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特工罗莎·班布尔接待了他。这是一个老资格的特工,已经在FBI干了15年。她耐心地听着,用微笑鼓励萨姆把话说完,因为她发现,这个“告发者”似乎很难为情,老在强调自己怀疑的证据并不充足。最后罗莎说:“霍斯科克先生,请你放心,我一定一眼不眨地盯着这个农场。当然,如果最后证明他们是清白的,那再好没有了。你尽管放心吧。”
第二章
12011年秋天中国豫鄂交界的南阳市。
中午一放学,梅小雪就飞快地跑回孤儿院,问正在准备午饭的刘妈和陈妈:刘妈妈,陈妈妈,梅妈妈到了吗?
已经到县里啦。从武汉开车过来的,和上次来过的那个薛愈叔叔一起。他们先到南边新野县办事,晚上肯定赶来给你们过生日。
十三岁的小雪欢呼起来,其他伙伴,像十二岁的梅小凯、十一岁的霍媛媛,还有一群五六岁、两三岁的小囡囡都跟着一片欢呼。小雪问:
梅妈妈的房间收拾好了吗?
当然收拾好了。陈妈知道她问话的用意,笑着说,门没锁,你想再去打扫一遍,就去吧。别耽误吃午饭。
梅小雪欢天喜地地跑去了,她后边还有几个孩子跟着。刘妈和陈妈看着她的背影,不免为她的小心眼儿感慨。孤儿院已经办了十三年,现在有孤儿三十二个,小雪是其中最大的。这女孩儿感情异常细腻,和梅妈妈的感情最深。梅院长在这儿有一个小房间,屋里只有最简单的一些家具,平常屋门锁着,她来这儿时会在里面住一两天。每次她来前和走后,小雪都要用各种借口去屋里待一会儿。有次梅院长走后,刘妈去小屋一看,发现小雪正抱着梅院长用过的枕头用力嗅呢。看见刘妈进来,她的脸刷地红了,羞怯地说,枕头上有梅妈妈的 妈妈味儿 ,她最爱闻啦。这也难怪,孤儿们没有亲生父母的感情滋润,一般在感情上更敏感一些。像小雪,就把所有的感情都寄托在梅妈妈身上。
这儿的孤儿们以女孩居多,三十二个人中有二十四个女孩,这是中国社会重男轻女封建意识的具体表现。孤儿们大都没有确凿的生日,按照这儿十几年来的惯例,每年九月的头一个星期天,秋高气爽的时候,梅院长一定会抽时间来这儿一趟,为孩子们集体过生日。所以,这一天在孩子们心中的分量绝不亚于春节。
刘妈和陈妈十几年前第一次见梅院长时,见她项间戴着一个银光闪闪的十字架,以为她也是信主的,后来才知道她并不是基督徒。但梅院长的善行却正如最虔诚的信徒。她一直未婚,个人生活极简单,钱都花到孤儿院了。三十四个人(包括两个保育员)的花销,除了民政上少量的补贴外,都是梅院长一人扛着。虽然她是美国人,挣钱多,但一个月多了七八千元的支出,压力也是相当大的。刘妈和陈妈老是说,别看梅院长不信主(这是两人最大的遗憾,这样好的人咋不入教呢),百年后肯定会上天堂。
小雪从梅妈妈屋里出来了。她是孤儿中的大姐,经常帮两个妈妈干活,比如中午打饭、洗碗等,现在她也像往常一样挽起袖子干起来。十三岁的小雪出落得非常漂亮,眼睛水灵灵的,两排牙齿整齐白亮,皮肤尤其好,红里透白,非常细腻;脸上从来不离笑,一笑俩酒窝。别说在孤儿院,在全市她也算得上头一份的漂亮姑娘。不少人感慨,说她亲生父母若是知道她这样漂亮惹人爱,肯定舍不得抛弃她。之前也有几家老人想收养小雪,但小雪本人执意不肯。据两个妈妈猜度,她是舍不了孤儿院,尤其是她的梅妈妈。
三十二个孩子都聚在饭厅,坐在一张长长的白茬木桌两侧。刘妈先领他们做了饭前祷告:我们日用的饭食,今日赐给我们。虽然这里算不上是纯粹的教会孤儿院(教会只贡献了房产),但刘妈和陈妈都是虔诚的信徒,自然把饭前祷告在孩子们中推广开来。梅茵曾委婉地表示不赞成这样做,不过并没明确反对,两个妈妈也就坚持一直下来了。孩子们中有四个年龄尚幼,需要喂饭。除刘妈和陈妈各喂一个外,孩子中年龄最大的小雪和小凯也各自负责照顾一个小家伙。小雪喂着小牛,把自己的饭菜放到近处,得空儿赶紧扒几口。今天因为梅妈妈要来,孩子们很兴奋,都叽叽喳喳地说着话。小牛问:小雪姐姐,梅妈妈有爸妈吗?
