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河大酒店的侍者很有教养,点菜时目光一直回避着小雪的麻脸,但他目光的躲闪还是能看出来的。小雪没有在意,她看来对异样的目光已经习惯了。小雪问薛愈:你怎么找到我的?这七年我可跑了不少地方,在新疆干过,还到吉尔吉斯呆过两年。你咋找到我的?薛愈笑着说:到处打听呗,这次是孙总打听出来,让我来找的。

他没有说出全部实情。没错,寻找她确实很难,但毕竟她是21世纪中国唯一的麻子(孤儿院其它人的麻脸都不明显),又是个非常漂亮的姑娘,两者结合起来是非常鲜明的特征,打听起来还是相对容易的。

菜一道道上来,有鱼香肉丝,水煮肉片,荷香扣肉,炒土豆丝。都是大路菜,但这无疑是小雪心目中最好的菜,薛愈想,仅从她点菜的品味看,这些年她真是受苦了。两人扯了一会儿闲话,小雪一直回避着有关梅妈妈的话题。那是她最想知道的,又不由自主地躲着它。薛愈能理解她的心思,先把话题引过来:

“小雪,梅妈妈再三托我找你。她一直在坐牢,身体不好,得了风湿性心脏病和风湿性关节炎,现在行路都不方便。你――还记恨她吗?”

小雪低下头,泪水刷刷地涌出来。她怨恨梅妈妈,也想她。其实,恨是虚的,想是实的,拂开表层的怨恨,下面是坚实的爱。她永远也忘不了梅妈妈的生日蛋糕,忘不了幸福的生病期间――晚上挨着妈妈睡,闻妈妈味儿,摸着妈妈的乳房,昏迷和或熟睡中,额头上常常有一双温暖柔软的手。而且,相当奇怪的是,她最忘不了的是高烧昏迷中的一个晚上,那晚,梅妈妈和孙叔叔守着她,俩人说过一些话。是什么话,她已经记不清了,只有模模糊糊一个感觉,似乎妈妈已经知道要坐牢,她舍不得女儿小雪,她在交待丈夫要带好女儿。这些年小雪孤身生活,有时夜里还会梦见妈妈坐在身边,妈妈依依不舍地望着她,说:小雪,我要坐牢去了,咱们永别了。小雪哭着伸手拉妈妈,拉了一个空,从梦中突然醒来。然后是一夜无眠,泪眼模糊中浮着妈妈的影子。

她叹息一声:“不记恨了。今天知道她一直在找我,更不会记恨她了。不管怎么说,那只是个事故,又不是有意的。”

薛愈迅速看她一眼。从她的话里听出来,她还不知道五年前的天花是梅妈妈有意撒放的。报纸电台网络上把这次疫情热炒了两三年,她怎么会不知道呢?后来他想,可能那会儿小雪是在国外吧,在那儿语言不通,她实际上是身处在信息监牢之中。

小雪热切地问有关妈妈的详情:监狱里有好医生吗?看病花不花钱?她的刑期是几年,还剩几年?薛愈都做了回答。小雪又问:

“孙叔叔好吗?我走前听说他的奶奶去世了。”

“孙叔叔没有坐牢,还在天力公司当老总。现在我是他的副总。孙奶奶确实已经去世。”薛愈小心地说,“不过,孙叔叔和你梅妈妈离婚了。”

小雪惊得几乎把筷子掉下来:“为啥?梅妈妈还在坐牢,他竟然”

“不怪他,是你梅妈妈执意离婚,她说她不能生育了,但不想让孙奶奶的愿望落空。”他看看小雪,解释说,“孙奶奶是老思想,儿子结婚后她一直在念叨,想早点见到孙子孙女。梅老师对这一点非常了解。”

“噢,是这样。”

