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列举这些血淋淋的事实时,他的声音一直保持着冷漠,语调没有抑扬顿挫,活像一个朗读历史书的机器人。停了一会儿,他接着说:

这儿不是政治性的论坛,这些历史事实我就不多列举了。英国生物学家道金斯说:基因的本性是自私的,他说得对极了,也坦率极了;有些人说 天道酬善 ,那是屁话!我那三位印第安朋友此刻正在进行 温和的抗议 ,有什么用处?能让美国人退出北美,把土地还给印第安人吗?波卡洪塔丝的好心,换来的是她后代的基本灭绝;那些双手鲜血的英国移民呢,却干净利落地完成了盎格鲁人的基因大扩张,完成了生存空间的大扩张,现在不仅成了北美的主人,还成了全世界的主人,可以洗净手上的鲜血,戴上白手套,向弱势民族施舍民主、人权、仁慈和善行了。其实我们不必单单责怪美国人,人类历史整个就是一部屠杀史。历史书蒙上了太多的漂亮伪饰,剥去伪饰,则全是血淋淋的真相。

他结束了发言,下面是例行的几分钟答疑时间,但没人提问。他的发言太 邪恶,在与会人中激起了明显的敌意。并不是说他的发言是一派胡言,他列举的史实大都真实。但正确的史实最后导出了什么结论?实际上他是在公然宣扬民族仇恨,为民族仇杀罩上合理的外衣。梅茵真正体会到了义父对此人的评价:血腥味儿。没错,他的发言中确实浸着浓浓的血腥味儿。这种观点在这儿明显是没有市场、不合时宜的,它算不上哲理性的探讨,而更像恐怖分子的政治宣言。她想起义父说的:这人的思想与恐怖分子同源。义父说这话时大概留有余地吧,这人有可能本身就是一个恐怖分子。

让梅茵奇怪的是,他来这个论坛做这样的发言,有什么用意?她想起义父说过一句话:让他为我所用 ,但不知道义父是什么意思。

与会者都很宽厚,虽然对他抱有敌意,但没人出来攻击他。齐亚·巴兹在众人冷淡的沉默中走回原位。他感觉到了周围的敌意,但冷笑着不为所动。下边又有几个人发了言。论坛结束时,熟人们互相寒暄着离去,没人理睬那位齐亚·巴兹,只有赵先生主动迎过去。梅茵听见,他是在夸奖齐亚的发言,说他的观点十分犀利,撕开了西方人的旧疮疤,那可是他们有意无意隐藏着的杨梅大疮!他说,听对方的发言十分解气,但我不得不告诫你,他严肃地说,你最后的结论太偏激了,太过头了,甚至走到了危险的边缘

齐亚神色冷漠,听着他喋喋不休。梅茵颇为赵先生的冬烘摇头,纵然他天生好为人师,也得看看被教诲者的资质吧。齐亚这样的观点,是言语所能劝服的吗?虽然赵先生是她的熟人,但她不想和他告别了,便径直从他身后绕了过去。倒是齐亚看见她,撂下赵先生主动过来打招呼道:

