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会儿我该走了,孤儿院的孩子们还在等我呢。小薛呢,还没回来?
恐怕是有意躲开吧。这小伙子很机灵。
梅茵笑着点点头,说:我唤他回来吧。刚掏出手机,手机响了,是美国的区号。她神情凝重地听完,用英语说:好的,我明天就赶回去。
挂了电话后,她对孙景栓说:是我义父的私人医生打来的,老人心脏病发作,这会儿刚刚送往医院。
有没有生命危险?
他说还好,发现得比较及时,估计不会有生命危险。但老人家已经八十六岁了,也难说。她盘算片刻说,这样吧,你让公司办公室赶紧预定机票,我即刻赶往郑州,能赶得上一班飞上海的红眼航班,再赶上明天上海去旧金山的飞机。
孙景栓立即用电话联系,让秘书计算好旅程的衔接,预定郑州和上海的机票。这边,梅茵用手机把薛愈唤回来,简短地说明情况,又向武汉方面请了假。薛愈说他可以送梅老师去郑州,然后他直接从郑州返回武汉。两人上车,孙景栓过来同梅姐握手,说:
替我向老人家问好,祝他早日康复。还有,我盼着你的回复。
梅茵点点头,没有说话。孙景栓又与薛愈告别,托他照顾好梅董的一路起居。他们向孙奶奶挥手告别,薛愈发动了力帆车。
薛愈知道梅老师心中焦急,把车开得飞快。到南阳市时,梅茵说:我算算时间来得及,咱们到孤儿院停一下,孩子们都在盼着我哪。
好的。不过咱们不要多停,赶早不赶晚。
在老城区的小巷道内,汽车艰难地倒了几次,终于开进了孤儿院。听见喇叭声,刘妈和陈妈忙往外走,不过她们还是落到了小雪后边。小雪第一个扑到汽车旁,扑到刚刚跨出汽车的梅茵怀里,喊道:梅妈妈,梅妈妈,你可来了。梅妈妈,想死我了。
梅茵把她抱起来,蹭着她的脸蛋,我也想我的小雪女儿啊。两人亲热一会儿后,她把小雪放下地,说:见过小薛叔叔。
梅小雪仰头看看,好奇地说:小雪叔叔好,你和我同名?那我是小小雪,你是大小雪。
薛愈弹了一下她的小鼻头,小傻瓜,那可不是我的名字。我姓薛,叫薛愈。
小雪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偎到梅妈妈身边去了。十几个没上学的幼龄孤儿这会儿都拥出来,团团围着梅茵,七嘴八舌地喊着,乱得像一窝麻雀。梅茵脸上光彩流溢,抱过每个孩子,又同两位妈妈见过礼。刘妈感慨地说:
梅院长,孩子们想你想得苦,特别是小雪,今天特意请了假守在屋里,听见点动静就往外跑,里里外外不下十几趟了。
梅茵低下头,沉着脸说:小雪
小雪知道她要说什么,立即接口说:梅妈妈,我今天下午只有一节体育课,请假没关系的。刘妈说我里里外外跑了十几趟,不也等于上体育课了?
四个大人都被逗乐了,梅茵刮刮她的鼻子说:就你会编理由,你这个小八哥!转过头对两个妈妈说:
非常遗憾,我不能多停。刚接到电话,我义父病危,得立即赶到郑州坐飞机回美国。这会儿正在上学的孩子们我见不着了,大家的生日宴会我也不能在场了。你们给孩子们说明一下情况,等我从美国回来,一定为他们补过生日。今天的生日蛋糕已经定了吧?那你们就先自己吃,等我回来再定一个更大的。
听梅妈妈说马上要走,孩子们都不笑了,一个个嘟起了嘴。小雪的泪水更是刷刷地流出来。梅茵忙把她揽到怀里,责备她:
小雪你看你!孩子们中间就你大,我还指望你帮我安慰他们呢。你倒好,先哭到前头。别难过,我最多两个星期就回来,到时候不回武汉,直接到这儿给你们过生日,你说行不行?
