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尹轻轻关了手机,闭上眼睛,一滴清泪从眼角处慢慢滚下来。这一次闪电式见面让我堕入五里雾中,忍不住问:“小伊,你们到底是怎么回事?他说什么事决不改变主意?是你们的婚姻吗?”
伊尹摇手止住我:“以后再说吧,以后我会告诉你的。”
她闭上眼,不再说话。我悄悄凝视着,看她被睫毛覆盖的眼帘,看她脖颈上微微跳动的血管。我实在忍不住想吻吻她,不过我不敢,也觉得自己的想法很不高尚——你不是说把伊尹当妹妹吗?不是想玉成她和宇文平的婚事吗?怎么暗地里打着这么卑鄙的主意!我在心里骂着自己,轻手轻脚地拉上窗帘,熄了灯,带上房门。
我在汽车里枯坐了半个时辰,才启动汽车离开伊尹的公寓。
第二个星期天,伊尹主动约我(这是第一次),说要带我去看一个“很值得一看”的地方。汽车出城又走了100多公里,进入一片荒凉的丘陵地带。又走一会儿,一座极为现代化的建筑突兀地立在眼前,就像是蛮荒世界里突然飞来一座美轮美奂的仙宫。伊尹让我开到大门前停下。这里的主体建筑是一座穹庐式大厦,半圆形的薄壳屋顶在阳光下闪亮。大门口有一块很小的谦逊的铜制铭牌,上面写着:中国科学院第三疾病研究所。
门口警卫森严,但伊尹肯定在这儿享有特权。警卫没有查问,热情地导引我们进门。我们把车停在薄壳大厦的旁边,一位中年人迎上来同伊尹握手。两人低声交谈了几句,我听见他在说:“…没有改变主意…我了解他的性格…”中年人又礼貌性地同我寒暄了两句,说:让小伊领你参观吧,她对这儿的一切都很熟悉。说完就告辞了。
伊尹领我走进大厅,我发现我们是站在环绕大厅的走道上,离深陷的地面有两层楼高。半圆形的薄壳屋顶透射出柔和的绿光,照着下面另一个半圆形的巨大蛋壳。它通体透明,显露出蛋壳内部的一个巨大的扁平容器,足有四个游泳池大,盛着琼脂般的东西,因为离得远,看不清楚。透明蛋壳内没有人,蛋壳外有十几个穿工装的员工在忙碌,衬着这巨大的建筑,他们就像一群蓝色的蚂蚁。
这儿的气势震撼了我,我入迷地观看着。伊尹伫视良久,回头对我说:“看吧,这就是宇文平制造艾滋病疫苗的地方。这儿的人都戏称它为‘宇宙蛋’——这个词儿太夸大了,对吧?不过,它确实是一个神奇的未来世界。”
她着重念出最后四个字:未来世界。但我只是到以后才了解这四个字的含义。过了一会儿,下面的工作人员消失了,巨大的厅堂里只剩下我们两人。伊尹双手扶住栏杆,略带忧郁地凝视着下边,追忆道:
“我目睹了宇文平研制疫苗的全过程。虽然我不大懂他的专业,也没有参加具体工作,但非常巧合的是,他有两个最关键的灵感都与我有关。我并不想居功,那纯粹是幸运,是偶然。但不管怎样,宇文平经常说我是他的幸运女神。他甚至让我去斯德哥尔摩去领诺贝尔奖,当然我不会去的,于是他也不肯去,结果只好由科学院派人去代领。”
宇文平拒领诺贝尔奖这件事我从报上见过,原来还有这么一点内幕故事。我没有说话,等伊尹讲下去。她说:
“读医科大学时我们是同校不同届的同学,那时我们就是恋人了。一对外貌不大般配的恋人,对吧。不过,我们从来不在意这些世俗之见,我是被他的才华所吸引。我俩的恋爱也没有多少花前月下,卿卿我我。从个头上,他像是我的弟弟;但在理性思维领域中,他几乎是我的神灵。他常常以传教士般的热忱,向我宣扬‘自然界赖以运行的深奥的内部机制’…知道吗?他是XYY型。”
“什么XYY型?”我被弄糊涂了。
“人类的性染色体嘛。人类有46条染色体,其中有两条是性染色体。女性为XX,男性为XY。进行生殖前,先进行减数分裂,变成有23条染色体的性细胞。所以,女性的卵子都是X型,男性的精子则有一半是X型,一半为Y型。然后精卵相遇、结合,组合成几率相等的XX型和XY型,这就是下一代的男性和女性。这些常识我想你肯定会知道。”
“我知道。”
“但在极例外的情形下,也会产生一种XYY型的男人。这种人一般都很聪明,富有创造性和冒险性,但性格不稳定,富于侵略性,容易冲动和犯罪。宇文平就是XYY型。”她再次强调道。
我开玩笑地说:“这么说,人类很幸运的。因为这个XYY型的男人把精力用到科学研究上,所以我们有一个才华横溢的科学家,而不是一个危险的罪犯。”
没想到伊尹竟郑重地说:“你说得不错!”
