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多少有点突兀地推出了这种前景——把读脑术用到总统身上——众人都有点不寒而栗。此后的讨论基本中断了,他们默默思索着,有时与邻座低声交谈几句,这样一直到开始投票。投票结果与第一轮发言的倾向不同,基本是一边倒的反对:五票反对继续发展这项技术,两票弃权。
怀特和罗森鲍姆事先就猜到了投票结果。吉特前总统巧妙地运用“归谬法”,把透明脑技术的发展归结到人们不能接受的一种极端的远景上。偏偏这个远景又是“合理”的,并非危言耸听,因而有内在的逻辑力量。对这个结果,怀特将军颇有些恼火,罗森鲍姆也说不上喜悦。吉特温和地说:
“咱们事先都说过,这次只是民间裁决,并没有法律效力。怀特将军。你仍然可以把这件事拿到参众两院和最高法院去。”
怀特坦率地说:“我会继续争取的。我不能眼看这样有用的技术被束之高阁。”
怀特和罗森鲍姆送七人离开关塔那摩基地。途中他们又看到了那两个犯人,这次是从审讯室押回牢房。犯人仍平躺在小推车上,身体被锁链锁得紧紧的,两个高大雄壮的军人一前一后推拉着他。犯人的表情麻木而阴郁。吉特心情复杂地目送犯人远去,回头问怀特:
“怀特将军,如果透明脑技术最终未能被法律认可,那么此前用它甄别出的32个无辜者会不会仍被关押?”
怀特想了想,说:“我会努力促成释放他们。当然,不能以透明脑技术的鉴定为法律依据,我看能否找到其他变通办法。我尽量努力吧。”
“谢谢你,真的谢谢你。这句话是代表我们七个人说的。”
“不必客气。我这样做的原因是:我坚信透明脑技术的鉴定非常准确。”
吉特叹息一声,歉然说:“从技术上说,我对它同样坚信不疑,也相信它在反恐战中能起非常重要的作用。可惜,为了坚守一些神圣的原则,我们不得不拒绝某些诱惑,哪怕是非常强烈的诱惑。说到底,这正是美国社会和恐怖分子的区别啊。怀特将军,希望你能理解我们。”
“不必客气,我能理解的。”
罗森鲍姆看看吉特,对他的那番话颇有感触,到这会儿,他也做出了最后决定。他说:
“吉特先生,虽然我不忍心放弃自己的研究,但我已经决定撒手不干了,因为你们的裁决与我内心的裁决是一致的,”他对怀特说,“请你尽快指定这项研究的继任者,我要与他办理交接。”
怀特虽然满腹不快,但没让它流露出来,平静地说:“好的。罗森鲍姆,其实我很羡慕你的。你的地位比较超脱,闻到臭味后可以一走了之,免得鞋上溅到粪便。我不行啊,世上有些肮脏事总得有人干。我这辈子被拴死在这儿了。”他半开玩笑地说,但语调中有浓浓的怆然。
已经到了基地门口,主人客人握手告别。七个人在与满头白发的怀特握手时,手下都加大了力度,像是以此表示对他的歉疚。
百年守望
1
昊月国际能源公司的采掘基地设在日照较长的月球南极。采掘机日以继夜地工作着,从坚硬的洛格里特(即月壤的正式名称)中采掘和提炼出宝贵的氦3,再用无人货运飞船送往地球。这个作业过程全部由主电脑广寒子管理。“广寒子”意指“广寒宫的得道真仙”——不用说,主电脑设计者肯定熟悉中国古典文化。整个基地只有一名员工,是一个蓝领工人,负责处理那些电脑和自动机械不好处理的零星杂事,人员三年一换。氦3的年产量为200~250吨,基本可以满足全地球的能源需求。
毫不夸张地说,正是昊月公司的功绩,使地球进入了一个全新的氦盛世,一个使用干净能源和充裕能源的时代。公司创始人施天荣先生也成为时代伟人。
2
在月球基地工作的最大好处是安静,没有大气,听不到陨石的撞击和采掘机的轰鸣。从地球来的无人货运飞船在降落时同样是悄无声息,轻轻的一次震动,那就是飞船抵达基地了。这是武康三年合同期中最后一次物资补充,他像往常一样去卸货口接收货物。但这次和以往不同,短短几分钟后他就气喘吁吁地返回,匆匆撞开生活舱门,怀中抱着一个身穿太空服的躯体。太空服的面罩上结满了冰霜,看不清那人的容貌。武康急迫地喊着:
“广寒子!广寒子!货船中发现一个偷渡客,已经冻硬了!”
