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面前这位,是否是尊贵的阿布·法拉杰·哈姆扎先生?”
那人平淡地说:“是我。有什么话你可以讲了。”
穆罕默德稍稍顿了一下,他要理一下思路。这时哈姆扎先说话了:
“一个我们双方都信赖的、尊贵的普什图族长老介绍你来这里,因此我才同意见你。但他对你从何处来缄口不言。当然他不说我们也猜得到:派你来这儿的主人,就是那位爱骑骆驼、住帐蓬、用女人当卫士的怪人吧。”
穆罕默德佯做没有听见这句不礼貌的话:“关于我来自何处,这一点应当绝对保密,这是咱们往下谈交易的首要条件。”
哈姆扎点点头:“会为你绝对保密的,这点你尽可放心。你的主人曾是圣战者中的雄狮,当年他策划了那场着名的空难,让全世界的异教徒惊骇颤抖,那时他是何等无畏!可今天呢,他成了一只可怜的叭儿狗,只会向异教徒摇尾乞怜。你知道不知道,他竟然发表声明谴责我们在9月11号的圣战!这是一柄从背后向我们捅的刀子。”
穆罕默德苦笑道:“我知道,这个声明在我出发前就拟好了。”他感觉到哈姆扎对他的敌意很深,心一横,干脆来个彻底的实话实说,“你说得没错,我们是些懦夫。都怪我们身上背了一个蜗牛壳,舍不得让美国人把它砸碎。再说,”他指指石头地面上简陋的床铺,“我也受不了这样的苦行,心有余力不足了。没办法,我们只好向美国佬暂时屈膝。但在心底,我们的信仰没有变,对西方恶魔的仇恨也没变。今天我来,就是想用一个小礼物来表明我们的心迹。”
他这么自我贬损,哈姆扎倒没什么可说的了,回头对那个年轻人笑笑,说:“行了,我不苛求你,毕竟不是每人都有勇气做人弹。我只给你一个忠告,请你转达给你的主人:他这么摇尾巴,美国人不一定会饶他,等把阿富汗,可能还有伊拉克收拾完,腾出手来就会收拾你们。”
“我一定转达。”
“好了,把你的礼物拿出来吧。”
穆罕默德也轻松了:“我先问一声,你身边这位,就是我要求你带来的病毒学家吧。”
那个年轻人点点头,没有吭声,哈姆扎代为介绍说:“他是美国杜克医学院毕业的,专业是公共卫生及传染病学,和你的要求差不多吧。”
“冷藏箱也带来了?”
这回是年轻人回答:“带来了。”
穆罕默德把皮箱放到面前,准备打开,先笑着说:“虽然有专家在场,我还是想多几句嘴,向哈姆扎先生介绍一些背景情况。50年前,一位阿尔及利亚人指出:恐怖主义是穷人的战争。这句话让他成了圣战者的先知。不过这句话还不完整,应该再续一句:生物战剂是穷人最完美的武器。想想吧,它不需要现代化的工厂、昂贵的设备、天文数字的资金,也不怕B-2飞机的轰炸。病菌和病毒本身就是在人的身体中繁衍的,你想杀死的人正好也是你的工厂,完全的废物利用,不需要电力、原料和工资。所以,你手里只要有一点点这玩意,仅仅能感染一个人的剂量,就足以在世界上造出一场大灾难,杀死十万人或一百万人,比你们现在习惯用的人弹厉害多了!那些满口仁义道德的异教徒们其实早就在使用它。1763年,英国远征军向北美俄亥俄河谷的印地安人传播了天花,用的是天花患者的衣物;一战时,德国向俄国和罗马尼亚等国散播了炭疽和鼻疽;二战时日本有731细菌部队;二战后美国在阿肯色州松崖市建立了国家毒理学研究中心(National Center for Toxicological Research),其中包含规模很大的生物战剂生产基地。俄国人下的功夫更大,储存的生物战剂常常是以百吨计。外界传说萨达姆也在搞这玩意儿,但那家伙一向只是嘴巴功夫利害,不一定真干。”