这个结论让我吃了一惊,我甚至后悔开这样一个玩笑。无论如何,把一位泽被苍生的大科学家和“罪犯”连在一起,未免太不恭敬了。伊尹看看我,继续说:
“上大学时他的思维就大异于常人,他常常随口说出一些大逆不道的论调,但这些论调又常常包含残酷的真理。我忍不住想听,又常和他发生争论。他研制艾滋病疫苗的第一个灵感,就是从我和他的一次争论中萌发的。想听我讲讲吗?”
“当然,当然!快讲下去吧。”
对着空旷的大厅,伊尹的思绪回到15年前。
那天上午,医科大学组织低年级学生参观了城外的艾滋病医院,晚上两人约会时,伊尹还沉浸在强烈的情绪波动中。这些病人太可怜了!一个40岁的男子,已是晚期病人,身上到处是溃烂的肉瘤,惨不忍睹。他已把生死置之度外,只是一遍一遍地念叨着:他不幸生在艾滋病肆虐的时代,所以一向洁身自好,从来没有婚外性关系,没有输过血,没有使用过不洁针头。唯一可能传染上艾滋病的经历,是一次去理发店修面时,被剃刀划了一道浅浅的血痕。“我真悔呀,我为啥要到理发店去刮胡子呢。”另一个病人是个5岁的女孩,经母婴垂直感染途径得病,母亲已经死了。她正在非常投入地和布娃娃玩,轻声轻语地安慰布娃娃:好好吃药,让我给你打针,医生伯伯说,你不会死的…
科学家太无能了!伊尹愤愤地说。研究了40年,还没找到真正有效的艾滋病疫苗。现在,最好的治疗也只能延缓病人的死亡!在伊尹的激情倾诉中,宇文平一直不动声色地听着。那年他23岁,正在读硕士,专攻基因治疗技术。他的络腮胡子已经十分旺盛,那天刚刮过,腮帮周围泛着青光。这时他突然截断伊尹的话头:“你难道没有想到,正是这些治疗放慢了自然选择的速度,把人类的痛苦期拉长了?”
愣了一会儿,伊尹才理会到他的话意:“你是说,应该放弃治疗,听任病人死去,从自然选择的筛眼中留下有抗病突变基因的人?”虽然早已听惯男友的“残酷的真理”,伊尹还是十分气愤。她高声嚷道:“你太残忍了,你根本不配做一个医生!”
“请不要歇斯底里。”宇文平讥讽地说,“也许我得帮你回忆一下历史。历史上为害最烈的天花病,曾杀死2500万欧洲人,使欧洲十室九空,但幸存下来的人们大都具备了对天花的免疫力。还有,白人才进入澳洲时,他们带去的感冒病毒使澳洲土人大批死亡,但今天的澳洲土人已不怕感冒了。再凶恶的病毒也有克星,中世纪的人类以2500万人的代价,换来对天花的免疫力。现在呢,艾滋病死亡人数已经超过3600万——一点也不比过去少。但由于医药的愚蠢干涉,人类的抗病基因至今没能演变成优势种群。我说的是不是事实?”
