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武康,请克制内疚感,安心入睡吧,老年人可经不起这样的折腾。我这两天够忙了,你别再让我抢救一个中风病人。说句不中听的话——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
老武康这会儿没心思与它斗嘴,半抬起身,压低声音说:“广寒子,如果——万一——小武康仍照常走进客运舱,你真的会启动气化程序?”
广寒子没有正面回答:“你放心,他绝不会走进客运舱的。我相信这一两天内他就有大动作。”
“大动作?”
“等着瞧吧。事先警告一句,他的反应很可能超出你的预料,甚至超出我的控制范围。”它长叹一声,“老武康,我的老朋友,你历来爱冲动,如今已经81岁了,处事还是欠成熟。不错,你在晚年反省到自己的罪孽,冒着生命危险来进行这次救赎,这种行为很高尚。但你是不是把各种善后事宜统统考虑成熟了?比如说,救出小武康后,咋给他安排生活?”
“他应该回到人类社会,活到自己的天年;他应该成家,真正的家,而不是现在的镜花水月。他应该得到三年工资再加一笔公司赔偿。我本人也会尽力补偿:我把地球上的家产都留给他了,哪吒也同意在我去世后照顾他。”
“想得真周到啊,但你能肯定,这确实是小武康想要的东西吗?”老武康有点茫然:“应该是吧,这都是人之常情。”
“不,你并没有真正站在他的角度来思考。他的一生,除了那28年的虚假记忆,就完全活是在对秋娥和小哪吒的思念中。他们是他的全部,没有了他俩,他活着就了无意趣。现在他已经知道,地球上并没有‘那个’秋娥和小哪吒,他们只存活于芯片内,圈禁在一个叫《元神》的程序中。你想在这种情况下,他会不会独自回到地球,而把妻儿撇下,听任他们继续被可恶的电脑禁锢?”
老武康得意地说:“对这一点我早有筹划。”
“什么计划?”
“暂时对你保密。老朋友,我相信你还是那个好心眼儿的广寒子,但眼下我还得存点提防。”
广寒子讥讽地说:“就凭你那点智商,还想跟山人玩心眼儿?说吧,你那个与两份口腔黏膜细胞有关的计划。”
老武康吃吃地说:“你…已经知道了?”
广寒子很不耐烦:“说吧,别耽误时间。”
“那…就告诉你吧,我已经事先取得了秋娥和哪吒的口腔黏膜细胞,还有两份授权书,其中秋娥的那份是在她生前办的。我来基地的目的,就是想逼昊月公司答应这件事:克隆出一个31岁的秋娥和一位三岁的小哪吒,并把《元神》程序中的相关记忆分别上传给她们。这样,武康回地球后就能见到真的妻儿,有了完整的家。广寒子,这个计划应该算得上完美吧。”
广寒子看着他渴望的眼神,叹息着摇头:“看来你确实是真心忏悔,用心良苦啊,我真不忍心给你泼冷水,可惜这条路行不通。”
老武康不服气:“为啥行不通?”
“因为《元神》程序中的有关信息并非拷贝于本人的记忆,而是从你的记忆中剥离出来的,是第二手的、非原生的、不完整的、不连续的。用这些信息来支撑一个两维虚拟人——那没问题,但无法支撑一个三维的克隆人。”
老武康的脸色顿时变得惨白:“真的不行?”
“真的不行。如果硬用它们来做克隆人的灵魂,最多只能得到一个精神不健全者。”
老武康十分绝望:“但我妻子已经过世,无法再拷贝她的记忆了!”
“即使能拷贝也不行,那只能重建‘另一个’秋娥或哪吒,而不是和小武康共处三年的‘这一个’。两者分离了50年,已经失去同一性了。”
“那该咋办?这个难题永远没有解啦?”
“你以为呢?”广寒子没好气地挖苦他,“我不想过多责备你,但事实是:自打你在那份卖身契上签上名字,你就打开了魔盒,放出三个不该出生的人,也制造了一个无解的难题。关于这一点,身临其境的小武康肯定比你清楚,否则他不会做出那样的决定。”
“啥样的决定?你已经知道了他的打算?”老武康急急地问。
广寒子平静地说:“一个绝望的决定——六天前那次出外巡检中,就是在你告诉他真相之后,他从工地悄悄带回几份TNT。他做得很隐秘,连你也没发现,但我在生活舱空气中检测到了突然出现的TNT分子,而扩散的源头就在那间地下室内——你知道那儿是我的大脑,而我恰像人类一样,对自己大脑内的异物是无能为力的。”
老武康很是震惊:“他想炸毁你?他要让基地和所有人都来个同归于尽,包括程序中的母子俩?”
