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茵夸他:“记得很准。看来这门功课你学得不错。说说,动物细胞培养还有什么用处。”
“不光用于生产疫苗,细胞培养过程中本身还会产生很多宝贵的东西,比如单克隆抗体,干扰素等昂贵药品。近代还使用细胞融合、DNA重组等办法来大规模生产目标功能蛋白,也是做药用。这些用途比较复杂,不是一两句话能说清的。”
对这些拗口的名词,小金已经听得吃不消了。他问:“你说的单克隆抗体,是不是就是常说的'单抗',生物导弹,可以用来杀死肿瘤。我在哪篇科普文章中见过介绍。”
梅茵说:“对,你说得没错。小孙你再说说,动物细胞工业化培养都用哪些设备?”
“主要是生物反应器,有各种方式,比如悬浮培养、贴壁培养、固定化培养等。好像最好的是填充式生物反应器,包括中空纤维式、玻璃或陶瓷材料填充式等,我真的记不清了。我只知道,中国在这方面比较落后,国外的培养规模已经达到了一万多升,国内还处于实验室培养阶段,一般在几十升,最多不过200升。”
梅茵笑着宣布:“我来这儿,就是想引进美国技术,建造一个12000升规模的生物反应器,生产各种药用的动物细胞。这在全世界也算是规模比较大的。”
她说到这儿,小孙的眼睛里突然焕发光彩。他看看梅茵,没有说话,低头吃饭。梅茵则含笑打量他。她没想到在这儿会遇上一个相当合适的人选。小孙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能说出这些基本准确的知识,说明这小伙子脑袋瓜灵光,在大学里学得比较扎实。这么一个有技术背景而没有社会背景、甘于寂寞、忠厚老实的年轻人――恰恰是梅茵需要的人选。
吃完饭,老太太过来收拾碗碟,问:吃好了没有?可是怠慢啦。梅茵笑着大声说:
“你老别客气,这顿饭吃得非常满意,赶明儿有空儿,我还来你这儿蹭饭!”
老太太听明白了,说:敢情好,巴望不来的贵客呀。梅茵转向小孙:
“小孙,麻烦你带我到地里去转转,你说知青农场原有1000亩地,我想看看边界是在哪儿。金局长,你休息一会儿,不用跟着去了。”
小金不是傻子,知道两人要谈什么私密话,他想大概梅茵是想直接和孙景栓谈判这150亩地的转让吧,对此他并无异议。两人这一去,整整去了两个小时,老太太收拾完碗筷,见客人一人独坐,便过来同他聊天。小金高声大嗓地说着,老太太听三不听四地打岔,说得正热闹,手机响了,是刘县长的电话,问小金这会儿说话方便不方便。小金知道县长有点着急了,回话说:
“方便的,客人和这儿的一个小伙子到地里去了,家里只有一个聋老太还没谈到板眼上,不过县长,依我的直觉,这项投资八成能成。这个年轻女人精明强干,办事干脆爽利,绝不是商场上的老油条。”
“那你就紧咬住不放,把县里能给的优惠条件用足。若把这个送上门来的财神放走,我把你剁了喂狗。”
“要是成了呢?把我那个'副'字抠掉?”
“哼,目光短浅,胸无大志。”
县长挂了电话。最后这八个字的“批评”让小金心里熨贴极了。听见脚步声,两人回来了,表情都很高兴。梅茵说:
“谢谢金局长――算了,咱们别周吴郑王的了,我就喊你小金吧。谢谢小金,帮我找到了一个合适地点,也找到了一个合适的总经理。”小金吃惊地看看小孙,那小伙子仍是憨憨地笑着,但脸上光彩照人,显然这话不假。“我已经决定投资1000万在这儿办厂,小孙家以土地和房子入股。农场其余的850亩地我全部买下,周边种树,中间办厂。咱们仨现在就返回县里,把大的盘子敲定。我明天要回武汉,以后的具体操办就有劳你们二位了。怎么样?今天是星期六,县里有关部门的头头们能找到吗?”
