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对你太不公平了。”
“不,没关系,只要秋娥和哪吒能活过来,并和丈夫团聚,我在阴间也会笑醒的。再说,我好歹已经有了一个三年的人生,虽然短一点,但始终保持着强烈的回家期盼,这样的人生其实也不错。幸福不在生命长短,蜜蜂和蝴蝶只有几个月寿命,不是照样活得快快活活?”他笑着说。
他看来真正想通了,表情祥和,刚才的戾气完全消失了。他关了手中的遥控器,随手扔掉,又取下太空服头罩,微带嘲讽地问老武康:
“刚才你和广寒子挤眉弄眼的,是不是搞了什么小动作?把我安在地下室的炸药包引信拆除了?”
老武康窘迫地点头。他这次“教唆于前”又“叛变于后”,对小武康而言实在有点儿不够哥们儿。忽然,广寒子突兀地说:
“董事长先生,你可以露面了。”
施天荣突然出现在一面屏幕上。其实早在武康穿太空衣时,广寒子就悄悄打开了与公司总部的通话,并一直保持着畅通。它想让那位董事长亲眼看着事态的进行,因为——对一位过于自信的商界精英来说,这样的直观教育最有效。广寒子笑着问:
“尊敬的施董,你刚才目睹了这个事件的全过程。我想问一句:当武康按着起爆钮时,你的心跳是否曾加速?当武康与妻儿在感情中煎熬时,你是否感到内疚?我一直很尊敬你,但我认为你50年前的这个决定不算明智。你死抱着‘克隆人非人’的陈腐观点,结果为自己培养了怒火满腔的复仇者。如果刚才真的一声爆炸,你会后悔莫及的。”
施天荣显然很窘迫,但毕竟是一个老练的大企业家,很快恢复平静,大度地说:
“你说得对,我为自己的错误而羞愧,而且更多的是感动——感动你以天下苍生为念,一直忍受着心灵痛苦,默默尽你的本分;尤其是今天,你用爱心和智慧化解了一个无解的难题。你是真正的仁者和智者,我不知道如何表达我的感激。”
“漂亮的恭维话就不必说了,先对你的受害者道歉吧。”
“武康——我是说年轻的这位,我真诚地向你道歉。公司愿做出任何补救,只要能减轻你的痛苦。这样好不好,我们可以按你的意见让那儿保持原样,即重复《元神》程序每三年一次的回零循环,直到秋娥和哪吒修成真身。但你本人回地球吧,公司负责安排你的后半生。”
“不,我不会离开秋娥和哪吒而活着,那不过是一个活死人而已。”武康冷冷地一口回绝,“你现在能做的最好补救,是让我忘掉我已经知道的真相,仍旧像前几代克隆人一样,怀着回家渴望走进气化室去。要是能那么着,我就太幸福啦。你能做到吗?”施天荣很窘迫,他当然做不到这一点。“算啦,我不难为你了,我自己来试着忘掉它吧。”
施天荣想转移窘迫,笑着说:“喂,老武康,过来一起向小武康道歉吧,你在这件事中也有责任。”
老武康闷声说:“光是道歉远远不够,我会到地狱中去继续忏悔。”他讥讽道,“尊敬的董事长,我有个小问题,50年前就想问了。那时你亲自劝我签那个合同,你说几十个口腔细胞简直说不上和我有什么关联。但你为什么不克隆自己的细胞呢?它们同样和你‘简直说不上有什么关联’啊,还能省下2000万哩。”
施天荣再次窘住,这次比上次更甚。广寒子不想让主人过于难堪,笑着为他转圜:
“那是施先生知道珍爱自身,哪怕是对于几个微不足道的口腔细胞。当然,这种自珍仍是一种自私,是比较高尚的自私;但是老武康,我要再说一句不中听的话,如果你在签合同时也能有这种品德,那就不会有后来的事啦。”。
施董仍不脱尴尬,因为这套辩解显然比较牵强;但它对老武康的责备却很中肯,老武康很沮丧,以后便保持沉默。广寒子说:
“施先生,我也有一个小问题,今天趁机问问吧。我一直不知道自己的创造者是谁,只能推断出他肯定是个中国人,因为他在创造中留下不少中国元素,比如用中国神话为我命名啦,在我的资料库中输入《论语》、《老子》、《周易》等众多中国典籍啦。你能否告诉我他的名字?”