伊尹哑口无言,停了一会儿,她不服气地说:“反正你的办法行不通。医生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病人去死。假如…假如是我得了艾滋病,你能放任不管吗?你说!”宇文平笑而不答,伊尹胜利地喊:“哈哈,承认错误吧。”
宇文平平静地说:“你是在使用强词夺理的归谬法,我不和你辩论。”
伊尹也在认真思考宇文平的话,她担心地说:“万一…某种病毒是不可战胜的呢?想想吧,病毒的繁殖是以小时为单位计算的,人类的基因变化速度怎么能赶得上?从数量上说,病毒又远远多于人类。”
“这一点倒不必担心。病毒和人类的交锋,实际上不是在‘人’的数量水平上,而是在细胞水平上,是人的防御细胞(如淋巴细胞、巨噬细胞、白血球等)对致病微生物的搏斗,是微组织对微生物的较量,敌我双方基本是一个数量级的。所以,人类总是能及时进化出抗病的突变基因。这已经由历史多次证明了,我想…”
他突然卡住了,就像是机器人突然断电,两眼呆愣愣地望着远处,几乎连呼吸都停止了。他以这个雕塑般的姿势僵立了10分钟, 20分钟。伊尹对他的这种“灵魂出窍”已经见惯不惊,知道他又迸发了某种灵感,便耐心地等下去。但今天他“出窍”的时间未免太长了,半个小时后,他的眼珠还死死地固定在原处,甚至连眼皮都没有眨动。伊尹有些担心,忍不住轻轻摸摸他的脸颊。这一摸才解除了魔法,宇文平忽然把伊尹抱起来,在宿舍里转着圈狂喊着:
“有办法了,我有了一个绝妙的主意!”
他抱着比自己高的伊尹,就像蚂蚁举着一个大豆荚,不过举得毫不费力。伊尹喜洋洋地捶着他的背:“快放下我!…告诉我,是什么绝妙的主意?”
“知道是什么主意吗?”伊尹问我,我尴尬地摇摇头。“这就是其后所谓的‘巨量细胞超前培养法’,它后来成了21世纪生物工厂中制取生物抗体的标准工艺。说穿了,它仅仅基于两条最简单的机理。第一条就是刚才说过的,致病微生物与人类的搏斗,从本质上说是在细胞层次上进行,比如对艾滋病来说,主要就是艾滋病毒同人体T淋巴细胞的较量。第二条,人的所有细胞都可以离体培养并一代代分裂繁殖。在世界各地的试验室里,这也早已是普通程序了。但两者结合起来就是一次全新的突破。于是就有了你面前这个‘未来世界’。”
她指指我们下面的巨大容器。我追不上她的思路,困难地揣摸着:“你是说…”
“萃取人体细胞放到营养液中培养,让它们大量繁殖。然后再放入某种病毒,让它们混战一场。请注意,在这儿,科学家实行的是无为而治,不去人为规定进化的方向,而让自然去选择。一直到混战中产生了强势基因,自动演变成优势种群,再从其中提出抗体(淋巴因子等)供病人使用。你面前这个扁平的容器内,曾装有数万亿个人类的T淋巴细胞,它们外面裹着一层半渗透膜,防止它们之间产生排异反应,但艾滋病毒却能渗入其中。这儿其实是一个未来世界,在高浓度的病毒环境中,巨量人类细胞经受了严峻的超前的考验,超前地产生强势基因,超前地产生有效抗体——当然,病毒也在超前地进化,但不要紧,这里是严格密封的,它们无法从这里逃出去。等某个试验过程结束后,就把病毒全部杀死。这样,人类在与病毒的较量中就能永远抢先一步,可以用‘明天’的抗体来对付‘今天’的病毒,当然能稳操胜券。你听懂了吗?”