梅妈妈的亲爹妈得传染病死了,和咱们一样是孤儿。不过她在美国有爸妈 不,只有爸爸,她的妈妈去年过世了。
梅妈妈的美国爸爸是不是姓梅?
小雪笑了,当然不是!那位爷爷好像姓什么狄克森,也是个科学家。
梅妈妈,还有狄爷爷,都是世界上最大的科学家,和耶稣一样大,和圣母玛利亚一样大,对不对?
小雪给问住了。耶稣和玛利亚的名声自然是两位妈妈灌输的,但拿他们二位和科学家比大小 小雪不知道咋回答。陈妈威胁地说:
小八哥!不许说话了,好好吃饭,谁表现不好,晚上不让他吃梅妈妈的生日蛋糕。
小牛立即闭上嘴,乖乖吃饭。
洗过碗盘后,小雪悄悄说:刘妈,梅妈妈下午几点回来?我下午是体育课,可以请假的。
刘妈知道她是想尽量与梅妈妈多亲热一会儿,说:梅妈妈来电话说,可能在四点之后到。她调侃道,小雪,我和陈妈可伤心啦,因为小雪心里只有一个梅妈妈。
小雪的脸一下红了,嘴巴很甜地说:谁说的?三个妈妈我都亲。笑着跑去上学了。
上午九点多,梅茵和薛愈赶到县城路口时,看见金县长一个人在路边候着,他身后是一辆黑色的高档力帆车。金县长怕他们没看见自己,一个劲儿打手势让他们停车。梅茵赶紧让薛愈停车,跳下去笑着问:
咦,小金你咋知道我们今天来?你在这儿山大王似的拦截我们,有啥急事?
金县长佯怒道:啥事?想求天力公司董事长梅茵女士卖个面子,让我宴请一次,一偿我十三年的夙愿。至于我为啥知道你今天来 我有内线。他笑着,主动把底儿亮出来,说内线是唬你的。我早就知道你在南阳市办了一家孤儿院,每年九月的第一个星期日都要为他们集体过生日。所以今天你来的可能性非常大,我便早早来这儿守株待兔。他说,我在中午宴请,不妨碍你晚上给孩子们过生日。
梅茵温和地说:恕我坦率,我回国已经二十多年了,还是不习惯国内的官场应酬。我觉得,如果大家少在宴会上浪费时间和金钱,中国会发展得更快一些。
今天不是官场应酬,是我私人做东,就咱们几位聊聊。不过,我身后这辆车倒确实是政府出的钱,是专门奖你的,表彰你为新野县经济发展做出的贡献。他沉着脸说,先说好不许推辞。你的这辆普桑按年头说早该报废了。我知道你手头一向很紧,从不动用天力公司的分红,个人工资有一多半都投到孤儿院去了。
说到最后一句他有点动感情。梅茵想了想,痛快地答应了收下这辆车。金县长喊出力帆车里的司机,让他把普桑开到县政府,自己则坐上力帆车的驾驶位,说:梅姐上车,还有这位同志,他打量着那个身材高挑、精明干练的年轻人,是姓薛吧?上次你来过。
对,我是梅博士的学生,跟着她读博。一年前我见过金县长。
两位请上车。我先陪你们去天力公司,办完你们的公事,再来赴我的私宴。
梅茵对薛愈笑笑,你看这像不像绑票?有点无奈地上了车。
力帆车向天力生物技术公司疾驰而去。金县长先夸这辆车的配置:真皮座椅,车载电脑可以无线上网,GPS定位,大屏幕导航,电热加电动按摩座椅;至于倒车雷达、双安全气囊等配置就不用说了。他说:这辆国产车是好而不贵,车价不到十五万,配置却差不多要赶上宝马了,就差车载电话了。
去的路与十年前大不一样。路倒没有加宽,但新铺过路面,道路中间画了双实线,设了花坛,安了路灯。姹紫嫣红的花圃伴着漂亮的艺术路灯一路延伸下去。这条路的改造是小金当上正县长后一手操办的。梅茵观赏着两边的风光,心中想着:她在十年前选中那个废农场建厂,一个重要因素是那儿比较偏僻,不惹人注目。但树高则风大,天力的产值已经上了二十亿,你再低调也不行。