薛愈惊奇地说:小雪你哭啥?你们今年可占大便宜了,往年吃一次生日蛋糕,今年能吃两次。你们该笑才对。哈哈,小雪笑了!
小雪真被逗笑了,忙扑过去捶打他,孩子们的感伤随即变成了嬉笑。梅茵同每个孩子再度拥抱,告别,匆匆离开。薛愈瞥见,站在门口挥别的小雪眼眶中又变得晶莹欲滴。
汽车开到高速路上,梅茵从离别的伤感中走出来,笑着夸薛愈:小薛你很擅长同孩子相处,刚才多亏你打岔。
我到哪儿都是个孩子王,最喜欢和孩子们闹。梅老师,我看孩子们对你感情很深,对亲妈也不过如此。
梅茵轻轻叹息一声,没错,这三十二个孩子都是我的开心果,有什么不如意的事,到这儿转一趟,什么坏情绪都烟消云散了。
那个叫小雪的,我看特别亲你。
她是我们收的第一个孤儿,那时孤儿院还没开张呢。我和她接触得最多,感情自然更深一些。
这孩子真可爱,又漂亮,一双眼睛特别水灵。叫我说,扔了她的那对狠心爹妈,真是瞎了眼。她今年虚岁十三岁了?我敢说,不出五年,她一定出落成南阳市第一朵花。
梅茵放声笑了,调侃他:你不是还没女朋友吗?别谈了,耐心等五年,等梅小雪长大。
薛愈笑着说:不行啊,我倒不怕等这五年,但我是她叔叔,不能乱了辈分。
这时梅茵的电话响了,是孙总的,告诉她联程机票已经定好,按行程算下来,可以在后天早上赶到旧金山。又说公司驻郑办事处的人员将带着机票在郑州机场等她。梅姐,一路平安。我等你回来。
好的,再见。
其后的行程中,梅茵不再说话,对义父的担心和思念逐渐膨胀,占据了整个思绪。算来离开义父已经二十三年,其间只见过两次面。义父今年已经八十六岁了。她想起义父第一次见到的她,是一个赤身裸体在雪地里疯闹的两岁囡囡。穷人孩子坚韧的生命力让义父感到震撼,又通过他的眼睛,把这种强烈的印象反向传输给自己 当时她还不记事吧,但现在只要一闭眼,就能想象出自己在雪中光着身子疯闹的场景。另一个印象最深的场景就是在非洲了,那年她十五岁,义父带她到非洲看野生动物,那遮天蔽地的角马群,河中凶残的鳄鱼,草丛中眈眈而视的狮子,在地上蹒跚而行的秃鹫,还有苏丹延比奥地区惨烈的疫情 现在回想起来,大概就是在那一趟非洲之旅后,义父变成了教父。
薛愈见她陷入沉思,没有打扰她,专心开着车,只偶尔悄悄瞟她一眼。三个小时后他们到达郑州机场,在机场大门口碰上了守在那里的公司驻郑办事处的小李姑娘。除了机票,小李还交给梅茵一个小皮箱,她说孙总交待,要给梅董准备一些换洗衣服和日用杂品,因为时间太仓促,只能凑合了,请梅董多包涵。梅茵谢了她,给薛愈留了一些钱,说:开车回武汉太辛苦,你也坐飞机回吧。这辆车就存到机场的停车场,等我从美国回来时仍走郑州,开车回南阳市很方便的。他们交接妥当,去上海的班机也该进港了,梅茵同大家告别,拎着那个新买的小皮箱朝安检站走去。
22011年秋天美国旧金山市。
梅茵到达旧金山已经是第三天上午。义父的私人医生科奈瑞克在机场迎接她。得知老沃尔特康复得很好,虽然短时间不能出院,但已经没有生命危险了,梅茵这才放下心来。义父在CDC工作前曾在加州大学执过教,退休后他和妻子选择在这儿定居,房子在海边,濒临太平洋。两个老人曾笑着说,住在这儿,感觉上和我们的中国女儿更近一些 。
他们沿着贝肖尔高速公路到了市立医院。沃尔特还在输液,心脏监视器单调低沉地鸣响着。不过他精神很好,半躺在可调式病床上,看见女儿进来,他张开双臂笑着说:我的小凯西回来了!