我听懂了。虽然我是半个科盲,但这回我完全听懂了。我感觉到一道强光突然射进我的心灵,心中如海涛般轰响。我感到晕眩,感到颤栗,我敬畏地看着下面那个巨大的未来世界,想象着数万亿个“微型人”在这里(替我们)同病毒搏斗、变异、生生死死,最后锻冶出“明天的”宝剑——天哪,这太神妙了!
伊尹接着说:“从那天起,宇文平就疯了似地到处奔波,向国内外的研究机构和亿万富翁们游说。其间的艰难就不必细表了,宇文平不善言辞,但他以岩浆般的激情弥补了这点不足。最终他拉来足够的资金,建成这座生物工厂。但是,非常令人沮丧,此后的试验迟迟没有进展。在两年时间内,在那个宇宙蛋里,病毒始终处于绝对的上风。它们进入装有人体细胞的容器后,就像一群饿狼扑向肥美的羔羊。宇文平想尽办法,也没能扭转局势,他十分焦躁,几乎要崩溃了。我那时已经大学毕业,留在这个城市里照顾他。我当然也十分焦急,可惜我俩的专业有较大的距离,我没办法帮他出主意。但后来,还是我把幸运女神带去了…”
伊尹把宇文平推到自己屋里,关上房门,把拖鞋放到面前,以命令的口吻说:“今天彻底休息,不准再想试验室的事情。听见吗?要不,我会生气的!”
宇文平满目血丝,络腮胡子至少两个月没刮了,衣服也发出汗酸味。他很不情愿,不过无法抵抗伊尹的柔情。伊尹把他按到桌边,端出早已备好的饭菜。“都是你最爱吃的,快吃吧,听见没有?”她着急地嚷,“不许再跑神了!”
宇文平无奈地收回思绪,狼吞虎咽地吃着饭,心不在焉地夸了伊尹的手艺。饭毕,伊尹又端来一杯热腾腾的绿茶。等伊尹在厨房忙完,宇文平难为情地说:“尹尹,我想…”
伊尹真急眼了:“今天不许再提回实验室的事儿!”她耐心地开导着,“平,你得学会放松,学会有张有弛。这样也许有助于你从原来的思维框框中跳出来。听我的话,好好休息一天,行吗?”
宇文平很感激女友的真情,尽管不乐意,但再也不提离去的话了。伊尹逼他洗澡,刮胡子,裹上一件雪白的睡衣,拾掇得像个擦洗一新的小瓷人。整个晚上,他陪着伊尹漫无边际地闲聊。不过他的话头会突然中断,他的眼光越过怀中的女友看着远处,然后在伊尹的连声斥责下,他才收回心思。
晚上10点,宇文平探询地看看女友:我可以走了吗?伊尹站起来,不声不响在拉上窗帘,散开头发,一件件脱去衣服,换上浴衣。“今晚不要走了。平,我已经27岁,我们早该结婚生孩子了。”
宇文平困难地说:“我当然乐意结婚,不过我想等…”
伊尹生气地抢白他:“你想等疫苗成功,我知道。可是,如果10年后才能成功呢?20年后呢?我看不出来结婚对你的工作有什么妨碍。我拖你的后腿了吗?”
宇文平叹口气,脱下睡衣,拉着女友躺到床上,变回到那个激情如火的XYY型男人。那晚他们度过缱绻的一夜。云雨过后,身心俱泰,伊尹把小个子的爱人搂在臂弯里说:“我有一个感觉,也许今天我会怀孕的。咱们这个月就结婚吧。”
宇文平闭着眼,抚摸着她的后背,漫应道:好的、好的,结婚,结婚——忽然他的抚摸停止了。他睁大眼睛,猛然坐起来,瞪着窗外的星空。伊尹伤心地发现,这个男人的灵魂又出窍了。她当然很扫兴,但她知道男友的脾性,在这种灵感迸发的时刻,切莫去打搅他。十几秒后,宇文平几乎是沉痛地喊道:
“妈的,一个愚蠢的错误!我真该死!”