“而你们是真刀实枪地干了。”
穆罕默德自得地说:“没错,我们前前后后搞了十五年,可惜用不上了,我们领袖已经下令全部销毁,包括战剂和设施。当然,真的全部销毁未免太可惜,所以我们留了一点种子,想送给用得上它们的人。”
哈姆扎注视着他膝上的皮箱,笑容似乎有些不屑,有些怀疑。
“尊贵的哈姆扎先生,请务必相信我的诚意。坦率说吧,我这样做,既是为了你,也是为了我们自己。正如你刚才说的,只要你这边搅得美国人不安生,他才腾不出手来收拾我们。你看,我说得够坦率吧。”
“我相信你的诚意,拿出来吧。”
穆罕默德打开皮箱,一股白雾弥漫出来。这是个密封很好的冷藏箱,四周是厚厚的绝热材料,但即使如此,在几天的旅途中,箱内的干冰也几乎蒸发完了。残存的干冰中埋着三个密封玻璃瓶。穆罕默德介绍说:
“喏,这是三种生物战剂,都是病毒型。解释一下,我们不大喜欢病菌及立克次氏体类生物战剂,像炭疽、鼠疫、****杆菌等,因为每一种病菌都有某种抗生素是它的克星,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一种病菌对所有抗生素有耐受力。而且抗生素作用快,再加上异教徒国家的卫生体系都十分完善,即使你们能燃起灾疫,他们也能迅速扑灭。病毒相对好多了。我带来的是三种病毒。第一种是拉沙热,很凶险的出血热,至今还没有能抑制它的疫苗。它的唯一缺点是对病毒唑比较敏感,但我们培养的这个菌种已经变异出了足够的耐受力。第二种是埃博拉,是更为凶险的出血热,可通过空气传播,目前也没有疫苗,没有任何医疗办法,它的缺点是传染力不够强。第三种是天花,我就不用多介绍了,它传染力极强,致死率高,在历史上,它杀死的人比其它任何疫病都多,可以说它是人类的第一大凶神。缺点是医学界对它的研究比较透,有强有力的疫苗。不过,自从1978年世界上停止接种牛痘后,人们对它的特异免疫力已经全丧失了,现在的疫苗根本不够应付一场大规模的爆发。我给你的菌种足以抗得住现有的医疗手段,在疫病被扑灭前杀死一两百万人。”
他合上箱盖递过去:“至于究竟选用哪种,或者三种都用,你们自己决定吧。”
哈姆扎身后的年轻人过来,接过箱子,问了一句:“请问,你本人也参与这项研究了?”
“对,我参与了,不是技术上的参与,但我组织了这项研究。你可以想象出来,当接到销毁命令时我是多么心疼。噢,对了,我忘记说一件事。”他又要回箱子,打开,在箱角处摸出一个丝绒袋子,“这里是800粒南非钻石,都是质量很好的白钻。克拉数都不大,这是为了方便你们在黑市换成现金。它们的总价值在8000万美元以上,即使在黑市出手,至少也能值6000万。这是我们一点小小的心意,算是给你们的生物战馈赠一点启动资金吧。”他解开袋子摸出两粒,“我还有一点个人请求。前天在康蒂瓦尔关隘出了个小事故,这个箱子曾落入悬崖中,是那位叫塔马拉的向导把它抢救出来。我想用这两粒钻石表示对他的谢意。”
哈姆扎和年轻人都沉默着,弄得他有点尴尬。哈姆扎是被他馈赠钻石时居高临下的表情惹恼了,冷淡地沉默一会儿,示意年轻人把矮个儿向导喊进来。塔马拉进来了,疑问地看看哈姆扎,看看客人。穆罕默德把钻石递过去,重复了刚才的话。按他的想法,这位向导肯定很庆幸吧,片刻的善行换来了20万美元的奖赏,够他一辈子享用不完。但矮个子摇摇头,平淡地说:
“我用不上这玩意儿。美国佬很快要开战,不定哪天我就会升天的。”
穆罕默德没想到会遭拒绝,右手托着那两粒钻石窘在那儿,给也不是,收也不是。哈姆扎满意地点点头,很高兴这个脑满肠肥的家伙吃一次瘪。向导扭头走了,哈姆扎回头对客人说:
“这些钻石我收下了,谢谢你们的慷慨。特别是,我知道你们手头肯定不宽裕,马上要向异教徒支付空难赔偿金,27亿美元啊。”
穆罕默德听出了话中暗含的冷嘲,更加尴尬。哈姆扎说:“这两样礼物我都收下,当然,这不是你对我们的施舍,我把它看成是你们托我代交的'天课'。你放心,对你的这趟行程我们会绝对保密。明天我仍派这两人送你走,送到巴基斯坦的齐特拉里。”他微微一笑,“你这十天内受苦了,好在你马上就要脱离苦海,那时你尽可找一个灯红酒绿的地方,找几个漂亮女人,好好找补一下。你去吧,让向导带你去休息。”
这句告别辞也很难说是善意的,两人甚至没有起身送别的意思。穆罕默德没想到自己如此辛苦地跑这一趟,最终落得这样的冷遇,苦笑着,尴尬地出去了。后边的哈姆扎目送他离开,良久才轻蔑地说:
“小丑。”作者:王晋康
这个叫齐亚·巴兹的年轻人没说话,把三个密封玻璃管小心地移到新的冷藏箱中,用干冰埋好。外面响起悠长的喊声,是宣礼员召唤做昏礼。两人出去,同众人一起向麦加方向行了三拜礼,那位穆罕默德也夹在行昏礼的人群中,不过两人都没理他。回到小山洞,哈姆扎说:
“巴兹,你对这个礼物有什么看法?”
巴慈回答:“那家伙说得不错,生物战剂的威力非常大,绝不亚于核弹。二战中和二战后各国都没使用它,或者说没有大规模使用它,只是因为投鼠忌器,担心对方用同样手段反击。这个担心对圣战者是不存在的,所以――它确实是圣战者最完美的武器。”
哈姆扎盘腿坐在草垫上,沉默一会儿,凝重的说:
“你带着病毒走吧,钻石也全部带上。眼下的局势就不用我说了,非常凶险,东边的巴基斯坦总理已经向美国佬屈膝,封锁了巴阿边界;西边的奥马尔说不定也会在最后一刻投降,把咱们送给美国佬当圣诞礼物。即使奥马尔不变心,指望塔利班的步枪也绝对抵挡不住西方的精准炸弹。很可能一个月后我已经升天,或者逃离这儿,与你失去联系。所以,你不要等这边的命令,我把这件事全部交你负责,由你单独去组织和实施。好好干,把异教徒杀死一百万,一千万,为死去的圣战者复仇!也为我的双手和左眼报仇。”他开了一个玩笑,又庄容说,“你一定会成功的,巴兹,我信得过你。”
齐亚·巴兹平静地说:“我不会让你失望。”
哈姆扎微笑着,用他的独眼看这个年轻人。他认识巴兹已经五年了,那年他去阿富汗靠近贾拉拉巴德的达伦塔训练营,见到那一届学生中有三个西方人,其中两个英国人,一个美国人(就是这个巴兹)。三人都是在校大学生,祖籍都在巴阿边境,比如巴兹的祖父就是一个着名的普什图族长老;但这三人的家庭已经在西方定居两代,完全西方化了。这次是在暑假期间回国探亲,被亲戚们送进这个训练营。当时哈姆扎并不看好这仨满身西方名牌服装、爱嚼口香糖的年轻人,但他们经过一个月的训练营生活后,确实成了坚定的圣战者。他们非常狂热地学习各种武器,从卡拉什尼科夫步枪到防空导弹;尤其是学习配制炸药,睡梦中都在背诵黑炸药、黄炸药、旋风炸药和塑胶炸药的配方,学会使用染发剂、咖啡、盐、樟脑球、电池、火柴、颜料甚至自己的尿来配制炸药。这种突然的转变――从西方嬉皮士到圣战者――令人不可思议,只能说他们的血管里天生流的是圣战者的血液吧。其中两个英国人后来参加了伦敦地铁爆炸案,成了殉难的烈士,那是后话了。这位巴兹也不错,几天前,哈姆扎给远在美国的他发了一封电邮,他立即不顾危险应召而来,来到这个即将炸弹横飞的凶险之地。单凭这一点,哈姆扎就完全信任他。哈姆扎说:
“你明天就走,也经巴基斯坦回国。巴方对边境的封锁虽然锁不住咱们,但时间拖长了,可能会越来越难通过。你是不是直接回美国?这个箱子你要想办法,美国对来自巴阿两国的入境者检查特别严。”
“你放心,我有办法,我已经考虑成熟了。”
“再见,我的孩子,真主保佑你。”哈姆扎起身同巴兹拥抱,吻了他的面颊,把他送出山洞。第二天早上,太阳升起的时候,一行四人离开了这个山洞,前面是两个向导,蒙着眼睛的穆罕默德骑在瘦马上,后边是年轻的齐亚·巴兹,那个冷藏箱装在背囊里。冬日微薄的阳光洒在崎岖荒凉的山路上,那便是巴兹今后的人生之路。路上他一直没有说话,穆罕默德甚至不知道巴兹跟在后边。他只是从脚步声中听出这个队伍似乎多了一个人,但一直没敢问,老是疑惑地侧耳听着后方。两天后,在穆罕默德的眼罩取下来之前,巴兹就同他们悄悄分手了。他回到父亲那儿,把箱子妥善处置后,带着他挑选的两个助手返回美国。
31998年9月中国豫鄂边界
星期六上午小金和妻子照例要睡懒觉的,他们刚结婚半个月,新鲜劲儿还没过去呢。所以在九点钟接到梅茵女士的电话时,弄得他措手不及。梅女士说她今天早上开车从武汉来,再过半个小时就能赶到新野县。小金挂上电话就喊妻子快把那套“礼宾服”拿出来,今天有贵客。然后急急地穿衣梳洗,不吃饭就往外跑。妻子说工作再急也得吃了早饭哪,小金说哪顾得上吃饭,实话说吧,今天这事儿要是能成,你男人这个副局长的副字就要抠掉了,你说重要不重要吧。
小金是县政府招商局副局长,官衔很吓人,实际只是个副科级,手下无兵无勇光杆一个。原来有个正局长老齐,费心费力弄了个开发区,砸进去百十万,最后一家厂商也没招来,灰溜溜地下台了。助手小金倒是因祸得福升成副局长,每天做梦都盼着赶紧招一个大财佬过来。两天前忽然接到一个女人的电话,这个电话让金副局长既喜出望外又颇有疑虑。那位梅茵女士自称是美籍华人,目前在武汉病毒所郑店实验室筹建处做外籍专家。她的美国父亲想在中国投资,建一个高科技的生物工厂,第一期投资大约为1000万人民币,厂址要选在离武汉半日车程之内(因为父亲不来,工厂要由她兼管),土地成本和人力成本要低。她觉得新野县比较合适,就冒昧地查114打了这个电话。金局长立即开动三寸不烂之舌,说这儿如何如何地合适。他的话虽然有些水份,大体上是真实的。这儿离武汉不远,地价低,人力成本低,再加上县政府一心想拉来个大财佬,各种政策非常优惠。梅女士对他的介绍很感兴趣,说最近就来实地考察。
问题是这个“最近”也太近了,小金还没向县长报告呢。这倒不是小金工作疲沓,而是两天前那个电话太突然,像这样凭空掉下金元宝的事,小金从直觉上不大相信,所以决定再摸摸情况,至少有五六成把握后再汇报给刘县长。但今天客人已经不请自来了,如果真有门道,少不了县长出头招待及拍板决定等一系列事,不汇报是不行了。小金把电话打到县长家,匆匆做了汇报,也解释了此前没汇报的心病。刘县长很干脆,说:
“我马上把车派过去,中午我和何书记出面招待。小金你别有顾虑,全当这是个真菩萨,该咋敬香就咋敬。咱们宁可再被闪几回,也不能把真财神错过。”
有了这把尚方宝剑,小金胆子大多了。十分钟后,县小车队的王师傅开着县里最好的蓝鸟车来了,他们火速赶到县城外约定的地方,不久一辆普桑开过来,停下,一位漂亮女士下车走过来,含笑问:
“是金局长吧。”
这位女士30多岁,穿一件米色风衣,披肩发,身材窈窕,银灰色高领毛衣紧紧裹住高耸的胸脯,项间带着一枚银白色的十字架。小金忙迎上去握手,说欢迎欢迎,只是你通知得太仓促了,刘县长来不及到这儿亲迎,他在县招待所等你。你先去那儿休息一会儿,中午他和何书记宴请。梅茵笑着说,谢谢主人的盛情,不过宴请就免了,咱们现在就去你说的那个废弃农场看看。小金再三劝说,梅茵执意不听,他只好用手机通知县长取消宴请。梅茵又说,你带来的蓝鸟请回吧,坐我的车去就行。小金拗不过他,让王师傅走了。临走时王师傅朝小金使了个眼色,小金知道他的意思:看来人的架势,年纪轻轻的,一口普通话比中国人还地道;电影里这种年轻漂亮姑娘都是当小秘的,跟在一位大腹便便的中年男老板身后。现在由她来唱主角,咋看咋不像。特别是开着一辆低档次普桑车,不像是美国来的大财主吧。不过小金倒没有王师傅那样势利,他想(但愿如此)兴许是真人不露相呢。
临上车他客气了一句,说梅女士从武汉一路开来太辛苦了,按说该叫王司机留下来开车的。梅茵误解了他的话意,爽快地说:那你来开吧,反正你的路熟。小金红着脸说:我还没考驾照。梅茵忙说:
“没关系没关系,我不累,你给我指路就行。”
汽车折返头向南开去。开了没多久,碰到一段坏路,普桑车尽量放慢速度,还是被颠得上上下下。小金难为情地解释说,坏路只有这两公里,过了这段就是新修的柏油路,而且这段坏路也马上要动工改造了。心里暗自骂公路局,要是因为这两公里搓板路把一个大财主颠走,他非把公路局长阉了不可。好在很快交上新路,路面平平展展,新铺的柏油的黑色还没有怎么变淡。这段路的显着特点是车辆很少,基本没有大小汽车,只是偶尔有一辆拖拉机开过。不少老乡们在路上晒花生,把路面截得一段一段,不过留下的半边公路也足够小车高速驰骋。这条路是上一任的齐局长努力争取到的,名义上是要加强与湖北的商贸往来,实际主要就是为了他那个开发区,后来开发区没办成,这条路也就基本闲置,为此老齐几乎被众人的唾沫星子淹死。
梅茵把车开得飞快,高兴地说:在这样的路上开车最爽!那会儿小金暗暗感激前任局长为他留下一个好礼物。另一个心思就是:回去后赶紧学驾照,哪怕是自己掏腰包也要学,绝不能再在类似场合掉面子了。
半个小时后到了那个废农场,一大片空地,中间有几幢房子,从远处就能看见它们缺门少窗,屋墙也快倒塌了。远处有一片比较大比较整齐的建筑,围墙上刷着宣传标语:“一握农行手,永远是朋友”;“只生一个好,政府养你老”。小金介绍说,这儿原是一个知青农场,有千把亩地。知青全部返城后,这片地几经易手,办过养鸡厂,挖过养鱼池,后来办了开发区,没办成,最后又租给私人了。梅茵问,如果全买下来,地价大致是多少。小金说大概是一亩地800元,又赶紧说:
“地价的事好说,我一定为你争取到最优惠的价钱。”