梅茵忙跑过去,先把他的左臂按下,左手上还连着输液管呢,然后才同爸爸拥抱。
爸爸,你把我吓坏了,我以为见不到你了。她忍不住有些哽咽,稍顿又笑着说,不过我相信,你不会这么轻易被打败。
沃尔特直率地说:终归要被打败的,上帝的规则不可战胜,我已经是八十六岁的老人啦。所以,下次回来如果见不到我,也不要难过。
站在一旁的科奈瑞克说:你们父女聊吧,我先走了。梅茵送走医生,回来坐在床前,仔细端详着义父。虽然两人在互联网上经常见面,但这会儿她更真切地看到了父亲的衰老:白发稀疏,皮肤干枯,锁骨深陷,脸上和手背上长满了老年斑。她叹口气道:爸爸,也许我不该离开你,尤其是在妈妈去世后。
沃尔特责备地摇摇手指,不要这样说,你去中国发展没错。你看天力公司发展得多快,组织当年投入的三千万已经增值到十几个亿。每年一个亿的分红,给组织提供了宝贵的经费。
这主要归功于天力的总经理,那个小伙子干得确实不错。我已经把他发展成十字组织的成员,这次一共发展了十名。待会儿我把名单给你,在我返回中国前,希望能拿到刻好这十人名字的十字架。
没问题。在世界那么多个国家里,数你那儿发展得最快。
也许正如你所说,中国人的传统道德更适合接受我们的教义。
沃尔特握住梅茵的手,关切地问:你的婚姻呢?你上次在邮件里说,你可能做出某个决定。
是的。就是天力的总经理孙景栓,他向我求过三次婚了。他今年三十六岁,按中国人的属相,正好比我小一轮,都是属虎的。所以我一直不敢答应,因为按中国人的说法,这样的婚姻不会幸福,一山不存二虎。哈哈。她爽朗地大笑。
那么,你做出决定了吗?年龄差距应该不是问题。
对,这不是问题,问题是如果我答应与他结婚,我就要事先下决心,以四十八岁的高龄至少生育一个孩子,否则他的奶奶会伤心死的。刚才说中国人的传统道德,这位孙奶奶就是一个典型。她嫁到孙家后,可以说完全迷失了自我,淡忘了自己的姓氏。现在她念念不忘的,就是要为孙家延续宗嗣。她摇摇头说,她的这种观念非常执着,近乎于走火入魔,不仅西方人难以理解,即使在中国的年轻人中也很难接受,认为这是旧思想,是历史垃圾。不过依我看来,也许这样的执着更符合上帝的道德 关注种族的延续而非着眼于个体的生死。
停停她又说:这是个很好的老人,我很敬重她。如果我决定答应孙的求婚,或者用中国人的话,嫁到孙家当媳妇,那我无论如何也不忍伤这位老人的心。正是这一点让我踌躇。
没关系的,借助于现代医疗技术,在四十八岁生育完全不成问题。目前世界上年龄最大的妈妈是六十七岁吧,那位妈妈甚至早已停经,是借用了其他人的卵子。
我知道。我想,我会在回中国前做出决定。
孩子,老沃尔特笑着说,你为尊重孙的奶奶而决定生孩子,从这一点看,你虽然在美国生活了十五年,但从本质上讲还是一个中国人。美国女人不会这样委屈自己的。
我知道。其实这并非我的本意,但生活在中国,那里的空气中似乎有一种很沉重的东西,让你无法拒绝。
不知不觉,两人聊的时间已经不短了,梅茵说:咱们不说话了,你闭上眼休息一会儿,心脏病刚康复,不能劳累和激动。老沃尔特听话地闭眼休息了一会儿,又睁开眼说:
凯西,你刚才说,这位孙奶奶的旧思想反倒更符合上帝的道德,让我想起一件事。这些年,这儿有一个名为 上帝与我同在 的自由论坛比较活沃,它偏重于哲理上的思考,都是些无君无父的言论,非常偏激和锋利,当然也不乏闪光之处。大家平常在网上交流,每季度在某一所大学定期聚会一次,这吸引了不少外国人也赶来与会。论坛成立以来我每次都参加的,这次你代我去吧,你可以把刚才的意思做个引申发言。聚会就在明天,地点在加州大学医学院的教室。