您是代沃尔特·狄克森先生来参加论坛的吧?我看您坐的是他常坐的位置,也知道他有一个中国裔的女儿。

是吗?我并不知道那是他的位置,我只是看到一个空位就坐下了。对,我是代义父来参加的,他生病了,我从中国回来看望他。

他曾是我的老师,是一个好老师,我从他那儿学到了很多有用的知识。请代为转达我的问候和对他的谢意。

对,他跟我提到过你。等他出院后,欢迎你到我家做客,他的病情已经稳定了。

齐亚摇摇头,来不及了,我已经决定回国发展,马上就走。这是我在美国的最后一次社交活动。他补充道,实际上,就是今天下午的机票。

十年前,在巴阿边界的山洞里,齐亚·哈兹从阿布·法拉杰·哈姆扎手里接过了 撒旦的礼物 。从那以后,他非常谨慎地做好了让撒旦降临人间的准备。十年的时间是长了一些,不过没关系,经过充分发酵的复仇才更快意。十天前,电视上报道了 钩子大盗 哈姆扎在巴阿边境被美军逮捕的消息,他知道该行动了。虽然哈姆扎被捕后不一定会供出他,但他必须做最坏的打算。这些年,有一个让圣战者脸红的 惯例 :不少曾非常狂热坚定的圣战者,包括基地组织中地位相当高的人,在被美军逮捕后却很快屈膝 向美国人提供秘密情报,出卖昔日的战友。他们甚至比不上萨达姆,那个软骨头不敢率军队抵抗入侵者,躲在地洞里像狗一样被抓获,但至少他在法庭上倒是死硬到底,直到被绞死。哈姆扎被捕后究竟会怎样,他不敢肯定。

今天是齐亚在这个世界的最后一次公开露面,也算是他对美国的临别赠言。等明天早上,美国航空公司的波音飞机降落在坎大哈机场后,他就会人间蒸发。不过在离开美国之前,他会给异教徒们留下一个很好的礼物,足以让他们铭记在心。

从私人关系来说,他对老沃尔特没有任何恶感,但他刚才的问候却隐含嘲讽。他在美国学成了一流的病毒学家,那位老沃尔特也曾尽心竭力地教过他。现在,他要把这些知识用到施与者身上了。这也算是报应吧,就像美国佬一百年前用天花病毒和来复枪回报波卡洪塔丝的后代一样。

他同梅茵挥手作别,匆匆离开,准备去赶下午的班机,没有理会紧随他身后准备继续诲人不倦的赵先生。

32011年秋天美国爱达荷州伊蒙县

爱达荷州伊蒙县FBI办事处的女特工罗莎·班布尔忙了一天,晚上很晚才回家。今天是9·11事件十周年,有相当几个恐怖组织在网上扬言,要以血与火纪念这个日子,所以美国各个情报组织今天都是一级战备。但一天来风平浪静,至少在美国本土没有发生一次恐怖袭击。看来经过这十年各国政府的联手围剿,再加上确认本·拉登已经病死,恐怖分子大伤元气,只剩下嘴巴上使横的功夫了。

丈夫约翰和孙女埃米莉在看电视,约翰问她吃过晚饭了吗?罗莎疲乏地说吃了,是简单的工作盒饭,这会儿我不饿,只想早点休息。她匆匆洗漱一番,换上睡衣出来,埃米莉看电视看得高兴,正格格地笑着。他们的儿子和儿媳刚刚去印度办了个软件公司,把七岁的孙女暂时留在家中,说等那边安顿好就把埃米莉接过去。埃米莉非常可爱,性格活泼,童趣天成。罗莎想,等她父母接她走那一天,也许自己和约翰会舍不得她的。这会儿埃米莉指着电视说:

“奶奶,那三个印地安人正在跳太阳舞呢!”

电视上正在报道三个印地安人的“缅怀之旅”,是爱达荷州地方电视台做的连续报道。这三个人从三天前开始,驾着一辆客货两用的福特车,重走当年印地安人的“眼泪之路”,在各地发表演讲。他们说组织这次“缅怀之旅”不是为了唤醒仇恨,而是表达和解,尤其是表达印地安人对“未来”的希望。沿途中他们常到小学和幼儿园去,给孩子们表演节目、玩魔术、讲笑话,吸引了很多孩子的眼球。

这会儿他们是在一座印地安人保护区,四周围着树桩栅栏,里面散落着一些木板平房,平房内是木板床、低矮的方桌、板凳、泥灶和水缸,墙上挂着木柄锄头。保护区里人烟移稀少,年轻人都到大城市去了。寥寥几个印地安人散漫地围在车前,笑着听他们的“西思尔大酋长”训话。