薛愈没把话说透。那两人未能把婚姻坚守到底,还有另处一个更重要的因素:孙奶奶因那个事件突然去世后,孙总的负罪感太深,至今走不出心理的阴影。这几年来,他一直在努力培养薛愈接班。也许一两年后,等梅茵出狱、薛愈又能独力支撑公司时,他就要远走他乡,离开这片伤心地了。这个打算他从来没有明说,但薛愈能猜到他的心思。薛愈一直为两人惋惜,他们都是道德高洁的君子,非常相配,应该白头到老的。可惜他们心中都有一个太深太重的结,他们活得太累了。

其实他自己何尝不是如此?这些年,失踪的小雪始终是压在他心中的结,虽然小雪的得病和失踪,他没有任何责任。

聊了一会儿,小雪的情绪恢复正常,薛愈说到了正题:

“小雪,梅妈妈让我找你,是要尽早带你到北京做美容。你随我去吧,今天就走,不回南阳,直接去北京,去中国科学院医学整形医院。告诉你吧,五年前我就和那儿的陈奂冉医生预约好了,他是全国搞美容的头把刀,到他那儿做手术的人得排两年队,但他答应我,啥时候找到你,啥时候就去做。”

小雪很感动,低声说:“我也有这个打算,一直在攒钱。”

薛愈掏出一个卡:“我早替你存够了――不许推辞,这是我的心愿,也是梅妈妈和孙叔叔的心愿。我现在是天力公司副总,钞票大大的有。先用我的钱去把手术做了,以后你再慢慢攒钱还我,行不行?我知道你是个听话的好孩子。”

小雪的眼睛中溢出七色光彩。这是她盼了七年的梦啊,原想到十年、十五年后才能实现的,没想到一朝就能成真。小薛叔叔说得情真意切,是真心要帮她,她不再推辞,快活地说:

“好的。不过咱们得签个借据,等我挣够钱,一定还你。”

“当然,当然。到时候你不还,我会向你讨要的。不过用不着借据,拉拉勾就行,咱们梅小雪拉过勾的话还能赖帐吗?绝不会,我信得过你。来,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赖。”

小雪格格笑着和他拉了勾。拉完勾,薛愈把她的小手握到手里。这只像工艺品一样漂亮的小手上也留下了众多疤痕。薛愈看着她的手,看着她疤痕累累的颈部和前胸,忽然情绪有点失控,眼圈慢慢红了。小雪看到了,嗓子里也发哽。她不想让小薛叔叔尴尬,就装着没看见,就调皮地说:

“不过,你不许再说我是孩子,我今年周岁19,在江湖上闯荡七年,早就是大人了。”

“对,你已经是老江湖了,失敬,失敬!”

两人哈哈大笑。

饭后他们回到菜市场,小雪同郭姨和老三伯告了别,把鱼店交郭姨暂时代管,说等她做完手术就回来。薛愈想,他不会让小雪再孤身一人回到这里了,但他没有明说,笑着立在一旁,任由小雪同他们办理交接。郭姨和老三伯也乐得了不得,这个可怜的丫头今天碰上贵人,总算熬出头了。临走时老三伯说:

“小雪赶紧做完美容,回来让老三伯看看,漂亮成啥模样。这位兄弟,小雪就托付给你啦。我是个粗人,丑话说前头,你要是让小雪受委屈,我可跟你”

薛愈抢过话头,学着小雪刚才说过的话:“三刀六洞!”

“对对,三刀六洞!”四个人都哈哈大笑。

他俩坐当天的火车,第二天上午赶到北京,直接去位于八大处的中科院医学整形医院。陈奂冉医生此前已经看过小雪的照片(当然是七年前的),此刻看到本人,很高兴,一个劲儿向薛愈夸她的自身条件好:

“你看她额头宽,额头、鼻尖、唇珠和下巴尖比较高,两眼之间、鼻额交界处和人中沟凹陷,几乎完全符合我提出的'三庭五眼,四高三低'的美女标准!只是下巴和人中略有瑕疵,这点很容易手术改善。太好了!我要把她塑造成中国美女的一个标准!”