好的。
他闭上眼,过了一会儿又说:我让你去,还有一个目的。你开会时多注意一个叫齐亚·巴兹的人。他是我十几年前的学生,一个非常有才华的病毒学家,阿富汗裔或巴基斯坦裔,我记不清了,只记得他是巴阿边境一个普什图族长老的儿子。我退休后一直没与他联系过,不曾想竟在几个月前的论坛聚会上邂逅了。十几年没见,他似乎有了很大变化。他在论坛发表的言论 怎么说呢,这儿所有的言论都很偏激、很异端,但他的言论中似乎格外多了一些血腥味儿。我不知道他现在的政治信仰,但至少从感情上说,他与恐怖主义是同源的。你多注意一下他。
你的意思
我的想法还不成熟。我想,也许这人能为我们所用。看看再说吧。
梅茵点点头,好的。
说话间,一群医护人员进来例行查房。为首的是位满脸络腮胡的中年医生,很健谈,与寡言持重的科奈瑞克医生恰成对比。他一边用听诊器为病人检查心脏,一边高兴地说:
梅小姐是刚从中国回来的?不用担心,你父亲的身体基质不错,这只是小毛病、小故障,一台宝马发动机的火花塞稍许有点积炭,仅此而已。等他扛过这场小灾难,一定能活到一百岁。
一百岁?沃尔特怀疑地问。
主治医生看看他,放声大笑,噢,我太吝啬了,那就做一个更正吧 你至少能活到一百岁。
第二天上午,梅茵来到加州大学旧金山分校医学院的会议室。屋里摆着椭圆形的长桌,能围坐四十多人。这会儿已经来的二十多人,大家都熟不拘礼地打着招呼。每人面前放着一瓶矿泉水,环桌的中心放着几盆廉价的花草。环形桌前方是一块电子黑板,讲桌上放着一个蝴蝶形的只能遮住眼部的面具。义父介绍过,说它是论坛的一个小传统:每个人在发言前都要介绍自己的真实身份,这象征着发言者要对自己的言论负责;然后再戴上面具发言,这象征着发言人超脱了个人的爱憎利害,是站在客观、也可以说是上帝的立场上的。发言人都认真遵循着这个传统,梅茵打量着黑色的 蝴蝶 后一双双冷静超然的眼睛,觉得这个传统倒挺不错。
这会儿是一个俄罗斯人在发言,他是圣彼得堡国立大学的教授,英语不太流利,有时要停下来寻找合适的词句,但大家都听得很认真。他的发言题目是《下一个世纪的能源》。他说,所有的物理定律都不是终极真理,而只是真理的某一级近似,比如,罗蒙诺索夫提出的物质守恒定律和能量守恒定律就是不完备的,因为现在人们都知道,只有把物质和能量联系起来考虑,守恒定律才正确。另外,其实今天的质能守恒定律也不是终极真理,而只是真理在稍高一个层级的近似。下一步需要把熵增和能量联系起来考虑,在新的守恒框架中,熵增不可逆 和 永动机不可能实现 的结论都将被推翻。因此
下一个世纪的能源将是微型黑洞。通过我设计的技术方法,发现和俘获微型黑洞,把社会代谢必然产生的垃圾 从本质上说就是熵 用可控方式投入黑洞,不仅可以获得符合爱因斯坦质能公式的巨大能量,同时还能一劳永逸地解决环境污染。请不要把这个设想仅仅看成是技术性的进步,不,它是划时代的革命,过去一直认为不可逆转的熵增在这儿完全转化成了能量。人类社会的可持续发展在理论上从此有了牢固的基石 或者可以说,我让宇宙变和谐了。
梅茵听了他最后这句话,不由微微一笑:这人的口气太大了。不过义父事先说过,这个聚会的参加者都是些傲视上帝的家伙,那么这人的狂妄也就不足为怪。梅茵对物理学理论不太了解,但至少在她看来,此人的设想中幻想的成分居多,不能算是真正的技术设想。其他与会者大概也是同样的想法,不过这些绅士都非常认真地倾听着。有一个人举手要求提问,在发言人同意后,他简短地问:
如何控制黑洞,使它不至于吞噬地球?大家都知道,没有任何方法可以囚禁黑洞,连理论上的设想都没有。
俄罗斯人也简短地回答:用垃圾喂饱它。或者换句话说,用垃圾外壳把它同正常世界隔离,就像用磁场把可控核聚变同我们隔离一样。只要根据地球上垃圾产生的速率来适当选取黑洞的初始质量,就可以保证它不至于 吃透 垃圾外壳而危及地球。
以下是冗长的计算,计算一个拥有一百亿人口的地球,在 正常的社会代谢强度 下,需要多大初始质量的微型黑洞才能满足生产能量和吞噬垃圾的需要,而又不致造成失控的危险。梅茵没能听清结论,因为一个很像中国人的老人进来了,这个人在屋里扫视一圈发现了梅茵,立即高兴地走过来,拉过一把椅子坐到梅茵身后,伏在她耳边用汉语说:梅老师,这个世界太小了,没想在这儿会见到你。见梅茵有些茫然,他说,我是薛愈的舅舅,去年到武汉见他时,见过你一面。
他这么一说,梅茵想起来了,此人叫赵与舟,是清华大学的退休教授,一个有点偏执和神经质的老人,在武汉病毒研究所郑店实验室的楼梯上曾与她有一面之交。
我想起来了,赵先生,真是巧遇,我同样想不到能在美国见到你。
你是回来探亲?
对,我义父心脏病发作。你呢,是来探亲,还是工作访问?
不是,我是特地来参加这个会的。他顿了一下说,我是自费来的。没办法啊,天生的倔脾气,社会责任感太强。我在网上听腻了西方思想家们所谓 敬畏上帝 的滥调,特地来同这些人当面斗争一番。这些反科学主义言论是毒害青少年的鸦片。
梅茵微微一笑,心想,如果这位赵先生知道自己胸前的十字架上就刻着 敬畏上帝 四个字,不知道会是什么反应。不过她什么也没说,所谓敝帚自珍,每个人都会珍视自己的观点,每个人也都有权力坚持自己的观点,这算不了什么。赵先生听说她是第一次参加这个论坛,觉得有责任保护她,于是就不厌其烦地介绍起这个论坛的情况:主要有什么人参加,在网上发言者大都是什么观点,等等。梅茵觉得在下面私语对发言人不礼貌,想委婉地制止他,她正要开口,忽然赵先生不说话 竖着耳朵开始听发言了。这会儿讲台上换了一个发言者,自我介绍说是美国圣塔菲研究所的。这个所是以复杂性研究而闻名的,但他讲的却是医学问题。他正说道:
卓有成效的现代医学体系保护了各种遗传病患者,使他们得以寿享天年,并且延续他们的血脉 但这么一来,他们的不良基因也得以延续下去。众所周知,达尔文的进化论揭示:生物在繁衍中随机产生遗传变异,其中绝大部分是有害的,只是因为生物界中有自然淘汰机制这个残忍高效的死亡之筛,才使有害基因逐渐被淘汰,至少控制在某个比率之下。从这点上说,现代医学的重要原则 救助个人而非救助人类 是同进化论完全背道而驰的。
他用电子笔在黑板上板书,依据人类遗传变异的正常速率、变异中 有害变异 的大致比率以及人类正常繁殖率等进行了计算,得出的结论是:
据我的计算,如果保持目前状态不变,那么,最迟在两万年以内,人类的各种遗传病基因就会累积浓缩到一个临界点,产生链式反应,使人类医疗体系不堪重负而全面崩溃。怎么走出这个怪圈?怎么既救助个人又不干扰上帝规定的自然进化?目前还没有办法,依人类思想所能达到的水平,目前看不到希望,连一丝希望的闪光也没有。不过,他笑道,我是个乐观主义者,如果我的计算可靠,那么我们还有两万年的缓刑期。相信两万年后的人类比我们要聪明得多。