福特车的厢板上画得花花绿绿,都是印地安各个部族所崇拜的动物图腾。车头上是一个迦马字母形的十字,这代表一百多年前,大神瓦坎·坦加传达给印地安霍比人的“大涤罪”的预言。这个预言说:浩劫将毁灭世界,包括毁灭白人,不过其后白人和印地安人都将在一个和睦的世界中得到重生。车上的三个人都是标准的印地安人打扮,为首那位装扮成西思尔大酋长,即那位向富兰克林呈送“天临终之歌”的人。平直的黑发,黑眼珠,黄色皮肤,头上戴着很高的羽翎,赤着上身,脸上和身上涂着赤褐色的斜纹,脖子上挂着骨制项链、银制首饰、绿松石首饰和玉石佩件。其它两人的打扮大致与他相同,只是头上的羽翎要简单一些,身后背着弓箭,手中执着长矛。车厢里放着野牛皮制作的各种祭祀用品,包括鼓、仪仗和刀鞘等。镜头透过他们看过去,在村寨的村口有一座足有五米高的印第安酋长半身木像,低头沉思。镜头拉近时,能看见他脸上挂着很夸张的泪珠。不用说,这座木像的作者是为了让人们记住眼泪之路。

不过“西思尔”的脸上可没有泪珠,只有兴高采烈的笑容。这会儿鼓声咚咚,两个印地安随从疯狂地跳着太阳舞,太阳舞据说是大神瓦坎·坦加教给印地安人的,在19世纪广为流行,跳这种舞成为反抗白人的某种象征。那时,美国政府派驻印地安保留区的官员,有一项最重要的日常工作,就是严厉查禁印地安人跳太阳舞,和查禁儿童讲印地安方言,常常为此严厉惩处“犯罪者”。直到20世纪20年代,政府才取消了跳太阳舞的禁令。这两个人跳得并不熟练,似乎是刚学的,但跳得非常投入,他们仰望太阳,剧烈地摇摆着身体,如癫如狂。“西思尔”没有跳,他开心地笑着,装模作样地摆着大酋长的架势,用英语大声问车下的几个印地安人:

“我的子民们,你们是否承认我是你们的大酋长?”

下边的人笑着,参差不齐地回答:“是!承认!”

“你们是否授予我全权,与美国政府签订土地转让协议?”

“是!”作者:王晋康

“那好,明天我将代表全美国的印地安人,代表纳瓦霍人、易洛魁人、西北印地安人出头与美国政府谈判,一定把原来属于咱们的、全美国的土地卖个好价钱!你们相信我吗?”

“相信!”

“好,我们要走了,愿瓦坎·坦加神护佑你们!”

他挥挥手,两个随从停止跳舞,其中一个跳下车厢,钻进驾驶室,福特车缓缓开走了。等他们开出村寨,镜头转向一个30岁左右的白人女主持,她笑着向观众说:

“我是主持人伊利莎白,在洛查克印地安保护区向你们做连续报道。明天,西思尔大酋长将到达伊蒙县,那是1877年印地安内兹佩塞人约瑟夫率众起义的地方。在这个有记念意义的地方,西思尔酋长将正式向美国政府提出土地费的索赔要求。他会开出什么样的天价,让我们拭目以待。”

拍摄车也随着前边的福特车开走了,在晃晃荡荡的车厢里,女主持继续介绍背景资料。她说这位装扮西思尔大酋长的人,真名叫罗伯特·詹姆斯,一个完全美国化的名字,他是美联保的一位职员,印地安族,属西北印地安人的特林吉特人,但一直生活在大城市,其实已经不会说印地安话了;其余两人沉默寡言,一直拒绝与采访者交谈,所以至今不知道他们的真实姓名,也不知道他俩属于印地安人的那个部族。

今天的直播告一段落,电视上开始播放商业广告。埃米莉仍然兴趣盎然,问爷爷:

“他们明天要来咱们这里了,会到我们学校吗?”