面容清癯、仙风道骨的广寒子迅速无声地滑过来——实际这只是广寒子拟人化的外部躯体,它的巨型芯片大脑藏在地下室里——冷静地说:
“放到治疗台上,给他脱去太空服,我来检查。”
武康卸下那人的面罩,情不自禁地吹了一声口哨:“我靠!曾祖父级的偷渡客!广寒子我和你打赌,这老牛仔至少80岁啦。”
那人满面银须浓密虬结,皱纹深镌如千年核桃。虽然年迈,但仍算上一个肌肉男。广寒子笑道:
“我才不会应这个赌。山人掐指一算便知他的准确年龄:81岁。”它迅速做了初步检查,“没有生命危险,是正常的冬眠状态,只用按程序激活就行。武康你还去接货吧,我一个人就行。”
武康返回卸货口继续工作,等他再次返回治疗室,那位“曾祖父级的偷渡客”刚刚苏醒。他缓缓地打量着四周,声音微弱地说:“已经…到月球…了吗?请原谅…我这个…不速之客。”他的浓密银须下面绽出一波微笑,说话慢慢变连贯了,“不必劳…你们询问,我主动招供吧。我叫吴老刚,今年81岁。我这辈子一直有个心愿,就是把这副老骨头葬在幽静的月球,而偷渡是最快捷最省钱的办法。”
武康大摇其头:“我整天盼着早一秒离开这座监狱,想不到竟有人主动往火坑里跳,还要当千秋万世的孤魂野鬼!”他安慰老偷渡客,“老人家你尽管放心,月球上有的是荒地。只要你不嫌这儿寂寞,我负责为你选一个好坟址。”
老人由衷地感谢:“多谢啦。”
“不过你甭性急,你老伸腿闭眼之前尽管安心住这儿,好心眼儿的广寒子——就是基地的主电脑——一定会殷勤地照顾你。至于我呢,很遗憾不能陪你了,过几天我就回地球啦。”他喜气洋洋地说。
“谢谢你和广寒子。你要回家啦?祝你一路顺风。”
通讯台那边唧了一声,武康立即说:“抱歉,我得失陪一会儿。现在是每周一次的与家人通话时间,绝不能错过的。”他跑步来到通讯台,按下通话键,屏幕上现出一个年轻妇人,穿着睡衣,青丝披肩,身体丰腴,性感的嘴唇,清澈的眸子中盈着笑意。武康急迫地说:
“秋娥,只剩13天了!”两秒钟后,秋娥也说:“武康,只剩13天了!”
月地之间的通话有四秒多钟的延迟(单程是两秒),所以两人实际是在同一瞬间说了同样的话。双方都为这个巧合笑了。秋娥努力平抑着情绪,说:
“武康你知道吗?我是那样饥渴地盼着你。”她轻笑着,“包括我的心,也包括我的身体。”
这句隐晦的求欢在武康体内激起一波强烈的战栗,他呻吟道:“我也在盼着啊,男人的愿望肯定更强烈一些。见面那天,我会把你一口吞下去。”
秋娥笑道:“那正是我想干的事,不过不会像你那样性急,我会细嚼慢咽的。”她叹息一声,负疚地说,“武康,三年前我们不该吵架的。这些年来我对过去做了认真的反省,我想,我在夫妻关系中太强势了。”
三年前他们狠狠干过一架,武康正是盛怒之下才离开娇妻,报名去了鬼不拉屎的月球。“不不,应该怪我,你在孕期中脾气不好是正常的,我不该在那时候狠心离开你。我是个不会疼老婆的操蛋男人,更是个不称职的爸爸。等着吧,我会用剩下的几十年来好好补偿你和儿子。”
秋娥拂去怨痛,笑着说:“好的,反正快见面了。我不说了,把剩下的时间给你的小太子吧。”她把三岁的儿子抱到屏幕前。“小哪吒,来,给爸爸说:爸爸我想你。”
小哪吒穿一件红兜肚,光屁股,脖子上带着一个银项圈。他用肉乎乎的小手摸着摄像头,笑嘻嘻地说:“爸爸我想你!”
看他喜洋洋的样子,不像是真正的思念,只是鹦鹉学舌罢了,毕竟他只在屏幕上见过爸爸。但甜美的童声击中武康心中最柔软的地方,眼中不觉发酸。他不想让儿子看见,迅速拭一下眼睛,笑着说:“我的小哪吒,我很快就回去了,耐心等着我!”