梅茵说:谢谢,谢谢。其实小金所说的地价之低已经令她咋舌了。她又问了此地的平均工资水平,也是低是不可思议。又问了办厂的其它条件,基本满意。公路已经通到地边,自来水只能靠自己打井,这两项就不用说了,用电方面,上一任齐局长已经把线路拉到这儿,有一个200千伏安的变压器,基本闲置着,接上线就能用。这儿的唯一缺点是太偏僻,位于两省交界,公路到这儿便断了(因资金问题没能修到湖北),成了个盲肠。原来办开发区没成功,这是主要原因,小金担心这一点同样会使梅茵却步,他不知道,这恰恰是梅茵看中这儿的主要原因之一。
他们在地里转了转,刚刨过的花生地十分松软,刚下过一场雨,地里没有刨净的花生又钻出了嫩芽。凹地的苇子长得十分稠密,白色的苇穗浩浩荡荡,显得热烈而奔放。梅茵很喜欢这一片田原景色,掏出数码相机,以苇丛、空地和野花为背景,让小金为她照了十几张照片。
梅茵最后提出,想到那片写着标语的建筑看看。那儿离公路有四五百米,只有一条窄窄的土路通过去,路上平铺着节节草,路面凸凹不平。梅茵小心地开过去,停在大门前。随着狗吠声,大门开了,一位老太太开门出来,满脸是笑地请他们进去。院里是一幢建筑粗糙的两层小楼,有三十多间,院子很大,都开成了菜地,韭菜、油白菜等长得一片碧绿。堂屋里摆着几样旧家具,八仙桌啦,长几啦,雕花靠背椅啦,都是有年头的东西。长几上摆着一个镶黑框的像片,是一个老汉的遗像,满脸皱纹,令人想起罗中立的油画《父亲》。小金和老太太寒暄,她一个劲儿憨笑,指着自己的耳朵说:
“不中用啦,耳朵不中用啦,我让栓娃回来招呼你们,他就在地里。”
梅茵想推却,说不必麻烦,老太太已经手脚麻利地爬上楼顶,那儿随即响起清亮的当当声,大概是在敲一件犁铧。十几分钟后,她说的栓娃扛着铁锨回来了,二十三四岁,胳膊上带着孝,学生穿戴,不过粗糙的皮肤已经很“农民”了。他像奶奶一样憨厚地笑着,连说稀客稀客,没问来人是谁,先让奶奶安排中午饭。梅茵先是推辞,但无意中听他讲到这片地的归属,便改变了主意,痛快地答应留下来吃饭。
原来这一千亩地并非都是租给农民,其中150亩地连同这片建筑已经卖给了这家人,是两年前的事。金局长满脸通红,作为招商局长,他实在过于官僚,这些情况他至今还不知道呢。小伙子叫孙景栓,爷爷曾是县里有名的右派,平反后在县农林局工作。爷爷退休后,看到这片地“被开发区糟践得不像样(他的原话)”,就拿出一生积蓄买了这块地和这片房,然后一块砖一片瓦地把地收拾好,准备种速生林。后来老人没力气了,就把在农大刚毕业的孙子硬拉回来。如今老人已经过世,家里就是孙景栓在支撑。
趁孙景栓去厨房帮忙时,小金低声对梅茵说:
“不要紧的,你如果决定在这儿办厂,县里负责把这150亩地和这套房子赎回来。”他怕梅茵不相信,加了一句,“这儿不比美国,在中国,集体利益高于个人利益,绝无问题的。”
梅茵看看他,未置可否。
午饭很丰盛,菜是从院子里现拔的,母鸡是现杀的,很有“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梁”的意境。又开了一瓶卧龙玉液白酒。老太太一个劲儿客气着:怠慢啦怠慢啦,你看俺这粗茶淡饭。她招呼客人坐上桌,自己夹了点菜,蹲到厨房门口去吃。梅茵和小金拉她上桌,怎么也拉不动。小孙摇摇头说,奶奶就是这么个习惯,这辈子改不掉了,别勉强她。
席上梅茵一直在问小孙家的情况。她问小孙在农大学的什么专业,小孙说是生物工程。梅茵问:
“寂寞吗?一个人呆在远乡僻野,只有奶奶做伴,还是个聋子,俩人住这几十间房子。”
小孙憨厚地笑着:“不闷,我这个人的性子本来就瘫。”
“苦吗?”