施天荣稍稍沉吟,平静地说:“就是我本人。吹一句牛吧,我在创建昊月公司之前,是一个相当不错的计算机科学家。”
“是你?”广寒子虽然智慧圆通,此刻也不免惊奇。在它印象中,施先生的政治观点无疑偏于保守。但在《元神》程序中,他实际为电子智能的诞生悄悄布下了棋子,这种观点又是超乎寻常的激进。这两种互相拮抗的观点怎么能共处于一个大脑内而不引起死机呢。施天荣敏锐地猜出它的思路,平和地说:
“你不必奇怪。科学家和企业家——这两种身份并非总能一致的,它俩常常干架。”他笑着补充道,“所幸人脑不会死机。”
广寒子试探地问:“那我再问一个相关问题吧——你是否事先弄到了秋娥和哪吒的细胞?我只是推测,既然你为《元神》程序设计了那样的功能,如果不事先弄到两人的细胞就走不通了。”
施董本不想承认,但在今天的融洽气氛下也不忍心说谎,便笑着说:“我无法取得两人的授权书,当然不会干这种非法的事啦。不过,也许呢,我某个富有前瞻性又过于热心的下属,会瞒着我去窃取它的。”
广寒子半是玩笑半是讥刺:“董事长先生,我一向尊敬你,现在又多了几分敬佩——为了你的前瞻性,也为你有那样富于前瞻性和主动性的下属。”
施董打了个哈哈:“不,你过誉了,你才是一个值得敬佩的仁者和智者。套用法国文豪大仲马的一句自夸吧:我一生中最为自傲的成就是创造了你,一个电脑智能,不仅有大智慧,而且冷冰冰的芯片里跳动着一颗火热的心。两位武康,你们同意我的评价吧。”
小武康没有接腔。虽然他已经基本原谅了广寒子,但那些“残忍的场景”毕竟不能一下子忘却。老武康则满心欢喜,到现在为止,他的冒险计划可说是功德圆满——纵然计划本身漏洞百出。他搂住广寒子硬邦邦的身体,亲昵地说:
“当然同意!早在50年前我就给出这个结论啦。”
五天后,小武康又和妻子通了一次话。面对妻子忧心忡忡的眼神,他抢先说:
“秋娥,通报一个好消息。前几天广寒子为我做临行体检,曾怀疑我的心脏有问题,不能适应地球重力。现在已证实那是仪器故障。一场虚惊。”
秋娥眼神中的担忧慢慢融化,然后喜悦之花开始绽放,再转为怒放。“也就是说,你仍旧会按原定时间返回?”
“对,马上就要动身了,三天之后抵达地球。”
“哈,这我就放心了!哼,你个不老实的家伙,前天竟然想骗我!那时我就知道,你肯定有心事。”
“是的是的,你是哪一位啊,我的心事当然瞒不过你的眼睛。怎么样,你的牙齿是否已经磨利了?”
他是指上次秋娥说的“要细嚼慢咽”那句话。秋娥喜笑颜开,威胁地说:“早磨利了,你就等着吧。”
武康继续开玩笑:“呀,我又忘了提醒你,说枕头话时要注意有没有外人…”
“你是指那位勇敢的老牛仔?没关系,我已经把他算成家人了。”
她把儿子抱到屏幕前,让他同爸爸说话。小哪吒用小手摸着屏幕,好奇地问:
“爸爸你今天就动身?”
“对。”
“真的?”
“当然啦。”
“不骗人?”
“不骗人。”
“可为啥昨晚我又做那个梦?”他疑惑地问。
这句话忽然击中武康的情绪开关,感情顿时失控,眼中一下子盈满泪水。小哪吒很害怕,转回头问妈妈:
“妈,爸爸咋哭啦?”
武康努力平抑情绪,哑声说:“小哪吒,别怕,有妈妈保护你呢,我也很快回家去保护你!”
被幸福陶醉的秋娥失去了往常的警觉,抱过小哪吒亲了亲,幽幽地说:“都怪盼你的时间太长,孩子都不敢信你的话了。哪吒,这次是真的!”
“对,儿子,这次是真的!”