金县长说:今天恐怕是我最后一次在新野县请你了,我的调令已下,到南阳市当副市长。
哟,这可是好消息。梅茵笑着说,小金你是官星高照,前途不可限量。你大概是本市最年轻的副市长吧?
那还不是托你的福。他对梅茵确实有感恩之情 他在仕途上的发达,可以说正是从十三年前那次引资成功开始的。他解释说:这只是临时任命,正式任命要到下一届人大会上通过。
那还不是走个过场?没有通不过的,除非你在这段期间犯了大错误。咱们小金一不好色二不贪财,咋会犯错?
他们说笑着就到了天力公司。这儿的外貌还保持着往日的样子,放眼望去是一大片郁郁葱葱的松林,映得天都绿了。一条很不起眼的水泥路通往松林深处。这条路比较窄,只容两辆车相向而行,完全不像是一个大工厂的入口。林中很安静,隐隐露出红色的屋顶。厂区外面看不到标语、彩旗之类的杂耍,厂牌和指路标牌也都没有。总经理孙景栓在办公室里欢迎他们,看见金县长也来了,他稍稍一愣,笑着问:我说今天喜鹊叫喳喳,原来是县太爷上门了。
金县长说:你甭跟我玩花花嘴。我找你打听梅董啥时候来,你是三缄其口。可不应了那句话:县官不如现管,我这个县太爷在你这儿没权威。
孙总笑着说:这下完了,我把县太爷得罪了,在你的一亩三分田里,还能有我的活路?边说边请众人坐。金县长说:甭客套了,你们两位谈正事,找个人带我到厂里边参观参观吧,我有五六年没进厂了。
孙总不为人觉察地瞟了一眼梅董。办厂十三年来,公司一直很低调,作为县里的明星企业,按说少不了各路头头的参观,但他常常委婉地拒绝。金县长在这方面很体谅他们,除非绝对必要的业务检查,严令各单位不许轻易打扰。现在是县长开口要参观,再拒绝就失礼了。梅茵爽快地说:
好吧,我今天来这儿没公事,给你当向导吧。薛愈你也去。孙总你就甭去了,忙你的公事。
松林包围的工厂像贝壳一样精致。厂房都是悦目的天蓝色,厂区很安静,没有其他工厂里的那种噪音。路旁是整齐的黄杨木或冬青木矮墙,修剪得十分整齐。树墙后是花圃和绿地,非常整洁,即使最偏僻的角落里也看不到一点纸屑垃圾。薛愈称赞说:单从厂区的管理就能看出孙总的水平。梅茵笑着说:
这要归功于金县长,当年他领我来选址时,捎带着把总经理兼总工的人选也定下了,孙总那时在这儿经营一个家庭农场,喏,就在那个方向。孙总不光在管理上很到位,技术上也很有灵性,干了这十三年,在动物细胞培养方面有不少独创的东西。
金县长摆着手说:我可不敢贪天之功,那是你梅董的眼光毒,三个小时的接触,就认准了一个总经理兼总工。
他们先来到准备车间,这儿主要是配制无血清培养基,车间里排列着高大的容器和粗细不一的管道,工人们都穿着洁白的工作衣。不少人认识梅茵,微笑着用目光示意,然后继续埋头工作。梅茵说:
小薛你介绍一下,你说不清的我再说。
薛愈对金县长说,培养基是动物细胞培养的关键因素之一。总的说来,动物细胞工业化培养是新兴工业,技术上尚不成熟,一般必须用动物血清配制天然培养基,因为血清中天然地含有多种营养物质,是细胞繁衍必需的,像多种蛋白质、无机离子、脂肪、维生素、生长因子以及转移蛋白等。但这种天然培养基也有诸多缺点,像血清中某些因子对细胞培养有害,如免疫球蛋白、补体和生长抑制因子等;再者,血清只能用过滤法除去病菌,而不能除去病毒或支原体。而且,天然培养基组分复杂,性能不稳定。近二十年来,各国都大力发展合成培养基来代替它,但合成培养基只能维持细胞的生存而不能使其增殖,必须和动物血清配合着使用。为了完全取代天然培养基,又在合成培养基中加一些成分,像胰岛素、转铁蛋白、纤维粘连蛋白、抗坏血酸、大豆胰酶抑制剂等,这就成了无血清培养基,可以基本代替天然培养基。