“妈妈说,我再睡13次觉就能看到你了,对吗?”
“应该是16次,还要加上从月球飞到地球的三天旅途。”
小哪吒曲起小指头,一个一个数到16,最后没把握地说:“我不知道数得对不对。”
“没关系,妈妈会帮你数。你只管安心睡觉就行了。小哪吒,想让爸爸给你带啥礼物?”
儿子不屑地说:“那个破地方能有啥礼物。对了,你给我带100个故事就行。我最爱听故事。我会讲好多好多的故事。”
“是吗?会不会讲哪吒的故事?我是说神话中那个哪吒。”
“当然会!哪吒是爸爸的三太子,有三件宝贝。他惹祸了,爸爸训他,他就自杀了。妈妈偷偷为他塑了个神像,又让爸爸发现后打碎了。后来哪吒的老师,叫紫阳真人的神仙,用莲节摆了一个人形,把哪吒的灵魂往里面一推,他就活过来了!”
他一口气就讲完了。武康笑着问:“这就完了?”
儿子口气很大地说:“还长着呢,等我闲了慢慢给你讲。”
“好,等我回家,再赶上你闲的时候,给我细细讲吧。”这个故事触动了武康的心思,不由长叹一声,“这个哪吒的爸爸可算不上个好爸爸。”
秋娥见丈夫的情绪有些黯然,连忙打岔:“咱家哪吒就太幸运啦,有个最疼他的好爸爸。”她忽然用眼睛余光瞥到一个陌生人,“咦,基地中多了一个人!墙角那人是谁?”
武康回过头,见偷渡客扶着广寒子立在墙角。“噢,那是一位勇敢的老牛仔,81岁了还冒死偷渡,以便葬在月球。”
秋娥低声埋怨丈夫:“你该事先提醒我,有些枕头上的话不该让外人听到的。”
广寒子扶着偷渡客走过来,笑着说:“哟,这句话太伤我的自尊心了。秋娥你说枕头话可不是第一次,是不是眼中一直没有我这个人?”
秋娥机敏地说:“当然有你这个‘人’,但你哪里是‘外人’,我早把你看作家里的一员了。”她转过目光,对陌生人嫣然一笑,“喂,勇敢的老牛仔,你好。祝你早日实现愿望——哟,这话大大的不妥,应该说:‘祝你顺利实现愿望——但尽量晚一点’,至少在你老100岁之后吧。”
“谢谢啦,很高兴听到这样的双重祝福。”
十分钟的通话时间很快到了,双方告别,屏幕暗下去。但武康还在对着屏幕发愣。三年的孤独实在过于漫长,这些年如果不是有广寒子的友情,他早就精神崩溃了。现在,越是临近回家他越是焦灼,真真是度日如年啊,几乎每晚都梦见妻子与小哪吒依偎在怀里,醒来却是一场空。
广寒子非常理解他的心情,走过去轻轻揽住他的肩膀,不过没说什么安慰话。它知道这个蓝领工人很爱面子,虽然想妻儿快想疯了,但最怕外人看到“男人的脆弱”。这些年来,它与武康(武康们)的相处已经很默契了。
在他们身后,偷渡客的心中同样激荡着猛烈的波涛,浑浊的老眼中波光粼粼。孤独的武康在尽情倾倒对妻女的思念,但他不知道,此刻的“在线通话”只是电脑广寒子玩的把戏,是逼真的互动式虚拟场景。屏幕上那位鲜活灵动的秋娥,还有娇憨可爱的小哪吒,实际只是活在一个名叫《元神》的电脑程序中。
更为残酷的是,13天后,也就是武康终于要返回家园的那一天,等待他的实际是客运舱中的气化程序。
而这一切,其实都是偷渡客造成的。是他在50年前签下那份合同,为一碗红豆汤出卖了自己克隆体的永世生存权。捎带卖出的还有他31岁前的人生记忆,那对虚拟的母女正是以这些记忆为蓝本创造出来的。至于这位克隆人武康,他的真实人生其实只有短短三年,即在月球基地工作的这三年,前28年的记忆也是从偷渡客的记忆中上传的。
这些年来,他的良心一直不得安宁。这次他以81岁的高龄冒死偷渡,就是想以实际行动做一次临终忏悔。
武康带偷渡客到餐厅吃饭去了,广寒子开始呼叫位于地球的公司总部。这是机内通话,外人听不见也看不到的。而且——这才是真正的在线通话。公司董事长施天荣先生现身了。他与那位偷渡客是同龄人,同样的须发如雪。广寒子首先汇报:
“董事长,有一桩突发事件,今天的无人货运飞船中发现一名偷渡客。”
四秒钟的时间延迟后,屏幕上的董事长皱起眉头:“偷渡客!地球上的装货一向处于严格的监控之中,外人怎么能混进飞船?”