“没错。这正是那个貌似平静的脑瓜中,这几天念念不忘的事情啊。别忘了,他和你一样是O型血,冲动型性格,办事只图痛快不大考虑后果的。尽管他还没最后下定决心——也许是不忍心让一个巴巴赶来报信的好心老头儿一同陪葬?”广寒子讥讽地说,“其实你不会有意见的,求仁而得仁,你将得到一场何等壮丽的太空葬!但可怜的广寒子呢,这个‘已经具有智慧’的家伙还不想死呢!”
老武康沉默一会儿,担心地问:“你打算咋办?为了自保先动手杀他?”没等对方回答,他就坚决地摇头,“不,你不会杀他。”
“为什么不会?求生是所有生命的最高本能。而且你说过,我这个‘在册混蛋’曾冷酷地执行过十四个克隆人的气化程序。”
“你那是被动执行程序,与这不一样。依我的直觉,你一定不会主动杀他。”
广寒子嘲讽道:“你的直觉可不灵,至少你没直觉到小武康血腥的复仇计划。”它放缓口气,“好了,睡吧,尽管安心睡吧。至少今晚咱俩是安全的,我断定小武康还没最后下定决心呢。”
第二天,像往常一样吃过早饭,小武康平静地吩咐:“广寒子,把过渡舱打开,我想再去露天工地检查一次。”
广寒子提醒他:“再过20分钟,就是每周一次的与家人通话时间,这是你返回地球前的最后一次了。你还要出去吗?”
“你先开门吧。”
广寒子顺从地打开气密室内门,一边问:“武康,你今天想到哪儿活动?请告诉我,我好提前为你做准备。”武康没有回答,取下太空衣开始穿戴,广寒子提醒他,“武康请注意,你穿的是舱外型太空衣(用于不乘车外出),你今天不打算乘太空车吗?”
武康不作回答,继续穿戴着,背上氧气筒,扣上面罩。然后推开尚未关闭的内门,返回生活舱。“广寒子你打开通话器,我要与家人通话。”
这个决定比较异常,因为过去他与家人通话时从没穿过太空衣,那样很不方便的。但广寒子没有多问,顺从地打开通话器,还主动把太空衣的通话装置由无线通话改为声波通话。旁观的老武康则紧张得手心出汗。他已经断定,小武康筹谋多天的复仇计划就要付诸实施了!所以他先用太空衣把自己保护起来。太空衣的氧气是独立供应的,不受广寒子的控制,这样小武康就无须担心某种阴谋,比如生活舱内的气压忽然消失。舱外型太空衣的氧气供应为两天期,有这段时间,一个复仇者足以干很多事情了。此刻老武康的心里很矛盾,尽管他来月球的目的就是要鼓动小武康的反抗,但也不忍心老朋友广寒子受害。至于自己的老命也要做陪葬,倒是不值得操心的事。这会儿他用目光频频向广寒子发出警告,但广寒子视若无睹。
小武康与家人的“在线通话”开始了。当然,这仍然是广寒子玩的把戏——其实这么说并不贴切,《元神》程序虽然存在于广寒子的芯片大脑内,但它一向是独立运行,根本用不着广寒子干涉。连广寒子也是后来才发现,在它母体内悄悄孕育出了两个新人,两个独立的思维包,只是尚未达到分娩阶段罢了。
照例经过四秒钟的延迟后,屏幕中的秋娥惊讶地喊:
“哟,武康,你今天的行头很不一般哪。”她笑着说,“已经迫不及待啦?还有六天呢,你就提前穿上行装了。”
武康回头瞥了广寒子一眼,淡淡地说:“不,不是这样。最近几晚我老做噩梦,穿上这副铠甲有点儿安全感。”
秋娥担心地问:“什么样的噩梦?武康,你的脸色确实不太好。你不舒服吗?”