孙总开发了一种无血清培养基,以他的名字命名,叫SJS-149。这也是以DMEM和F-12为基础弄成的,但在补充因子的添加上有独到之处。SJS成本低,对试剂和水的纯度不敏感,是一种广谱培养基,能适用多种细胞的培养。现在,这种无血清培养基在国际上已经广泛应用。
停了停他又说:孙总在技术上的另一个贡献是筛选了两种新的无限细胞系,一种叫RYM,是人的羊膜细胞,一种叫RNM,是鸡的绒毛尿囊膜细胞。用不用我解释一下 无限细胞系 ?他问金县长。
金县长自嘲:当然得解释,我基本是个科盲。
金县长太谦虚,这类比较偏的专业知识,非本专业人士一般都不知道,算不上科盲。他解释说,一群动物细胞经过原代培养和传代培养后,其中某些会逐渐死亡,某些会不断增殖,直到形成以一种细胞为主的细胞群体,这就是细胞系。再进一步,如果它们表现出无限增殖的潜力,这群细胞就叫无限细胞系。孙总的RYM和RNM活力很强,尤其难得的是性能稳定,这对工厂提高生产率非常关键。
金县长仔细看了看薛愈,你学的什么专业?我看你对这儿情况很熟悉。
我本人是学疫苗制造的。梅老师想让我读完博后来这儿,给孙总当助手,所以一直在带我事先熟悉公司情况。
好啊,梅董慧眼识人,十年后这又是一个老总。
薛愈有点难为情,忙说:我可没那个野心。金县长说:为啥不敢承认自己有野心?不想当元帅的士兵不是好士兵。梅茵笑着旁听,不予表态。金县长说:我代表新野县欢迎你早点来。生活上有啥困难尽管来找我。
好的,我先谢谢啦。
下一个车间是主车间,里面整齐地排列着十几个大型的圆筒状生物反应器。薛愈介绍说,这是世界上最先进的中空纤维式生物反应器。里面有上万根中空纤维,管内和管外各自汇成内外反应腔。中空纤维是用聚砜、聚甲基丙烯酸甲酯等制成,管上有微孔,微孔的大小只能通过小分子物质。细胞在管外生长,进不到内腔,细胞分泌物如单克隆抗体等大分子也进不去。内腔中进行无血清培养基的循环,培养基渗到外腔,而细胞代谢废物渗到内腔,由循环的培养基带走。在这种系统中,细胞可以三维增殖,密度能提高到109cell/ml。
梅茵补充一句:在细胞培养密度方面,我们一直保持着世界第一。
金县长频频点头,不错,不错。你们干得真不错。
他们又参观了几个辅助车间,梅茵说:该看的都看了,咱们回办公室吧。
金县长停住脚,说:还有一个新车间吧,就是去年投产的那个。
薛愈看看梅茵,他没听老师说过这个车间。梅茵点点头,平静地说:对,我忘记这个车间了。走,我领你们去。
他们沿着一条小路进到林中,林木之后出现一个同样是天蓝色的车间。其实,来这个车间参观才是金县长今天的主要目的。天力生物技术公司是他的心尖尖,平时他非常护着它,从不让各职能部门去打扰,不过最近他听说,这个工厂里有一个车间戒备森严,心中不免犯嘀咕。梅董说这个厂只生产动物细胞,和病毒不搭界,不存在病毒泄漏的危险 那么如此森严戒备是为什么?现在中央政府十分重视公众安全,万一闹出个什么意外,他头上的乌纱帽就保不住了。他在仕途上的发达始自这个公司,但愿不要因这个公司而结束。