“他恰恰不是外人。”广寒子叹道,“尽管相隔50年,但见面第一眼我就认出他了。这个自称吴老刚的人就是基地的第一任操作工、十七代克隆武康的原版,那位老武康。”
仍是四秒钟的延迟,董事长苦笑着:“这个不安分的老家伙!他到月球干什么?”
“据他说,他想来实现太空葬。”
董事长缓缓摇头。“不,这肯定不是他的真正目的。”
“当然不是。我想——他恐怕是来制造麻烦的。”
“是的,他肯定是来制造麻烦的。当然我们不怕他,昊月公司在法律上无懈可击。不过,”他沉吟着,“也许这个不安分的老家伙会铤而走险,使用法律之外的手段?对,一定会的。广寒子,你尽量稳住他,我即刻派应急小组去处理,至多四天后到。”
广寒子摇摇头:“完全不必。你未免低估了我的智力,还有我闭关修炼53年的道行。何况我和老武康曾经共事三年,完全了解他的脾性,知道该如何对付他。这事尽管交给我好了。”
董事长略作思考,果断地说:“好的,我信得过你,你全权处理吧。要尽量避免他与小武康单独接触。必要的话,可以把小武康的销毁提前进行。至于老武康想太空葬,你可以成全他。”稍顿他又提醒,“但务必谨慎!老武康是自然人,受法律保护。你只能就他的意愿顺势而为,不要引发什么法律上的麻烦。”
“请放心,不会出纰漏的。”
“好的,董事会完全信任你。祝你成功,再见。”
武康没有轻忽他对偷渡客的许诺,第二天,他要去露天基地对采掘机进行最后一次例检,走前邀老人同去:
“挑选墓地是人生大事,你最好亲自去一趟,挑一处如意的。身体怎么样,歇过来了吗?”
老武康没有立即回答,用目光征求广寒子的意见——他知道后者才是基地的真正主人。广寒子笑道:
“哪里用得着挑选,月球上这么多陨石坑都是最好的天然坟茔。从几率上说,陨石一般不会重复击中同一块地方,所以埋在陨石坑最安全,不会有天外来客打扰灵魂的清净。”
但说笑归说笑,它并没有阻止。老武康暗暗松一口气,赶紧穿上轻便太空衣,随武康上车。时间紧迫啊,距武康的死亡时间满打满算只剩12天了,他急切盼着同武康单独相处的机会。
在微弱的金色阳光和蓝色地光中,八个轮子的月球车缓缓开走,消失在灰暗的背景里,在月球尘上留下两道清晰的车辙。广寒子把监视屏幕切换到月球车内,继续监视着车上的谈话。一路上武康谈兴很浓,毕竟这是他三年来(其实是他一生中)遇上的第一个人类伙伴。他笑嘻嘻地说:
“老人家,说实话我挺佩服你的。81岁啦,竟然还敢冒死偷渡!”
老人笑着:“我可是O型血,冲动型性格。再说,到我这把年纪,连死亡都不再可怕,还有什么可怕的?”
“你是不是有过太空经历?我看你很快适应了低重力下的行走。”
老人含糊应道:“是吗?我倒不觉得。”
驾驶位上的武康侧过脸,仔细观察老人的面容:“嗨,我刚刚有一个发现:如果去掉你的胡须和皱纹,其实咱俩长得蛮像的。”他开玩笑,“我是不是有个失散多年的叔祖?”