小金喜出望外。他刚才说估计这项投资能成,但也没想到如此顺利,顺利得让人不敢相信!便大包大揽地说:
“没问题,书记和县长都在县里候着你呢,土地局工商局环保局什么的,我揪着鼻子也把他们揪来。”
他们与聋老太告别,老太太说:“栓娃,你要把客人送到县里?”
“对。”
“今儿个回来不?回来晚了可没班车。”
她还不知道孙子已经是总经理了,小孙笑着说:
“奶奶,回来我再给你细说!”
那边梅茵在倒车,这边小金立即给县长打电话,让他把各局的头头集合起来,今晚就要把大盘子敲定。电话那边,县长的兴奋也不亚于小金,连声说:
“好!好!小金你干得漂亮!”
他们赶到县里,县里头头脑脑们已经候在招待所了。往下的洽谈非常顺利,因为双方都是高姿态,县里用足了对外资企业的优惠条件,梅茵这边则放弃技术股的权益(这点主要与孙景栓的利益有关)。到晚上10点时基本盘子已经敲定。只有环保局长还有疑虑:
“你们说培养病毒,咋样保证不发生病毒泄露?”
梅茵笑着看看孙景栓,小伙子解释说:“梅董事长说了,这儿只生产动物细胞,再卖给用得着的单位,比如武汉病毒研究所,或脊灰疫苗生产厂。也就是说,咱们这个厂的生产环节中根本和病毒不搭界,不存在病毒泄露问题。”
环保局长脸红了,自嘲道:“外行了,外行了。”
最后,梅茵提供了义父沃尔特·狄克森的授权书,并以沃尔特·狄克森的名义在投资意向书上签了字。她想,义父决定在中国办厂确实是英明的决定,中国人的思想和中国的法规相对来说都简单得多,比如说,这会儿没有任何人,包括比较内行的小孙,想到或提到,这个工厂的产品中将包括转基因细胞,而转基因生物制品的生产应该有严格的审批――转基因产品从理论上说可能给人类未来造成某种威胁,但这只是哲理层面上的担忧,还没有得到证明。义父一向认为,这些哲理层面的担忧并非不正确,问题是,科学家不光需要坐而论道,还应该有果断的行动。
而在中国,行动的难度被大大简化了。
十年前,梅茵读完硕士后,义父劝她回中国发展,他认为“生物科学的未来在中国”,因为“集体主义价值观的中国社会,比起崇尚个人主义的西方社会,更符合上帝的本意”。他认为,在中国推行他的一套想法,伦理方面的干扰比较少,阻力会小得多。今天的顺利签约看来就是好兆头。
书记县长的宴请一直拖到晚上10点,即意向书签字后才举行。梅茵一再声明不会喝酒,但敬酒人的种种理由简直无法推辞,后来多亏小金和小孙代喝,才没被灌趴下。晚上回到宾馆里,醉意陶然的梅茵立即打了国际长途,向远在美国的义父汇报了工作的进展,义父也很高兴。
第二天早上七点,梅茵敲开小孙住的的房间,对他说:
“我要走了,到南阳市有别的事。这儿一切都由你全权操办,你解决不了的再找我。一会儿小金来了你代我说一声,我就不与他们告别了。”
小孙知道县里已经安排了后续的日程,包括县四大家(县委、政府、人大、政协)还有工商联及招商局的轮流宴请,及游玩附近的名胜。她这么悄悄溜走,刘县长非把小金骂得狗血淋头。不过他知道梅茵是有意躲避,便什么也没说,点头答应。趁梅茵倒车和热车的功夫,他跑到宾馆食堂端来一碗豆浆,几个豆沙包子。梅茵谢了,站车门边把豆浆喝完,包子扔车上,开车走了。
