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雪没有听见他的后几句话,她全身的血液往头上冲,把听觉暂时堵塞了。有意的撒放!在孩子们的生日蛋糕上!刹那间,所有迹象全都串到一起,拼成一张再清晰不过的真相:妈妈当年的负疚表情;小雪昏迷中听到的只言片语;梅妈妈忽然要认她做女儿;小雪第一次在镜中看见麻脸时万念俱灰的心情;七年中无数不怀好意的男人目光没错,这才是真相,而作为当事人,她是最后一个知道的,这对她太残酷了。
她心目中梅妈妈的形象忽然变了,变得阴森,变得可怕。可是――她不相信梅妈妈会是这样的人!
薛愈心疼地看着她在痛苦中煎熬,搂紧她,往下说道:“我知道,你突然得知真相后,心里肯定不好受。不过,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在这个真相后还有更深的真相。梅妈妈其实是爱你的,是更深层次的爱。你听我慢慢说。”
他耐心地讲了一切,怕小雪文化低听不懂,关键地方反复讲。他说:
“其实在那次撒放前,梅老师早就在自己身上做了实验。你记不记得,梅妈妈在照顾你时连口罩也不带?她,还有孙叔叔,已经有了终生免疫力。也就是说,在孤儿院撒放前,这种低毒天花已经相当安全,但再安全也不能保证万无一失,而你恰恰是体质最敏感的。不过,你虽然经了一次磨难,但对天花获得了终生免疫力,这是非常宝贵的。”
又说:“知道吗?现在我接手了梅妈妈的研究。这种研究在医学伦理上颇有争议,政府公开认可不妥,完全禁绝也不妥。中国政府很聪明的,采取了'双非政策'――既不说你合法,也不说你非法;这边判了梅老师的刑,那边却对梅老师的实验室不管不问,让这项研究在夹缝中求生存,直到你自我证明其正确或荒谬。小雪,孙总和我想安排你去的那个实验室,就是研究生产低毒天花和其它病原体的。世界卫生组织一直在资助我们。”
小雪慢慢平静下来。她听懂了薛愈的话――他说得浅显直观,怎么能听不懂呢?但她又听不懂,薛愈在她面前展开的是一个理性的世界,它严谨、有力、清晰、坚实。可惜小雪只会凭女人的直观来看世界。那个理性世界对她而言太遥远,太生疏,而且――有点可怕。至于究竟是哪点儿可怕,她现在说不清,直到十个月后它才逐渐明朗化了。
薛愈讲了这一切,然后说:
“小雪,我把所有真相都告诉你了。你还想接梅妈妈回家来吗?如果愿意,那再好不过,如果一时情绪上转不过弯,我和梅妈妈也能理解你。梅妈妈出来后,我先安排她到另外的地方。”
小雪没有犹豫:“当然是接到咱家。不管她做的事我能不能理解,反正她疼我是真的,那种母爱做不了假。我要用同样的亲情来回报他。”
“太好了。我就抓紧办这件事吧。”
一个月后,孙总、薛愈和梅小雪一块儿去监狱,接梅茵回家。高大的铁门缓缓打开,一位女警把梅茵推出门,然后她自己摇着轮椅过来,笑容灿烂得像个孩子。那一会儿,三个人心里都像打翻了五味瓶,眼眶都不由得湿润了。孙总迎过去,把她从轮椅上抱起来,梅茵笑着拒绝,说这几步路我能走,我可以的。孙总没有听她的,她也不再拒绝,很自然很亲密地挽着他的脖子,被他抱进汽车。他们回到松林中的这个家,把她安排到原来为小雪准备的闺房内。孙总张罗忙活着,但在这个原属于他的家中,面对前妻,他的心绪很复杂,怅惘、愧疚、伤感兼而有之。他尽量不让自己的心情表现出来,但多少有些沉闷少言。梅茵能体会到他的心情,一直注意着维持谈话的温度。她笑着说:
“何莹和娇娇都好吧。改天带她们来家里玩。”
薛愈笑着说:“孙总是金屋藏娇,连我都很少见她们。”
孙景栓没有接这个话茬,对小两口说:“从今往后,梅老师就交给你俩啦。”
小雪说:“放心吧,妈妈在女儿家里还有啥不放心的。”
薛愈说:“孙总在这儿吃午饭吧,有两瓶多年的茅台,还是你搬走时留给我的。”
孙景栓留下了,午饭时他喝得过量了一点。梅茵已经保外就医,薛愈也能担起天力公司的担子,他心中再无包袱,可以离开了。他要带上妻子和女儿,带上愧疚和思念,去外地开始新生活。他说:
“梅茵,你知道三国时徐庶走马荐诸葛的典故吧。”
“当然知道,你以为我真是外国人呀。”
“那事就发生在咱新野县。三国演义中对这一段的描写很动人。曹操软禁了徐母来诱降徐庶,徐庶不得不离开刘备,临走他说:过去我能帮使君出谋划策,'恃此方寸耳'。现在方寸已乱,留这儿又有何用?又对送行的众人说,我不能善始善终,诸公不要学我。”
三个人都听出他的话意,也听出他的伤感,梅茵想把话头扯开:“景栓”
“让我把话说完。薛愈,小雪,真理往往很残酷,皈依真理不易,身体力行更难。我的心理太脆弱,没能善始善终,你们不要学我。”
三人都听出这是他的临别赠言,不免伤感。梅茵知道他决心已定,也就不再劝说,笑着说:“景栓,记着我们,经常回来看看。”
“我知道,我会常回来的。”
饭后两个男人去公司上班,梅茵摇着轮椅,在门口与景栓送别。晚上薛愈回来,平静地说:
“梅妈妈,孙总已经同我办妥了公司的所有交接,他说明天就走,走前不来看你了。他把这个十字架托我捎给你,说是做个留念。”
梅茵接过那枚银光闪闪的十字架,默默地握在手里。关于孙总的离开,两人都没再说一个字。旁观的小雪知道妈妈心里一定很沉重,笑吟吟地说:
“可惜孙叔叔不能参加我们的婚礼了。妈,你回来得正好,可以为我们主持婚礼。我们准备这个月就办。”
薛愈不大好意思地说:“我们原打算两三年后再要孩子的,但不小心怀上了。既然怀上,也好。那就先不让小雪上班,趁这段时间多学几本书,等孩子周岁后她再正式工作。”
“这是个喜事呀。其实我一向反对初产妇的高龄化,那对身体不好。20岁左右生头胎才符合自然之道。”她沉默一会儿,“可惜我这一辈子没有生育。如果能重新选择生活,我想我会要一个孩子。”
这段话中弥漫着伤感之情。不过她马上拂走阴云,高高兴兴地为今后做安排。她说孩子生下来可以交给我照顾;小雪,你的学习也由我负责,根据你的条件,对你要采取速成法,争取让你在两三年内成为一个胜任的实验室主任。她开列了一些书籍,大都是大学教科书,让薛愈尽快购齐。“小雪,你的学生生活从明天就开始吧。”
第二天早上小雪起床后,到卫生间洗漱,忽然惊慌地喊起来:“薛愈,妈妈呢?妈妈呢?”薛愈赶快起床去找,原来妈妈在院里。轮椅停在墙边,她侧着身子,探着头,正兴致盎然地欣赏院中的花木。薛愈和小雪在门口相视一笑,回去洗漱做饭,没有打搅她。等早饭做好,小雪去把妈妈推回来,梅茵欣喜地说:
“小雪,我刚才在观察丝瓜。丝瓜会卷着植物的茎干往上爬,但你知道它怎么往墙上爬?原来它会把卷须伸到墙缝里,再膨胀卷须的端部,这样就把卷须在墙缝里固死了。这和登山运动员用的、能在石缝里撑死的棘爪是一个道理。多巧妙的设计!”