老人下意识地向摄像头扫了一眼,没有回答,显然他不愿(当着广寒子的面)谈论这样的敏感话题。然后监视器突然被关闭了,屏幕上没了图像也没了声音。这自然是那位老武康干的,他想躲开电脑的监视,同小武康来一番深入的秘密谈话。广寒子其实可以预先采取一些补救措施,比如安装一个无线窃听器等,但它没有费这个事。那位老武康会说什么台词,以及小武康会有什么反应,都完全在广寒子的掌握之中,监听不监听都没得关系。
它索性关了监视器,心平气和地等着两人回来。
两个小时后,月球车缓缓返回车库。两人回到屋里,老武康亢奋地喊:
“太美啦!金色阳光衬着蓝色地光,四周是万年不变的寂静。这儿确实是死人睡觉的好地方,我不会为这次偷渡后悔的。广寒子,我的墓地已经选好啦。”
广寒子知道他的饶舌只是一种掩饰,但并未拆穿,笑着说:“任何首次到月球的人,都会被这儿的景色迷住。我想你肯定是第一次到月球吧。”
“当然当然!我是第一次来月球。”
武康说:“广寒子,准备午饭吧,我去整理工作记录,一会儿就好。”
他坐到电脑前整理记录,表情很平静。但广寒子对他太熟悉了,所以他目光深处的汹涌波涛,还有偶尔的怔忡,都躲不过广寒子的眼睛。可以断定,刚才,就是监视系统中断的那段时间内,老武康已经向他摊开了所有的真相,但少不了再三告诫他维持外表的平静,绝不能让狡猾的广寒子察觉。那些真相无疑使武康受到极大震撼,但他可能还没有完全相信。
这不奇怪,武康一直在用“我的眼睛”看“我的人生”。现在他突然被告知,你的所谓亲眼目睹全是假的,你的人生仅仅是一场幻梦,你的妻儿只是电脑中的幻影,如此等等,他怎么可能马上就接受这个真相呢?
这个真相太荒谬了,太残酷了。
两人平淡地吃过午饭,武康说他累了,独自回卧室午睡。广寒子遥测着他的睡眠波,等他睡熟,悄悄把老武康唤到远处的房间里。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广寒子微笑着,直截了当地捅破了窗户纸,“武康,我的老朋友,很高兴50年后与你重逢。”
老武康颇为沮丧,但并没有太吃惊。他叹息道:“我这张老脸早就风干了,没有多少过去的影子了,我还特意留了满脸胡子,可惜还是没能骗过你这双贼眼!不过,我事先也估计到了这种可能。”
广寒子笑了:“我就那么好骗?山人有容貌辨识程序,可以前识50年后推50年,何况你的声纹一点儿没变。老武康,这些年尽管咱们断了联系,但我一直在关注着你。秋娥是在五年前去世的,对吧。”
“是的,她去世五年了。”
“你的小哪吒,今年应该是53岁吧。我知道他快当爷爷了。”
“对,谢谢你惦着他。”
广寒子摇摇头,感伤地说:“时间真快啊,所谓洞中只数月,洞外已百年。在我心目中,他还是那个娇憨调皮的光屁股小郎当。”
老武康讽刺地说:“是啊,你要用这个模样去骗各代武康嘛。正如那句格言:谎言重复多次就变成了真实,哪怕是对说谎者本人。”
广寒子平静地反讥:“那也是靠你的鼎力相助嘛,正是你提供了有关他俩的记忆。”它拍拍老武康的肩膀,直率地说,“咱们是老朋友了,不妨坦诚相见。讲讲你时隔50年重回月球的目的吧,你当然不是为了什么太空葬。”
老武康既然被识破身份,也就不隐瞒了。“当然,不是为了什么狗屁太空葬,我这把老骨头葬哪儿都行,犯得着巴巴地跑到月球上来?实话说,我这次来是为了拯救——拯救这位武康的性命,也拯救我自己的灵魂。”
广寒子冷冷一笑:“先不说拯救小武康的事,你本人的灵魂嘛倒确实该拯救。50年前,就是你告别我返回地球之后,把克隆体的永世生存权卖了2000万元,直到晚年才想到忏悔。怎么,2000万花完了?”