她要赶到南阳市去考察 “圣心孤儿院”的筹办。市里有个基督教福音堂,刚刚迁到新居,老房子空着。梅茵想在这儿办一所孤儿院,已经来商谈过,市民政局和基督教三自委员会都很赞成。福音堂里原来干杂活的两个女信徒,刘妈和陈妈,愿意留在这儿当“妈妈”。市里距新野县城60公里,一个半小时就到了。福音堂位于老城区,道路狭窄,路旁满是小摊小贩,梅茵鸣着喇叭,倒了几把,才把车开进去。房子已经重新粉刷,尖顶上那个拉丁式十字架也刷了漆。房间打扫干净了,整整齐齐地摆着小床,堆着各种玩具。这些花费梅茵没用义父一分钱,全是用她本人的工资支付的。
听见汽车声,刘妈欢天喜地地跑出来:“梅院长你来啦!你看咱孤儿院还没正式开张,就有人把孩子送来了。是个女婴,身体没毛病,可漂亮啦。”
“真的?让我看看。”
陈妈正在屋里用奶瓶喂女婴。女婴吃饱了,瞪着乌溜溜的眼睛追大人。真的非常漂亮,皮肤白,大眼睛,看样子刚过满月。陈妈也说:
“俺们仔细检查过,身上肯定没残疾。这么漂亮的女孩,又没残疾,当爹妈的咋能狠心扔掉呢。”
当然原因很清楚:重男轻女。因为有独生子女政策,很多老思想的人把头生女婴偷偷扔掉,以便再生个男娃儿。梅茵把孩子抱起来,孩子用黑亮的眼睛直盯着她,小手触到了梅茵的手指就紧紧抓住不丢,让梅茵心里痒酥酥的。梅茵逗着她的小脸蛋,问刘妈:
“怎么送来的?”
“深夜送来的,放在咱们大门口。孩子把襁袍蹬开了,等俺们听见哭声赶去,见她光光的身子,四条腿乱弹蹬,不知道冻了多长时间。万幸没冻出个感冒肺炎,这小妮子真皮实,命大。”
陈妈不知道这句话恰好击中了梅茵的记忆开关,梅茵愣住了,眼前忽然闪过一个画面:冰天雪地,一对两三岁的男孩女孩早上从热被窝里出来,光身子跑到院里雪地中打雪仗,大人们习以为常,只是随便骂一声:小挨刀的,穿了衣服再去疯!这个场景并不是她的回忆,是义父告诉她的。那一年,在哈尔滨平房地区(即日本731部队原来的所在地),有一个鼠疫病人的老坟被无意挖开,引发一场鼠疫,所幸很快被扑灭。但梅茵的父母都死于灾疫,邻居暂时收养了她。穷人命贱,身子骨泼实,成了孤儿的她不知道悲痛,仍和邻居的小哥哥在雪地里光着屁股疯闹。那时义父作为国际卫生组织的专家来中国东北帮助扑灭灾疫,偶然看到了这个场景。义父说,他当时立即被震撼了!一个穷人孩子强悍的生命力,和她在灾难中懵懂的快乐,这些形成了强烈的撞击。从那一眼起,他就决定收养这个孤儿,只是因为中国随之就开始了文化革命,一个美国人想收养中国孤儿有很多说不出口的禁忌,一直磨到八年后,即她十岁时,才真正办好收养手续。
这会儿想起义父说的场景,她好像亲眼看见了眼前这个女婴在昨夜的情景:光着身子,在寒风中弹动四肢,大声哭喊。这和自己小时的命运何其相似!一时间她愣了。
陈妈把她从愣神中唤过来。陈妈说,这孩子身上没留名姓,梅院长你给她起个名吧。梅茵眼前还闪着那片雪地,说:
“就叫小雪吧。至于姓――姓梅吧,叫梅小雪。”“多好听的名字。梅小雪,梅小雪,你有名字啦!”陈妈用指头点着囡囡的小肚肚,小雪也咯咯地笑了。晚上,梅茵在这儿办了一桌便宴,庆贺孤儿院的正式开张。席上只有三个大人和一个婴儿,虽然梅小雪还不会吃喝,但她无疑是席上最重要的客人,三个大人争着抱她,逗她,她也很给面子,一直咯咯地笑着,到席终也没睡。就这样,这个叫梅小雪的弃婴成了圣心孤儿院的第一个正式成员。