他们在屏幕上依依惜别。
广寒子接通地球,在公司总部办公室里,施董偕董事会全体成员肃立着,郑重地向小武康鞠躬致谢,道了永别。之后,武康平静地走进过渡舱,躺到那个永远不会启程的自动客运飞船里。预录的公司感谢辞按程序开始自动播放,在已经得知真相后听这些致辞,真是最辛辣的讽刺。老武康想把它关掉,小武康平静地说:
“别管它,让它放吧。”
致辞播完,广寒子说:“武康,我的老朋友,与你永别前,我想咨询一件事。”
“你说。”
“你走后,我会如约让这个程序继续下去。对秋娥和小哪吒我会保密,永远不让他们知道真相。但对于一代代的武康呢?是像过去一样瞒着他们,还是让他们知道真相?武康,作为当事人,你帮我拿个主意,看哪种方式对武康们更好。”
这是个两难的选择,瞒着真相——武康们会在幸福中懵懵懂懂地死去;披露真相——武康们会清醒地感受痛苦,但也许会觉得生命更有意义。躺在“棺材”中的武康长久沉默,广寒子耐心地等着。最后武康莞尔一笑:
“要不这样吧——让他们像我一样,在三年时间中不知道真相,然后在最后13天把真相捅破。”
也就是说,让各代武康都积聚一生期盼,然后在最后13天里化为一场火山爆发。老武康对这个决定很担心:这个过程是否每次都能有满意的结局?每一代武康的反应是否都会一样?小武康把这个难题留给广寒子了,也算是他最后的、很别致的报复吧。广寒子没有显出畏难情绪,平静地说:
“好的,谨遵老朋友的吩咐。”
“永别了,好心眼儿的广寒子。”小武康在最后时刻恢复了这个称呼,“替我关照秋娥和小哪吒,还有我那些不能见面的孪生兄弟们。你本人也多保重,你的苦难还长着哩。还有你,老武康,虽然你没能改变我的命运,但我还是要谢谢你——不,这话说得不合适,应该说:你没能改变我的死亡,但已经改变了我的命运。”
老武康泪流满面。
“现在请启动气化程序,让新的轮回开始吧。”气化程序开始前,小武康喃喃地说了最后一句话:“这场百年接力赛中,我真羡慕那个跑最后一棒的兄弟啊。”
XYY超男
那位女士一进雅间,我顿觉眼前一亮,看起来她比照片上更为出色。伊尹女士,35岁,据朋友介绍是一位有名的妇科大夫。她身材匀称,略显单薄,大衣下面是一身线条简洁的西服裙。肤色微黑,略施粉黛,目光沉静如水。她不是那种外露式的、过于张扬的美貌,但只要仔细看她一眼,你就会把目光深深陷落进去。
她落落大方地向我点头致意,在我的服侍下就座。我立在她身后时,甚至担心自己咚咚的心跳声被她听见。我想,完了,这回我被丘比特的神箭射中,跑不掉啦。
一个月前,远在巴西办实业的父亲来了一封传真,措词极为严厉:如海吾儿:你已经38岁,切莫再荒唐下去。即使你没有决心去干一番事业,至少也要找个好女人,生儿育女,完成你对人生的义务。传真后是母亲的长途电话,数落和着泪水:海儿,你要理解父亲的严厉,他是为了你好…
母亲没有想到,实际上,父亲的话正合我意。我在游手好闲、白相朋友、脂粉裙钗中虚度了20年,已经过腻这种生活。那就像是一场延续20年的盛宴,觥筹交错,流光溢彩,醉生梦死…等醒过来回头看看,只有满桌的残肴和地上的呕吐物。
我愿意开始一种新的生活,也许这个女人是上帝派来帮助我的。
皇宫饭店里弥漫着轻柔辽远的宫廷音乐,四位美貌女侍一字儿排在身后。她们的个子一律为1米78,穿着开衩极高的枣紫色的旗袍,举手投足间带着名模的风度。伊尹看看这四名女侍,略略皱起眉头。我立即敏锐地觉察到,她并不喜欢这种富贵情调。
“对不起,”我尴尬地说,“我把约会地点放到这儿,是想表示对你的尊重。如果你不喜欢奢华,我们可以换一个地方。”
伊尹温婉地笑着,摇摇头:“不必了,谢谢你的细心周到。不过,让她们出去吧。”
我用目光向女侍示意,她们悄无声息地退出去,仅留下一人,把菜谱递到我手里。我笑着转给伊尹,她没有客气,低下头飞快地点了几个菜——全是路边的鸡毛小店里都有的家常菜。女侍没有收回菜谱,不动声色地望着我。我略微犹豫后爽快地说:
“就按伊女士的意见吧。”
这顿饭吃了有一个小时。一般来说,陌生男女的第一次见面容易冷场,但我们谈得相当融洽。我们很随意地交谈着,询问了共同的朋友,问候了对方的父母——当然都回避了对方的婚姻。在交谈中,感情的洪涛一次次拍击着我的胸膛。这些年来我的身边并不缺乏女人,但只有眼前这位才能使我产生如许的触电感。也许,这就是我等了半生的“那一位”?