车间在正常生产,但入口锁闭着,梅茵用磁卡打开门,三个人一起走了进去。从大的景观上看,这儿与前边的车间没什么不同,也是一排硕大的生物反应器。梅茵解释说道,这些反应器的内部构造与刚才看过的不同,不是中空纤维式,而是微囊式,即用特殊工艺把活细胞置于有微孔的小空心球内,再放入适当的生物反应器中培养。营养物质可以通过微孔进入球内,细胞代谢废物可以排出球外,而细胞和细胞产生的单克隆抗体等大分子物质留在球内,将来可以很方便地收集。她说:
这个车间使用的技术不是我们的独创,是从法国梅里厄研究所购买的成熟技术,生产无氢氧化铝佐剂的维尔博高纯度狂犬疫苗。如今国内养宠物的人多,国家又强制推行宠物打防疫针,所以疫苗市场前景很好。她笑着对金县长说,我过去对你许诺过:这个工厂的产品不会和病毒搭界,这个许诺今天仍然有效 狂犬疫苗是减毒后的病毒,是治病的而不是致病的,没有危险。这个车间的管理比别处严,只是为了防止技术泄密。
金县长放下心来。从车间情况看,虽然进出车间手续很严,但车间里的人们都只穿着普通的工作衣,戴着普通的口罩,并没有采取更严格的保护措施。他们来到生产线的尾端,从包装工人手中要过一支成品观看。梅茵说,这种狂犬疫苗抗原性强,效果稳定,抗体维持时间长,副作用小。单人注射量由原来的零点五毫升降到零点二毫升,注射次数由五针降为两针,在市场上很受欢迎。
车间参观完了,出了车间,外边还有一个中等规模的实验室,门锁着,从窗户看进去,里边没有一个人。梅茵说:这是一个辅助实验室,还没投入使用,所以锁闭着。我打电话让管理员把门打开。她打过电话,说,孙总说他马上通知管理员,十几分钟、最多半个小时就有人过来。
金县长看到这时已经放了心,说:算了,这儿就不看了,既然没投入使用,那也没啥可看的。
那我就回话,不让孙总通知了?
嗯,回话吧。
薛愈从窗户里发现,实验室里边有三个带负压的全密封式超净工作台。这种负压工作台一般用在四级病毒的操作上,万一操作时病毒从试管中泄漏,也不会泄漏到工作台外,而是被负压空气抽走,经过杀灭措施后再释放到大气中。他很想知道,一个疫苗生产车间为什么要配这样一个实验室,不过他没有问。
三个人离开这里回到孙总办公室,已经快到上午的下班时间了,金县长让三人都上车,去县里的政府宾馆,说饭菜他已经定好了。孙总笑着道:
县长你就别埋汰人了,到了我的一亩三分地,能让你请客?走,都到我家去,标准的农家饭,你要嫌档次低就别去。
金县长拗不过,只好打电话取消了酒席,四个人步行去孙总家。出了厂门,左手一条小径通向松林深处。小径用碎石铺就,石缝中长满碧绿的青草。院子和楼房依稀是十年前的模样,但已经修葺一新。院内不种菜了,墙周新增了浓绿欲滴的竹子,门前立了一个紫藤架,紫藤夭矫如龙。金县长对院中景色连声叫好,说:这是隐士之居呀,让北京上海的学者们看见,能把他们嫉妒死。薛愈也说:住在这儿真是神仙日子。孙总自得地说:这一千亩松林中,我家是唯一的住户,这点特权来自于历史因缘,因为建厂前我家就在这儿。
孙奶奶还健在,听见说话声,赶忙出门迎接,一头白发白得耀眼,不过身体挺硬朗,记性好得出奇,一看见金县长就说:小金你来了,稀客稀客,你怕有十三年没来了吧?他孙子在她耳边大声说:人家已经是县长啦!咱们的父母官!金县长说:孙总你骂我呀,在孙奶奶这儿,我多咱也是个孙子辈,我是孙子官!