42001年深秋美国爱达荷州佩埃特国家森林
这是血与火的2001年,世贸大楼上的烈火刚刚熄灭,黑烟尚未散尽,美国人像是经历了一次重生,开始用一种新的、痛楚迷茫的新眼光来看世界。远在美国西北部的佩特埃国家森林也燃起一场大火,不过纵火者不是恐怖分子,而是大自然本身。佩埃特国家森林管理处没有派消防员和消防飞机,大火烧了一星期后自然熄灭了。火势熄灭后的第二天,森林管理处的管理员萨姆·霍斯科克和科尔奈尔大学的地质学家布鲁斯·马拉穆德结伴进山。
他们进山时碰上一辆福特厢式汽车,那会儿福特车正在降速,准备拐向一条小路。萨姆和布鲁斯在超车时热情地问了好,那边开车的男人扬扬手,回了问候,很快把车拐过去了。萨姆多少有点奇怪,因为福特车后车窗开着,后座上的两人肯定听到了这边的问好,却没有一点儿反应,表情显得呆板僵硬。这不大符合人之常情,这一带已经接近深山,路上车辆很少,偶尔碰上同伴,都会很热情地互相打招呼,还常常停下车攀谈一会儿。布鲁斯猜测说:
“后座上那两位可能是外国人,不懂英语吧。你看这三个人都留着大胡子,像是穆斯林。”
萨姆说:“他们拐去的那条小路只通向一个小农场,农场主是我的老友莫雷恩,不知道这仨人找老莫雷恩有什么事?”
闲扯了几句,他们就把这三个人撂到一边了。他们开到山路尽头,把车停好锁好,带上必要的行头(望远镜、猎刀、绳索、皮尺、温度计和干粮等),向山上爬去。
今年是半个世纪来野火最频繁的一年,这片230万英亩的国家森林共发生了150次野火,烧了 7万亩森林。之所以如此,要归因于森林管理处接受了布鲁斯提出的理论和数学模型。按照他的理论,今年森林管理处完全放弃了人为的灭火,由着野火自生自灭。今天两人就是来考查火灾后的林情的。
这儿是混交林,低处长着橡树,高处是美洲松、白松和黄松,也有云杉、冷杉和铁杉。高大的乔木下长着灌木,堆满了枯枝落叶。大山雀、北美金翅雀、北美红雀等在枝头鸣啭。他们来到一片火场,地下的灌木烧枯了,枯枝败叶也烧尽了,到处是黑色的焦枝和炭灰。空气中可以感到火灾后的干热,地上也尚有余温。不过乔木受损不大,低部树皮上有火焚的痕迹,但没有烧透,也就不影响养料的输送(树皮是养料输送的通道)。树冠上仍旧是青枝绿叶,生机盎然。萨姆说,乔木是否被烧死主要取决于火焰在一个地方停留的时间。如果火焰只在森林底部燃烧,把灌木和积存的落叶烧光后迅速转移,那么乔木的树干和树冠就不会被引燃。这样的话,火灾过后林木会很快复苏,否则――你就耐心等着一颗松籽长成参天大树吧。而火焰停留的时间长短又取决于地面可燃物的密度。所以――
“布鲁斯,我搞不懂你的数学模型,但我早就向管理处提出:取消高强度的灭火,不要去干扰大自然的平静。早在十几年前我就提过啦。想想吧,投入那么大的财力、人力和物力,每天提心吊胆地监视着,稍有火情就猛扑上去。结果,火灾次数倒是少了,但森林里的可燃物越积越多,一直堆积得像个弹药库。这时一旦失火就了不得啦!你记不记得,1988年黄石公园那次大火有多可怕?”