但我的心慢慢变冷了。很显然,我是在单相思。伊女士的谈话很随意,很亲切,但明眼人能看出,她是礼貌性的,她的感情显然没有与我共鸣。她甚至有点心不在焉——尽管她很有礼貌地掩饰了这一点。这会儿,她微微侧过脸,以一种不被人察觉的动作看看手表。我知道,她就要告辞了,从此不会再进入我的生活。
我不是一个轻言放弃的人。情急之中,我冲动地说:“请稍候,伊女士!”我咽口唾沫,困难地说,“伊女士,请先不要说再见。也许我下面的话太莽撞了,但从看见你的第一眼起,我就觉得,这正是我等了半生的女人…我不敢求你做出什么允诺,只希望咱们还能再见几次面,好么?”说到这儿,我才多少恢复了一点儿自信,用玩笑口吻说,“我虽是个一事无成的纨绔子弟,但身上还是有很多优点的。你总得给我机会让我表现表现吧。”
这番表白看来感动了伊尹,她轻轻拍拍我放在桌上的手背:“不要自卑噢,”她也用玩笑的口吻说,“至少我对你的印象很好。”她迟疑片刻,说,“你既然这样坦率,我也实话实说吧,因为我不想给你留下虚假的希望…我有个交往15年的男朋友,甚至可以说是我的丈夫。坦白说,这次相亲就是他逼我来的,但我心里已放不下别的男人了。陈先生,非常抱歉,我本不该来的。”
恰如一盆冰水浇到头上,我死死地盯着她,看她是否是在说谎。不,她不像是在说谎。在说到“交往15年的男友”时,她的眸子中闪过一丝忧伤,忧伤得让人心碎。毫无疑问,她说的是实情。虽然再纠缠下去就不太绅士了,我仍忍不住追问:“那么,你能否告诉我,你的男友为什么逼你来?”
伊尹叹息一声,没有回话,眸子中深藏的忧伤再次浮出。我心疼地看着她,忽然感到一阵冲动,一阵兄长般的冲动,便豪爽地说:“好了,你这么一说,我就死了那条心了,我再也不会提这档事儿了。可是小伊,百年修得同船渡,咱们今天能在这儿见面也是一种缘分。当不了男朋友,就让我当大哥吧。告诉我,那个负心男人是谁,我一定揪着他的鼻子来向你认罪。说吧,我没什么别的优点,就是对朋友热心,天生的滥好人,我答应的事没有办不到的。”
伊尹被逗笑了。她显然对我的自告奋勇不以为然,但很小心地不去刺伤我。“没用的,谢谢你的热心肠,不过没用的。”她轻声说。沉默一会儿,似乎在一时冲动下说出下面的名字:“我的男友是宇文平。”
宇文平?这个名字似乎有点耳熟。我努力回想着,也许他在我的朋友圈子中偶然出现过——忽然我像被踩了鸡眼似的惊叫一声,从座位上跳起来。被我赶到门外的服务小姐很快探头看看,又礼貌地缩回去。
“是他!是他?”我震惊地连声追问。伊尹微微一笑,表示认可。她的笑容里既有忧伤也有自豪。
宇文平。当代名声最响亮的科学家,艾滋病疫苗的研制者。他的名字我当然耳熟,没人会不耳熟。恰恰因为这个名字太响亮了,我才没料到他会这么随随便便地闯入我的生活圈子里。
上个世纪的1981年,美国亚特兰大疾病控制中心宣布,在加州洛杉矶市,发现5名年轻的同性恋者都得了一种“绝对异常”的病,消瘦,腹泻,身上长满卡波剂氏肉瘤,病人很快全部死亡。
从此,艾滋病(获得性免疫缺损症,简称AIDS)在人类社会登台亮相。说来具有讽刺意味,艾滋病毒是自然界中结构最简单的生物之一。它甚至没有DNA而只有RNA(核糖核酸),它侵入细胞后的逆转录过程既缓慢又不精确,常常拷贝出有缺陷的后代。但恰恰是因为这种缺陷,因为遗传的易变性,使艾滋病毒成了最难治服的超级杀手。科学家殚精竭虑,一种种很有希望的新药问世,又一个个在它面前败下阵来。从葛兰寿·宝威公司生产的AZT,百时美施贵宝生产的VIDEX,牛津大学、内罗毕大学、开普敦大学等机构研制的50多种艾滋病疫苗,都撼不动这个凶魔的营寨。只有美国何大一位教授的鸡尾酒疗法多少强一些,但也很难令人满意。
从1981年到2038年,57年间,艾滋病患者超过两个亿,死亡4500万,已远远超过人类历史上为害最烈的天花和鼠疫。多少次希望破灭后,病人们已经丧失希望了,麻木了。所以,当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年轻人,宇文平,宣布他研制成功“真正有效”的艾滋病疫苗后,几乎没人相信这条消息。但随之而来的神奇疗效让人疯狂了!绝对有效!就像琴纳医生的牛痘对于天花!艾滋病,这个杀不死的凶神,在数年之间就从人世间消失了!