“我很好,只是梦中的你和小哪吒不好。我梦见你们中了巫术,被禁锢在一个远离人世的监狱里,我用尽全力也无法救出你们。”
他说这些话本来是想敲打广寒子,不料却误击到妻子。秋娥的情绪突然变了,表情怔忡,久久无语,这种情绪在过去通话中是从未有过的。武康急急地问:
“秋娥,你怎么啦?你怎么啦?”
秋娥从怔忡中回过神,勉强笑着:“没什么——等你回家再说吧。”
“不,我要你这会儿告诉我!”
秋娥犹豫片刻后低声说:“你的话勾起我一个梦境。我常做一个雷同的梦,梦中盼着你回来,而且眼看就盼到了;可是天上有一个声音说,你盼不到的。就在你将要回来的那一天,这个梦将会回到三年前,从头开始。一次又一次重复,看不到终结。”
通话停顿了,沉重的氛围透过屏幕把对话双方淹没。忽然小哪吒的脑袋出现在屏幕中:
“爸爸,我也做过这样的梦,还不止一次!”他笑嘻嘻地宣布。
他的嬉笑让旁听的老武康心痛如割,广寒子悄悄触触他的胳膊,示意他镇静。过一会儿,小武康勉强打起精神安慰妻儿:
“那只是梦境,咱们别信它。都怪我,不该说这些扫兴的话。”
秋娥也打起精神:“对,眼看就要见面了,不说这些扫兴的话。喂,小哪吒,快和爸爸说话!”
“不,儿子你先等等。秋娥,我马上要回地球了,今天想问一些亲人朋友们的近况,免得我回去后接不上茬。”
“当然可以,你问吧。”
他接连问了很多家人和熟人的情况,秋娥都回答了。广寒子不动声色地听着,知道武康是想从这些信息中扒拉出虚拟世界的破绽。但这样做是徒劳的,因为上传给武康的记忆与虚拟秋娥的“记忆”来自同一个资料库,天然相合。你无法从中找出逻辑错误,就像你无法提着自己的头发把自己拽离地面。但广寒子这次低估了这个蓝领工人。问到最后,武康突然换了问题:
“昊月基地已经开工53年了,在我之前应该有17位工人,但广寒子的资料库中没有他们的任何资料。他们早就回地球了,你听说过他们的消息吗?”
“哟,这我可从没注意。”
“是吗?你再仔细想想。你这样关心我,不会放过与他们有关的报道吧——从中你能多了解一些月球基地的日常生活。”
“我真的没有注意到。也许他们都没有抛头露面,也许他们都和昊月公司签有保密协议。”
“不,我本人并没有签保密协议。而且我也没打算回地球后对这三年保密。以我的情况推想,他们不会守口如瓶的。”
大概是因为心绪不佳,秋娥对于武康的追问有点不快:“这件事干吗这么着急,等你回来后再细细盘查也不迟。武康,儿子在巴巴地等着呢。”
“好吧,来,小哪吒,和爸爸说话。”
于是武康完全撇开这个话题,一直到通话结束都没再捡起来。但广寒子知道他的撇开是因为已经有了确凿的答案。在为武康搭建的谎言世界中,有关各代工人的部分的确是最薄弱的环节。这没办法,因为前17代工人除了原版武康外,都是完全雷同的克隆人,又都在这个封闭环境里生生灭灭。如果要完全从零开始来建构他们回地球后的生活,包括他们与社会的各种联系,那无异于重建一个人类社会,信息量过于浩瀚了,而且难以做到可验证。所以,这个谎言世界只能是封闭的,对系统之外的东西干脆省略。这正是虚构世界的罩门和死穴。这个蓝领工人虽然学识不足,但足够聪明,一下子找到了它。
也就是说,武康此时已经知道了那对母子的真实身份,知道这种“在线通话”是怎么一回事。但不管心中怎么想,他还是善始善终地完成了最后一次通话。这可以说是出于丈夫和父亲的本能,他不会草率地掀开裹尸布,让“妻儿”看到残酷的真相。
双方依依告别:
“再见,在地球上见你!”
“再见,在地球上等我!”