“记得。你说得对,可燃物的过量堆积,就会形成我提出的'临界状态'。”
他们一边聊着,一边观察和纪录火场情况,用皮尺测量树干上火焚痕迹的高度、灌木焚烧后残枝的高度、火场里昆虫的分布密度等,也掘开土壤,观察火焰所能影响的深度,特别是对种子的影响。干了一会儿,萨姆笑道:
“布鲁斯,真得感谢你。”
“什么?”
“感谢你那个电脑游戏呀。管理处那帮老爷们不相信我的眼睛,不相信一个老管理员30年的经验,却相信一个简单的电脑游戏。”
此前布鲁斯搞了一个“森林火灾游戏”,正是这个程序说服了上层管理者,最终采纳了萨姆实际上早就提出的建议。那个程序是这样的:在座标方格上,电脑随机地在某格种上一株树,随机地落下枯枝,使可燃物随机地增多;再以不同频率随机地丢上一个火种,以可燃物此刻的状况来随机决定火焰燃烧的时间及传播方向等。通过多次运行,最终的结论是这样的:
1、火灾频次越低,则火灾强度越大;
2、一旦可燃物的堆积达到临界状态,火灾的发生就是必然的,再预防也不行。而且火灾具体发生时间不可预测。
3、低烈度、高频次的火灾能够减少可燃物数量,制造马赛克一样的林间空地,减弱火灾强度。选取频次和强度的最佳配合,能使火灾损失降到最低。
萨姆确实有点恼火。他为这件事喊叫了十几年,管理处的老爷们始终当成疯话;如今有人弄了个电脑游戏,就成“理论”了,他们立马就信了。这算什么事!他并非有意,但他的话多少有点贬低布鲁斯研究成果的意味儿。布鲁斯宽厚地笑笑,简单地说:
“大自然运行的机理本来就是最简化的,比如,牛顿三定律和爱因斯坦的质能公式。它们简单不简单?”
萨姆听出他的话意,笑着做了一个手势,意思是“我并非有意冒犯你”。布鲁斯一笑了之。
他们有点累,也到了午饭时间,两人坐在林间空地上,取出瓶装水和三明治吃了午饭。午饭后他们继续勘察,走遍了整个火场。联邦政府今年已经发表了书面的政策声明,承认“火灾是生态进程中的一部分”,这对管理处的工作方向来说,是一个历史性的重大转变。他俩今天的勘察报告将是对新政策的正式验证。总的说火场情况令人满意,因为火灾强度不大,这片森林将很快复苏。布鲁斯看了实际的火场后,对自己的理论更有把握了。萨姆虽然有意无意贬低他的数学模型,但他却高度评价萨姆的直观经验,两种方式互相印证,得出的是同一结果,这就使这个理论格外可信。
布鲁斯说:“我有一个进一步的想法。今后不仅是'不灭火',还要适度人为纵火,这样来寻求'火灾频次'和'强度'的最佳配合,使火情更容易控制,也能有意避开房屋建筑等。对这个想法――你有什么意见?”