他取下面具,潇洒地把电子笔扔到讲台上,走回了原位。在他发言时,赵先生一直处于亢奋状态,两眼灼灼放光,就像发现了猎物的纯种寻血猎犬。他低声说:
就是他!我来这儿,就是要对付这样的妄人!资产阶级的颓废、反人道、社会达尔文主义,他算是占全了。梅老师,我这就去发言。
梅茵担心他的发言火药味儿太浓,温和地小声说:赵先生,这是个自由论坛,只阐述自己的观点,一般不进行相互驳难。
赵与舟不满地看她一眼,我绝不能容忍这样的邪教教义。
梅茵不想再劝他,但坚决地说:至少你不要在讲台上骂人。
他勉为其难地答应道:好吧。
他走上讲台,先做了自我介绍,但没有照规矩戴上面具 可能是太激动而忽略了。我是自费来这儿参加聚会的。他加重语气说。听众对这句话没有反应,他们都是自费来的,并不觉得需要强调这一点。只有梅茵知道他这句话的含意,这些年她对中国人的心理摸得很透了。对于平素一贯公费出国的这位老先生来说,强调这次是 自费 ,那是隐晦地强调自己的牺牲精神和社会责任心,就像刚才对她所做的表白一样。公平说来,自费来美国一趟,对赵先生来说确实是一种牺牲,他退休得早,工资不可能太高,看样子也没有其他赚钱门路,能花费两千美元参加论坛,确属不易。可惜的是,他不了解外国听众的理解力,算是俏媚眼做给瞎子看了。赵与舟接着说:
这个论坛的名字叫 上帝与我同在 ,我觉得很不合适。这儿一向标榜为自由论坛,但这个名字本身就表达了某种倾向,这其实是对自由的一种桎梏。我早就听腻了目前西方科学界时髦的 敬畏自然 或 敬畏上帝 的论调,科学用上千年的努力才把上帝拉下马,难不成又主动迎他复辟?不,我相信这种情况不可能发生。科学是天然正确的,一万年来的人类文明史已经完全证明了这一点。尽管有这样那样的波折,但科学一直在帮助人类社会向上发展,谁能否认这一点?偏偏有这么一些人,一边享受着科学的恩惠,一边却又卖力地诋毁科学,这只能叫忘恩负义!他说得口干,跑回原位拿了瓶矿泉水,旋即回到发言席上喝了几口,接着说,刚才有一位妄 一位可敬的先生说,医学将让人类在两万年后灭亡,他的观点初看起来似乎颇具说服力,因为医学的发展确实中断了人类的自然进化,不过,不客气地说,他的阐述只是诡辩,他所说的危机其实正是文明的进步!不要怕什么有害基因的累积,科学即将发展出足够精细的DNA操作技术,在婴儿出生前就剔除有害基因;甚至还能对人类基因进行统筹设计,按照需要设计出新基因,比如,设计出能完全抗病的基因、能适应海底生活的基因、能适应太空生活的基因等等,从而实现人类的定向进化。毫无疑问,这种高效、定向的进化,与大自然随机、效率低下的进化绝对不可同日而语。说句根本不算狂妄的话吧:随着科学的发展,人类正在、并且必然代替上帝,而且会比他干得更好。
梅茵不禁暗暗叹服,这位有点神经质的老先生不仅思路相当清晰,口才也不错。真理常常含有悖论,含有互相对立却又都正确的两极,就像磁铁有两极一样。这位赵先生的发言虽然比较偏激,但他把 那一极 观点所含的合理性做了淋漓尽致的发挥。当然从总体上说,她并不信服赵的观点。科学是一把双刃剑,而他的发言则只强调了其中的一个刃,是以偏概全。赵先生讲了十几分钟,大家都听得很认真。等到答疑时,刚才圣塔菲研究所发言的那人问:
谁来做上帝的上帝?也就是说,当你代上帝去决定人类定向进化的方向时,谁来最终判定:这个方向确实是走向天堂,而不是走向地狱?