众人都笑。梅茵和薛愈已经来过一次,孙奶奶认得,很热情地招呼他们坐下,少顷把一桌饭菜端了出来。的确是农家饭菜,比如:蒸茼蒿,搅锅菜,回锅肉,羊肉糊汤面等。孙总笑着说:我奶就这个手艺,十几年没长进,我看这辈子也甭指望长进了。三个客人都说:饭店里的饭菜早吃腻了,最盼的就是这样的农家菜!
孙奶奶还是老规矩,端着碗蹲在厨房门前吃,无论怎么拉也拉不上桌,客人只好随她的意。三个客人正吃得风卷残云,蹲在厨房门口的孙奶奶忽然笑着说:
小金,还有这位梅大姐,吃了这顿饭,得帮我办件大事!
金县长和梅茵都说:什么大事,你只管说。
奶奶说:你们得催我这个孙子赶紧找媳妇,他今年已经三十六啦!我咋劝,咋骂,他也不听。真能打一辈子光棍?孙家绝了后,我伸腿后没法向老头子交待。小金你是县长,给他下命令。
金县长笑了,这种事,县长的命令可不起作用。但他实心实意地劝了几句,孙总只是笑着听,不应声。孙奶奶说:
他梅大姐,你也劝劝他,我知道他最敬重的人就是你,你说话最管用。
没等梅茵开口,孙景栓突然说:奶奶你找梅姐劝我,算是找错人了,她也至今未婚呢。实话说,我这是向她学,总经理嘛,就得以董事长为榜样,对不对?我已经下了决心,多咱梅姐结婚我再结婚。
最后这句话虽然看似笑谑,但金县长听出来,其中却含有很特别的意味。他暗暗一算,梅董今年四十八岁,比孙总整整大一轮。但面相很年轻,一身素妆,身材窈窕,与孙总颇为般配。但因为不知道梅茵的心意,他不好说什么,只能装糊涂。梅茵笑着,大声对老太太说:
您老人家放心!得空儿我好好劝劝他!
吃过饭,金县长说他得返回县城了,下午有会,县里派来接他的小车已经在厂门口等着了。梅茵说:你先走,今天下午我也要去市里,去孤儿院。明天返回武汉,走前就不和你告别了。三人送金县长出门,告别后,金县长沿那条碎石小径直往厂门口去。薛愈忽然追上来说:金县长我送送你,我有事同你说。
两人踩着碎石中的野草和干松枝,沿小路信步走。金县长说:小薛你有啥事?尽管说。
薛愈笑了,说:啥事也没有,我是想给他俩留一点单独相处的时间。县长,你可能也看出来了,孙总对梅老师有意,虽然两人年龄差别大一点,我看是桩不错的婚姻。金县长大笑着拍拍他的肩膀,心中对他颇为欣赏。这小伙子虽然年轻,但人情世故上比较练达,会处事,有眼色,是个文武全才的好苗子。没一会儿,薛愈停下来说:金县长我就不送你了,我在这林子里转转,等梅老师叫时我再回去。两人笑着挥挥手,在这儿分手。
这边梅茵回屋后要帮着孙奶奶收拾碗盘,把老太太吓了一跳:这咋成!这咋成!俺哪能让贵客干这些粗活?她硬把梅茵和孙子推到客厅里,自己到厨房忙活去了。孙景栓为梅姐沏了热茶,坐在她对面,静静地盯着她。十三年前,这个风度沉静的女人偶然来到这个院子里,从此改变了自己的一生,让一个小农场主变成了高技术公司的老总。他倒不是看轻农场主的职业,不过比起来,毕竟现在的职位让他的眼界更开阔。十三年的相处,梅姐在他心目中是一个完人,是圣洁的女神,他愿意为梅姐去赴汤蹈火。他说:
梅姐,你不会听我奶奶的话来劝我吧?我的决心不会变,除非你结婚,否则我一辈子独身。
梅茵叹息一声,没说话,看着杯中的热气盘旋上升。孙景栓又说:梅姐你答应我吧,年龄差别根本不是问题。他开玩笑地说,咱俩正好相差一轮,是一个属相,我看这是一种缘分。
梅茵摇摇头,我不看重年龄差别,问题不在这儿。
那么问题在哪儿,能告诉我吗?