萨姆正低头观察一个蚁巢,蚂蚁正在忙碌地准备过冬的食粮。凶恶的森林大火奈何不了蚂蚁,它们常常是火灾过后最早出现的昆虫,大概在火焰肆虐时都躲到蚁穴深处了。不管它们究竟用啥办法逃生,反正你不得不佩服上帝的安排(为每种生命所做的周到安排)和生命的坚韧。他没有立即回答布鲁斯的问题,布鲁斯又问了一句,萨姆迟疑地说:
“从道理上说,你说得不错。不过――”
“请直言。萨姆,我非常看重你的直觉。”
“我没什么明确的意见,只是觉得,有时科学家不一定比上帝干得更好。科学家是小聪明,是'短时间的合理',而上帝是大智慧,是'最终的合理'。”他笑着说,“不必拿我的意见当真。我是虔诚的基督徒,基督教义说:上帝是无限的,全能的,全知的,是人类无法理解的。使徒保罗告诫信徒说:你们要警惕,恐怕有人用他的理性和虚妄的逻辑,不照着基督的教诲,把你们掳去――他说应该警惕的人,似乎是指科学家吧。”
布鲁斯是个无神论者,不想和他争论,笑着说:“上帝至少不反对用现代印刷术来印圣经,不反对在电视上布道。”
时间已经不早了,两人下山,坐上停在山下的汽车返回。快到那条小路时,萨姆提议到莫雷恩的农场去一趟,每次进山他都要去拜访的。他们远远看见,早上见过的福特车这会儿停在小路路口处,三个乘客这会儿俯在地上,向东南方向做礼拜,拜了三次,布鲁斯知道这是穆斯林的昏礼。这么说,第一次邂逅时他猜测三人是穆斯林是猜对了。萨姆放慢车速,一方面是准备拐弯,另外他觉得从礼节上应该和那三人攀谈几句。但那三人虽然看到了来车,并没有攀谈的意思,很快结束礼拜,上车,迎面开过来。两车交会时,仍是开车那人扬了扬手,其它两人仍然拘谨僵硬,像泥胎一样死相。会车之后萨姆说:
“你可能猜对了,看这俩人的神态,可能真的是来美国不久的外国人,还没学会咱们的社交礼仪呢。”
听见汽车声,老莫雷恩夫妇高兴地迎出来,与两人拥抱。萨姆先说明:今天时间不早了,我们只能稍事停留,莫雷恩坚决地说:
“马上就走?不行,绝对不行。今晚一定在这儿吃饭,而且晚上也要住到这儿,明早再走。萨姆,这是最后一次在这儿接待你,我已经把农场卖掉了。”
“是吗?卖给谁?”
“你们应该碰到的,刚刚从这儿离开,是那辆厢式福特车。”
“那三个穆斯林?他们是不是外国人?”
“他们都是穆斯林,至于你说外国人――至少签买卖合约的那个齐亚·巴兹是美国人,就在本州的爱达荷大学工作。其它俩人一直没说话,可能不怎么会说英语。”
萨姆回头问布鲁斯是否介意在这儿留宿,布鲁斯随和地同意。老莫雷恩很高兴,让妻子快点准备晚饭,他带着两人参观农场。农场不大,有70英亩土地。院里堆着一些农业机械,像手扶拖拉机、除草机、收割机等,都比较陈旧。畜圈里养着牛和美洲驼,大约有 50头。房屋不少,其中很多是简易的温室,里边种着草菇、香菇等菌类。莫雷恩留恋地说:
“自打从父亲手里接过这个农场,我已经待弄了45年,真舍不得同它分手。可是我已经支撑不下去。农场规模太小,位置太偏僻,无法与大农场抗衡。我和南茜也都老迈,干不动农活了。”他叹息着说,“农场已经连续三年亏损,真的撑不下去了。”
萨姆安慰他:“能把农场顺利出手是件好事,拿上这笔钱回城里安享晚年吧。卖了多少钱?”
“卖了个好价钱,68万,我原来估计能卖到60万就不错了。68万够我俩在城郊买一所不错的房子。”
“好嘛,快点把新居安置好,我去祝贺乔迁之喜。”
莫雷恩问他俩今天进山干什么,萨姆说是实地验证管理处对火灾的新政策。他扼要讲了“放任火灾自生自灭”的新政策,也讲了他同布鲁斯关于“是否需要人为纵火”的争论。他问莫雷恩持什么看法?莫雷恩笑着说:
“我没想过。不过我想,在没有人类之前,这儿的森林已经长了几千万年,那时并没有因大火而绝灭。这么说吧,没有人类添乱,上帝管理得满好。”
这实际上支持了萨姆的看法,萨姆得意地对布鲁斯说:“看,我又多了一票。”
布鲁斯一愣:“什么?噢,是的是的。”他刚才在想别的事,没有听见萨姆和莫雷恩在说什么。
主妇用铃声通知他们回来吃饭。晚餐很丰盛,不过一直到晚饭后,布鲁斯始终默默想着心事,不大参加他们的谈话。女主人心细,首先发现了他的心神不宁,关心地问:
“马拉穆德先生,今晚临时决定在这里留宿,家里没有什么急事吧。”
布鲁斯连忙否认:“啊,没有,没有。”他看看大家,“不过今晚我确实有心事。是这样的,我对今天买农场的三个人有怀疑。”说这话时他颇有点难为情,“我原不想说,怕说出来,你们会把我当成极端民族主义者或基督教狂热分子。不过我还是说出来吧。莫雷恩先生,你说你的农场一直亏损,而这次卖了个好价钱?”