老武康面红耳赤:“你尽管骂吧,我是罪有应得。我那时年轻,想问题太简单,我觉得把几十个口腔黏膜细胞,再加三年的工作经验和生活记忆卖它2000万,是非常划算的生意。”
“没错啊,太划算啦,这笔钱几乎是白捡的,你本人没有任何损失嘛。”
老武康闷声说:“广寒子,看在当年交情的份上,你就别往我心里捅刀子了。这些年,自打我想通那一点——我卖出的每个口腔黏膜细胞都将成为活生生的人,但他们将一辈子活在欺骗中,活在囚禁中,是21世纪的悲惨奴隶——我就逃不开内心的煎熬。”
“你还少说了一条——他们的人生只有短短三年!”广寒子说,“倒不是克隆的身体不耐久,面是因为他们熬不过孤独。在这座荒远的监狱里最多只能坚持三年,再长就会精神崩溃。所以昊月公司只得以三年为轮回期,把好端端的旧人报废,用新的克隆人来替换。”
“没错,我再清楚不过了——我本人熬过那三年后就差点崩溃。”
“但有一点你还没意识到呢。你不光害了各代武康,还害了秋娥母子——我是指虚拟的秋娥母子。尽管他们只是活在那个《元神》程序中,但那个程序很强大,可以说他们已经有了独立的心智。小哪吒毕竟年幼,懵懂无知,但秋娥就惨了,甚至比克隆武康还要惨:她得苦苦熬过三年的期盼,然后程序回零,开始新一轮人生,新一轮的苦盼。到这一代为止,她的苦难实际上已经重复了十七次。”
老武康沉默了。过一会儿他恨恨地说:“没错,是我签的那个合同害了他们,我是个可恶的混蛋。但你的老板更可恶,他为了节省开支,想出这个缺德主意。”
广寒子摇摇头:“不,你这样说对施董不大公平。算上给你的2000万,这个主意并不省钱。他的目的是为了避免‘人’的伤亡。你很清楚的,月球没有大气,陨石撞击相当频繁,这种灾难既无法预测,也基本不可防范。你工作的那三年,就有两次几乎丧生。”
老武康冷笑一声:“那克隆人呢?他们的命就不是命?我听说17代克隆人中,有两代死于陨石撞击。”
广寒子心平气和地说:“一点儿不错,他们的命确实不是命——在当时的法律中,以及施董那代人的观念中,克隆人并非自然生命,珍视生命的观点用不到它们身上。”老武康要开口反驳,广寒子抢过话头,“我不为施董辩解,更不会赞成他的观点,要知道我本人也是非自然生命啊。我只是客观地叙述事实。公平地说,施董那时是从人道的初衷出发,做出了一个不人道的决定。”
老武康不服气,但也想不出有力的理由反驳,低声咕哝道:“狡辩。”
“而且从法律上说,对你的克隆完全合法,他们用2000万买了你的授权啊,这种做法很慷慨的,甚至超前于当时的法律。”
老武康不耐烦地说:“那也不能改变他是混蛋这个事实,至多是一个合法的混蛋。而且——混蛋名单中还有你呢。”他冷笑道,“尽管你只是一台电脑,只是执行既定的程序,但你毕竟亲手气化了17个,不,15个克隆人。你手上沾满了武康们的鲜血。广寒子我想问一句,50年来你兢兢业业,用秋娥和小哪吒的音容笑貌欺骗各代武康的感情;你对满怀渴望走进客运舱的武康们冷酷地执行销毁程序;当你干这些勾当时,就没有一点儿内疚?”
广寒子平静地说:“你刚刚说过,我只是一台电脑,电脑没有感情。”
“少扯淡。咱们是老朋友,我知道你的智力有多高——绝对进化到了‘智慧’的层次,完全能理解人类的感情。你忘了我对你的评价?我一直说你是‘好心眼儿的广寒子’,就是嘴巴有点不饶人。”
广寒子点点头:“对,我记得这句话。好吧,看在这句话的份上,这次我会尽力成全你的心愿。”
老武康怀疑地紧盯着广寒子的电子眼。当然,电子眼算不上“心灵的窗户”,无法通过它看透广寒子的内心。他长叹一声:
“我怎么觉得你的许诺来得太快了一点儿,这么快就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啦?好吧,但愿我能信任你,但愿你的硅基身体里,还是那颗‘好心眼儿’在嘭嘭地跳。”
“没错,我还是50年前那个好心眼儿的广寒子,否则,”它淡淡地说,“昨天给你解除冬眠时,恐怕就要出点小失误啦!那会儿连小武康都不在现场。”
老武康一惊,想想确实如此,不免有点后怕。他闷声说:“我这个计划策划了十年,看来还是有大疏漏。”他求告道,“好心眼儿的广寒子,我的老朋友,谢谢你这次大发慈悲饶了我。那么,对可怜的小武康,也请你放他一马吧。”
广寒子平静地说:“你放心,我会妥善处理的。”
广寒子和老武康之间已经把话挑明了,现在它和他都悄悄等小武康的反应。但六天过去了,小武康这边竟没有动静。他照常睡觉、吃饭、作日常工作、收拾打算带走的随身行李、在健身机上踢踢踏踏地跑步。他比往常显得沉默一些,但考虑到他马上就要与三年来一直生活的地方告别,有这种情绪也属正常。广寒子不动声色地旁观着,老武康则越来越沉不住气——要知道7天后小武康就要“返回地球”,而客运舱中等待他的将是死亡!他会不会固执到拒不听从老武康的警告,仍要按原计划返回?真要那样的话,老武康白忙一场,死都闭不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