薛愈和小雪听他在夸,虽然高兴,但都有点糊涂――小雪来整容是为了脸上的麻子,怎么他尽往一边扯?陈医生看出他们的心思,轻松地说:

“至于脸上的麻坑,那是小问题,已经有成熟的手段,是用一种特殊的磨棒来磨平,基本可以让面部皮肤恢复如初。小雪你不要担心,你只当今天没洗脸,脸上有一点污垢,洗把脸就会好的。”

“陈大夫,我想只修复麻点,其它的美容”

“不行!上了我这条贼船就由不得你了。你这么好的自身条件,一定要达到尽善尽美!”他转向薛愈,“她是否担心费用?我可以把这例手术作为对学生观摩教学的案例,手术费减半。”

薛愈笑着说:“谢谢陈医生,就按你的意见办,一定要尽善尽美。对了,除了脸部的麻坑,身上的麻坑也要修复,像颈部、胸部上的。费用不管多少,我来解决。”

陈医生仍然上下打量着小雪。整形医生类似于雕塑家,这会儿他已经进入创作冲动中。他说:

“当然,你不说我也要这样做。为了做到尽善尽美,她的手术时间可能长一些。我建议你们在附近租一间民房,不需住院的时段就不要住院,在民房里吃住,会节约一些。你们去把租房安排一下,明天就来做手术。”

“好的。”

“还有,小姑娘,我只负责身体上的美容,你自己要负责心理上的美容。我知道凡身体有缺陷的人,特别是年轻姑娘,会有很深的自卑感。你有没有,我不知道。如果有,就要赶快把它扔掉。我给你说一个诀窍:那些相信自己漂亮的姑娘就会真的变漂亮,至少比原来漂亮30%。这可不是痴人说梦,完全是经验之谈,因为自信会让你的面容焕发出无形的光彩!”

小雪欣喜地笑着:“陈伯伯,我听你的话。”

“这就对了,还有――如果你有的话――要扔掉心理上的阴暗、嫉恨、牢骚、委琐,等等。我会为你塑造出一个像羊脂玉雕一样完美的面容,希望与它相配的是一个完美的内心。我相信你会做到的。”

小雪的眼睛闪闪发光:“谢谢陈伯伯。我一定做到。”

午饭后他们到附近打听,租了一套民房,一室一厅,带家具。虽然小但很干净,环境也不错,离医院有几站路,交通很方便。薛愈又陪她去超市,买齐了居家用品,特别是给她买了几样比较高档的化妆品。把一切安排好,薛愈把那张银联卡递给小雪,说:

“小雪,对不起,家里工作紧,我不能陪你了。我坐今晚的火车走。”

小雪有点恋恋不舍,不过她知道,小薛叔叔不可能在这儿陪她几个月的,便点点头:“好吧。”

“卡上的钱足够你花。在这儿的生活不能将就,别心疼钱。等我下次来,要是你瘦了,我可不答应。”

小雪笑着答应。

“如果有出差的机会,我还会来看你。”

小雪想了想:“不,我不许你来。在我手术全部完成前,你绝对不要来。”

薛愈知道她的心思――她想以全新面貌出现在自己的视野里。他觉得很欣慰,那个受伤的、粗野的、心中有仇恨的小雪迅速变了,变成一个透明的阳光女孩。这不奇怪,她本来就是这样的女孩,那个外壳是不公平的命运强加给她的。这会儿,在爱心的温暖下它已经迅速崩解。“好的,我一切听你的。我等你的通知。”

薛愈要走了,小雪迟疑着说:“还有一件事。”

“什么事?”

小雪红着脸说:“我有一个要求,你必须答应。”

“什么要求我必须答应?这么霸道!好好,我答应,我答应。你说吧。”

“我已经长大了,不能再喊你叔叔,那样我太吃亏。”

薛愈失声大笑:“这是哪国的歪理,你长大了,再喊我叔叔吃亏?你别忘了,你长了七岁,我也长了七岁。”

小雪的脸更红了,横蛮地说:“那不一样!七年前你的年龄正好是我的两倍,我当然要喊你叔叔。现在我快二十岁了,你只比我大十二岁,喊哥哥就足够了。”

“什么二十!你今年十九,咱们刚见面时你说过的。”

“虚岁二十!”