小雪扔下饭碗出去看看,真是这样。丝瓜的卷须在砖缝里膨胀出一个绿色的小球,把砖缝撑得很紧,拉都拉不掉。小雪想,丝瓜是最常见的植物,但不是梅妈妈说,她倒没有注意过这样的小诀窍。她悄悄打量着梅妈妈,灰白头发,身体削瘦,但眼中光彩流溢,喷礴着生命的活力。她欣喜地想:从现在起,梅妈妈的新生活真的开始了。
从第二天起,母女两人都开始了新生活。薛愈上班后,梅茵就带着小雪开始学习。小雪在北京做手术的三个月里,为了今后能融入薛愈的生活层面,生吞活剥地看了不少有关疫病的教科书,看得头都大了。她的初二文化程度,和这些艰深的专业知识之间,有一道相当陡峭的深涧,现在有了梅妈妈当教师,这道深涧不知不觉就轻松跨越了。在梅妈妈这儿,小雪知道了什么叫“大师”。大师能把最艰涩的知识用最直观明晓的话讲清楚。大师肚里的知识是完整的、条理清晰的、触类旁通的、驾轻就熟的,无论你从哪儿扯起一个线头,她都能轻松地提起一大串知识,从表层一直到深层。梅茵也很欣喜,小雪虽然底子差,但冰雪聪明,思维灵活,常常冒出一些怪想法,可能比较肤浅,但不失新颖。也许这正得益于她没上多少学?她的天份还没有被填鸭式教学给全部窒息。梅茵常鼓励她“胡思乱想”,不仅教她知识,也教她观点,或者说,她把十字组织的教义,在潜移默化中向小雪浇灌着。而小雪像海绵一样吸收着她的雨水,迅速成长着,几乎一天一个样。那天小雪正在看书,突然合上书本,说:
“妈耶,我不敢学了,我咋越学,越对科学不放心呢。”
梅茵很感兴趣:“是吗?你说说看。”
“从前我认为科学通体光明,没有一丝阴影;科学无所不能,比上帝更强大。凡是现在人世上有的缺陷、灾难、痛苦,都是因为科学不够发达。总有一天,人类会生活在无比美好的天堂里,比如说:未来的人类再也没有任何疾病。现在我对这一点已经不抱幻想了。”
“你说得对,科学不可能全部消灭疾病。”
“你看,科学发明了抗生素――却催化出了超级耐药病菌,而且它们进化的速度比人类研制新药的速度还快;科学消灭了天花――却造成了危险的天花真空,让齐亚·巴兹那样的坏人趁机作恶;科学让遗传病病人也能活到老――却让不良基因在人类中累积,埋下了琮琮作响的定时炸弹。科学发明了克隆人――可是,如果人类真的变成单性繁殖,没有了男女之爱,那该有多可怕!”小雪叹息着,“好像世上真有一个脾气古怪的上帝,心眼又善又恶,冥冥中捏着咱们的脚脖子,又推又拉,推着往前走两步,再扯回一步半。”
梅茵笑了:“对,那位老人家就是这么古怪。不过他总的说还不错,毕竟还让咱们往前走半步。”
“妈妈,我现在非常替地球上的动物担心,比如角马啦,狮子啦,海豚啦。”
“为什么?”
“过去它们虽然没医没药,也没让哪种烈性疫病给灭绝。病原体进化,它们也进化,几十亿年走下来,打了个平手。可是,现在人类催生了那么多超级病原体,万一哪种能对野生动物致病,那动物们就惨了!它们的进化绝对赶不上这些超级病原体,又不像人类这样,有现代化的医院!”