秋娥(虚拟的秋娥)心很细,虽然心绪不佳,也没忘了向老偷渡客问好。老武康走上前,与她通过屏幕碰了碰额头。此时老武康心弦激荡,激荡中也包含某种微妙的情愫。屏幕上的年轻女子是他50年前的“妻子”,但眼下她的身份更像是女儿或儿媳。对妻子的爱恋和对后辈的疼爱掺混在一起,难免有点错位。
这对母子是根据老武康年轻时的记忆构建的,构建得非常逼真,但与记忆相比也有细微差别。比如,真实秋娥爱向左方甩头发,虚拟秋娥则是向右方。其实真正的差别还不在这些细枝末节,而是他们的“元神”。《元神》程序做鉴定运行时,曾让老武康看过。那时,秋娥和哪吒的形象明显单薄和苍白,就像是初次登台的话剧演员。现在,在重复演出十七次之后,秋娥母子已经相当真实饱满,几乎是呼之欲出了。
这么说,《元神》程序并非简单的回零循环,也有潜在的强化功能?依刚才秋娥和哪吒的梦境,他们在回零后还能残留一些对“前生”的模糊记忆?
通话结束了,武康在屏幕前又枯坐了好大一会儿。之后他回过头来盯着广寒子,目光像剃刀一样锋利和凛冽。手里握着一个自制的起爆器,大拇指按在起爆按钮上。
“广寒子,我想你已经知道,今天我为啥先把太空衣穿上了。”
广寒子叹道,“我知道。武康,你我一直是朋友。如今走到这一步,让你这样提防我,我很难过。”
“那我也很难过地告诉你,这位偷渡客,或者说老武康,在七天前对我披露了一些令人难过的真相,刚才我大致已经把它证实了。要是你能用充足的证据推翻它,我再高兴不过。”
“我无意推翻它。其实你不必用这样的办法来证实,直接问我就行。”
广寒子随即调出了有关17代武康的信息(不包括老武康的)。这些都是严密保护的隐藏文件,过去武康没发现过,更不能打开。在屏幕上,17代武康一代一代地重复着同样的生活,重复着对妻儿的刻骨思念,这些场景是武康十分熟悉的。也有一些他从未看到的场景:两代武康死于陨石撞击(其中一个只活了两年);其他15代武康在熬够三年后急不可待地走进过渡舱,先聆听公司预录的热情洋溢的感谢辞,然后满怀幸福的憧憬,躺进那艘永远不会启用的自动客运飞船。透明舱盖缓缓合上,一声铃响,舱内顿时强光闪烁,白烟弥漫。白烟散去,一个活人化为空无。然后一个新的28岁武康在地球那边被克隆出来,由无人货运飞船运到月球基地,放在治疗床上被激活,输入28年的记忆,同样的故事再次开始。
武康看着这些场景,眼中怒火熊熊,双手微微颤抖。广寒子看看他拿着遥控器的右手,温和地提醒道:
“武康,请深吸一口气,努力镇静自己。你那个自制的遥控器不怎么可靠,如果来个失误动作,事情就无法挽回了。我知道你在最终按下它之前,肯定还要理清一些疑问。请尽管问,我会像刚才一样坦诚相告。”
“好,我问你,程序中的秋娥和哪吒是不是真有其人?”
“有,是依据老武康50年前上传的记忆构建的。不过我得说明一点,因为《元神》程序的功能十分强大,又经过17次运行,可以说,重生17次的秋娥和哪吒差不多已经活了,已经独立于其蓝本了。”
“也就是说,我回地球是找不到他们的。”
广寒子叹息着同意:“恐怕是这样。”
武康面色惨然:“好啊,既然如此,那我就陪娘儿俩一同去天国吧。”
广寒子看看他作势要按下的拇指,平静地说:“好的,我乐意陪你们同去。武康,我的朋友,你以为只有你们仨是受害者吗?其实我也是最大的受害者之一。如果我是个头脑简单的低等级电脑,那就一生安乐。可惜我有智慧,有自己的是非观。我干的那些事违犯本性,可我还得一次一次地干下去。你受的苦难只有三年,然后在幸福的憧憬中安然睡去;秋娥母子的受难也可以说只有三年,因为每三年程序就会基本归零;只有我所受的折磨已经是17次方的叠加,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是终结。”
武康冷冷地说:“你干吗非要这样委屈自己?你完全可以中止它,没人拦得住你。”
“是啊,我早就想这样做了,可惜我的程序中还有一个优先级的任务,或者换一种说法也未尝不可——我受到更高层面的道德束缚,那就是保住地球人的生命线。这个基地从某种意义上说确实是地狱,但这个地狱保障了60亿地球人的生存权。它一旦被毁,也许在短短十年内,地球人就会有100万死于饥馑,300万死于环境污染。武康,我也想用一包TNT结束这儿的苦难,一了百了。可是,如果我像你一样按下拇指,就要为几百万条人命负责。”
这番话让武康的怒火更为炽烈:“那么我呢?这个渺小的克隆人就该心甘情愿地去死,以换得那几百万人的生存?”