薛愈知道小雪这个要求的用意,心中涌出一股暖流。其实,这也是他心中隐隐的盼望啊。便郑重地说:“好的,我答应你的要求。”

小雪眉开眼笑,立马改了称呼:“这就对了。大薛哥哥,回去后代我问梅妈妈和孙叔叔好。等我一回去,就去监狱里探望梅妈妈。”

“行,我一定把话带到,小雪妹――妹。”他摇摇头说,“这个称呼咋这么别扭。照这个辈份,我回去咋称呼那两位,跟着你喊梅阿姨、孙叔叔?这下子你不吃亏,我可吃亏了。”

小雪红着脸笑了,说你吃啥亏?按年龄说他们本来就是你的阿姨叔叔。她挽上薛愈,送他去火车西客站。

三个月后薛愈应小雪的通知回到这儿。门上贴着一张纸条:“大薛哥哥:我去买菜,一会儿就回来。你先进屋休息。”薛愈用随身带的钥匙打开门,屋里的家具没有变化,收拾得像鸡蛋壳一样干净,薛愈首先看到小床头柜上放着一个大圆镜,这是唯一新添置的家具。这个细节让他觉得放心,它说明小雪的心理已经正常了,不扭曲了。床头和桌上放着不少大本头的书,他原想可能是有关美容的,但近前看看,都是医学书,像流行病学、病毒学、细胞工程等。薛愈非常欣慰,他已经考虑到小雪的文化水平太低(初中二年级),准备手术结束后就让她上成人学校。现在看,她自己已经不声不响地开始努力,而且对他瞒得滴水不漏。还是那句话:她是想让自己看到一个全新的梅小雪,不光是容貌,还包括心理和学识。

但薛愈担心,以她初二的水平能不能看懂这些大学教科书。他随便翻了翻,至少《流行病学》这本书她是看完了,因为直到书的末尾都有折叠的痕迹和笔的划痕。桌上还有她的笔记,薛愈也翻了翻,上面简略地记着某页某个问题不懂,有些话后来又划掉,肯定是后来看懂了想通了。薛愈忽然发现有一页明显不同,不像其它页的书写,而是密密麻麻地写着:梅妈妈孙叔叔小薛叔叔大薛哥哥梅妈妈孙叔叔大薛哥哥这些字就这么排下去,字迹越来越了草,显然这是小雪元神出窍时下意识的涂鸦。到了最后,“大薛哥哥”变成了“薛愈”,变成了“愈”,而且写得力透纸背,可以想见她当时的亢奋。

看着这些,薛愈的心醉了。

有钥匙开门声,小雪拎着几袋东西进来。她惊喜地喊:“薛愈大薛哥哥!”

薛愈盯着她的容貌,又惊又喜。陈医生不愧为全国“头把刀”,确实能妙手回春。小雪脸上的麻坑看不到了,虽说比不上她原来的皮肤,但已经相差无几。除了皮肤,五官也有变化。要说究竟哪儿有变化,薛愈指不出来,但合到一起的效果是:美艳惊人。小雪紧张地盯着薛愈,要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他的第一眼印象。薛愈呻吟着:

“天哪,我看不见了,你的光辉把我眼睛都耀花了。非常漂亮,漂亮得超出我的预料。”

“真的?”

“当然!快跟我回南阳,梅妈妈和孙叔叔看见你的样子,不知道咋高兴呢。”

小雪欢声笑着,扔下购物袋,抱着薛愈在屋里打转。不过转了一会儿,她的笑声停了,凉凉的泪水滴到薛愈肩上,她哽咽着说:“薛愈哥,谢谢你,还有梅妈妈和孙叔叔。”

薛愈把她的脸扳过来,为她擦干泪水:“不许哭,这会儿该高兴的。噢对了,我看你在看医书。怎么样,能看懂吗?”