梅茵笑着点点头,没有回答。这正是她15岁那年,在非洲看角马大迁徒时萌生的想法,现在被她悄悄移植到小雪的意识里。
“妈妈,我觉得你的观点是对的,人类必须与大自然和谐相处,不能逞强斗狠。”
梅茵欣喜地想,也许再过一两年,就能把前夫交回的十字标志带到小雪脖子上了。那时她没想到,几个月后小雪的“信仰”会有一个大的反复。
梅茵保外就医两个月后,薛愈小雪举行了婚礼。不敢再拖了,形势不等人。小雪已经有了身子,目前还不太明显,但很快就遮掩不住。虽然现在世人都开通,但腆着肚子当新娘毕竟有点难为情。
婚礼是城乡合璧式的,宴席就摆在院子里,在这方面他们是得天独厚,如今城里上哪儿找到得能摆三十张饭桌的大院子?饭菜是请南阳金爵饭店的厨师做的,来了两位大师傅,这边配了几个打下手的。薛愈的父母从武汉赶来,见了小雪,喜爱得了不得。这样漂亮、年轻、开朗、贤惠的姑娘,咋就让儿子给逮到手呢,这臭小子有福气。后来知道她已经怀上了薛家的骨肉,那个疼劲儿就更不用提了。这儿居住环境也好,不像武汉,楼房都挤得伸着脖子,前楼打麻将的声音能传到后楼的窗户里。二老说,等他们一退休,就来这儿定居。小雪笑着说欢迎啊,三十几间房间足够你们住了,想住哪间住哪间。二老只是对亲家梅茵的身份――保外就医的囚犯――心里有疙瘩。但薛愈早就向他们说明了内情。梅茵是因医学上的不同观点、因为她要身体力行这种观点,而被判刑的,可以说是“科学上的政治犯”。这么一解释,二老也就释然了。
应小雪的邀请,南阳圣心孤儿院的刘妈陈妈带着所有孩子赶来,年龄从两岁到十岁,占了三张桌子,抱着小雪的腿喊“小雪姐姐给喜糖”,吵闹得像一池青蛙。两位妈妈搂着梅茵和小雪掉泪,说俗话说得对,大难之后必有后福,小雪经过磨难,现在掉福窝里了!那些和小雪一茬的大孤儿们,只通知到了小凯和媛媛,两人都在外地上学,请假赶来。小凯在小雪面前颇有点自卑,自己还是个酸涩的小青杏,可你看小雪,已经舒展开了,风度雍容,变成一个贵夫人。媛媛拉着小雪,跌足惊叹:
“小雪你真漂亮,时装杂志没让你当封面人物,都是瞎子!”又说,“知道不,小凯暗恋你七八年,哪怕你变成麻他还在暗恋你。可惜这些年他和你失掉联系,让这个姓薛的抢了头手。”
小凯红着脸说:“媛媛你胡说啥!”媛媛不服气地说:“是你亲口对我说的,我咋是胡说!”小凯脸红过耳,不敢和她打嘴仗了。小雪很感动,拉了拉小凯的手,大方地说一句:
“小凯,谢谢你的情意。”
后来媛媛看出了小雪的身子,小声问:“有了?”小雪羞涩地点头。媛媛点着她的额头笑:“你呀,真不浪费时间啊。这样好,很快我就能当姨了。”
金市长也通知到了,他没有来。从那次风波后,市里对梅茵的这个公司一直非常谨慎,紧紧追随着中央的“双非”精神行事,半步也不敢超越。一方面法院判了梅茵的刑,而且可以办保外就医但坚决不减刑,这是为了向国外彰示中国的官方态度。另一方面,借助于WHO的支持,市里对这个公司的“非法研究”不闻不问,让他们能在夹缝中生存下去。他现在是正市长,如果公开参加天力公司总经理薛愈的婚礼,那么,这种刻意的“模糊态度”就要被打破了。所以他没来,只是送了一份重礼。他给梅茵打电话说:
“官身不自由啊。梅大姐你多理解吧。”
梅茵说她非常理解,谢谢你的礼物。
参加婚礼的还有一位重要客人:薛愈的舅舅赵与舟。他一直很看重这个外甥,当然要参加婚礼。按此地风俗,婚礼上娘家舅舅是主客,一定要小心伺候,如果娘家舅舅不满意,是可以当场撕破脸皮砸场子的。但小雪没有任何亲人,只有梅妈妈当娘家人的代表。梅妈妈对薛愈笑着说:就让你婆家舅来充当娘家舅的角色吧。赵与舟很喜欢这个外甥媳妇,一见面就喜欢上了,给了一份很重的礼物。但有一件事他非常不满小俩口儿,怎么会把梅茵接出监狱供在家里,真是吃饱了撑的!梅茵是什么人?一个坚决反对销毁天花、在孤儿院的生日蛋糕上撒病毒的巫婆!以她的罪行,完全死有余辜,但她却心境恬然地在这儿当老太太。恶人反有善报,老天不公啊。但今天是外甥的婚礼,不好和梅茵冲突,他只能把火窝在肚子里。好在梅茵不参加婚礼,一直呆在屋里,两人基本没有碰面的机会。这也是此地的风俗,娘家父母不参加正场子婚礼,随后再单独宴请。因为婚礼上总要闹洞房的,闹得太出格,会让娘家父母尴尬。
不过这次“闹洞房”很平淡,可能是薛愈的总经理身份,也可能是小雪过人的美貌有震慑作用,客人们只是象征性的闹了闹,让夫妇俩当众亲吻、吃悬挂着的苹果、为大伙儿点烟,等等。婚礼结束得较早,因为南阳的宾客,包括厨师和孤儿们,还要连夜送走。孤儿院的那群小青蛙们熬到现在,都没有一点儿睡意,同小雪姐姐告别,叽叽呱呱地坐车走了。本地的客人也逐渐散去,院里熄了灯,恢复了平静。新婚夫妇、薛愈父母和赵与舟回到客厅,梅茵在这儿等着他们,轮到亲家母之间拉拉家常了。大伙儿坐定,梅茵笑着说:
“婚礼结束了,我这儿还有一项小议程呢。薛愈,你把灯熄掉。”
薛愈有点摸不着头脑,但听话地熄了灯。夜色中看见梅茵摇着轮椅出了客厅,少顷,一团明亮的灯光从内室里滑出来,梅茵膝上放着一个小小的生日蛋糕,20团烛光欢快地摇曳着。她的面庞浸在温馨的金光中,有如黄金雕塑。她笑着说:
“新婚之日正好是又小雪的生日。我知道大家已经饭饱酒足,只订了个小蛋糕,每人吃一口,多少是个意思吧。”
薛愈难为情地搔搔后脑勺,可不,今天是九月的第一个星期天,是孤儿小雪的生日。上次探监时梅妈妈还交待不要忘了,但他俩操办婚礼太忙,把这件事忘得干干净净。他调侃自己:
“不行啊,我这个当丈夫的不够格,还是当妈的和女儿最连心。小雪,许个愿,吹蜡烛吧。”
小雪心里暖洋洋的,看看妈妈的病腿,默默祝愿妈妈早日康复,然后吹熄蜡烛,为每人分了一小块儿。亲家们吃着蛋糕,聊了一会儿家常,梅茵见赵与舟被冷在一边,就主动搭起话头,问:
“赵先生,从咱们在美国见面过来,已经七年了吧。你还记得那个叫齐亚·巴兹的家伙吗?”