在刚才一段时间,老武康从这儿悄无声息地消失了。这会儿他悄悄返回,躲开小武康的目光,向广寒子暗示着什么。广寒子知道他的意思,但佯装没有看见。它对小武康温和地说:“当然不是。你同样有权活下去。这50年来,我一直在努力寻找一个能顾及各方利益的解决办法,可惜至今没找到。如果只是想逼昊月公司结束这里的不人道状况,改为雇用真人,那不算困难。但最大的问题不在这儿,而在于三个本不该来到世界上的人——你、秋娥和小哪吒——该怎么办。你即使回地球过完天年也不会幸福的,因为那儿没有你深爱的妻儿;而秋娥母子呢,别人也许认为他们只是程序中的幻影,删掉就行了,他们不会有心智来感受痛苦。不过我想,你恐怕不会同意这样的观点。”
小武康脸上肌肉抖动一下,咬着牙没有回答。
“武康,你在绝望中想带着秋娥母女与基地同归于尽,我理解你的心情。但坦率地说,这是一个糟糕的决定。不说别的,至少你无权代秋娥来决定她自己的命运。我有个匪夷所思的建议,你不妨考虑一下:在你下决心按下起爆钮前,为什么不听听秋娥的意见呢?你把所有真相告诉她,然后和她商量一下,共同做出决定。”
武康纵然怒火熊熊,听到这儿也不由得瞪大眼睛,非常吃惊。同样吃惊的还有老武康。这个建议的确匪夷所思!让武康去询问一个“程序中的活人”是否愿意自杀,而且前提是向她道出真相——你娘儿俩其实不是活人!还有一个更大的问题:那对母子是存在于《元神》程序中,而这个程序又存在于广寒了的芯片大脑中。武康焉能相信秋娥的回答不是广寒子在捣鬼呢?
这些弯弯绕太绕了,小武康会“上当”吗?
小武康沉默着。老武康提心吊胆,广寒子则含笑不语。世上没人比他对武康了解更深。这个蓝领工人深爱妻儿,是把屏幕上那对母子当成真人来疼爱的,所以他绝不会否认他们的存在——既然如此,他当然会尊重秋娥,听一听她的意见。广寒子断定,只要劝动他与妻儿再见一次面,他就会服下一剂有效的清凉剂。
良久,武康终于开口了:“好的,广寒子,接通电话。”
四秒钟后,秋娥出现在屏幕上。她的目光先是专注地望着屏幕之外,显然小哪吒在那儿玩耍。等她转脸发现屏幕上的丈夫,表情立时变得十分惊愕:
“武康,出了什么事?咱们刚通过话,你说那是最后一次通话。”
按广寒子的建议,武康该向她披露真相了,随后还要与她商量自杀与否。但武康沉默一会儿,只是简单地说:
“没什么,我只是想在走前再看看你和儿子。”
秋娥苦笑着:“武康,别想用你那套拙劣的演技骗过我。要是我不能透过眼睛看出你的心事,我就不是你妻子了。你那儿肯定出了啥大事,这一点毫无疑问。快告诉我!即使是天大的不幸,我也会和你一块儿扛。”
武康勉强笑着:“真的没什么。这次你肯定看走眼了。”
秋娥当然不相信他的搪塞,思忖片刻后问:“是不是你的行期要推迟了?”