“大部分能看懂。”

“我已经做好打算,回去后就安排你上成人学校,把丢失的七年时间补过来。”

小雪摇摇头,坚决地说:“不。我想工作,边工作边自学。”

“为什么?”

小雪对将来已经做好了筹谋。她当然愿意重新回到学校,至少上到大学毕业。但以她现在的文化程度,恐怕至少需要五六年,那时薛愈已经38岁,太晚了――结婚和生儿育女太晚了,她不能耽误他。想到这儿她不由得脸红过耳,她已经把自己和薛愈的一生连到一块儿,但她还没拿准薛愈的心思。他当然爱自己,看他的眼神就能拿准这一点,但――毕竟自己学历太低,没有知识,野姑娘一个,还有过残疾。她没法子向薛愈解释自己的这个决定,只能说:

“反正我不上学,我要边工作边自学。”

薛愈此刻已经悟出小雪的心思。他总是能看透小雪的内心活动,也许这是缘份吧。手术之后的小雪已经很“阳光”了,但还不行,心灵最深处还有一点自卑没有完全消除。他把小雪拉到沙发上坐好,深吸一口气,说:

“小雪,我先得鼓足勇气,想对你说一番话。”

小雪敏感地问:“什么话?”

“我知道有这么一个男人,七年前,在一家孤儿院,第一次见到一位鲜花般的小姑娘。不是说这个男人当时就有什么非分之想,那他就太操蛋了。但确实说来,那个天山雪莲般的小姑娘在他心中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后来,阴差阳错,这个男人一直没有结婚,他的人生之路一直和这个姑娘绞在一起,一直等到这个小姑娘长大,长到十九岁,不,”他笑着说,“长到虚岁二十,可以向她表白爱情了。但这个男人不敢,为什么?他自卑呀,他比人家整整大了一轮,十二岁!”

梅小雪笑靥如花:“大十二岁算啥?我那个姑娘肯定不在乎!”

“还是不行啊,两人都属虎,按麻衣相术,一山不存二虎,两只老虎结婚,将来肯定不会幸福的。”

“鬼话!全是鬼话!我才不信你才不会信这些鬼话呢。”

两人互相看着,忽然大笑着拥在一起,狂热地互相吻着。两人的婚事就这么飞快地确定了,好象这是冥冥中早就安排好的宿命,是天经地义顺理成章的事。那天他们商量了今后的生活,薛愈同意了小雪的意见:在工作中自学,反正薛愈可以当她的老师,这么着可以大大缩短学习时间。两人准备最近就结婚,这样小雪的生活容易安排一些,但孩子可以晚些要,不耽误小雪的学习。薛愈现在住着孙景栓原来的房子。孙已经重新组织了家庭,不愿住在这里(奶奶非正常死亡的地方),就把这套房子转让给薛愈了。

说到孙叔叔的再婚,小雪有些难过。她理解孙叔叔的决定,但仍然为梅妈妈感到惋惜。那晚薛愈和小雪住在一起。浴后,小雪给他指了原先有疤痕的地方,像胸部、下肢和足部,现在这些地方都平复如初。薛愈吻遍了恋人的每一寸皮肤,也许毕竟他大了十二岁,当他同小雪颠鸾倒凤时,他的体内不光是男人的激情,还有很深的疼惜。小雪的美貌曾经经过一次毁损,现在平复了。他要格外珍爱她,保护她,让她自此远离曾经有过的伤痛。