“是的。那三个人基本没有讨价。我也有些奇怪,在交谈中他们并不关心农场的经营状况,只注意农场的周边环境和房间的数量。”
“我很奇怪,他们干嘛跑到这样偏僻的地方来买农场?”
“我登过广告,他们看到了,可是――这儿确实太偏僻,一般人不会来这儿买农场的。”
布鲁斯沉吟一会儿:“我想你们都应该见过两则报道:撞世贸大楼的恐怖分子竟然是在美国学的飞机驾驶。他们甚至不愿麻烦学习起飞和降落,而提出只学中途驾驶――打算中途劫机并撞击大楼的人用不着起飞和降落!当时教练觉得可疑,向FBI反映过,可惜,这个至关重要的情报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还有一则报道,另一伙恐怖分子在美国租了一个农场,为美国国内的恐怖分子办训练班,农场内甚至公然立着一排排的人头靶,而且显然是西方人的形貌。”
大家都沉默了,他们都见过这两则报道。布鲁斯说:
“我非常珍视美国式的民主,也打心眼里厌恶向FBI告发邻居和同事。可是――世贸大楼上的黑烟还未散尽呢。”
他的话让众人陷入沉思。对老莫雷恩夫妇来说,今天的交易很划算,他们只顾高兴了;但这会儿一经提醒,两人回忆回忆,三个人确实可疑。尤其是那两个沉默者,他们阴郁僵硬,沉默不言,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人。那么这会儿该怎么办?老莫雷恩颇为踌躇,这些怀疑并不确凿,主要还是因为布鲁斯说的那一点:他同样打心眼里厌恶向FBI告发邻居。几个人商量一会儿,布鲁斯最后说:
“我看这样吧,等到莫雷恩同新主人办交接时,给他们打一个招呼,就说你的老友萨姆·霍斯科克进山时经常在这儿落脚,希望他们能继续提供方便。我想,一个热心的农场主肯定不会拒绝帮这个忙。而且他们在这儿人地生疏,能多结识一个朋友,何乐而不为。你们说对不对?他们若是同意,萨姆可以继续留心观察;如果他们拒绝萨姆到农场来,那――就值得怀疑了。”
大家都说这个方法比较稳妥。莫雷恩说:
“我一定记着和他们打招呼,萨姆你抽时间多来两次吧。”
然后他们就撇开了这个话题。
一个星期后,莫雷恩同新主人齐亚·巴兹先生办了交接。他恳切希望新主人能继续在这儿招待森林管理处的萨姆·霍斯科克。齐亚·巴兹先生愣了一下,有点勉强地答应了。莫雷恩代萨姆向他表示了谢意,并告知了萨姆。几天后,老萨姆虽然没有公务,也特别抽时间来农场一趟。在拐向农场的小路路口新增了一个栅栏,是用原木钉的,做工粗糙。栅栏门上锁着一把老式的号码锁,还挂着一个牌子:
私人财产请勿入内
这显然是给萨姆预先备下的礼物。虽然莫雷恩特意交待过,但新主人还是让萨姆吃了一个闭门羹。萨姆冷冷地盯着这个牌子,过了一会儿掉转车头回城。他没有回家,直接去了FBI派驻伊蒙县的办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