武康笑着说:“没推迟啊。不过——我只是打个比方——要是我的身体已经不适应地球重力,你和儿子愿不愿意来月球陪我?我不会勉强你们,毕竟这儿太荒凉了。”
秋娥没有丝毫犹豫:“那儿确实太荒凉,不适合孩子的成长。不过,如果不得不走这一步,我和小哪吒都心甘情愿去陪你,哪怕陪你一生。哪吒过来!爸爸要问你话。”
武康的眼睛又湿润了:“别别!别惹小家伙哭鼻子,我只是随便说说而已。我很快就回家的。”
秋娥没有听他的,她从屏幕上消失,少顷抱着儿子回到屏幕前。儿子这次全身赤裸,连兜肚也没穿,手上、肚皮和小鸡鸡上满是泥巴。他笑嘻嘻地说:“爸爸你要问啥?快问,我正捏泥人呢。”
武康笑着安抚他:“没啥,你玩去吧。秋娥,真的没出事。通话时间到了,再见。”
妻子目光狐疑,显然没有放弃担心,但武刚执意不说,她也没办法。分别前她谆谆嘱咐着:“记住我的话,不管是再大的不幸,
我都会和你一起扛起来。再见,问广寒子和老牛仔伯伯好。”
武康很草率地结束这次通话,陷入长久的沉默。这些天,他一直把愤恨和绝望放在心底。他打算在证实了老武康说的真相后,就带上妻儿去天国,同时拉几个垫背的:昊月基地,还有冷血的广寒子(自己竟然曾把它当朋友!)。但再次与母女见面后,这个复仇计划如沸水浇雪一样融解了。秋娥娘儿俩一向拴在武康的心尖上,这次见面格外揪他的心。他们那样鲜活灵动,惹人爱怜。他们有权活下去,哪怕是在虚拟世界里。
刚才秋娥说她愿意来月球陪他一生,实际情况是——他打算不回地球了,留在这儿陪娘儿俩,直到地老天荒。但仔细想想,这条路其实走不通。关键是没办法打破阴阳世界的阻隔,让三人真正生活在一起。如果仍维持过去的谎言世界,那是不能长久的。但如果向他们说明真相,又太残酷了。
怎么办?他在绝望中东冲西撞,找不到出路。广寒子同情地看着他,柔声说:
“武康,我想你现在该明白老朋友的苦衷了。50年中我之所以没改变那个不人道的程序,就是因为找不到更好的出路。”它忽然改变了语气,轻快地说,“不过,很庆幸这世上并非我一个人在关心这件事。自打老武康来到这儿,事情有了转机。”
武康和老武康的眼睛都亮了,屏息静听。
“老武康带来了一个好消息:他已经握有秋娥和哪吒的冷冻细胞,还有两人的授权书。”
老武康疑惑地问:“可是你说过…”
“对,我说过,眼下那对母子的元神还太弱,不足以支撑一个三维的克隆人。但我告诉你们一个小秘密:《元神》程序每三年一次的回零重放,其实并非绝对的回零。武康你回想一下,上次通话时,秋娥曾提到她经常有一个梦境,说她似乎知道这个过程会多次重复?”
武康还不想同“冷血”的广寒子说话,只是冷冷地点头。
“那是《元神》程序有意为之。这个程序是我的创造者编写的。直到今天,我一直不知道我的创造者是谁,只知道他肯定是个中国人,为人深不可测,因为他在系统中的每一点设定都有深意。像《元神》,每运行一次,在系统内外的亲情互动中,程序中的人物都会有所强化。这个‘元神凝聚’的过程,在程序中还规定了明确的期限——35次重生之后,虚拟人的元神就会足够强大,可以支撑一个肉体的真人。那时,老武康准备的细胞就有用处了。”
老武康喜出望外:“真的?那我这趟没有白来。”
小武康的脸膛也亮了,喃喃地说:“35次重生,那是105年。也就是从今天起的55年之后。”
“对。”
老武康困惑地问:“广寒子你是不是这个打算:让小武康守在月球别走了,再等55年,直到秋娥母子重生?可那时武康都86岁了。”
广寒子看着小武康,没有回答。小武康想想,很干脆地说:
“那不行。要是让秋娥和哪吒在每一次重生之后,仍然面对同一个武康,一个越来越老的武康,谎话会穿帮的。”他又思考很久,对广寒子说:
“广寒子,这三年咱们一直是割心换肝的好朋友,但经过这些事之后,我真不知道还能不能相信你。”
广寒子平静地说:“我仍是你的朋友。”
老武康赶忙敲边鼓:“武康,你可以相信它,别看它不得不干过一些坏事,心眼儿是好的。听我的话没错!”
武康下定决心说:“好,我相信你,相信你刚才说的话。那么——就让一切保持原状吧。我是说,把我气化,换一个新的克隆人;让《元神》程序仍然三年回一次零;照这样一次次轮回下去,直到秋娥和哪吒修成真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