赵与舟冷淡地说:“那个阿富汗裔的美国科学家?记得。”
“不知道那家伙这会儿藏在哪儿。我总觉得他不会死心,就像隐伏在幽暗山洞里的吸血蝠,不定哪天就会飞出来害人的。”
赵与舟非常生气,怒声说:“你干嘛对他的评价这样恶毒,因为他那天的发言?依我看,他批判西方的伪善,撕开白人的杨梅大疮,总的说没有错,当然,他的观点是有些偏激,会后我也劝诫他了。”
梅茵惊奇地盯着他:“你不知道?”她意识到赵与舟真的不知道,人们记住的都是电视上露面的恐怖分子,而齐亚·巴兹基本是潜在水下的,大多数人不会记住这个策划人的名字。她简洁地说:
“齐亚·巴兹是那次恐怖袭击的策划人。”
赵与舟十分震惊,表情中分明在说:我不信!梅茵补充道:
“这点不必怀疑,我有第一手信息。我曾向美国国土安全局揭露过他和那几个恐怖分子的联系,国土安全局后来来电向我感谢,并确认我的怀疑是对的。你是否记得,那次集会上齐亚·巴兹说他会后就要离开美国?他确实于当天离开美国,后来就失踪了,至今没有被捕获。”
薛愈知道此人,连小雪也知道。当时梅茵为了掩护她在孤儿院的“投放病毒”,曾谎称是齐亚·巴兹在美国的座谈会上散发了天花病毒。当然后来知道事实并非如此,但这个过程足以让疫区的人记住这个名字。薛愈母亲有点为哥哥尴尬――倒不是因为他不知道齐亚的真正身份,而是他至今还在称赞那个恐怖元凶的观点。还说什么“已经劝诫他”,未免过于冬烘。赵与舟则又是尴尬又是气怒,脸上白一阵红一阵。
梅茵提起这个话头是无意的,这会儿见老先生很尴尬,想把话头扯开,说:“小雪,你舅舅的蛋糕吃完了,再给他来一块儿。”
这下子赵与舟找到了爆发点,他按住小雪的刀子,冷冷地说:
“不,我不吃了,谁知道――蛋糕里有没有病毒?”
说完他拂袖而去,径自回到他的房间。这番话是公开冲着梅茵往日的“罪行”来的,弄得薛愈小两口和他的父母都非常尴尬。梅茵顿了片刻,笑着说:
“老先生很有个性的,很可爱。来,咱们吃。亲家你还要不要?”
薛愈父母鸡啄米地点头,像是以此表示他们不担心蛋糕中有病毒:“要,要,再来一块。”两人接过蛋糕,默默地吃着。梅茵说:
“天不早了,薛愈小雪肯定累坏了,大伙儿休息吧。”
第二天早饭大家碰面时,已经把昨晚的尴尬忘掉,只有赵与舟的脸色有些阴沉。薛愈父母实在喜欢这儿的环境,“简直是人间仙境嘛”,准备在这儿多盘桓几天,赵与舟要坐当天的飞机回北京。吃过早饭,他把外甥喊到屋里说了一会儿话,过一会儿薛愈出来对小雪说:
“我要去公司看看,你开车送舅舅走吧。”又小声补充道,“是舅舅点名要你送的,他大概有话对你说。”
小雪开车送舅舅去机场。她对舅舅印象蛮好,虽然他性格有点急燥,有点偏激,但总的说是一个正直的老人,他对自己的喜爱也是发自真心的。路上他们扯了一会儿闲话,到了机场时间还早,两人到候机厅找个没人的位子坐下,舅舅说:
“小雪,有件事我想劝劝你俩,我知道你们不会听我的,但不管你们听不听,我还是尽自己的责任。”
“舅舅你尽管说。”
“你知道梅茵在七年前那次疫情中扮演的角色吗?”
“知道。”
“不,你恐怕不完全清楚。那次疫情并不是无意的天花泄露,而是有意的撒播。”
“我知道。是薛愈不久前告诉我的。”
舅舅很震惊:“你什么都知道?既然这样,你为什么还那次她害死了一个人,害得一些孤儿成了麻子,被毁容。罪孽啊。”
虽然已经事过境迁,但提起这件事,小雪仍有些伤感。她低声说:“我知道,这些我都知道。死的那一位是孤儿院巷口的马医生,就是为我看病时被传染的。孤儿中被毁容最厉害的就是我,几个月前薛愈才带我到北京做了美容手术。”
舅舅更为震惊,仔细端详小雪的面庞,确认她真的曾是个麻脸。他非常恼火,这些情况薛愈都瞒着他,去北京做手术都没拐到舅舅家里去。同时他更加不理解:按小雪说的情况,她应该恨死了梅茵,怎么会认她做义母,把她从监狱里接出来养在家里?小雪已经从伤感中走出来,笑着说:
“舅舅,梅妈妈是个好人,她这样做是为了实践自己的医学观点,并不是想害人。我们都能理解她。”
舅舅厉声说:“我完全不理解!小雪,我劝你们一定要远离这个女人,她是个扫把星,是个浑身散发着死亡气息的女巫!别说舅舅是乌鸦嘴,这会儿让你听几句不吉利话,强似你今后后悔。记着,一定要远离她,别让灾难落到你俩身上,更不能落到你们的孩子身上!”