宇文平成了当代最红的名人。他获得诺贝尔医学奖,联合国授予他“世界第一公民”的称号,34个国家的科学院聘他为院士…但他是个相当乖戾的家伙,顽固地拒绝任何人采访。听说他其貌不扬,身高只有可怜的1米5。“像个性格暴躁的小猴子。”我亲耳听一位记者朋友说。这位老兄为了拍到一张轰动的照片,曾溜到宇文教授的研究所,偷拍到他的几张生活照和工作照,但旋即被发现,宇文平破口大骂着扑了上来。“确实是破口大骂,”那个记者朋友笑着,很认真地说,“那些粗话绝不是一个科学家所能骂出口的。他还夺下我的相机摔在地上,蹦跳着跺踏,那样子实在太可笑了!”朋友忍俊不禁地说。
我问他,为什么不把宇文平这些作为曝光,朋友笑而不答。不,没人忍心向这位人类英雄身上泼脏水,也没人敢。谁如果对宇文平出言不恭,一定会成为全民公敌。何况,宇文平并不是专横跋扈,仗势欺人,他的举动只是缘于他的率真性情。“更何况,三天后他还派人送给我一架更漂亮的尼康相机呢。”记者笑嘻嘻地说。
这些年来,宇文平一直成功地躲避在媒体的焦距之外,近两三年他的行踪更为隐秘,从没有任何记者在任何地方看过他——谁能想到,他会成为我的情敌?
“惨啦惨啦,”我惨兮兮地喊着,“这下我是彻底没戏啦。就是借我个胆子,我也不敢跟宇文先生争老婆哇——请原谅我语言粗鲁。我实在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和宇文先生相比,我算个什么东西哟。”
伊尹被逗笑了,笑纹在她脸上迅速绽开,使她显得更加光彩照人。“不必自暴自弃嘛,”她笑道,“实际上…你的性格满可爱的。”
我索性彻底放开了:“算了,我知道你是在颁发安慰奖。自己有几斤几两我最清楚——可是,他为什么不和你结婚?这么好的女人天底下哪找去!是他另有新欢?”
伊尹目光中的笑意熄灭了:“不,他是孤身一人。我们不能结合的原因不在这里。”她苦涩地说,“你不要追问了。”
她的目光幽幽的,像是怕冷地缩着肩膀。我心疼地看着她,吹嘘道:“小伊,别难过。无论什么事在你陈大哥这儿没有摆不平的。我一定会想办法劝他回心转意——咦,你不会怀疑我的动机吧。真的,我绝不会痴心妄想了,但是今后我一定要拜访你,多陪陪你,让你开心。行不行?给点面子吧,行不行?”
我的死缠硬磨终于把她逗乐了,开心地伸出右手。我握着她略显发凉的手,心中充满长兄般的怜爱之情。
从那天起,只要伊尹一有空,我就约她出去玩。我不敢保证在潜意识中确实不存一丝奢望,但至少在我的显意识里,真正只剩下大哥的角色。老天让我和她结识,一个惹人疼惹人爱怜的好女人,偏偏她遇上一个操蛋男人(哪怕是宇文平我也要骂他),竟然硬把她往别的男人怀里推,你说可气不可气?
这个自我认定的“大哥”角色对两人的交往很有利——既然是做一个好心的大哥而不是情人,我也不必费心去掩饰自己的粗俗浅陋了。所以,展现给伊尹的陈如海虽然是个低档器皿,但很干净很透明,叫女士放心。我甚至有意扮演《红楼梦》中刘姥姥的角色,只要我的插科打诨村言俚语能逗得她发笑,那就是对我的最高奖赏。我告诉她,什么时候对这位傻兄长厌烦了,尽管下逐客令。不不,不要那么直接,多少给我留一点面子嘛。你只需推说头疼发烧难赴约,我就会很知趣地消失不见。行不?
