫自己的思维走在文字前面,想回忆起——想创造出——接下来的诗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