听他提到孩子,小雪心中铮的一声响。她勉强笑着说:“舅舅,谢谢你的关心,真的非常感谢。我会认真考虑你的话。”
赵与舟知道这不是小雪的心里话,但知道再说无益,也就沉默了。两人默默坐一会儿,时间到了,小雪送舅舅进站。飞机起飞后小雪没有立即走,独自在候机厅里呆了很久。她当然不会听舅舅的话,把梅妈妈赶走,但舅舅斩钉截铁的灾难预言――说这话时他倒恰如一个散发着灾难气息的男巫――仍大大影响了小雪的心境。
关键是――这个预言牵涉到腹中的孩子!
回家后她没让自己的坏心境露出来。薛愈从公司回来后,像往常一样喜笑颜开,插科打诨。晚上两人回到小天地里,薛愈鬼鬼道道地笑着,问她:
“舅舅是不是警告你了?让咱们远离梅妈妈?说她是个扫把星?”
“嗯,说了。”
“我这个老舅啊,真是嫉恶如仇,不依不饶,姜桂之性,愈老愈烈。梅妈妈倒霉,咋就惹上他了。不过,说句公道话,舅舅说这些只能算是政见不同,并不是出于个人恩怨,你要理解他。”
“我能理解的。”
薛愈发现妻子心情不怿,关心地问:“怎么啦?我看你心情不好。”问了几次,小雪才承认:
“嗯,舅舅警告说,如果不远离梅妈妈,灾难会落到咱们的孩子身上,我当然不会信他的胡说,但不知为啥,心里还是难受。”
“呸呸,老乌鸦嘴,他在我面前已经说了一些不吉利话,到你这儿更过分啦!可不能让梅妈妈知道。”
小雪低声说:“当然不会让她知道。”
梅妈妈只让新婚夫妇休息了三天,就开始督促小雪“上课”,她说你耽误了七年,现在只能拼命追赶。小雪的妊娠反应相当厉害,有段时间老是呕吐,吃不下饭,日见消瘦,没有精神。薛愈很着急,每天劝她多吃东西,吐了也要再吃,现在正是胎儿最需要营养的时候啊。还不厌其烦地问她想吃什么,经常采购些别样的水果小吃回来。梅妈妈也很心疼,但处理办法却截然不同,她对薛愈说:
“不必硬逼着她吃东西,顺其自然吧。既然人类进化中特意创造了'孕妇呕吐'这个程序,它就肯定是合理的。进化也会产生错误疏漏,但都是不影响大局的小错。在足以影响种群繁衍的重要事情上,进化之神是天然正确的。有科学家猜测,孕妇呕吐是为了保护胎儿在最脆弱的时候,尽量少接触食物中的****――要知道,植物进化中为了对抗食草动物的取食,很多果实中都进化出了各种各样的****。”
薛愈一向信服梅妈妈,以后看着妻子干呕后萎靡不振,虽然照样心疼,但不再逼她吃东西。相处时间长了,小雪发现,薛愈和妈妈之间的相知更深,似乎要超过妈妈和自己之间。她和妈妈当然非常亲密,但这种亲密偏重于感性,是比较浅层的;而薛愈和妈妈之间的亲密偏重于理性,是比较深层的。丈夫下班后经常先去梅妈妈的卧室,低声交谈几句,话不多,说得干净利落,梅妈妈甚至不说话而只是点点头。但俩人的神情显示,他们之间确实有极深的相知或默契。有天在床上,小雪“嫉妒”地对丈夫指出这一点,薛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