“也许会吧,这三天他们一直选择在小学和幼儿园里停留。”约翰随意地说。

“我很喜欢西思尔酋长,他又风趣又亲切,奶奶你说是吗?”

罗莎躺在沙发上已经昏昏欲睡了,这会儿被唤醒:“你说什么?噢,对,他是一个很有趣的人。”

时间不早了,约翰和罗莎催埃米莉去洗漱睡觉。孩子与他们道过晚安后忽然问:

“他们说的是真的吗?”

“什么是真的?”

“美国的土地--确实是我们白人从他们手里夺过来的?”

约翰和罗莎对视一眼,这个题目不太好回答。罗莎说:

“从历史的角度看,是真的。当然历史非常复杂,并非是黑白截然分明。你还小,等你长大后会慢慢明白。”

埃米莉钻在被窝里,沉思地望着天花板。两个大人吻吻她,离开这个房间。快退出房门时听见孩子自语着:

“咱们的祖先是不是世界上最坏的人?他们夺走了印地安人的土地,杀死了一百万印地安人,又到非洲抢来那么多黑人奴隶。”

两人心里一震。没想到七岁的孩子能说出这番话。这个结论太刺耳,但没有雄辩的理由来驳倒它。作为美国人,他们习惯于生活在道德的制高点上,以怜悯和厌恶的目光来藐视落后国家的道德沦丧。他们也确有资格这样做。只是他们常常有意无意忘了祖先的罪恶,忘了美国社会的善之花也是从恶的粪堆上长出来的。虽然身处21世纪,他们有足够的理性来聆听“西思尔”的控诉,其实内心深处是不大舒服的。他们没有回答,悄悄离开了。

这晚他们俩没有分屋睡。约翰听见妻子很久没有睡着,问:

“怎么没睡着?是不是因为埃米莉的话?”

罗莎扭过身说:“不是。我正在想,电视上那三个印地安人中,有两人我似乎熟悉,就是那两个一直不接受采访的人。但在什么地方认识的?我在哪儿有这么两个印地安族的熟人?我一直没能回忆起来。”

“也许他们不是印地安人吧。”约翰笑着说。

他完全是信口而言,但罗莎却有所触动。这两人虽然也是黑头发,但其它方面似乎不像是印地安人所属的蒙古人种。他们脸上和身上涂着褐色斜纹,几乎完全遮盖了原来的肤色,但斜纹间隙中的肤色似乎不是黄色,而是微黑色。他们的眼眶稍深,鼻梁也较高,这同样不是蒙古人种的特征。现在,她在意识中把那俩人的印地安装束剥去,还原出他们的原来面貌,觉得他们更像中亚或南亚人。那么,自己是在哪里见过他们呢?

约翰已经睡着了,鼻息声平缓均匀。忽然罗莎猛地坐起身来,丈夫被惊醒,问:

“怎么了?”

“我想起来了,我见过他们俩。是在佩埃特国家森林入口处的一个小农场里。他们确实不是印地安人,而是一对阿富汗普什图族兄弟。”

“就是十年前你曾调查监视过的那两人?”

“对,监视了两年,没有发现疑点,后来取消了对他们的监视。”

“已经相隔十年了,你确认是他俩?”

“他们脸上的油彩太重,不易辨认,不过--大概能确定。”罗莎不大肯定地说,“这样吧,我明天想办法落实一下。”

“好吧。”

丈夫扭过身去,很快睡熟了,罗莎睡不着,怕惊动丈夫,就悄悄起身到另一个房间,枕着双臂回忆往事。十年前,接待了霍斯科克先生的第二天,她就到他说的那个小农场秘密查访。她开车到那个路口,栅栏门仍然锁着,罗莎按霍斯科克说的电话号码打过去,说她是县里的白蚁检查员,要到农场进行检查。电话那边似乎听不懂她的话,操着非常拙劣的英语说:有事请同齐亚·巴兹先生联系,并提供了莫斯科城(注:美国爱达荷州的一个城市,不是俄罗斯首都)一个电话号码。她按新号码把电话打过去,对方用非常纯正的美式英语说,他是农场的名义主人,但一直在莫斯科城的爱达荷大学工作。农场里平常只有两个工人,是他在阿富汗的堂兄,他说:

“他们是911事变后,阿富汗战争前,为逃避战争到美国的。我的伯父,一个普什图族长老,给了我一笔钱,让我买了这个农场,以便他俩有碗饭吃。但他们刚来美国,眼下还不会英语,有什么事等我假期回去后再说吧。”

罗莎坚持一定要进农场检查,那人说你稍等一会儿,然后挂断电话,过了几分钟后回电说:

“好,你进去吧。栅栏门上是密码锁,密码219,你自己打开它。有一个人将在农场门口等你,带你到各处检查。如果检查中还需要同他们沟通,请再给我打电话。”

她按对方说的密码,顺利打开了栅栏锁,驱车来到农场的主场区。一个大约三十六七岁、肤色微黑的中亚人在那里等她,戴着头巾,穿着齐膝的上衣。他面无表情,不声不响地带上她,去农场各处走。罗莎装模作样地检查白蚁,实则仔细观察着农场内的设施,不过直到把农场转完,她没有发现任何可疑之处。地里的玉米长得很茁壮,圈里的奶牛和羊驼哞哞地叫着,温室里培养着食用菌,完全是一个正常农场的情景。场院中,另有一个肤色微黑的工人正在学习驾驶拖拉机,技术很不熟练,手忙脚乱,拖拉机开得歪歪扭扭。罗莎打手势让他停下来,爬上去,教了他一会儿。那人开得熟练一点儿了,用生硬的英语说了一声谢谢。

最后他们回到客厅,这儿布置了一个穆斯林的礼拜堂,地上摆着蒲团,圣坛上方是一弯新月。那位齐亚·巴兹打电话过来,问还有没有需要他沟通的地方。罗莎回答说已经检查完,没有发现白蚁,谢谢你们配合我的工作。那边也说了两句客气话。时间已经到午饭时分,这儿很偏僻,方圆几十英里内没有餐馆,但无论是齐亚或是在场的两个人都没挽留她,两人沉默不语地送她出了农场大门。

巡视之后,罗莎基本排除了对这个农场的怀疑。此前这两人拒绝霍斯科克的拜访,虽然看起来不通情理,其实情有可原,两个不会说英语的人,初来乍到,人地生疏,难免有自闭倾向。回家后她又调查了两人来美国的移民手续,手续都合法,是齐亚·巴兹先生在阿富汗战争爆发前,亲自回阿富汗把他俩接来的。齐亚是爱达荷大学生物系的一位优秀的病毒学家,阿富汗裔,在美国居住已经两代了。至于霍斯科克的另一项怀疑:购买农场的三个人为什么丝毫不关心农场的经营状况?也比较好解释--齐亚·巴兹先生本人并不精通农场经营,他是遵伯父之名买下这个农场,以便能养住两个堂兄,并不以赢利为目的。

虽然基本排除了怀疑,她仍保持着对那儿的注意。第二年和第三年,她仍以同样的名义去那里检查过两次,仍然没有发现任何可疑之处。她第三次去时,那两个阿富汗人已经改换了美国式的服装,基本掌握了英语,开拖拉机和干其它农活也都很熟练了。一句话,看来他们确实安份守已,打算在美国长期务农。她打电话对霍斯科克作了交待,以后就把这个农场从视野里清除出去了。

但这会儿她睡在床上,浓重的疑云不可遏止地冒出来。她基本可以肯定,电视上两个沉默不语的 “印地安人”就是那两个阿富汗裔的农场工人。如果她没有认错,那他们为什么装扮成印地安人,不会仅仅是为了好玩吧?不过,也许自己认错人了,毕竟与他俩最后一次见面也远在七年之前。她似睡非睡,漫无边际地思考着,三个数字从混沌的梦思中蹦了出来:219。219。219这是当年那个栅栏锁的密码,她至今记得很清楚。她忽然心中一震,这个数字反过来就是--912,与那个令人惊悚的数字:911,是紧紧相连的。而且,明天恰好就是9月12号,又一个 912!