他跳下床,赤身裸体地冲出屋门。在伊尹的连声呼唤中,他才折回来,匆匆穿上衣服。“我要回实验室去了,我找到了失败的原因!”
他总算还记得与情人吻别,然后匆匆带上门走了。那晚伊尹没再合眼,她赤着身子站在窗前,久久地沉思着,猜想着男友从她这儿得到了什么灵感。她凭直觉预感到了男友的成功,但也看到了婚姻之途上的不祥之兆。直到天光放亮后,她才沉重地叹息一声,回到床上。
“什么灵感?他从你这儿得到什么灵感?”我急急地追问着。说来也怪,在这儿,伊尹和我都跳出了世俗感情的圈子。伊尹坦率地讲述了她和宇文平的关系,我也没有因此而激起什么感情上的涟漪。现在,宇文平的成败成了我们之间最强的引力场。
伊尹平静地说:“你应该想到的,这个灵感就是一个字:性。”她耐心地解释道,“可能你已经知道,生物在进化初期都是采用无性繁殖,因为那是最高效、最经济的办法。一直到5亿年前,才出现两性生物,并且迅速膨胀,成为生物世界的主流。为什么?因为有性生殖更容易产生变异:大部分是有害变异,少数是有益的变异。有害基因被大自然无情地淘汰,能适应环境变化的有益基因则迅速扩大。宇文平在前一段研究中,的确犯了一个愚蠢的错误。他收集了几万人的T淋巴细胞放入容器,然后让它们无性繁殖,一代又一代进行下去。这种无性繁殖相当稳定,难以变异出有益基因。那天他从我这儿获得顿悟后,立即把性的因素引入到试验中…”
“性?”我忍不住打断她,“他能让淋巴细胞结婚?它们也能产生精子卵子?”
“不,并不是你想的那样。这又牵涉到对生物世界的另一个基本观点。性的本质并不是男女雌雄的交合,而是——染色体的交换。”
“染色体的交换?”
“对,染色体的交换。在单细胞生物中,某两个细胞因偶然原因互相融合,交换染色体,这就是最原始的性活动。后来,它进一步演变成配子式的性交,性交双方并没有性别上的差异,它们各自提供一个大小相同的配子。直到现在,还有某些海藻采用这种性交方式。不过,由于一种强大的自然选择机制,这种情况不可逆转地发生演化:在配子性交中,某些个头较小的配子占了便宜,因为它的父体能用同样多的材料制造较多的配子,增加了交合机会。于是,在自然的选择下,这类配子越变越小;另一方面,在所有配子都变小的趋势下,较大的配子反而能得到较多的交合机会,于是这类配子沿着相反的方向越变越大。最终,形成大小悬殊的精子卵子。其实这才是性别的本质:雄性——性细胞个头小而数量多;雌性——性细胞个头大而数量少。”
“我明白了,”我笑着说,“原来男人生来就是占便宜的角色。”
“所以,在宇文平改进过的试验中,他让淋巴细胞向前越过几亿年,返回到配子性交的阶段。这在技术上没有太大的困难。T淋巴细胞核内同样有46条染色体,用某种方法使它们进行减数分裂,变成23条,再使任意两个细胞互相融合。至于这种细胞融合的技术,早在20世纪生物学家那里就驾轻就熟了,不仅同类生物之间,甚至动植物之间、动植物和微生物之间,都能方便地进行细胞融合。这也是万物同源的最好证明。”
“慢着、慢着。”我皱着眉头思索着,总觉得这里有什么细节不对劲。噢,对了,性别!我问伊尹,“进行这种配子型的性交,是不是不再有性别之分?换句话说,X型和X型、Y型和Y型这些同性细胞之间,是否也能彼此融合?”