我在十四年前,就是来这儿办厂的前一年,有过一次恋爱,是一个俄罗斯男人,虽然没有正式婚姻,但我一直把他当成我的丈夫。后来他自杀了,而且 他的自杀和我有某种关系。从那时起,我就没打算再接纳别的男人。
十四年来,这是她第一次向外人敞开心扉。她想起与斯捷布什金在街上的初遇,想起两人在河边的缠绵。那是个好男人,但坦率地说,她向那个好男人投怀送抱时,并不是一见钟情,而是为了完成教父的委托。后来斯捷布什金自杀了,自杀的原因,至少部分与自己有关吧,这让她至今心怀愧疚。孙景栓感觉到了她心情的沉重,体贴地说:噢,是这样。我不知道这些内情,但我曾经猜测,你有过一段碎裂的爱情。没关系,我会很小心地把碎了的东西拼复。他用玩笑来冲淡眼前沉重的气氛,你了解我的,我最擅长干这种技术性的工作。
梅茵静静地看着这个年轻男人,没有说话。这番话让她很温暖,也让她的心变年轻了。这些年她孤军奋战,努力完成教父给她的任务。如果有一个男人与她同行,太疲累时能靠在他肩膀上歇歇,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哪怕这个肩膀还稍嫌单薄。孙景栓敏锐地发现了她态度的微妙变化,很高兴,鼓起勇气走过来,坐在她身边,揽住了她的肩膀。他自嘲地想,这桩婚姻的障碍倒不是年龄的差别,而是地位的差别 梅姐在他心目中的地位太高,是他仰望的神只,而仰望不能算是爱情吧。现在他要努力拉平这个差距。
梅茵在他怀里没有动,孙景栓继续鼓起勇气,吻了吻她。梅茵接受了,并且给了他一个平静的回吻。孙景栓的血液在瞬间沸腾了,抱紧梅姐,狂热地把她的脸吻了个遍。奶奶在厨房里干活,一直偷偷注意着这边的动静,这会儿忽然瞄见两人在亲吻,不禁又惊又喜。孙子对他 梅姐 的情义奶奶早就看出来了,开始她心中嘀咕过,嫌梅茵年纪大,后来想通了 你就是想不通有啥办法?孙子的心已经死在梅茵身上了。想通后奶奶就想努力促使这桩婚姻早点定下,让他们早点结婚生子。如今的女人都保养得好,四十八岁还能生育的。刚才她在饭桌上主动提起这个话茬,就是奔这个想头来的。这会儿她看见自己的小计谋已经生效,在厨房里一阵偷乐。
孙景栓的热吻点燃了梅茵的情欲,这种欲望在她刻意的冷冻下已经冬眠十四年了。她也热烈地吻着对方。两人长久地吻着,还是梅茵首先冷静下来,她轻轻推开孙景栓,捋捋头发,说:
景栓我知道你的心意,但你容我再考虑一下,下次我来时再定这件事吧,好不好?
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