第二天他们拜访了陈医生,向他表示了谢意。陈医生很自豪,说小雪是他“最得意的创作之一”。当天他们离开北京,先回到安徽亳州,小雪要同郭姨和老三伯告别。郭姨和老三伯简直认不出小雪了,惊天动地地称赞。市场中凡是原先知道“麻子西施”的人也都涌过来,啧啧称赞,羞得小雪面如红霞。郭姨和老三伯知道小雪和薛愈已经定婚,更为高兴,让小雪提前发喜糖,省得结婚时他们赶不去。两人笑着答应,不光发了喜糖,还有喜宴,在那家天河大酒店里宴请了小雪的所有熟人。

第三天他们返回南阳,先去孤儿院拜访。当年的孤儿有一大半已经离开,只有几个当年的小不点儿还认得“小雪大姐姐”,生疏了一会儿,就亲亲热热地扑过来了。刘妈陈妈还在这儿工作,她俩对小雪今天的美貌倒没有亳州郭姨老三伯那样惊奇,因为在她们的印象中,小雪的麻脸非常短暂,只是为时十几天的恶梦,已经被她们淡忘了。她们清晰记着的,是小雪原来的美貌,现在,小时的美貌同整容后的美貌圆滑地接续在一起,略去了中间七年的一段丑陋。刘妈拉着小雪的手,没怎么寒暄先掉泪:

“小雪,你梅妈妈还在蹲大牢,身体也不好,她太可怜了!”

小雪眼睛红着,说:“刘妈陈妈,明天我就去监狱里看她。”

当晚他俩回到新野天力公司,孙总在办公室等着他们。七年不见,孙总已经老多了,不是容貌变老,而是明显可见的心态上的沧桑感。小雪喊了一声“孙叔叔”就哽住了,不由想起七年前在孤儿院中,她说“我不再喊孙叔叔,要喊孙爸爸”的景象。那时她认为梅妈妈的婚姻是天下最美满的,可如今两人却分手了!尽管她知道孙叔叔是个好人,但在内心深处有一个地方,还是不能原谅他。

孙叔叔上下打量着她,满意地说:“手术很成功,我心里这块石头总算落地了。”

他问了两人的打算,说:“行,你们的打算不错。让小雪到实验室半工半读,估计一年后就能当实验室主任。我明天让人力资源部来办这件事。现在你们早点回家吧。”

两人离开工厂,步行回家,沿着松林中的小径,踩着软软的松针,看着在树杈上伸头伸脑的小松鼠。小雪过去没来过这儿,好奇地四下打量着。松林深处是原来孙家的院子,院子很大,种着各种花木。中间是一个紫藤架,架下是精致的石头圆桌和圆凳。院子东侧是汽车库。房屋的外观比较沧桑,但内部装修很现代化,最精致的是一间闺房,暖色调的装修,点缀着各种女性化的小饰件,还有一个象牙白的梳妆台。薛愈说:

“这是专为你准备的,是你的小天地。当然,我搞装修时没料到咱俩的关系进展这样快。”他笑着说,“现在我更希望你住到主卧室,那才是主妇的位置。”

小雪欣喜地看着屋里的布置,没有正面回答,说:“呀,这么多房间!”

薛愈说房间是比较多,他雇有一个女嫂打扫卫生,每星期来两次。小雪说不要雇女嫂了,我来打扫。为我的手术你肯定拉了不少债,咱们得赶紧把债还完。薛愈笑着说:

“已经还完了,至少还了一多半啦!”

他指的不是金钱债,而是良心债。七年前“告发”梅老师,让他欠下一笔良心债。现在他帮梅老师找到小雪并做了美容,算是还了这笔债。至于最后小雪变成他妻子,则是他事先没有料到的一笔丰厚利息。

小雪很新奇,旅途的疲劳被冲淡了。她要审视遍每个房间和院里每个角落,薛愈笑着给她一串钥匙,让她自己去看。这边薛愈穿上围裙做晚饭,听着小雪带着孩子气的欢呼声,楼上楼下,院内院外。一会儿,他喊小雪过来吃饭,小雪兴奋地说:

“真大!真漂亮!我从来没住过这样大的房间,这样宽敞的院子,就是把梅妈妈接来也足够住了。愈,明天带我去见梅妈妈吧。”