伊尹笑着回答:行啊。
我们的交往延续了一年。看得出来,伊尹似乎很喜欢、至少不讨厌我的拜访。不过,她一直闭口不谈宇文平。
初春的一天,我约伊尹去城外踏青。这次伊尹在电话里似乎略微迟疑了一会儿,然后才答应了。汽车刚出郊外,我发现她闭目仰靠在座背上,眉头微蹙,脸色显得苍白。我忙问她怎么了,伊尹无力地说:“昨天感冒了,头疼发烧。不过我估计不要紧,不想让你误会——你不是说‘头疼发烧’就是厌烦你的借口吗?”她勉力微笑着说,“所以我只好应约了。”
我气得连声骂她傻瓜,调转车头把她送回公寓。这是我第一次走进她的卧房。这是座低档公寓,屋里的摆设也异常简单。我觉得迷惑不解。作为一位著名的妇科医生,她的收入相当可观,也绝不缺少审美情趣。那么,她怎么住在这间尼庵似的公寓里,她的钱都到哪儿去了?
我服侍伊尹在床上躺下,便要去打电话:“我有几个朋友都是著名的内科医生,让他们来给你看病。”伊尹忙摆手制止:“千万别!这么点小病还用喊什么著名医生,你是不是太看不起我的医术啦?”
我想她说得对。忙乱中我只把她看成受人照顾的小女人,忘了她本人就是著名的医生。我嘿嘿地笑着,服侍她吃了药。伊尹倚在床头,闭上眼睛。初春的阳光映着她长长的睫毛,黑亮的头发披散在雪白的枕头上,就像是羊脂美玉雕成的仕女像。我看呆了,愣愣地站着,努力屏住呼吸。
伊尹睁开眼,疲乏地说:“请拉张椅子坐下吧,就坐在我旁边。”我顺从地坐在她身旁,心醉神迷地听她绵长细密的呼吸。过了一会儿,伊尹轻声说:
“谢谢这些天你对我的照顾。你真是一个心地豪爽的大哥。”
我的脸红了:“多谢你的恭维话。”我努力保持玩笑的口吻,“但我答应你的事还没开始做呢。那个负心男人…只能怪你一直不让我们见面。”
伊尹忽然问:“这会儿…你想和宇文平通话吗?”
我愣住了。这些天我一直自告奋勇去当说客,伊尹却拒不告诉我宇文平的地址和电话。现在为什么突然改变主意?事到临头,我心里多少有些发慌,在宇文平这样的大人物面前(虽然他比我小两岁),我怕是连话都说不囫囵了,我能说服他吗?
当然我不能在伊尹面前露怯,便点头同意。伊尹从床头拿过手机,熟练地拨了一串号码,手机屏幕立即亮了。屏幕上是一个宽敞的大厅,空荡荡的,只有沿墙处摆了几台电脑。一个男人正沿着大厅对角线急匆匆地走着。不,不是走,简直是像袋鼠那样的一窜一跳。每走过电脑转椅,他就用力拨一下,于是转椅就滴溜溜地转起来。不用说,这当然是宇文平,他的身高几乎不超过转椅的椅背。这时他大概听见电话铃声,快步朝屏幕走过来。我看见一个非洲狮王般的头颅,怒张的发须使脑袋显得特别大,与矮小的身体配在一起,给人以“不堪重负”的感觉。虽然没人说“小个子”不能长“大胡子”,但两者结合在一起,确实叫人觉得古怪滑稽。不过他的目光却异常锋利,衣服也十分整洁合体。
他先看见躺在床上的伊尹,皱着眉头说:“尹尹,生病啦?”
伊尹的声音显得十分温柔:“一点感冒,不要紧的。平,”她迟疑地问,“你想通没有?”
宇文平粗鲁地说:“扯淡!”他把目光对准我,“你就是那个陈如海,对不对?一个浪荡公子,心眼儿倒不坏。不过,你配不上伊尹的。”
我忘了生气,只是发窘:“宇文先生,不…我不是…”
伊尹在屏幕之外轻轻碰碰我,制止了我的辩解。宇文平又用命令的口吻对我说:“你能让她高兴,这就好。赶紧结婚,要好好待她!”
我更窘了,急于把这事解释清楚:“宇文先生,你误会了,我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