也许这一切--当年农场栅栏锁上的密码数字,还有这个“缅怀之旅”决定向美国政府索赔的日子,都不是巧合,而是经过精心选择,有清晰的政治含义:

--他们是911圣战者的后来人。

目前这还纯属臆猜,但足以让她心中七上八下。一夜无眠,第二天,也即911事件十周年的第二天,她送走上学的埃米莉后急忙赶到办公室,扒到当年的记录,按那个农场的电话打过去。对方一直没人接听,单调的电话音不祥地重复响着。她又查到齐亚·巴兹的电话,这回很快打通了。一个男子的声音说:

“这儿是爱达荷大学生物系,我能帮你做什么?”

“我要找贵系的齐亚·巴兹先生。”

“巴兹教授已经辞职,回国发展去了,他是阿富汗裔。是前天的飞机。”

“他留下联系方式了没有?”

“对不起,他没有留下联系方式,他说回国后才能确定。”

罗莎挂断电话,心中一阵阵发冷。齐亚·巴兹也恰好在这个时刻走了,很难说只是巧合。这几处小迹象孤立地看都算不了什么,但它们凑到一块儿,就形成了一个清晰的阴冷的轮廓。她没有再犹豫,立即驱车出城,向那个农场开去。她心中已经有了一个凶险的预感,依她的推理,这个预感应该能在那个农场得到证实。

早上九点钟,“缅怀之旅”的彩绘福特车开到了伊蒙县十一小学的门口,地方电视台的采访车跟在后边。那辆福特车在校门没有停顿,径直开进去。这会儿摄像镜头对着它的后尾部,主持人伊利莎白不满地喊道:

“怎么,他们径直开进去了!小学正在上课,按说这会儿不该进去打扰孩子们。”她解释说,“我们并不清楚他们的行程安排,如果事先知道,会劝阻他们的。看,校办公室跑出来一个人,大概是本校的女校长,她拦在车头前,显然是想制止他们进校--我的上帝!”

伊利莎白一声惊呼。这声惊呼随着电波传遍了爱达荷州,传到此刻收看电视的人的耳朵和眼睛里,传到美国国土安全局驻本州的办事处。这声惊呼也拉开了一轮浩劫的序幕。她对着镜头急急地解说着:

“事态发生了突变!车上三个印地安人中有两人忽然跳下车,手中都端着M-16步枪,不知道枪支是从哪里弄出来的。他们胁持了女校长,逼她向教室去西思尔酋长也去了,手里拿一支印地安的长矛他回过头,笑着向镜头做了一个V形手势,在这样的场合下,他竟然笑得十分灿烂!他们正把各个教室的孩子们往一个教室驱赶,孩子们都惊恐万状,像羊群一样被赶到这个教室里。”女主持显得愤怒和惊惧,“原来,这次所谓的缅怀之旅竟然是一场大阴谋!这三个人无疑是恐怖分子,是把几十个孩子劫做人质!请此时收看节目的人,请地方电视台的工作人员,立即通知警方!我们将留在这儿继续报道,但我不知道还能报道多久,不知道恐怖分子们是否容许我们继续待在这里。”

教室门关着,从外面看不到内部的情况,校园又恢复了往常的寂静,但这是坟墓一样阴森的寂静,令人惊悚。在这半个小时内,伊蒙县、爱达荷州乃至全美国都被惊动了。有关警报被送往国土安全局驻伊蒙县办事处,送往爱达荷州州长办公室,送往国土安全总局的紧急预警和反应局,并准备呈送给总统。在伊蒙县,十一小学的学生家长只有少数人在第一时间知道了这个消息,他们立即惊慌地驱车赶往学校。这中间包括埃米莉的祖父约翰。