伊尹专注地看看我:“真不简单,你能立即想到这一点。没错,同性细胞之间也能轻易地融合。关于这一点以后我还要说。”
她的夸奖使我颇为得意,我藏起自矜之色,追问道:“后来呢?”
“后来,短短3年就成功了。在数万亿次性交中产生出天文数字的变异基因,其中某些基因很快战胜了艾滋病毒,并演变成优势种群。再从这些优势种群中提出淋巴因子注入病人体内,就能有效地抑制艾滋病毒。其实,所谓的艾滋病疫苗不是个准确的说法,应该叫淋巴因子免疫。”
我随着她的叙述爬山越岭,最后痛痛快快地吁了一口气:“于是,宇文平取得了世纪性的成功,为害几十年的艾滋病被彻底消灭了。我真替你们高兴——可是,在你们之间又发生了什么事?”我不解地追问,“看吧,你是那样爱他,他也并非不爱你——这我看得出来。而且,他的成功灵感全都源于你,用句时髦的话说,你是个十分‘旺夫’的女人。他怎么敢拖到现在不跟你结婚?”我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说。
伊尹轻轻叹息着:“不,完全不是那么回事。我们之间的恩怨不是世俗的…以后再说吧,以后吧。”
“不行不行!”我嚷道,“如果今天到这儿打住,你想我还能睡得着吗?我一定要弄清前因后果,想办法让宇文平回心转意。别藏着掖着了,把你们的故事兜底端给我吧。”
伊尹沉默了很久,决然说:“好吧——你愿意见见宇文平吗?实际上,他一直被囚禁在这个研究所内。”
我恐怕自己听错了:“什么、什么?囚禁?谁敢囚禁一个人类英雄,在21世纪的中国?”
伊尹没有多加解释,简单地说:“跟我来吧。”
我随着伊尹走出大厅,向旁边一幢浅黄色的建筑走去。进去后,所有遇上的人都尊敬地同伊尹打招呼。我们又遇见了那位最先见到的中年人,他姓金,是宇文平的高级助手。他和伊尹低声交谈着:“…你来得正好…情绪很不稳定…”然后他们都退回房内,走廊里只剩下我们两人。
我们走近一座大厅——我的心猛然缩紧了。没错,的确是囚禁。大厅的所有门窗都安上坚固的铁门,并且全部焊死,没留一个出口!无疑,这是最残酷的永久囚禁。在一个鸟语花香的研究所里突然见到这样的监牢,使人觉得格外阴森恐怖。这儿唯一与监狱不同的是没有守卫,一辆满装饭菜的小车悄无声息地开到牢墙边,一个小门自动打开,小车开进去后,小门又自动关闭。
然后是模糊的咆哮声和碗盏摔在地上的声音。
想到最著名的科学英雄竟然被囚禁在这里,我觉得浑身发冷。我想这里一定有最可怕的阴谋,最黑暗的内幕,连伊尹…我不愿怀疑她,但从她在这儿的地位看,我已经不敢保证她的清白。伊尹看看我,没有多做解释,掏出手机打开。当手机屏幕变亮时,一个贴在墙上的超薄型屏幕也显出图像。
没错,是他,当然是他。一个身高不超过1.5米的小个子,满脸是茂密的大胡子。他正在歇斯底里地蹦跳着,咆哮着,把碗盏、运食物小车、乃至旁边的椅子都一个个拎起来朝地上摔。不过显然这些东西都是特制的,一个个在地上弹跳着,没有被摔碎。屋里有一个方头方脑的小机器人,就像球场上的捡球员,不错眼珠地盯着主人,看到东西滚远了,马上把它捡回来。
伊尹肯定是见怪不惊了,她轻轻叹息一声,对着手机柔声说:“平,我来了,我和如海。”
屏幕上,宇文平猛然回头,我看见一张狂怒的面孔,一双怒火熊熊的眼睛。随之屏幕被关闭,给外边留下一个难堪的冷场。不过,仅仅一分钟后,大屏幕再次亮了。我甚至惊诧得揉了揉眼睛——那个盛怒的、失态的宇文平已经消失,现在屏幕上是一张完全平静的面孔,嘴角挂着揶揄和浅嘲。他和伊尹就这么对视了一会儿,随即转向我,用闪电似的目光把我全身刮一遍,我似乎能听到目光所及之处哧哧拉拉的电火花声。在他的威严中,我像是被定身法定住了,连话都说不出来。
所幸,我大概通过了他的审查,他以命令的口吻说:“尹尹是个好女人,要好好待她!否则我…”
否则“我”怎么办,他没有说,只是咬牙切齿地做了个怪相。我这才想起自己来这儿的目的,忙嗫嚅着凑过去,想开始我的说客工作。但宇文平已不再正眼看我,对伊尹命令道:
“我很好,你们走吧!”