“不苦,农忙时我雇有临时帮工。再说,苦也得干哪,这是我爷一辈子的愿望,总不能老头儿一过世,就把他的家业卖掉,那我真成败家子了。”他笑着说,“搁旧社会说,有这一百多亩地,30多间房子,就是个满不错的小财主啦。能说黄世仁苦吗?”
两人客人都笑了。小金看梅茵应声而笑,那么她肯定知道黄世仁是谁。这个美籍华人非常中国化,看不出她和大陆中国人有什么区别。梅茵问:
“大学里学的东西能用上吗?”
“能用上一些,但不多。”
梅茵叹息一声:“可惜了。”
小孙没接这个话茬,反过来问你们二位来干啥。梅茵说:“想在附近找一块合适地方,办个生物制品厂。在大学里学过细胞工程吧?”
“学过。”
梅茵鼓励他:“给金局长讲讲,可能他不大清楚。主要讲讲动物细胞培养工程。金局长,你听不懂就问,别不好意思,俗话说隔行如隔山。”
那会儿无论是小金还是孙景栓,都没意识到这是董事长在考查总经理人选。小孙仍是憨憨地笑着,说,那些功课说不定全都就饭吃光啦,让我回忆回忆。然后他说:
“动物细胞培养工程,就是用工业化方法培养动物细胞,让它们在动物体外分裂增殖。”
小金很新鲜:“细胞在体外还能分裂?依我想,细胞一离开动物身体就死了。”
“不会的,放在细胞培养基中能继续分裂。有的是有限分裂,比如分裂50代就死了;还有的甚至能无限分裂,比如,1952年,美国科学家从一个黑人妇女的子宫颈癌细胞中培育出了永生细胞株,叫海拉细胞。”
小金很惊奇:“永生细胞株!长生不老?”
“对,长生不老。这事一点儿不稀奇,现在它已经遍布全世界了。”
小金开玩笑地说:“多让人眼红。赶明儿在我身上取几个细胞培养,让它们也长生不老。”
“没问题的,现在确实能让正常细胞,而不光是癌细胞,在体外无限分裂。对生物学家来说,这已经属于普通操作,只需采取某种方法对细胞加以处理,比如病毒感染或使用化学试剂。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科学家担心这种无限分裂的细胞可能导致癌变――癌细胞粗略来说,就是无限分裂的正常细胞――所以一直不敢使用它生产药品。现在已经证明了它的安全性。”
梅茵说:“讲讲培养动物细胞的用处。”
“用处很多,比如培养病毒疫苗。金局长,你知道不知道病菌和病毒的区别?病菌可以在培养基里培养,而病毒只能在生物细胞里存活,借助生物的DNA才能完成传代。所以,要想培养病毒疫苗就离不了大量的动物细胞。科学家们已经培养出了很多适于工业化生产的动物细胞系,比如早期的WI-38细胞,是从一个女性高加索人的正常胚肺细胞中培养出来的,是二倍体细胞系,能分裂50代,在疫苗生产中广泛应用;再比如BHK-21细胞,是从地鼠的肾脏中分离出来的;Vero细胞,是从非洲绿猴的肾脏中分离出来的;后两种细胞都能用来生产狂犬、脊髓灰质炎和口蹄疫病毒疫苗。”他抱歉地说,“这些细胞系的名字我不敢说记得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