经过一阵糁人的寂静后,“西思尔酋长”出来了,镜头立即对准他,出人意料的是,此刻他仍然笑得非常灿烂,态度温和地向伊莉莎白频频招手。伊莉莎白对着镜头疑虑地说:

“他们在唤我们进去!”她低声征求男摄影师弗朗西斯的意见,摄影师点点头,伊莉莎白对观众说,“进去后难保没有危险,但我们决定冒险进去,以便随时报道现场情况。现在我们进去了。不知道事态会如何发展,也许我们的报道会随时中断。”

她和摄影师下了车,一边保持着拍摄,一边走向教室。这时,校外响起尖利的警笛声,十几辆警车接踵而来,停在校外,穿卡其布警服的警察,和穿迷彩服的国民自卫队员,熟练地下车散开,占据有利地形。几个狙击手跑步上了办公楼,过了片刻,几个人影出现在办公楼顶层的窗户里,几支狙击步枪瞄准教室内。伊莉莎白的手机响了,是一个男人沉着的声音:

“你好,伊莉莎白女士,我是州国土安全局的霍夫曼。我已经到了现场,这会儿在大门口的警车后边。你可以进去,请不要挂断手机,保持开机状态。多加小心,谢谢!”

伊莉莎白多少放下心,走进教室。进去后她一下愣了,眼前完全是意料之外的情景:孩子们一片欢声笑语,“恐怖分子”也在笑,边笑边往孩子们身上戴炸弹背心,但炸药包小巧玲珑,显然只是玩具。孩子们对此非常配合,没有轮到的孩子们还在喊着:“叔叔,我也要戴!”伊莉莎白惊喜地看着这一切,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对着手机怀疑地低声说:

“不是恐怖袭击,只是一个恶作剧?霍夫曼先生?”

那边的现场指挥霍夫曼通过镜头看到这个场景,也被搞晕了,沉吟片刻说:

“还不能确定,继续观察。”他对着另一个对讲机低声说,“情况不明,建议暂不要报送总统。”

现场只有女校长怒气冲冲,厉声斥责三个人,说你们太过份了,立即从教室里出去!从她的怒容看,显然她已经确认这是一场恶作剧。西思尔酋长正在嘻皮笑脸地跟她软磨,两个印地安人随从给所有孩子穿好了炸弹背心,这时端着枪过来,威胁地指指女校长。虽然女校长知道他们不是恐怖分子,但毕竟两个枪口有相当的威慑力,只好不情愿地住口。酋长微笑着,挥手让孩子们安静。孩子们听话地静下来,酋长示意伊莉莎白把话筒和镜头都对准他。

屋内的一切随电波传向各地,此刻,电视机前的观众都被弄晕了,不知道他们目睹的究竟是一场恐怖袭击,还是一场滑稽表演。他们提心吊胆地看下去。

西思尔酋长在脸上堆出夸张的愤怒,瞪视着镜头,大声宣布:

“我昨天已经说过,今天我将代表全美国的印地安人和政府开始谈判。现在,我手中握有76个人质,我想这会大大加重我说话的分量,希望总统不要无视我的话!现在,我要向美国政府发出最后通牒:在你们卑鄙地占领北美洲四百年后,必须立即向印第安人补缴这些土地的转让费用,还有四百年的利息。我现在就宣布转让费用的金额,它是不可更改的,不可讨价还价的。那就是--”他有意静默很久才宣布,“一张野牛皮!”

教室的孩子中腾起一片笑声,教室外凡是能看到电视直播的人也都笑了。到了这会儿,完全可以肯定。这不过是一场荒诞剧,是印地安人用荒诞的形式来倾吐四百年的积怨。危险已经过去。连怒容满面的酋长也忍不住笑了,旋即收起笑容,厉声威吓:

“不许笑!你们--”他指着孩子们,“都不许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