第二天正好是监狱探视的日子,两人驱车来到监狱。接待间里用厚玻璃隔成内外间,探视者和犯人隔着玻璃用电话交谈。玻璃对面有狱警在监视着。犯人一个个进来,在小雪焦灼的目光中,梅妈妈最后一个进来。她坐着轮椅,一位女警推着她。小雪一下子愣住了,回头看看薛愈,薛愈叹息一声:

“她的关节炎更重了,我去北京前给她买的轮椅。”

小雪努力忍住眼泪,不想让梅妈妈看见,这时梅妈妈已经坐到玻璃对面了,身体羸瘦,头发花白,但目光仍熠熠生彩,衣服整洁,头发一丝不乱。她先打量着小雪的容貌,欣喜地说:

“小雪,你比七年前更漂亮。小薛――我是指大小薛,真得感谢你。”

薛愈简单地说:“我应该的。”

“小雪,七年来你跑哪儿去了?妈妈好想你。”

“妈妈我也――想――你。”小雪只说这一句,嗓口被堵住了。

“妈妈害你得了病,让你吃了七年苦,妈妈对不起你。”

不,妈妈我早就不记恨你了,其实我从来没有真正怨恨过你。小雪用力摇头,说不出话。她知道只要一说话,汹涌的眼泪就会跟着涌出来。梅妈妈亲切地说:

“不说这些了,今天见到你,咱们该高兴的。薛愈这回去北京前对我说,他要鼓足勇气向你求婚,怎么样,做到了吗?小雪你答应没?”

小雪破啼为笑:“妈妈,他挺可怜的,我不想答应,又不忍心拒绝。我听妈妈的意见吧。”

梅茵爽朗地笑了:“薛愈你听见没,你的幸福可是窝在我的手里!”回头对小雪说,“答应他吧,这是个好男人,你们的婚姻一定会非常美满的。”

她的眼神有刹那间的暗淡。她想到了另一个“好男人”,可惜两人分手了,这只能怪命运。三个絮絮谈了很久,探视时间快到了,梅茵突然想起来一件事:

“小雪,这几年你怎么过生日,还是九月的第一个星期天吗?”小雪没有回答,这七年她哪儿庆祝过生日!梅茵猜到这一点,笑着对薛愈说,“快到小雪的生日了,可不能忘记,这是对你的第一次考验。小雪,让薛愈代妈妈为你庆贺生日吧。”

时间到了,那位女警过来,态度温和地催他们告别,推着轮椅离开。两人驱车回家,路上小雪再也忍不住泪水,痛痛快快哭了一场。她对薛愈说:

“愈,我想接梅妈妈回家,行不?咱们能不能帮她办保外就医?薛愈哥哥,帮我把她接回来,好吗?”薛愈没有立即答应,手扶方向盘,侧脸看看她,他的目光中有一些奇特的东西。小雪看出来了,但她不知道这种“奇特”意味着什么。她担心地问,“你不答应吗?是不是你和她之间有什么心结?”

薛愈把车开到一条小河边停下,唤小雪下来,他搂着小雪坐到草地上。河水平静地流淌,偶尔一条小鱼跳出来,搅出一片水花。

“不,我和梅老师之间没有什么心结。小雪,梅老师的保外就医问题不大,她在监狱里表现很好,孙总和我正在办,估计很快会有结果。不过――有件事我原想瞒着你的,你既然想接梅妈妈出来,我觉得还是告诉你为好。”

小雪心中有不祥的预感:“什么事?你尽管说。”

“其实不是什么秘密,所有人都知道的,也许就你不知道。小雪,七年前那次天花传染并不是无意的泄露,而是梅妈妈有意撒放的,就撒在你们的生日蛋糕上。”

“什――么!?”

“对,你没听错,是她有意撒放的。当然她并不是为了害你们,这要牵涉到一个比较复杂的医学观点,三两句话说不清,你听我慢慢说。”