梅茵暗暗点头,这句话确实问到了关键。赵与舟稍稍一愣,随即回答:
科学是天然正确的,关于这一点已经有人类万年文明史的发展确证。再说,我们可以根据效果,随时调整对基因的设计,随时校正进化的方向,用一句中国话来说,就是用实践来检验真理。他机敏地反诘,自然进化就绝对正确吗?比如恐龙,它们经历了数亿年的自然淘汰,这是多么残酷的死亡之筛!好不容易进化出适应环境的身体结构,但环境又变化了,它们已经特化的身体不能适应新环境,最后只能导致自身的灭绝。
梅茵哂然微笑,觉得这位老先生的功力毕竟不够,最后时刻显得底气不足;他的反诘虽然机敏,但并不厚重,缺乏足够的说服力。第一,说科学天然正确,这只能算是宗教信仰,本身就是反科学的,因为科学发展的基石就是提倡对权威的反叛;第二,人类万年文明史太短,它的统计数据根本不能用做论据 也许下一个万年是走下坡路,谁知道呢?第三,赵先生的最后一句实际上是在他的立场上做了让步,从 定向进化 不情愿地回到 随机进化 上,他所说的 根据效果随时调整基因设计 ,从本质上说仍是随机的。
梅茵不再注意他的发言,开始在与会人员中寻找义父说的那位齐亚·巴兹。长桌远端的一个人似乎是他,三十七八岁,肤色稍黑,相貌和衣着都很普通,中等身材,偏瘦,属于芸芸众生中的普通一员,放在大街的人流中,你绝不会注意他。只有他的目光稍显特别,冷静、冷漠、冷硬,不与同屋人有任何目光交流,似乎刻意保持着一种自闭状态。梅茵没有猜错,等那位饶舌的赵先生终于从讲台上一下来,此人就走上讲台开始发言了,他自我介绍说名叫齐亚·巴兹,是美国爱达荷大学生物系的病毒学家。
他发言的题目是《基因的本性》。
他说他刚走过美国几个西部州,他的三个印第安朋友此刻正结伴重走印第安人历史上的 眼泪之路 。这是一次温和的抗议行动,是想提醒美国白人记住历史的罪恶。他声调冷漠地说:
不妨简单地回顾一下历史。1607年,一些在英国受迫害的新教徒移民来到美洲,濒临绝境,印第安一个酋长的女儿波卡洪塔丝救助了他们,教他们种烟草、土豆和玉米。1621年11月的第四个星期四,英国移民定出了 感恩节 这个节日,以感谢印第安人的帮助。他们的确以实际行动感恩啦!两百年后,即1836年,白人羽翼已经丰满,借口保护印第安人,把他们全部赶出富饶的平原,圈禁在西部贫瘠的山区。实际上,大半印第安人甚至没能到达圈禁地,就死在了西部荒凉的山路上,这就是美国历史上有名的 眼泪之路 。美国社会的基石下埋着一百一十万印第安人的尸骨,占当时北美印第安人总数的百分之八十!今天的美国人非常痛恨希特勒对犹太人的种族灭绝,实际上希特勒哪里比得上美国人呢,他们 不,我们才是种族灭绝的祖师爷。到1854年,对印第安人土地的争夺再次演化成大屠杀,为了保护子民不被杀光,当时印第安人的一个大酋长西思尔不得不接受白人的不平等条约,他给当时的美国总统富兰克林 这可是美国白人心目中的伟大总统!写了着名的《天临终之歌》,这是一个民族灭绝前的凄楚的挽歌,信中说:当最后一个印第安人在地球上消失了的时候,印第安人只能像飘过大草原的云影一样,留在人们的记忆中。噢,对了,我还忘了列举另一件史实:早在十八世纪,当时的大不列颠北美总司令阿默斯特男爵就建议用天花来对印第安人进行灭族,他堪称生物战的伟大先驱。1763年1月24日,一个联队长艾寇尔让部下故意将己方天花患者使用过的毛毯,留弃给北美印第安人部落。这家伙不但不认为这是应该隐瞒的丑恶行径,还把它作为自己的功绩,得意扬扬地记载在日记里。印第安人由于缺乏对天花的特异免疫力,大批死亡,于是,白人军队借助天花和枪炮战胜了北美大陆的原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