屏幕暗了,把这个才华横溢的、带点歇斯底里的科学家撇到牢墙之后。我从他目光的魔力中醒过来,转向伊尹,怒声问:“伊尹女士,这是怎么回事?是谁把他囚禁到这儿的?你…是否是囚禁者的同谋?”
伊尹收回了恍惚迷离的目光:“说来话长,”她叹息道,“他是自我囚禁——不过,你可以认为我是罪魁祸首。”
我们坐在大楼旁的石凳上,初春的天气颇有凉意,背阴处还留着几片残雪,几株迎春花已绽开黄色的花朵。伊尹裹紧大衣,说,那是两年前的事。
这天是诺贝尔奖颁发的日子,街头所有电子广告栏中一律播放着中国科学院副院长代为领奖的场面。伊尹来到研究所时,抑制不住满面的喜色。全所人员也都极度亢奋,他们欢天喜地地同伊尹握手,拥抱。一位年轻人喊:
“小师娘,该喝你们的喜酒啦!”
伊尹满面通红,爽快地回答:“快了,我想快了!”
这个称号立即传遍全所,等伊尹再往前走时,竟然有十几名员工(其中不少比她年纪大)像士兵操练一样整齐地吼着:“小——师——娘——好!”一向有大家风度的伊尹也受不了这个阵势,羞红着脸笑着,飞快地躲进了宇文平的办公室。
她把笑谑的声浪关到门外,扑到宇文平的怀里——这个词不大贴切,由于两人身高的悬殊,倒不如说是她把宇文平揽入自己怀中。她说,平,他们都在催促我们结婚呢,你说什么时候?这回你总没有理由再推迟吧,你已经功成名就了呀。
但处于漩涡中心的宇文平却像机器人一样冷静。“结婚?当然、当然。”他心不在焉地说,“不过,我远远没有到停步休息的时候。尹尹,我刚刚有了一个非常宏伟的设想,非常宏伟,非常超前,庸人们一定会吓破苦胆的。”
他兴致勃勃地说下去。但伊尹很快发现,自己就是那种被“吓破苦胆”的庸人。她的欣喜很快被冷冻起来,止不住连连打着冷颤。
宇文平说:在艾滋病疫苗成功之后,他忽然悟到,他已经附带地收到一份无比珍贵的礼物,甚至比艾滋病疫苗更珍贵。如果我不利用它,那就比古代那位“买椟还珠”的郑国人更愚蠢啦。
知道是什么礼物吗?就是在“宇宙蛋”里一直进行着配子式有性生殖的人体细胞。它们的分裂速度已经被提高到一天10次,一年3650次。你知道,正常人繁衍一代,平均需25年,在25年里,我的人体细胞能繁衍91250次,也就是说,它们的进化速度是正常的人类进化速度的9万倍!虽然这些人体细胞在这儿仅仅分裂了3年——指有性分裂。无性分裂的细胞不易造成遗传变异,所以头两年时间不算——那就是说,我手头已经有数万亿个进化了10950代的人!哈哈,相当于27万年后的人类!如果我把它克隆出来——你当然知道,任何细胞都是万能的,都含有这种生物的全部遗传信息——那该是什么样的情景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